/第四十五章/

宋简忽然接到了师兄的电话,说闲来无事,已经上了到芝县来找他鬼混的火车。

宋简在电话里没问,但是他清楚,师兄的闲来无事,只能说明他出了事。以他办案走火入魔的心态,不可能容忍平常人的赋闲。

在火车站,宋简被久未谋面的师兄吓了一大跳。虽说岁月是把杀猪刀,但这把杀猪刀未免太锋利了一些。只比他大一岁的师兄头顶像是抹了一层黄油,肚子圆润激凸如十月待产的妇人,完全就是一副油腻男的标配形象。

坐着出租车来到宋简家中,师兄左右看了看,愤然道:“我就知道你虚情假意,还好我聪明,没上你的当。”

宋简莫名其妙:“怎么了?”

“还说让我住你家,你家这么点大,怎么住?”

“我叫我媳妇回娘家住几天,这有啥大不了的。”宋简把他安置在沙发上,打开电视,“我去菜市场买菜,咱晚上好好喝两杯。”

“我跟你开玩笑呢,你这家伙怎么还是这么缺乏幽默感?”师兄拽着他,对墙上的婚纱照啧啧有声地赞叹,“弟妹是真漂亮,你真是走了狗屎运。”

“去你的狗屎运”宋简哭笑不得。眼见得妻子就要下班回家,他赶紧提醒师兄,千万不要当着她的面说那些血腥的刑事案件。赵田田对刑警这个职业充满了浪漫的崇拜和想象,缺少生动具体的认知。他不想以后出任务的时候,连累她担心到寝食难安。

“废话,好不容易见你一面,谁要跟你谈工作?”师兄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我这次来,就一个目的,‘珍珠翡翠白玉汤’。”

所谓“珍珠翡翠白玉汤”,就是以前在警校宿舍,用猪油、盐和味精混着大白菜土豆片黄豆芽白粉条和羊肉片煮的“一锅熟”。师兄就是那个时候闻着香味进来的,他自来熟的性格不像是个警校学生,倒像是市井当中浑水摸鱼的混混。他和宋简最谈得来,是因为他们有相似的家庭环境,小时候父亲就不在身边。

宋简骑车去菜市场买了火锅底料和一大堆涮菜回来,还没进门,就听到赵田田的笑声。进门一问,原来师兄正好说起去他们宿舍里混吃混喝那一段。他说宋简这个人看起来精明强干,实际上最容易吃亏,在宿舍里张罗火锅最勤快,可往往等到他忙活完了,别人也都吃得差不多了,只剩下残羹冷炙,还得洗碗刷锅。

“那还不是因为你们这些王八蛋太能吃?”宋简把菜交给妻子赵田田去洗,自己在餐桌上支起电磁炉,又问道,“你到底干了啥事?是不是又违反纪律了?”

“放屁。”师兄骂道,在宋简的再三追问下,才懒洋洋地回答,“我当了回卧底,你知道的,这种事一向吃力不讨好。”

“卧底?是梁朝伟那种吗?”赵田田在厨房里兴奋地叫起来。

“没那么帅,但是差不多。”

菜洗干净了端上桌,师兄才正式说起了这件事,去年开始他们刑警支队一直调查某家涉嫌卖**嫖娼和容留吸毒的夜总会,事先安排了好几个便衣冒充客人进去侦查,被内鬼走漏风声,全部一无所获。最后派了他前去,混迹在一大拨人渣败类之中,竟然蒙混过关,在夜总会里出入了一个多礼

拜,搜集了不少牵涉犯罪的证据。

正式抓捕的时候,有个网上逃犯误以为自己是警察的围捕对象,劫持了一名寻欢作乐的花花公子做人质,他当时和那个逃犯离得很近,就在僵持不下的时候,他摸出事先藏在沙发底层里的手枪,直接打中了那个人的后脑勺。

人质脸上被喷溅了鲜血和脑浆,吓得得了失语症,两个礼拜不能说话,稍微恢复了一些语言功能,第一件事就是检举他粗暴执法,拿人质性命不当回事。

为了息事宁人,局里对他进行了处罚,检查反省加扣奖金,向受害人赔礼道歉。

赵田田听到“脑浆子喷出来”后有点发蒙,对师兄说道:“还好,咱们这个小地方,不可能像你们那里那么复杂,最多就是抓抓小偷。”又转向宋简问道,“老公,你说是吧?”

“那是当然,他们大城市大案子多,我们小县城不能比。”宋简朝师兄挤了挤眼睛。

赵田田似乎意识到自己使得这两人喝酒聊天不痛快,吃了点菜就去书房改作业,客厅里便只剩下两个男人。

“上次去仙踪调查你哥哥的事情,可有眉目了?”师兄问。

“没有,都是我自己的猜测,也没什么根据。”宋简告诉他,那个庄生已经被证实这几年一直都没有离开过芝县,所以跟他哥哥的死并无关系,而那个引起他怀疑的黑箱子,应该就是个偶然。

师兄喝了口酒,点头道这样也好,那就安心工作生活吧,就把他接下来要说的事当作八卦来听:“那个女人怀孕了。”他慢悠悠地说道。

“哪个女人?”

“就是你让我查的那个女人,叫安晴的那个。”

“这有什么可说的?”宋简开起玩笑,“怀孕不是很正常嘛!”

“她男朋友死了。”师兄没有接他的话茬,盯着他说道。

宋简这才露出一点讶异的神色:“死了?怎么死的?”

师兄说,在来芝县之前,他还去了一趟仙踪市,跟另外一个朋友见了面。“他叫侯佳成,上次你让我打听那个女人的时候,我找的就是他,犯

罪心理学博士,记得吧?”

“记得。”

这位朋友说,那个安晴的男朋友是著名上市企业柏氏集团的继承人,上个月死于车祸。仙踪市警方走了一下正常程序,调查了一下这位安晴女士的历史,发现她来自北方金河市。通过和金河警方的联系,得知她很多年前还涉及一起性侵案。她曾经报警说自己被人下药侵犯,但是警方调查之后,因证据不足释放了犯罪嫌疑人。

“这……”宋简不太明白师兄此番话的目的。

“后来,那名被她检控的犯罪嫌疑人因为误食了自己试图给女人下的迷药,冻死在北方寒冷深夜的湖面上。”

听到这里,宋简才觉得有些意外,毕竟“误食自己给别人下的迷药”这种事确实匪夷所思。“可是,这能说明什么呢?”他问道。

“三个和她有过交集的男人,全都属于非正常死亡。”师兄蹙眉道,“你怎么看?”

“只要没有证据,就只能定性为巧合。”

“确实没啥证据,但可以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嘛。”

“假设什么?假设他们的死都是因为那个安晴的阴谋?她为什么要害自己的男朋友,而且还是在怀了孕的情况下?这完全没有道理。”

师兄笑着说:“你还是老样子,总是把人朝好的方面去想,要知道人心的卑劣,往往超出了正常人的想象。”

“我知道你最近没案子破,心痒难忍,可是你也不能草木皆兵,把所有的事故都说成故事。”

“我没见过那个女人。是侯佳成说的。”师兄开始转述他那位朋友的意见——在警方对车祸进行调查的过程中,那位安晴应对的每句话都很得体,没有任何漏洞。但是侯佳成偏偏觉得她冷静有余,伤心不足。

“伤心这种事,到底该怎么界定呢?”宋简苦笑,“难道非要在人前痛哭流涕,才叫伤心?”

“所谓‘关心则乱’,人在悲痛时的思维往往是紊乱的,这才是正常的人性。”师兄不知道是在转述,还是在表达自己的意见。这一次宋简没有反驳,低下头若有所思。

“如果我哥哥的死与她有关,她又能得到什么好处?”他哑着嗓子问。

“这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师兄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歪着身子问,“你问的那个庄生又是什么情况?是因为他有前科吗?”

“不不不,”宋简急忙否定,“他也是受害者,很可怜。”

他提起在仙踪市的槐树下发现的那个黑箱子,宋长乐在出事之前,脑袋卡在了那个黑箱子中受到了惊吓。多年前芝县发生的变态连环杀人案也出现过类似的作案工具。庄生是唯一得到解救的幸存者,所以才会进入他的视线。

师兄脖子扭来扭去,落枕一般难受:“你说的这个黑箱子,我怎么也感觉好像在哪儿见过。”

“怎么可能?”

这时卧室的门开了,赵田田走出来,去厨房给茶杯蓄水,见到两个男人在餐桌旁干瞪眼,忍不住说了一句:“1984。”

师兄猛拍大腿:“对对对,怪不得想不起来,原来是书里看到的。”

宋简莫名其妙,只能催促妻子解释。赵田田笑着说:“我可不是故意偷听你们说话,是因为听你们提起一个女人,才多听了两句。”她走回书房,把书架上的那本英国作家乔治·奥威尔的小说《1984》拿了出来,翻到倒数第二章给宋简看,将前面的情节略作解释后说,独裁者的走狗正是把一个密封的铁丝笼装在主人公温斯顿的头上,然后放入他最害怕的老鼠,才导致了他的崩溃。

“在书里面,这个笼子是用来刑讯逼供的。”师兄在旁补充。

宋简合上书,陷入了沉思。有种模糊的想法就像夜空中的微弱星光,正眼捕捉不到,目光旁落时偏又闪了两下,令人抓狂。

“那个庄生,现在怎么样了?”师兄问。

“不太好。”宋简想起上次在黑网吧见到他的情景。网管后来证实他近三年确实每天都在网吧打游戏,几近废寝忘食。

“按理说,这么久了,也应该走出来了吧。”师兄说。

“没办法,那件事对他影响太深了。”宋简将杯底的酒倒进嘴里,“简直是毁灭性的。”

“自甘堕落往往不是因为受到了惊吓,而是基于一种……”师兄一时

半会儿找不到准确的词语,敲着头自责,“瞧我这木鱼脑袋。”

赵田田说道:“逃避。”

此言一出,宋简和师兄立刻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确实,沉溺于游戏而不想自拔,应该都是因为对某种现实的逃避吧。

“你最好再跟他接触接触。”师兄建议,随即又愤愤不平起来,“妈的,咱俩可真贱,好不容易见个面,却还要谈工作。来啊,喝酒喝酒。”

宋简已经不胜酒力,摆手说:“师兄,再喝就得晕菜了,还想跟你彻夜长谈呢。”

“跟你老婆上床谈去,老子要走了。”师兄晕晕乎乎站起来,朝门外走去。宋简去拽他,被他一把推开,“老子来的路上就瞅到附近有家快捷宾馆,你出门买菜的时候我就在手机上订好房间了。”

“那我去陪你。”

“我订的是单人房,1.2米的床,你不嫌挤,我还觉得硌硬。”

“那我们明天再聊,找个馆子,叫我单位几个兄弟好好陪你喝。”

“算啦,我就是来看看,大伙儿都健健康康的,没缺胳膊少腿,我就安心了。”师兄咧嘴笑道,见宋简还想坚持,在他胸口上捶了一拳,“明天早上的车票我来前就订好了。谁叫咱天生贱命,一天不上班就发痒,你可千万别留我,我就想赶紧回单位去打杂,争取个宽大处理。”

“可是……”

“可是啥呀。”师兄把宋简往后推,“别送,送了我还得再把你给送回来,有事儿打我电话。”

宋简无奈答应,看着他的背影在楼道尽头的楼梯口消失,又从楼下低矮的树丛间穿过,不禁一声长叹。赵田田和他并排目送,侧过脸问:“你刚才说的那什么连环杀人案,是最近发生的?”

“很多年了,那时候我才刚参加工作。”宋简搂住她的肩膀。

“那些学生真的太可怜了。”赵田田微微颤抖着说,“那个凶手,竟然一个都不放过吗?”

受到这句话的启发,刚才那种若隐若现的感觉似乎清晰了一点,仿佛有片星光,在大雾弥漫的荒野上呼之欲出。

宋简在冷风中不由得打了个寒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