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安晴拒绝了柏安平要帮她在市区租一间房子的好意,坚持住在大摩岛上。

但是拒绝柏安平约她共进晚餐的邀请,这还是第一次,理由是她的男朋友回来了,所以需要早一点回去。

星的确是回来了,约她晚上在离岛上那棵大榕树不远的海滩上见面。她下班后,换了三趟公交车,花了两个多小时回到了大摩岛时,已经超出星约定的时间半个小时。晚饭也没来得及吃,就径直往海边去。

海水已经涨起来,浮起搁浅在乱石流沙中的那艘船。天色昏暗,四周一个人也没有。

幸亏她眼尖,才发现了躺在船里的星。船像摇篮一样起伏摇晃,船里的星把胳膊当成枕头睡得很沉,连寄居蟹从身上爬过也毫无察觉。光着脚站在海水里的安晴推了推他的肩膀。

“你来了。”星揉了揉眼,掸去了胸口的小蟹,坐了起来。

“这样睡很容易着凉,你不要命了!”安晴坐到他身边的舢板上,从随身携带的购物袋中拿出她送给星的礼物,那是一只防水的运动手表,黑色的表盘气派而时尚,“这是我用我第一个月工资买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星把表戴在了左手手腕上:“当然喜欢,喜欢得不得了。”

“你到哪里去了?”安晴又问。

“很多地方。”星回顾了一下自己的旅程——由江南横渡到黄河以北,又跨过黑龙江,到达了金河市,再由金河市南下返回,抵达皖南山区的芝县。

“你去了金河?”安晴的身体一抖,问道,“见到我爸妈了吗?”

“抽空去看了一眼,不过没进去,小卖部还是开着。”

安晴双唇微翕,终究还是转移了话题:“你是怎么去的?还是跟以前一样?”

“不是,我坐了长途客车,还有船。”星脸上有孩子气的骄傲,像是做了了不起的事。

安晴颇为诧异,因为星不喜欢几乎所有的公用交通工具,他在充斥大量陌生人的封闭空间里总会有种缺氧的感觉。当初带着她离开北方那段旅程中,星连续偷了五六辆车,到达一个城市,就把在上一个城市偷来的车丢弃,去偷下一辆。他只挑那些行将报废的老式车,又只在夜里下手,所以并没有引起警方的追踪。匪夷所思的是,星并没有驾照,开车和偷车全靠自学。他利用一种很奇妙的信号屏蔽器,干扰汽车电子钥匙的电磁波,使汽车处于一种“假锁”状态。那些车对于星来说几乎等于不设防。

“现在不行了,现在的车防盗系统越来越高级,偷起来很麻烦。”星眨着眼说,“而且我不想再偷偷摸摸了。我想跟你在一起,就跟正常人一样。”

“正常人是什么样的?”安晴手在船底的海面上划过,“我们不是挺好的吗?”

“正常人就是在正常的时间做正常的事。”星又说,“就算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也可以无所顾忌地在一起。”

这句话令安晴想起第一天见到他的那个晚上。那个深夜她上了他的车,躺在后座上难以入睡,那一刻她后悔了,觉得自己做了一件疯狂而愚蠢的事,竟然跟着一个陌生人去陌生的远方。她想回去,回到水泥厂对面的家,回到自己的小**,蒙上被子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就在她正要说出口的时候,星扭过头来对她说:“从现在开始,为了和你在一起,我一定要活下去。”

为了活下去,为了在一起,他们确实付出了太多。

“芝县是什么地方?”安晴绕开回忆,又换了个话题。

“皖南的一个小县城。”星回答,“我妈在那儿。”

“我还以为你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安晴笑道。这么多年来,星从来没有提及过自己的家,包括他的母亲,就算安晴想要把话题往那个方向引,他也总是故意岔开。不想这一次居然自己主动说出来。

“跟我说一说你妈妈吧。”安晴说道。

“她很漂亮,跟你一样漂亮。”星语气中有抑制不住的骄傲。

“哦?”安晴低下头去,手指拈起船板上的那只跑来跑去的寄居蟹,丢进了海里,听到星在耳边吹气:“我第一眼见到你,就喜欢上了你。”

“第一眼?是在河海公园吗?”安晴期待地看着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这个困惑她很久的问题的答案。多年前星在公交车上用一张字条将她约到河海公园时,她没有任何和他有关的印象。根据星口吻中流露出来的信息,他应该是在那之前就见过她并且留意过她了。可他明明说过,那是他第一次去北方。

“不是。”星果然这样回答。

“到底在哪儿?”安晴抓住了他的胳膊。

“在上京。”

“上京?”安晴忍不住掐了他一下,“就算不想说,也别随便糊弄我,我从来都没有去过上京。”

“小时候,我妈带我去看过一部电影,男主角在海市蜃楼中看到了一个美丽的女人,从此就爱上了她。”

“后来呢?”

“后来他果真在现实中遇见了她,不过这个女人是个杀人如麻的女魔头,他只好亲手杀死了她。”

“真是荒谬。”安晴恼羞成怒,“你的意思是你是在海市蜃楼里看到的我?”

“当然不是。”星把手伸进夹克衫,“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那是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少女站在大雪纷飞的广场中央,像晶莹剔透的童话世界中降落人间的仙子一样明艳动人。安晴将照片捧在手心,忽然想起一些久远到几乎忘掉的事情,内心的激动无法用语言形容。

那还是上高二时圣诞节的下午,一个很好的朋友要跟父母移民去俄罗斯,邀请她逃课去广场上的东正教大教堂去看弥撒,用随身带着的数码相机给她拍了这张照片,照片是一个月后从国外寄回来的,一直夹在她的语文课本里,经常被她拿出来偷偷欣赏,但是有一天却不翼而飞,翻遍了书包也找不到。她以为是自己弄丢了,为此还哭了一场。

“这张照片怎么会在你这儿?”她傻傻地问道。

“你认不认识张鹏?”星似乎有些紧张。

“哪……哪个张鹏?”安晴想了想,觉得好像从小到大身边一直都有叫“张鹏”的人,印象最深的是初中的体育老师。可经星提示说他所说的“张鹏”后来在上京当清洗外墙的“蜘蛛人”,她就断然说不认识了。

“你的意思,是这个张鹏偷了我的照片?”

“可能。”星的脸埋在海天一色之中,声音中泛着海水般的苦涩,“也许……他是你众多的暗恋者之一吧。”

安晴不屑地笑了。上高中的时候,她确实有大批追求者,校外校内的都有,为了她大打出手的也不少,好像打赢了就拥有对她的专属权一样。在这方面,男人的虚荣心实在可笑。

“你偷他的照片,就是为了去见我?”安晴的温柔中夹杂了讥诮,“那个张鹏不是要活活气死吗?”

“他的确死了。”

“哦?”安晴惊讶后保持了沉默,她意识到这个故事并不是争风吃醋那么简单,星忽然提起,无疑也有很特别的理由。

“其实那天死的人应该是我。”星回忆起那段往事。为了一笔或多或少的赔偿金,他成为了“蜘蛛人”。可是鬼使神差地,张鹏拿走了他做过手脚的绳索,做了替死鬼。

“他说,他的女朋友叫安晴,还给我看了你的照片。”星似乎有些哽咽。

“所以,你去找我,是因为那个……张鹏?”

“一开始是。”星的眼中有星光闪烁,像个无助的迷路的孩子,那是安晴从未见过的表情。她在这张脸上见识过残忍、阴鸷和顽皮,唯独没有见过这么深的悲哀。

“可是我找到了你,我就想,张鹏已经死了,该有人替他保护你。”星说道,“从那一刻起,我就想活下去,陪着你一起活下去。”

安晴也恍惚起来。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两个本来完全不相干的人,怎么就被像两棵藤蔓扭生在了一起?是在那个去教堂观看弥撒的圣诞节下午,就已经埋下今日的伏笔了吗?

如果星没有出现,她现在会是怎么样?

但一个更严重的问题蹦了出来,星肯定之前已经得知她跟那个张鹏毫无关系,那么他现在会怎么做?

“我们去一个谁都不认识我们的地方,把以前的事全都忘掉,重新开始。”星郑重道。

“做过就是做过,哪能说忘就忘?”安晴烦乱地回答,四下里瞧去,蓦然发现周围环境发生了一些变化,小船本来停在岸边浅水中,现在却远离海岸线一大截,船下的海水深不见底,四周的颜色也浓郁如墨。“怎么会这样?不是拴着绳子吗?”她叫起来。

“我知道,我知道你一定不会答应。”星说。

安晴在惊悸中去摸着他的脸:“不管怎么样,我们先上岸再说。”

他脸上的潮湿是因为海雾吗?触摸了片刻,才发现那是眼泪。星从来不流泪,他自己开玩笑说过他的泪腺一定已经退化了。到底发生了,让星变成了这样?

“有些事情变得不对劲。”星摸着心脏的位置,“我以为是海风吹的,

结果到了别处,也总是莫名其妙地流泪。我不想这样,真的不想这样,我想像以前一样,什么都不在乎……”

“我们回去,上岸去,一起想办法。”安晴克服着惊惧,依然温柔地抚慰着他。

“我知道你跟他在一起了,我知道。”星的眼睛里全是绝望。

安晴的心沉了下去,她早就该预料到的,所有的事情都瞒不住他。海岸线似乎又远离了一些,在船和岸之间,是一大片幽深黑暗的水域,她想跳下去,离开这艘通向死亡的小船,却又不敢。她不会游泳,星也不会。

“我唯一在乎的只有你了,我只想跟你在一起。”星又重复了那句话,他抓住她的手,像是担心她会随时不翼而飞,“只有用这种方式,我们才能永远在一起。”

“我答应你,我们一起走。”

“不要再骗我了。”

“我不能死。”

“活着太累了。”

“我怀孕了。”安晴忽然大声喊道,她的声音盖住了涛音,却又很快被风吹散。

星灰色的瞳孔收缩,喉结蠕动:“什么?”

“你想杀死你自己的孩子吗?”安晴像疯子一样推搡着他的肩膀,声嘶力竭地问他,“你可以死,我也可以死,我们都该死,可是这个孩子有什么错?你说,他有什么错?”

星倏然站起来,整个船身都在他的立足不稳中摇晃。安晴想去抓他,却没有抓住,他就那样跳进了海里。

那张她十六岁拍的照片,被他丢在了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