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芝县不成文的规矩,结婚至少得准备六辆婚车,宜双不宜单,车档次无须太高,但车型和颜色必须一样。

新娘赵田田是一名高中语文教师,跟宋简一样属于大龄青年,本来眼界挺高,遇见经济条件一般的宋简却瞅对了眼。她说是小时候看武侠小说落下的情结,看见宋简就想起那些身负长剑,牵着瘦马游走江湖的落魄游侠。关于婚礼,她家没提出什么硬性条件,所有事情都是宋简自己坚持和张罗的,他动用了自己在芝县的所有关系,凑齐了六辆奥迪A6L。

这场婚礼将是他前后半生的分水岭,意味着一个新时代的到来。从今

往后,“家”不再是一个有名无实的字眼,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地方。

结婚当晚的喜宴安排在芝县一家挺上档次的饭店,宋简带着新娘逐桌敬酒,已经醺醺然有些醉意。他不愿意把杯子里的酒换成水,是因为他不想用欺骗来解决婚姻中遇到的问题。但是真正的问题不是醉酒,而是师兄的电话。

他结婚,没有通知远方的师兄。

几个月前从仙踪市回来前,他打电话给师兄,拜托他调查下在宋长乐家住过的女人的情况,师兄一口应允,但一直没有联系他,可能并没有调查出个所以然,也可能根本就忘记了他的托付,毕竟刑警的工作太忙。就连他自己,也是因为师兄在电话中的提醒,才回想起这件事。

“我给你打听到了,那女人名叫安晴。安静的安,晴朗的晴。”师兄直奔主题后问,“你们那边是在扫黄吗?怎么那么吵?”

“吃喜酒呢。”

“谁的喜酒?不会是你自个儿的吧?你要是背着我结婚,我会把你阉掉的,知道吧?”

“同事的。”

“这还差不多。”师兄继续往下说。他在仙踪的朋友找到了那个女人,按照宋简的要求问了她那个问题。

宋简酒劲上涌,脑袋晕眩,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什么问题?”

“就是认不认识一个叫庄生的男人,你自己都不记得了吗?”

“啊,对,她怎么说?”

“她说不认识。”师兄说道,“帮我打听的朋友是犯罪心理学的博士,他擅长审问,根据嫌疑人的细节动作和细微表情来判断真实的心理活动,他在问问题的时候特意留神了一下那女人的表情。”

“怎么样?”

“无懈可击。”

那挺好,那这件事就可以彻底结束。宋简揉了揉脸,把酒气扑在了手机上:“师兄,有空来我这儿吧,我请你喝酒啊,喜酒。”

“怎么?打算结婚了?”

“不是打算,是正在结婚,就现在。”

师兄立刻就悲愤起来:“你结婚不通知我,还算是人吗?”

宋简挨了骂,却感到无比轻松,至少下次跟师兄见面,无须想办法圆谎,而且他知道以他和师兄的关系,绝无可能因为这件事翻脸。

果然,师兄在装腔作势要和他绝交之余原谅了他:“下一次结婚,可不能再这样了啊。”

“滚吧。”他骂道。

“有件事需要告诉你。”师兄接受了他邀请后又说,“我朋友说那女人言行举止虽然无懈可击,可当时她身边有个男人,脸上表情倒有点微妙。”

“怎么个微妙法?”

“我朋友说,很惊讶,像是出乎意料。”

“那男人是谁?”

“是个富二代,姓柏。”

宋简不想把这个事想得太复杂,这可能涉及恋爱中的一方敏感的心理,不乏争风吃醋的可能,无须过度解读。他跟师兄道了别,回到新娘身边,牵着她的手,继续敬酒。

新娘赵田田因为带了高三毕业班,结婚两天后就回到了教学岗位上,宋简的婚假也只剩一天。这一天妻子很早就去了学校上早读,他睡到早上七点半,去菜市场买菜。赵田田喜欢吃野生鲫鱼蒸鸡蛋,芝县城境内只有北门菜市场才能买到最大最新鲜的野生鲫鱼,他便骑了自行车,往北去。

骑到离北门菜市场不远的十字路口,他想起来,往右的那条路通向老冷冻厂宿舍,那个在十几年前变态连环杀人案中唯一的幸存少年庄生和他的母亲郭素月,以前就住在那里。

一想到那个少年,宋简就想起仙踪市人民广场樟树下的黑色木箱。

这当然是一个巧合。他说服自己推车朝菜市场走去,但是右侧那条路有一种强大的吸力迫使他频频回头。路口有个支起大锅炸油条的早点铺,两旁种着梧桐,看起来跟那一年没有任何不同。

那个少年,还住在那里吗?这些年来,他是怎么过的?

宋简掉转车龙头,朝那个路口骑去。

那排平房还在,只是更旧更破,正面墙壁上写着红通通的“拆”字,灰色瓦楞上的草更长,背阴的山墙脚长了一层厚厚的黑绿苔藓。门口的水

池塌了一半,但是水龙头并没有生锈,出水口挂着一滴清水,地上还有片湿土,证明不久前还有人汲水。

多年前造访过的那户人家挂了锁,分格的玻璃窗却还很明亮。证明此间有人居住。

再不走,野生鲫鱼就给人买光了。宋简朝里面观察了一下,嘲笑起自己的多事。

回到路口,迎面走来的一个女人放缓了脚步,时断时续地端详他的脸。宋简察觉出了她的异样,也多看了她几眼,蓦然发现,她正是庄生的母亲郭素月。十几年过去,她的苍老肉眼可见,头发少了许多,也白了许多,皱纹纵横在眼角眉梢,看起来有些凄苦。

“你好,宋警官。”郭素月拎着菜篮子跟他打招呼。

“您好,郭阿姨。”宋简笑着说,“您还记得我呢!”

“印象深刻。”

“您儿子怎么样?”

“挺好的。”

“他后来上了哪所大学?”

“没考上。”郭素月面露愧色,“我没有照顾好他,也不知道该怎么疏导,你知道,那件事的影响实在太大了。”

“这么久了,还没缓过神来?”

“难。”郭素月摇着头。

“那他现在人呢?”

“不……不在家。”

宋简不太明白她的意思:“是不在家,还是不在芝县?”

郭素月“嗯”了一声。

“是在外地吗?”宋简以为她没听清楚,又明确地表达了疑问。

“嗯,在的。”

“在外地?”

“嗯。”

宋简的眉头紧蹙起来:“具体去哪儿了?”

“我不清楚啊。”郭素月换了一只手提菜篮。

“您放心他在外面这么漂着啊。”宋简觉得自己有些过于严肃,展颜笑道。

“不放心也没办法,他总想起那件事,每晚做噩梦。我能做什么呢?总不能把他捆起来拴在家里。我以前就是对他太严格,才会逼着他偷偷出去玩游戏。现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让他去他想去的地方。”

宋简发现,郭素月只要不提起她儿子的下落,语言表达就会很流利。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目光落在她拎着的菜篮子里。

“您今天买了不少菜啊,又是鸡又是鱼的,这一天吃得完?”

“囤着慢慢吃呗。”郭素月笑着回应,“年纪大了,腿脚不行了,少跑一趟是一趟。”

“好的,我也得去买菜了。”他跨上了自行车,右腿搭在脚踏板上。

“宋警官,”郭素月叫住了他,“您是专门来找我儿子的吗?”

宋简想了想:“算是吧。”

“有事吗?”

“有点事需要向他求证一下,不过不算太重要,您放心。”

宋简骑着车走了,骑到对面的一间卤食店,把车锁在一旁又快速折回,很快就看见了前面仓促疾走的郭素月,却没有瞧出她有腿脚不便的毛病。她家离北门菜市场很近,来回如此便利,又是新鲜菜蔬上市的季节,她真的需要一次性囤那么多的食材吗?另外,她篮子里的那些排骨肉糜,相对于一个半百老妇显得油腻了些,和她清瘦的外形不符——宋简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四十岁之后,她基本上就是个素食主义者了。

他快速跟了上去。

郭素月开了门,把菜篮子搁在地上,拿起了桌子上的固定电话,应该是电话没有拨通,放下电话后呆立片刻,忽然又往门外走去。

宋简躲到废弃的水池后面,成功避开她的视线,不由得暗自庆幸,幸亏这里环境破败人迹稀少,否则自己很可能会被当成小偷群起而攻之。

通向冷冻厂的路很荒敝,只有几个野孩子在逮蚂蚱,路旁野草长到膝盖,烧了一茬又长出一茬,红砖墙被燎成炭黑色。重型卡车轧毁的水泥路像破碎的饼干凹陷不平,又宛若一道无人问津的丑陋伤疤。郭素月熟门熟路地绕过那些坑坑洼洼,进了大门。

宋简也想跟进去,却被一个坐在传达室门口的老人拦住去路。

“你谁啊?”老人用蒲扇抵着他。

“我进去看看,这厂不是倒了吗?”

“倒了就能随便乱进?”老人指着“闲人免进”的牌子说,“谁都别惦记厂里那点东西,那是国家的。”

“我真没惦记。”宋简已经看不见郭素月了,不愿就此功亏一篑,想强行钻进大铁门上开着的小门里,孰知老人刚猛有力,一把抓住他肩膀上的衣服,“小子,再犯浑老子扭你去派出所。”

说到派出所,宋简的眼睛一亮。城北辖区派出所所长跟他倒是相识,只是为这点小事好像不太值得打电话给他。正踌躇间又看到往回走的郭素月。她还是一个人,有点畏光似的低着头。

宋简立刻求饶:“大爷,我走,我走还不行吗!”

老人松了手,他佯装离开,绕到墙后面,看着出了门的郭素月按原路返回。她的脚步不复刚才的麻利,背影也颓丧,像是受了什么打击。

这个电话免不掉了。宋简拨通电话说:“喂,黄所,我宋简啊。”然后说明了自己想要进厂的意图。

“是办案子吗?”

“算是吧。”

“你们这些搞刑侦的,就知道故作神秘,连我都不说?哼。”黄所长让他把电话给看门的老头。

老头接了电话,把宋简从头看到脚地审视了一遍,忽然就换了一副面孔:“警察同志,我知道你是来查什么的,我举报的话,算戴罪立功吗?”

他举报的内容是,原厂长将某间厂房租给了他小舅子开网吧,小舅子以每星期两包玉溪的薪酬安排他放哨,可疑人员一律不许进入厂区。

“刚才那位女同志,他儿子也在网吧里?”

“这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她是厂里老员工。”门卫老头递了根玉溪给他,“我是后来才来的,在家待不住,想为四化建设发挥余热。”

厂区所有没铺水泥的地方都荒草丛生,那些废弃的厂房就遮蔽在荆棘之中,外表看上去殊无区别,就算是掀开了褪色的绿帆布帘幕朝里看,也都是废弃物品堆成的小山和桌子板凳旧报纸砌成的墙。若不是事先得到提

醒,宋简还真的发现不了被遮住的一面墙下方并排摆放了二十多台电脑,每台电脑前都坐了人。

宋简用手扇了扇呛鼻的烟气,皱着眉头去问最外头电脑桌旁的光头:“你是网管?”

“干吗?”光头侧脸看他。

“找人。”宋简弯下腰趴在他的电脑桌上,小声说,“找庄生。”

“没这人。”光头斜睨着他,“上网吗?不上就请你出去。”

“我没带身份证,应该不让上网吧。”宋简又说,“你们这手续齐全吗?”

网管掏出手机,打电话给门卫老头,声音由高到低:“这来了一个笨蛋是你放进来的吗?你明天把烟给老子一根不落地送回来……什么……警察?”

最后一声闷喊并没有掀起太大波澜,几乎所有人都戴着耳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宋简微笑着看那张吃瘪的脸:“要不然我把警官证押给你?”

“大哥,小本买卖,您高抬贵手。”网管抖抖索索地找香烟,桌上只剩皱巴巴的烟盒,急得他直搓手。

“我找庄生。”

“我真不知道,我们这里……交钱就成,但决不允许未成年人来玩,也不许上黄色网站,逮到就往死里揍,这是我的底线,我发誓。”

“刚才有个女的进来,她来找谁?”

“你说老闷啊!”光头如释重负,指着最里面一个人说,“那就是,刚才进来那女的就是他妈。我不知道他叫庄生,这家伙不爱说话,大伙儿都叫他老闷。怎么,他是犯啥事儿了吗?”

“玩你自己的。”宋简沉下脸说。

“老闷”正在浑然忘我地玩游戏,间或抓抓头皮,头皮屑就跟雪花一般洒下来,嘴里叼着烟,熏得他睁不开眼也无暇处理,烟灰全都落在了裤子上。

宋简拍了拍他的肩膀,看到一张嶙峋突兀的脸,脸上颧骨高耸,一双眼睛充满血丝,眼角黏豆大的眼屎,但整张脸的轮廓还是依稀相识的。

“庄生?”

“嗯?”

“出来聊聊?”

“聊什么?”

看到他并不情愿,宋简对网管喊:“把这台电脑停一下,我要和他出去聊聊,这段时间别算钱啊。”

网管很殷勤地说了声“好”,在终端锁死了电脑屏幕。

风从门外的空地上掠过,裹挟着尘土和落叶螺旋上升,阳光穿透了灰尘照在庄生脸上,使他厌恶地闭上了眼睛。他绕到背阴的南墙,对宋简说:“宋警官,有事赶紧说。”

“你还记得我?”宋简有些诧异。

“记得。”庄生挠了挠头发,弹掉指甲缝里的污垢,“你不是来叙旧的吧?”

“我有些问题想问问你,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宋长乐的人?”

“不认识。”

“你有没有去过仙踪市?”

“没去过。”

“真的没去过?”

“真的。”

“怎么证明?”

“你可以去问我妈。”

“你母亲说你去了外地,一直都不在芝县。”

“她是这么骗你的?”庄生冷笑,“毕竟警察上门总没有什么好事,她被你吓坏了,居然特意跑过来问我干了什么。”

“她应该打了电话给你,但是你没有接。”

“哦?还真是。”庄生看了手机,又揣回兜里,“没事我就进去了,正做任务呢。”

“我说了,我要你没去过仙踪市的证明。”

“不行就把我铐走。”庄生伸手挑衅,“手铐呢?没带吗?那我就没办法了,再见。”

宋简扼住他的手腕,将整条右臂拧到身后,把他摁在墙上:“我给你

最后一次机会,你想好了回答,你到底有没有去过仙踪市?”

庄生的脸痛得变了形:“你可以去问网管。自从他开了网吧,我天天都来。”

随着肩膀上的力道卸去,他喘着粗气转过身,左手揉摩着酸痛的右肩,牙缝中“咝咝”作响,随即又点了一根香烟,使劲吸了一口。

“为什么要这样?”宋简冷眼看着他吞云吐雾的样子,“我以前听说你是你们学校的尖子,怎么现在变成这副鸟样?”

“我变成什么鸟样,跟你也没关系!就算我现在死在你面前,也轮不到你来收尸。”

“你母亲去菜市场买那么多菜,大概就是想让你吃得高兴一点吧。你就这样回报她?”

“她自找的,我没有求她那么做。”

宋简的愤怒如鲠在喉,居然无言以对。他忽然抡起巴掌朝他脸上扇去:“我们队长真不该开那一枪。你这种人,死了跟活着有什么区别?”

“我没有让他救我,是我自己该死。”庄生摸着自己的脸往后退,“你们这些自以为正义的勇士,干吗要来烦我,让我自生自灭,不行吗?”

宋简看到他浑浊的眼中流下了两滴泪。

庄生又钻回了厂房,坐回到了电脑前面,戴上了笨重的耳机。一切都恢复到了宋简来之前的样子,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