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风波镇上的小旅店,阿香开了一间房,她说起那年在礼拜五晚上照例打电话给张鹏,但是打不通,去了张鹏家才听说他母亲已经离开,说是领骨灰去了,这一去,竟再也没有回来过,村委会早在几年前就向法院申请宣告她死亡。张鹏的家和老云头的家离得不远,那扇门已经锁了很多年。

“为什么老云头说不认识他,三张村里也没有人听说这个名字?”

“乡下不时兴大名,邻里乡亲都喊小名,他小名叫胖头,就像我叫阿香,张善武叫大丫头。老云头是外乡过来的,他没听说就更正常了。”

“原来是这样。”庄生沉吟。

阿香说,她和张鹏从小学到初中一直都是同学,算得上青梅竹马,后来一起考进金河市职业学校,张鹏高二下学期就辍学去了外地。她毕业后回到风波镇的卫生院里上班,每个礼拜五都要用镇上唯一的公共电话和张鹏联系。张鹏说大城市里生活艰难,没有学历和技能根本就是寸步难行,因此始终犹豫要不要接她过去。可就在他出事之前不久,他在电话里发誓过年回去跟她结婚,并且带她出去打天下。

“他还说,他还认识了个小兄弟,名叫庄生,又聋又瞎又犟,所以外号叫‘龙虾酱’,他还说庄生是他见过的最聪明的人,以后一定会很有出息。”

“可是张鹏说他是金河一中毕业的。”星尚未从震惊中醒来,脸上仍有恍惚的神情。

“你听错了吧,金河一中?”阿香掩嘴笑道,“那可是省重点,他怎么可能考得进去?不过金河一中跟金河职中倒是离得很近,只有一墙之隔。”

“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安晴的女孩?”星终于艰难地问出这个问题。

“好像……”阿香歪着脖子想了一会儿回答,“不认识。”

“你有没有见过这张照片?”星从他最里面衬衣的口袋中摸出一张照片,这张照片从张鹏的记账簿中被取走之日起,就一直藏在他的衣服内侧口袋里,藏在离他心脏最近的地方。

阿香看到相片上的女孩,立刻笑起来:“原来是她。”

她虽然不记得这个名字,但对这张脸却是印象深刻。金河中学赫赫有名的女神级校花,高分入学,高考却名落孙山。人长得漂亮,受到的干扰就多,自然少不了是非。金河职中每天都会有人翻墙去看她,朝她吹口哨,跟踪她回家。更有甚者,自封为护花使者,不允许别人对她发起追求,乃至于拉帮结派大打出手。

星把相片小心放回衣服里,问道:“那张鹏呢?”

“张鹏才不会参与到这些破事中来,他人很老实。除非他喝了酒,喝了酒之后他就有点控制不住。有一次过年,他在家跟人喝酒,硬说自己是在世界五百强企业上班。我把他骂了一通,说他是贪慕虚荣。他还气得要命。”阿香沉浸在往日画面中,脸上**漾着涟漪般的笑意。

星想起来,张鹏对他撒谎的那个晚上,确实喝了酒,所以那是酒精上脑的虚荣心在作祟,还是在内心的某个隐秘的角落,对安晴保持着一份不切实际的幻想?星在迷茫中看向窗外。他知道他永远都得不到回答。

对着玻璃窗呼吸,窗子上雾气漫漶,星用手指画了画,一个晶莹剔透的冰雪世界在指下几抹水印中露出片段,黑漆漆的夜色在不远处绵延无尽。

“你哭了?”阿香问。

“没有。”他否认,但是玻璃窗倒映出的脸确实有泪痕闪烁。

“对不起,我不知道是你。”坐在床沿上的阿香站起来,“如果我知

道是你,就算你杀了张善武,我也会帮你逃走的。”

“我不是哭,是流泪。”阿星摸着左胸口说,“我做过心脏移植手术,需要终生吃药,药物可能有一些副作用,也有可能,是手术后遗症。”

“我学过护理,当过护士,从来都没听说过哪一种药能使人流泪,除了洋葱。”阿香以为他羞于承认,伸手去摸他的脸,“都怪我……”

“跟你没关系,你不必自责。”星的脑袋往后躲去,但看到阿香眼中的悲伤,到底没有躲开。不管怎么样,如果他在多年以前没有出现在张鹏的身边,那这个女人就不是现在这番光景。

“你能不能带我走?”阿香问。

“我能带你去哪儿?”星像是在问她,又像是在问自己。

“我也不知道。”阿香比他更加困惑无助。

“为什么会嫁给那个……大丫头?”

“嫁给谁还不是一样?”阿香轻巧地回答,眼里的光彩像焚烧后的红色火星一点点熄灭。

星理解这种万念俱灰的感觉。绝望、堕落,有时候一个瞬间就能完成。他怔忡片刻忽然问了一个不相关的问题,“你觉得老云头怎样?”

“他?”阿香笑起来,“不过是个自私胆小的老头子。”

“他对你挺好。”

“他只是把我当成一种廉价的消遣而已。”阿香眼中不仅有厌恶,还有一丝怨恨。她承认,她曾经指望过他,可是后来,她只能退而求其次地抓住一些实惠,因为那个老头子的钱确实比较好挣。

“其实,他昨天晚上就在赌场里。”阿香抿着嘴窃笑,“我看见他了。”

赌场的顶楼有一个小单间,里面专门有人拿着高倍望远镜放哨。她一开始大摇大摆地跑进几间正在赌钱的屋子里看了会儿热闹,还小赌了两把,大喊大叫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之后才偷偷溜入那个放哨的单间,放哨的人偷懒去了场子里看热闹。她就按响了警铃。

“我按响警铃的时候,一开始没有人跑,他们好像还在观望,是我进了那间房叫老云头跑的。他跑了,那一屋子的人就跟着跑了,然后就是整座楼的人都跑了出来。”

星也不禁笑起来,他虽然被关在地窖里,却能想象出那种场面,笑过

之后,他的脸又布满了阴云,眼中的雾色更浓:“曾经有人跟我说过,这个世界之所以讨厌,是因为有那些讨厌的人,把讨厌的人去掉,世界就美好了。”

“什么意思?”

“我不能带你走,但是可以给你一笔钱。”

“我不需要钱。”

“我来的目的,就是想找到张鹏的家人,做点力所能及的事,他的母亲既然不在了,这笔钱自然就应当属于你,这是我欠他的,我必须还。有了这笔钱,你出去闯**,至少可以撑到你可以营生的时候。”

“可是我不知道去哪里,大丫头是不会放过我的。”

“说不定……”星略有犹豫地沉吟道,“我还能给你自由。”

“自由?”

“是的,自由。”星看着窗外的黑夜说道,“让老天做决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