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张善武躺在家里,非常郁闷。

黄皮逃出了金河市区,才打电话通知他说,警察确实来了,将散落在桌子上的赌具全都搜了个精光,并且正在调查赌场的组织者。

但奇怪的是,警察到达,和警报响起来的时间最起码隔了一个小时。黄皮问了负责望风的家伙,那人说觉得下大雪不会有啥情况,所以去看人玩牌九。那警铃估计是抽风自己响的,也有可能是老天爷保佑,因为这故障出得恰到好处,给了他们充分逃脱的时间,倘若等到警察来了再响,冰天雪地中他们不可能全身而退。

黄皮打电话给他的目的,其实并没藏着多少善心,无非是警告他如果给警察抓住,不许乱说话。张善武自己也明白,这帮人落荒而逃却没有通知他,无非就是嫌弃他是个残废,是个累赘。

妈的,就连阿香也不见了。

张善武也想跑,但是无处可去,无人可投奔。他躲在家里面,一有点风吹草动就忍不住哆嗦。昨天晚上窗外有猫叫,当时就把他给吓得钻到了

床底下,老半天都没敢爬出来。第二天他也没敢迈出大门一步。

到了黄昏的时候,他才想到警察若是来抓他应该早就来了,胆色不禁又壮了几分,酒瘾发作,便想到去欠着赌场钱的李木匠家敲诈瓶酒过来,便拄着拐出了门。

天色昏暗,西天只剩下一线熹微的白光,像斧斤砸在岩石上落下的青痕。正对着门的柴垛旁,站着一个幽幽的黑影,纹丝不动,吓得他一个立足不稳险些摔倒在地上。

“老云头,你个老不死的,吃饱了撑的杵那儿装鬼吓人。”看清了那人面目,他才长吁一口气。惊慌中遇到个熟人,难免生出几分亲热之情,平生头一次跟他打起了招呼,“等会儿老子请你喝两杯,赏不赏光?”

老云头似乎清醒了一点,露出畏缩的神色,没应声,弓着背,朝相反方向走去。

“妈的,给脸不要脸。”张善武觉得无趣,骂骂咧咧地走了。

老云头躲到了一堵墙的后面,给了自己一个力道十足的耳光,惩罚自己的魂不守舍。幸亏把藏在蛇皮袋里的斧子塞进了草垛,假如给张善武瞅见,那可就麻烦了。那个王八蛋,怎么会平白无故邀请自己喝酒?很显然,他是请君入瓮,想把他灌醉,要对他下手了。

北方冬夜正式降临。荒凉的夜晚容易让人产生错觉,仿佛天地玄黄,日月隐曜,一切生命都消失于宇宙洪荒之中。老云头就被这样的错觉所包围——地球上只有他和张善武,张善武一死,地球就安全了。

“大丫头”必须死!

很快,张善武提着一瓶“北大荒”,拄着拐,唱着小曲从雪地上拐过来,推门而入,将门反锁。

老云头蠢蠢欲动,但是天还不够黑,又觉得身后有双眼睛在盯着他。他频频回首,除了摇曳的野树荒草,什么也没有看见。

一定要快,一定要快。决不能给对方喘息的机会。一定要快,一定要快,一定要以最快的速度让他失去反击的能力。老云头在脑海中模拟了好几次,操练了很多次,恨不能立刻劈开他的脑袋,将他彻底抹灭。将这个该死的残废杀掉之后,他将把他拖到后面那个池塘旁边,挖一个洞,把尸体埋进去。

他有整整一个晚上,可以将那个洞挖得足够深,挖得越深,后半生就越安稳。

那个年轻人果然算计得没错,八点钟,黑夜正式降临。三张村死寂得就像一块墓地。

他铁了心,从柴垛里抽出那把利斧,别在身后,右掌在门板上使劲拍打。

“谁啊。”张善武的声音中有明显的醉意。

“大丫头,是我。”

“老云头?”张善武从门缝中看到了他,骂道,“狗日的,叫你来你不来,现在来又想干啥?”

“你请我喝酒,我哪好意思,回家取了些下酒菜。”

“妈的,死老头子还挺懂事。”

吱呀一声,门随即开了。

老云头没给自己考虑的时间,举起了斧子,像劈世界上最坚硬的木柴一样。在击中目标之后,他产生了几秒钟的幻觉。童年的瓜田,他抱着偷来的西瓜在藤蔓野草中奔跑,身后是举着长刀咆哮的瓜农。他摔倒了,怀里的西瓜砸在了石头上,砰然裂开,红色的瓤淌了一地。他一无所获,只能拔腿狂奔。那时他多能跑,多强壮,强壮到所有的错误都扛得住。

现在,他老了。这手起斧落的刹那,已经透支了全部体力。

他眼皮打架,无比困顿,但是身后的风吹过来,提醒他那两扇门还开着。他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却在一股神秘力量驱使下转了个身,像手脚拴着细绳的傀儡,僵硬地向门走过去。只要关上这扇门,他就安全了,他将好整以暇地收拾这个死掉的人,那不比逢年过节收拾一只猪更麻烦。这个夜晚刚刚开始,等到黎明到来,一切都会重新好起来。

所有人都会以为张善武跑路了,警察也会这样以为。

没有人知道这件事。

他走到门前,双手张开,要把两扇门板重新推拢到一起。

这个时候,有一束光照在了他身上。

这束光穿透了浓浓的夜色,将他死死地钉在了黑夜的表面,他无处遁形,用胳膊挡住了自己的脸。

一定是活见鬼了。他想,这一定是幻觉。

“你在我家干什么?”一个声音说。

是阿香的声音。

阿香的身后还有几个穿着制服的警察,正在无声无息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