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星醒过来,这黑暗仍在持续。

率先复苏的是嗅觉,空气中的阴霉和酸腐刺激着星的鼻黏膜,使他连续打了好几个喷嚏,身体不受控制地悬浮摇摆,这才发现自己其实是置身于半空之中,已经麻木的手臂证明他已经被牢牢捆住。最后,他才发现自己的嘴也被封了起来。

空间感和视觉的复苏起始于一道光。这道光在浓墨般的黑暗中扯开一条豁口,又很快闭合。光束很快消失,屋子却亮了些,原来是有人带进来一盏应急灯。

这应该是个用于存储粮食的地窖,墙角堆放的红薯和白菜在浓稠的空气中腐烂发酵,分解出使人晕眩的二氧化碳。进来的人都捂着鼻子站在阴影中,只有一个拄着拐的人跳到星的面前,指着自己豁掉门牙的嘴问:“认不认识我?认不认识我?”

星没有说话。

“大丫头,他嘴上贴着胶布,怎么回答你?”后面一个人嘲笑着说道。

张善武这才明白过来,撕掉星嘴上的胶布问:“怎么样?还想不想跑了?”

先前在厨房里掌勺的胖厨师咳嗽了两声,张善武立刻就弯腰退到后面。胖厨师两只手背在身后,很有威严地审问他:“你叫庄生?”

星垂着脑袋,继续沉默。

“不要装了,我们搜了你的身,还翻了你的包,找到你的身份证,就是没找到枪。”胖厨师的脸在应急灯下变了形,“你甚至连手机都没有,真会装模作样,我们这么多人都给你骗了。”

“自己蠢,可怪不得别人。”星慢慢抬头,对他说道,“以你们这个智商,这个赌场迟早要玩儿完。”

“你怎么知道这里是赌场?”胖厨师脸上的肉跳了跳,不禁后退两步道,“妈的,你到底是干吗的?”

“总之是你惹不起的人。”

“只要不是警察,我就不怕你。”胖厨师说道,“哪怕你是个职业杀手,现在也栽到我们手里。我劝你最好识相一点。”

“你以为门口挂个饭店招牌就能掩人耳目?院子外面那些车上的雪那么厚,显然在下雪前就停在那里,每个包间都有人,雪地上却没有太多的脚印,这说明那些人最起码在下雪前就已经来了。可是你烧的菜那么难吃,开饭店的话怎么可能会有人上门?”

“可是你不还是照样上当?”胖厨师脸色铁青。

“准确地说,我是上了阿香的当。”星的目光在每张脸上扫过,“我以为离开三张村就没事了,没料到最危险的地方在这里,她这一招请君入瓮很厉害。就凭你们这些白痴,可能一辈子都想不出来。”

胖厨师一个耳光扇过去:“你他妈的死到临头还嘴硬。”

星吊在空中的身体左右摇摆。他笑得难以自已,口水和鲜血滴在地上:“你们这些白痴……”

张善武冲到前头,抡起拐往星身上捣去,正中他腋下。星猝然气闷,笑声也变成了咳嗽。

“你他妈的不是很屌吗?还手啊。”张善武骂道。

像钟摆一样的星目光锁死在他脸上:“你一定会死,而且死得很难看。”

张善武打了个激灵,看见别人眼中有隐隐的轻蔑,勃然大怒,再度用拐杖砸中了星的脸腮。

“这里太闷,老子都要憋死了。”胖厨师忽然说。他朝身后一人招招手,那人心领神会,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哐当”扔在地上。

“大丫头,事情是你惹出来的,证明你自己的时候到了,大伙儿替你出头,你自己可别犯。”胖厨师又问道,“该怎么做,你知道吧?”

“我要把他的心挖出来。”张善武弯腰捡起匕首,在手里掂了掂。

“别搞那么多花样,干脆一点。”胖厨师带着其余手下走上台阶,从顶上的一方墙洞爬了出去。地窖里只剩下两个人。

“你力气太小了。”星把嘴角黏着血的唾液吐在地上,晃晃悠悠笑着说,“难怪阿香说你不是男人。”

张善武扔掉了拐,靠一条腿居然跳得很灵活,像最嚣张的拳击手一样,把星当成了沙袋,拳头尽数捶中他的面部;终究还是下盘不稳而滑倒在地,爬起来发动第二波冲击。星的脸变了形,血水从伤口中渗透出来,染红了他的衣襟。他眼睛肿成两条线,还是最大限度地保持笑意。

最后一次摔倒,张善武气喘吁吁地躺了很长时间,最后说道:“老子玩够了,现在送你上路。”

“我还没玩够。”星头颅垂到胸前,挤出最后一句,“你叫大丫头,是因为力气比女人还小吗?”

“等我把你的心挖出来,你的嘴不知道还硬不硬。”张善武割破了星的上衣,用刀尖在他心脏所在的位置不断比画着扎进去的动作,像是在享受这个生杀予夺的过程,“你求我啊,求我。”

“混……蛋。”

张善武暴怒之下,大喝一声,把刀往他**的胸膛上捅去。

就在此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遽的铃声。张善武的刀离星的心窝只有寸许,他茫然四顾:“怎么会有警报响?”

铃声持续鸣响,但很快就被更强大的声浪淹没,整个地窖都在震颤,仿佛有千百人同时踩跺地面,顶上的灰和蛛网落下来,落在张善武的头上和脸上,他抹了一把,呸了两声:“妈的,搞什么飞机?”

“警察来了。”星抬起头。

“那你也得死。”张善武弯曲臂肘,刀尖对着星的眼睛。

“赶紧动手。”星舔着嘴唇,“你那些同伙私设赌场,都等着举报你来戴罪立功呢。”

“举报我什么?”

“举报你杀人啊。”

张善武像是中了定身术,那匕首竟不能下落:“不可能,这么大的雪,警察怎么会来?”

“抓你们这些孬种,难道还要挑个好天?”

“我不杀你,你也活不到明天。”张善武扔掉匕首,又抡了个耳光过去。他找出丢在角落里的胶带,又封住了星的嘴,“警察找不到这里,等你冻死了之后,我再把你大卸八块去喂狗。”

他拄着单拐提着应急灯登上台阶爬了出去,外面的喧嚣已近尾声,很快,死寂尾随着黑暗重新降临。随着所有感官再度退化,星只能靠自己的心率来计算维持对时间的感受,他的心率是每分钟86次。他数了一次又一次的86下,直到数字像一座沙塔被把他压垮。

死亡是有质感的。星甚至能感觉到有张冰冷的脸在他背上呼气。这不是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多年前,在山脚下的一个小村庄里,他的脑袋被卡在墙上的小黑箱子里,箱子外面有个正在磨刀的疯子。刀在**石上剐过,惊醒了死亡之兽,而现在,这只兽又来了。

倦意涌来,那是死亡的前哨。但这一次,他不打算再挣扎。在黑暗的尽头,他仿佛又看到了一束光。他想象不出谁会来接他,那个死亡的世界中没有他亲近的人,除了张鹏,可是张鹏会原谅他的欺骗吗?

死神拖着生了锈的镰刀,拽着他的脚,将他整个扔到了车上,那车上还有其他的尸体,堆积在他的四周,散发着尸臭,虽然令人作呕,却令他感觉没那么冷了。那麻木的手指,居然还条件反射地动了一下。

就这样在动**中睁开了眼,嘚嘚闷响的蹄声,飞溅的雪,远方天幕下零星的灯火都在缓缓向后移动。星看到了白桦树的枝头长满了星光,分辨了很久才醒悟那是路灯。这条路通往的是天堂还是地狱?

“快到了。”一个声音说。

星看到了那个背影,那个依然在驾驶雪橇的背影。阿香连坐着的姿势都没什么变化,她的肩头落满了雪。

这个背影让星觉得自己是做了一场梦。也许他们根本就没有停下来,他只是打了个盹,如果不是发现自己身上盖了厚厚的棉褥,胸口塞了两个塑料暖壶,他大概就真的这样信了。

他什么也没说,蜷缩在被子里,一点点恢复体力。包就在身边,里面一样东西都没少,就连身份证也放了回去。

风小了很多,雪已经完全停了。阿香的声音钻进他耳朵:“赌场的警铃是我按的,那些赌钱的全跑了,他们全都是惊弓之鸟。我把你弄出来之后真的报了警,要不然他们会猜出来是我救了你。风波镇快要到了,到时候我会告诉你原因。”

星舔了舔肿裂的嘴唇,脑袋木木地疼。

马拉雪橇终于在天黑之前到达目的地。阿香跳下车来问星:“能不能自己下车?”

星支起上半身,在阿香的帮助下,一寸一寸挨着下了车。新鲜而冷冽的空气为他僵硬的身体提供了一些动力,使他渐渐恢复了基本的行走能力。他本来的上衣已经被张善武用刀划得破烂不堪,现在只能披上阿香从赌场捡到的一件军绿色棉大衣。

他把包背在了身上,甩掉了阿香撑在他腋下的手:“再见吧。”

阿香诧异道:“你想去哪儿?”

“随便。”星跺着脚环顾四周,“不管去哪儿,我觉得我还是一个人待着好。”

“班车早停了,最早也要等到明天早上六点。我觉得我们最好是在旅馆里先住一晚。”

“我们?你以为你还能骗到我?”星看到了几百米开外缓缓驶来的一辆轿车,眉头舒展了一些。

“我救了你,你还不相信我?”阿香试图抓住他。

“正所谓谋财害命,不谋到财,怎么可以害命?”阿星冷笑着推开了她,一瘸一拐地朝那辆车跑去。赌场那帮人一定是发现了他包里的银行卡,所以放长线钓大鱼,让阿香把他带到镇上来,离赌场最近的储蓄所就在风波镇上,等到明天早上开了门,他们就要再次动手了。他必须离开,越快越好。

“你以为我还能拿你怎样?”阿香心不死,跟在他身侧问道。

“你当然不能拿我怎样。”星停停走走,累出满身大汗,“你再不走,就要担心我会拿你怎样了。”

“我认识你。”阿香拦在他面前,“你叫庄生。”

“身份证就在我的包里,你可别说你没翻我的包。”

“我知道你为什么来三张村,是跟张鹏有关,对不对?”

“老云头是你的老相好,他告诉你也不奇怪。”

那辆车越来越近,灯光照在星的身上,又转向另一个方向。星把阿香狠狠推开,推倒在雪地上,顾不得胸口和肋骨的剧痛,奋力去追。

“龙虾酱。”阿香在他身后大声喊道。

星的瞳孔突然收缩。

他转过身,看着那个从雪地上爬起来的女人,现在轮到他问那个问题了:“你到底是谁?”

“我认识张鹏,我是他以前的女朋友。”阿香拍打着衣服上的雪,“我以前打电话给他的时候,他还经常提起你,难道他没有跟你提起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