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柏安平的车子里挂了一枚红色平安符。

他的车子里一向都是冷色调,从来都没有过这种艳俗的挂件,但因为

是安晴亲手挂在了后视镜上,他也不好意思取下来。

总之他就是不想看到安晴失望的样子。

安晴已经是他车上的常客,她已经习惯性地坐到副驾驶座上,把车窗摇下来,手伸出去抓流逝的风。

但他们的关系仅限于此,手指头不曾碰过一次。柏安平将她送回到大摩岛上,就会立刻折返回去。他从没有接过她,她仍然要在每天早晨坐将近两个小时的公交车才能抵达市区。假如她要求他来接,他会答应,但性质就变了。送她回家,只是闲来无事的晚上顺便做的事,接她上班,就显得造作而刻意。

唯一一次越界,是想给她安排房子。他有个朋友说自己在市区有套公寓房,并没有出租的打算,连同家具水电就那么闲置着。柏安平立刻想到了安晴,他觉得倘若不帮安晴租下来,那就是天大的浪费。因为,看在他的面子上,他的朋友只会象征性地收取些房租。

没想到安晴完全没考虑,拒绝的理由是,她的男朋友会不高兴。

他才想起来她是有男朋友的,尽管这个男朋友神龙见首不见尾,就像海上仙侠一般杳无踪迹。他放弃了劝说,自觉退到那根无形的线后面,再不僭越。但是他依然替她感到可惜。

上次那个警察来找安晴,问她认不认识一个名叫庄生的人,安晴说不认识。柏安平明明记得以前有次在红茶馆见到她时,陪着她的那个男人就是用这个名字自我介绍。现在想来,那男人神神秘秘,从事的可能并非是正经工作,安晴大概也多少知道一些,才会否认认识他吧。

这样下去,安晴大概会在沼泽里越陷越深,尤其是当她生下了孩子之后,那种生活,无疑会比现在更加孤苦难熬。

柏安平只暗示过一次,他说她这个时候好像不太适合怀孕。安晴选择性失聪,他也就再也没提起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就像他不打算结婚生子,也是为了报复父亲当初对肖薇的漠视。这点偏执,是和尊严有关。

他很久没和其他女人约会。大概是过了四十岁,性欲不如以前旺盛的缘故。他更喜欢和安晴在餐厅里坐一坐,在公园里走一走,看场不动脑子的电影,然后开车送她回家。他坚持送她回家,附带了一个私人原因,那就是可以在从大摩岛返回市区的途中飙车,那段路飙起车来确实很爽,而

且路边的探头很少。

无法飙车的夜晚,他就觉得很失落。

尤其是今天,安晴没有等他。电话里的理由很简单,她男朋友回来了。

“你要跟他好好聊一聊,关于你怀孕这件事,你没法单独承担,也没法独自决定。”

“我知道,我会的。”安晴回答得很冷静。

柏安平只好一个人去清香斋吃了碗水饺,在吃饭的过程中他考虑了一下是否要联系某个很久没联系过的女人,随便哪个女人,都可以让这个夜晚舒服一些。但是兴致这种东西实在是太奇怪了,他的身体处在一个无欲无求的状态中,完全给不了一点呼应。

一回到家,他就进了房间。所有人都对这个时间点回来的他感到手足无措,不知道该不该为他准备晚饭。他把门关上之后就没再出来。所有人都明白,在他关着门的时候去喊他,等于自找麻烦。就算是这个家族的掌门人,他的父亲柏良人,也只是黑脸说了句:“不要管他。”

柏安平在**躺到了夜里一点,被枕头旁手机的嗡鸣振醒,那是安晴的号码。

听到安晴的哭声,他意识到发生了不太好的事情。“是那个家伙不愿意负责吗?”他问。

没想到安晴接下来说的事情,超出了他最坏的估计,她说那个男人约她到海边,想把她淹死在大海里。

“到底是什么情况?”他从**跳了起来。

安晴也说不清楚,她激动得泣不成声,显然受到了强烈的刺激。柏安平只好安慰她,明天早上上班会去接她,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有办法解决。

“你说你那个朋友的房子,现在还在吗?”

“在的。”

“现在可以搬进去吗?”安晴小声问他,“我想赶紧离开这里,越快越好。”

柏安平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她要躲开她男朋友了,要搬到一个她男朋友找不到的地方去,看来情况比他想象的更加严重。她还说那个男人很聪明,只要有一点线索,就一定能找出她在哪里。所以,一定要秘密地搬

走,不留痕迹。

幸亏闲置房子的朋友是个夜猫子,在接到柏安平电话时说那房子随时都能入住,但是可能要打扫一下。柏安平让他把钥匙放在门外的布垫下面,这样就能免得打扰到他,也能免除口舌上的麻烦。确定好了万事俱备,柏安平才打电话给安晴,让她收拾好等着,他会以最快的速度赶来。

柏安平从车库里取了车,到朋友家取了钥匙,就径直向高架桥方向开去。

深夜的高架桥上行车寥寥,一盏盏路灯将街道照得亮如白昼。没有什么能够阻碍他加速了,他将油门踩得极深,在一览无遗飞速流逝的夜景中大刀阔斧地冲击,就在到达顶峰之前,一辆摩托车从他窗口飞驰过去,冲到了他的前方,尾灯像黄蜂尾后针一样刺痛了他的眼睛。

这是一辆日本产的铃木隼,流线型的车身仿佛天生就是为狂飙而生,在专业的赛道上,理论速度可达400km/h。柏安平的热血一下子就冲进了大脑。他一直都缺少这样一个强劲的对手,那个摩托车手大概也是一样,否则不可能这样如饥似渴般挑衅。

柏安平迅速提速,追到和那辆铃木隼齐平的地方,刚要加速超过去,前方高架桥的出口亮起了红灯。

他只好慢慢停下来,摇下了车窗。摩托车停在右侧几米开外,骑车的人戴着头盔,用拇指和食指朝他比画了一个开枪的动作。

越来越有意思了,他笑起来。

最后一秒,绿灯亮起。这平凡无奇的瞬间掀起两股极速的风暴,摩托车在低沉的轰鸣中疾速向前,瞬间就将柏安平甩在身后。柏安平的四轮驱动在启动时吃了很大亏,但他心中没有丝毫惊慌。他知道摩托车车身轻巧,发动时的速度占有绝对优势,但进入到正常的行驶阶段,优势就会转变为劣势,受到风速和地形的影响要远远大于轿车。他对自己座驾底盘的沉稳和轮胎强劲的抓地力有充分的信心。

果然,不出两分钟,他就看见摩托的背影。一段拉锯之后,终于超越,将它寸寸甩到身后。领先的优势是按秒计算出来的,大概一分钟后,他超出了一百米的距离,而且这距离还在不断增加,饶是如此,铃木隼的韧劲还是超出了他的意料,始终穷追不放。

这一条笔直的道路差不多有十几公里,没有弯道,他的优势体现无遗,

只要控制好方向盘,就能在速度上超越对手,而对手的摩托车由于重心偏高,车头偏轻,需要很大的体力才能把控住,输出的马力和侧风之间形成的夹角必须要牺牲掉一定的速度才能克服。柏安平看着倒视镜里的灯光越来越远,终于泯灭,嘴角泛起一丝笑意。

完全释放的速度以及一个等待的女人,令他觉得自己很久没有如此刻这般年轻。

午夜的海滨大道上漫长宽阔,一侧是林立的高楼大厦,一侧是将他和大海隔离开来的绿化带,音响中放着皇后乐队的We Will Rock You,这是他最熟悉的英文歌。他记得肖薇最后一次坐他的车,也是一个深夜,她把上半身伸到车窗,甩着防风夹克,张牙舞爪大喊大叫。那才是她本来的样子。她一直都在演着她不喜欢的角色,过着不喜欢的生活。他想把她拯救出来,却一直错过机会。

这是一次补救的机会吗?柏安平的鼻子发酸,车速不由自主慢下来。

浮想之间,后视镜忽然亮了一下。竟然又是那辆铃木隼急速拉近的车灯,像是提醒他胜负未分。

真是个难缠的家伙。

前面就是笔直的跨海隧道,一路通畅无虞,摩托车难以望其项背。出了隧道,能看到矗立在海面上填海造陆的基座,像蛰伏在水底的巨兽嶙峋的背脊,这是最后一段通途,再往前,越接近大摩岛,路况就越堪忧,路面因年久失修而布满坑洞,弯道也多起来,视野和光线都会大打折扣。倘若摩托车依然紧追不放,将会因其轻巧灵便的特点占据优势;而他唯一的优势是每天送安晴回家,对这条路无比熟悉。

路面开始局促,灯光也渐次黯淡,好几次,他搭在油门上的右脚想要松开毫厘,可是后视镜里的车灯不断闪烁,就像狼眼一般发出森森的寒意。

还有多远?

五六公里了吧?

他咬了咬牙,在越来越黑的夜道上开始了最后的奔袭,两边的野树被拉成长线,在车窗外倒戈而逃。前面就是通向安晴所在小区的石桥,石桥很窄,错车有点麻烦,但这是深夜,迎面驶来车辆的概率为零,所以无须减速。过了这座桥,前面转个弯,就是安晴所在的小区。

尾随在后面两百米开外的铃木隼忽然加速,像一颗坠入大气层的流星亡命冲刺。

柏安平牢牢稳住油门,往桥上冲去,蓦然看到桥的正前方横躺着一个发出白光的人形物体,悚然大惊。刹车已经无法遏制车轮飞转的势头,他只有急转方向。

“砰”。

这声音来自车底,像有什么轰然爆裂。

车身刹那间失控,安全气囊瞬间打开,蒙住了他的脸。他看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感觉到了漫长的失重和翻滚。车仿佛开进了外太空,那里没有空气,没有重力,也没有生命。

最后是一股强大的力量,将他拽回了大地。剧烈的撞击,让所有的一切都化作了齑粉。

火光冲起,惊飞了树林中的倦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