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老云头回到家的时候,整个人就快虚脱了。

他是被李木匠拉到赌场里的。李木匠打了一辈子光棍,因为他对女人不感兴趣,只对赌钱感兴趣,尤其是喝了酒之后。老云头去找他喝酒,是估计到雪下得这么大的晚上,他多半不会再去赌场。没想到李木匠一个电话,赌场的车就来接他。老云头只好跟着一起去。

赌场有辆面包车,专门负责接送十里八乡的赌鬼。他们还提供伙食和床铺,只要你有钱,就可以永远赌下去。老云头半推半就地被李木匠拉到车上,本来还想着看看热闹,结果两三把骰子掷下去,口袋里忽然多了好几百块钱,立刻就浑然忘我地上了道。

这样也好,这样就能忘掉住在他家的年轻人,这个晚上他可能会受些皮肉之苦,但应该出不了大事,阿香保证过,她绝对不会把事闹大,只要看到钱,立刻既往不咎。

这算是那小子的命中一劫。既然都走了,干吗还要回来?

老云头赌了一夜,其间赌运祸福轮转,跌宕起伏,令他毫无倦意,直到第二天天色大亮时兜里所剩无几,这才后悔起来。

有人出去上厕所的当口,老云头正好站起来伸懒腰,正好看到外面院子里站着那个住在他家里的年轻人,吓了一大跳,跑到门口露出半张脸偷看,又看到从厨房里走出来的阿香。这个时候,他才感觉到了真正的恐惧。

一只羊,怎么会自己跑到狼窝里来了?

这个年轻人会倒大霉,倒不是因为张善武在这里,而是因为那个在厨房里烧菜的大厨“黄皮”,他才是这里的老大。过年时有人被挑断了脚筋,就是因为在这赌场欠下了高利贷。大丫头若不是找了“黄皮”,估计早就给人砍死了。

老云头芒刺在背,只有继续赌钱,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押进去,才能忘掉自己向阿香告密这件事。他后悔了,怎么可以相信阿香说的话?他迟早要死在她手里。这个狡猾的女人!

可后来发生的事,让他觉得阿香对他还是有些感情的。

警铃响起来的时候,屋子里的人都还在面面相觑。阿香冲进来叫他快跑,他这才反应过来。他抢占了先机冲到楼下,却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逃窜,回头看到李木匠挤上了那辆接他们来的面包车,便也想往上挤,塞了一半进去的身体却被后来的大丫头拉着后领拽了下去,重重摔在地上,若非是有积雪,他这把老骨头可能当场就要散架。张善武爬上车的时候还把他当成了肉垫,在他的肚子上踩了一脚。

他顾不得疼,在雪地里狂奔,他认识一条路,离三张村最近。即便如此,他还是到天黑时才回到家。他在饥寒交迫中虚脱在**,恢复了些体力之后抖抖瑟瑟煮了一碗汤面。这个时候已经快要十点了,他把碗搁在床头,又想起了阿香。

阿香说过,要好好陪他一晚上。他受了惊吓,正是身心俱疲,需要有人安抚的时候。

他穿好了衣服出了门,在烂熟于心的那条路的尽头,又看到了那扇窗透出来的灯光。

他趴在窗子底下,学了两声猫叫。

灯光静默,没有任何回应。

他又叫了两声。

灯下蓦然有人暴起:“×你妈,是谁?”

老云头险些魂飞魄散,几乎站不起身来,两股战战移到大门正对着的草垛后,把整个脑袋都塞进了枯草中,顾头不顾腚地祈祷大丫头看不见他。他像一只衰老的地鼠在黑暗中蜷伏了很久,但是那扇门始终没开。他爬出来的时候,那盏灯已经灭了。

在回家的路上,他频频回顾,生怕那个断了腿的恶棍会拎着菜刀从身后杀将过来。就算是回到了家,也照样心惊胆战。他躺在**想起一件事,为什么没有听到阿香的声音?按理说,大丫头在房间里叫得很大声,和他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阿香多多少少也会有些反应。

阿香不在家?她能去哪里?

第二天早晨,屋子里蒙上了一层惨白的光。院子里的门“咚咚咚”地响起来,声音急促宛若催命。他把头埋在被子里,筛糠似的战栗着,使劲猜测谁会在这个时候来找他。

如果是大丫头,他一定会大喊大叫,不会这样有节度地敲门。阿香的可能性高一些。理顺了这一点,老云头颤巍巍爬起来,披上外套去院子里,透过门缝去看,发现既不是张善武,也不是阿香。

来人背着光,面容不清,看脸型有些像那个年轻人。

“谁啊?”

“我。”

果然是他。老云头猜测,他一定是在混乱中逃脱的。既然逃脱了就要躲得远远的,怎么又跑回来了?

果然,年轻人脸上有着新鲜的血痂和淤青,红肿的眼睛里布满血丝,明显是受了不小的折磨。他并没有立刻进门,而是站在门槛上左右观察一番,才反身插上门闩:“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你……你这是怎么搞的?”为了撇清关系,老云头明知故问。

年轻人没有回答,把手提塑料袋交给他。老云头朝袋口往里看,看到一只沾满了血渍的女式棉皮靴,吓得立刻就扔到地上:“这……这是谁的?”

年轻人没有回答,反问他:“你认不出来?”

“我哪晓得?”老云头使劲摇头,好像头摇得越狠就越能自证清白。

但是他分明记得,前天晚上阿香上他的床时,脱掉的鞋就是这种款式。

“你不要瞒我了。”年轻人很焦急,强调这个时候开诚布公对彼此都好,因为时间宝贵,想出对策才是第一要务。他本来已经逃到风波镇,立刻就能离开,但人命关天,只能花钱包了一辆出租车,临时再回一趟三张村。那车现在就在路口等着,所以只能长话短说。然后,他将殴打大丫头后发生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老云头知道他没说谎,急着问道:“后来呢?”

“阿香在路上追上了我,说要我带她走,走得越远越好,我当时累得要命,看她有辆马车,就答应了她。”

“嗯。”老云头闷哼了一声:阿香心野,心心念念地想出去。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

“我被她带进一家饭店,吃了一顿饭,就晕倒了,醒来后发现自己被困在地窖里,原来那是个赌窝……怪我没听你的话,之前招惹了那个大丫头,哪晓得竟闯出这么大的祸。你看看我脸上的伤,应该不难猜到发生了什么。”

老云头摆了摆手:“这些都不必说了。阿香呢?”

年轻人说:“为了活下去,我说了一些不该说的事情。”

“什么事?”

“你和阿香的事。”

“我和阿香有什么事?”老云头的眼珠子都要暴突出来,带着哭音喊道,“祖宗,你可不能瞎说。”

“我都看见了……当时我尿急,到院子里解决,听到你房里有女人的声音,好奇看了一眼……”

“你这也……他……那个大丫头……怎么说?”老云头结结巴巴,语无伦次。

“他还能怎么说,当然说要让你不得好死。”

老云头的右眼皮像收到了某种感应,突突地跳动起来:“这只鞋子……是怎么……”

“大丫头本来打算杀我的,听到我说这话,提着刀就出去了。没过多久,警报响了,没有人来管我,我就在墙上磨断了绳子,偷偷逃了出来。

出来后,人都已经不见了,院子里乱七八糟的。我在厨房里看到了一摊血,地上还有这只鞋……”

“怎么会……怎么会搞成这样?”老云头的目光涣散,面无血色。

“我本来想跑的,一走了之。可后来想一想,我觉得我还是应该回来跟你说一声。”

老云头有些呆滞地抬头看他:“你是说?”

“如果他连阿香都不放过……”年轻人没再说下去,但省掉的后半句不言自喻。

“那,那我该怎么办?”老云头四下看去,像是想找个地道逃遁而去,“我跟他解释,他会听吗?要不我出去躲躲?可是我能躲到哪里去?你给我想想办法……”

年轻人拍着他的肩膀:“你别急,你别急,让我想一想,想一想。”

老云头在院子里踱来踱去,不敢看地上沾了血的靴子。

“你可以去报警。”年轻人忽然说,随即又摇头,“你现在去报警,他们就会认为昨天也是你报的警。我在镇上听说警察已经查封了那个赌场,赌场那帮人全都跑路了。他们要是以为是你报的警,等到风声过去,一定会回来找你。”

“大丫头没跑啊,他还在家……”

“这个时候还不跑,说明他宁愿……”年轻人皱着眉头瞟了他一眼,把半截话又吞了回去,但是意思已经相当明显:大丫头一定咽不下这口气,想要先将老云头干掉而后快。

“这……这……”老云头只差没哭出来。

“要不然你收拾一下东西,跟我先逃到镇上再说吧。”

“那我什么时候能回来?”老云头带着哭音问道。

“别想着回来的事了,保命要紧。”年轻人说道,“你多带点衣服,别带好衣服,带破衣服,越破越好,再带个碗。金河火车站那块有很多跟你一样的老头,往地上一躺就能来钱。”

“不行,绝对不行。”老云头摇头,“我有房有田,怎么能去要饭?”

“那你想要怎么样?”年轻人低吼了一声,“我又不是上帝,怎么能左右你的生死?”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略显犹疑地问道,“你有没有

想过……”

“想过什么?”老云头急道,“快说啊。”

“你有没有想过‘先下手为强’?”

老云头蹦了一下:“先下手?怎么下手?下什么手?”

年轻人看着他,用沮丧的口吻摇头道:“唉,你不行,你老了,什么也做不了。还是逃吧,不管逃到哪里,总能讨到一口饭吃。我走了,就当我什么都没说。”

“你到底什么意思?”老云头抓着他的手臂死活不放,“说清楚。”

“我没什么意思,我只是觉得,那个残废如果消失的话,一定没有人觉得奇怪。”

“为什么?”

“你想想,如果大丫头不见了,别人会怎么想?”年轻人启发着他,“他们一定会以为他是因为害怕警察来抓他而躲起来了,是不是?”

老云头点点头。

“所以不会有人关心这件事,更不会有人去报警,大家本来就都讨厌他,希望他永远都不要出现,对不对?”

老云头明白了他的意思,眼中不觉露出凶光,转瞬间又被自己脑补出的场景吓得打起冷战,拼命地想把那画面从脑子里驱赶出去。他掏出一根烟衔进嘴里,怎么也打不着火。年轻人夺过他的打火机,把火苗递到他嘴边:“镇定一点,不要自己乱了方寸。”

老云头嗓子干得要命,呕了半天,问他:“还有别的办法吗?”

“还有一个办法,就是什么事情都不做,躲在家里面,也许大丫头自己冷静下来,就会原谅你了呢?”

“怎么可能,他连自己老婆都敢杀,怎么会……放过我?”

“话是这么说,可没准……”年轻人拍着他的背,看着地上的靴子,“我走的时候,地上的血还没干。”

老云头想起来了,昨天大丫头把他从车子上拉了下来,还踩着他的胸口爬上了车,他为什么最后一个出现?是在处理阿香吗?

“我走了。”年轻人用围巾裹住了自己的脸,又叮嘱他,“如果你想动手,就一定要等到晚上。只要没人发现,就不会有问题。但也不能太晚,太晚

了的话,你去敲他家的门,他肯定会有所警觉。最好的时间是八点钟。”

老云头“嗯”了一声。

“不过。”年轻人又停下来,“我劝你还是别冒险了。那个残废,只剩一条腿,他奈何不了你的。”

老云头又“嗯”了一声。

门在年轻人走后又紧紧合上,可是那种人畜无害的生活,似乎也被隔绝到大门之外了。寒冷和困倦奇迹般地消失,身体里的每条神经正在亢奋尖叫。老云头抄起门后的斧子,去劈院子里的木柴。一种久违的活力,奇迹般地注入他的体内。昨天的心有余而力不足,此刻变得无比轻松,轻松到令他有足够的信心去对付更坚硬的东西。

其实也就是一斧子的事吧,他想。

咄,咄,咄。柴木应声而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