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第二天清晨,雪已没及小腿。

星在雪地上步行了两个多钟头,回头却还能看见山坡上那片隐现的村庄,被白雪覆盖的原野上,连绵远山交织出的几抹青痕完全没有远离的迹象,他的移动距离对于浩渺的天地完全可以忽略不计,而风波镇仍然遥不可及。

更麻烦的是,没有任何标明方向的地标,星已经拿不准自己是否已经迷失,他在来时将路线记在心里,但怒雪狂飞中的环境和当时已有极大不同,越往前走,越没有把握。凌晨在老云头的家中带走的干粮成了鸡肋,现在最大的问题不是饥饿,而是疲累,疲累源自于沮丧,沮丧离绝望只有一步之遥。以这样的速度,除非发生奇迹,否则天黑之前根本到达不了风波镇。

如刀的风灌进了星的口鼻,顺着气管直达体内,体力的流逝让星呼吸急促而困难,在老云头家中翻出来的狐皮大氅虽然隔风,却越来越沉,背包也越来越重,像一座山压得他摇摇欲坠。

他忽然想起来,几年前的平安堤,那个叫甘明水的男人活活冻死在金河河面上。当时他就在他身边,操纵着他的生死。而现在,在冰天雪地中引颈受戮的人变成他自己。莫非这是天意?

他抬头看天,鸿蒙中也似乎有一双冷眼在睥睨着他。

像是故意逆天而行,他使尽全身力气朝前冲去。脚下一滑,一头栽进雪里。新雪很软,就像艳阳天晒过的被子一样软,他的眼皮打架,心中有个地方正在瓦解,仿佛有人在劝他,休息一下,又何妨?

眼睛一旦合上,就再也睁不开了吧?他迅速否决了自己的软弱,支撑着站起来,打战的两条腿继续向前迈去。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一串清脆的铃声。他朝后看去,只见一匹高头大马喷着热气踏雪而来,拖在身后的雪橇上坐着一人,手持缰绳控制方向。星精神大振,站在路中间使劲挥动两臂。

“吁”的一声,雪橇车停在他的面前,驾车的人在雪橇上站起来摘下帽子,露出一张白生生的脸,幸灾乐祸地笑道:“刚才那一跤摔得不轻啊。”

星的笑容凝聚在脸上:“原来是你。”

“我说过,我有办法。”昨晚那个女人再度出现在他面前,拍了拍马屁股说,“就看你有没有胆量上来了。”

星把包扔在雪橇上,整个人坐了上去。他现在拿老天没办法,但对付一个孤零零的女子无疑容易太多:“就看你能拿我怎样了。”

女人“驾”了一声,缰绳一抖,马又踏碎积雪向前迈去。她目视前方,在翻搅的风雪中辨认着道路,忽然说:“你不是警察,警察不可能像丧家犬一样逃跑。”

“我没说我是警察,是你们自己做贼心虚罢了。”

“我是我,他们是他们。”女人说道,“要不是你打了张善武那个脓包,我跟那帮人一辈子也打不上交道。”

星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叫我阿香。”

“阿香?”星嗅了嗅鼻子,轻薄地笑道,“这名字倒还贴切。”

“你叫什么?”

“叫我星好了,冥王星的星。”星又问道,“这要去哪儿?”

“你猜。”

“你不会真想跟我跑路吧,你就不怕我把你卖进深山老林,专门负责生孩子?到时候你就知道三张村算得上人间天堂了。”

“你放心,我不指望你,我到风波镇上的储蓄所里存钱。”阿香说道,“没有钱,哪儿也去不了。等我存够了钱,就离开这里,什么老云头,什么大丫头,都让他们统统见鬼去吧。”

她忽然站起来,朝着前方使劲喊道:“见鬼去吧,都去死吧。”

马受到了惊吓,蹄脚践踏出狂乱的雪浪。

雪橇在雪地上笔直奔突,忽然一个突兀的顿挫,随即是明显的转向,困顿之中偷偷打盹的星睁开眼睛,发现他们已经偏离正道,顺着雪原上一条凸起的狭窄小道前进,小道两边的水沟被雪覆盖,形成两道浅壑,连接着前方的旷野,旷野中点缀着几座小楼,几棵野树,宛若海市蜃楼一般虚

幻缥缈。他坐起身来问道:“去哪儿?”

“马跑不动了。”阿香说道,“最起码还有三四个小时的路程,得先吃个午饭,就在前面。”

星确实饥肠辘辘,这才发现已经到了正午,马嘴喷出白沫,蹄印也已凌乱。前面路旁有一栋院墙环绕的三层宅邸,像是家农家饭店。

马在院门前停住。门楣上挂着镏金红底的牌匾,果然写着“双福饭店”四个大字。

院子的外面停了好几辆车,车顶上盖着厚厚的雪,将前后挡风玻璃和左右车窗都盖得严严实实,看起来像新发好的白面馒头。进了院门,左侧一排平房房顶上的烟囱正冒出黑烟,伴随刺眼呛鼻的辛辣气味,一个浑圆的胖子正在颠勺,炉灶上的火烧得很旺。

“我去点菜,你等一会儿。”阿香说。

星站在院子中央,看着那栋楼。楼上每间房都是门窗紧闭,连窗帘都是拉得死死的。其中一扇门忽然开了,出来一个叼着烟的男人,下楼往院子里的厕所跑,经过星身边时留下一股腥臊的气味,像是很久没洗过澡。

阿香在掌勺的厨师引领下去了平房最尾端的一间房,推开门朝星招了招手。厨师是个胖子,龇着一嘴黄牙跟星打招呼:“实在不好意思,生意太好,就剩这么个小包厢,你俩凑合下。”

这间房确实很小,陈设也简单,只有一张麻将桌,门后夹着一块圆木桌面,往麻将桌上一摆,就变成了餐桌。

午饭很快就端了上来,满满一锅乱炖,有豆角、土豆、五花肉等食材。看到阿香神情自若地夹菜吃饭,星也吃了一口,却不料辣劲发作,胃里一阵绞痛,嘴里险些喷出火来。阿香见他狼狈的样子,笑着说道:“酒最解辣,你要不要喝点?”

“我不……”星连话都说不利索,只好用手给舌头扇风降温,直到阿香出门给他端回来一杯热水,他喝下去之后才把话说完整,“我从来不喝酒。”

阿香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餐巾,抽出一张递给他:“现在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了?”

“我说过,我叫星,冥王星的星。”

“别扯了,我是说真实姓名。”

“萍水相逢,问那么清楚干什么?难道你还想改嫁给我?”

“我不喜欢你这样。”阿香皱眉道,“我这么帮你,你还是对我遮遮掩掩,太没有良心了。”

星肠胃绞痛的感觉也慢慢平复,他用纸巾擦掉额头的冷汗:“也许你把我送到风波镇上的时候,我会告诉你。”

“其实你现在就告诉我,对你说不定有好处。”阿香站起来,死死地盯着他看,仿佛他脸上有什么奇怪的东西。

星忽然感觉到眼前发黑,身子一晃,若非用力抓住桌腿,险些就栽倒在地。他立即省悟过来,暗知不好,却仍然面不改色,使劲稳住身形,努力把目光聚集在阿香的脸上:“难怪菜烧得那么辣,原来就是为了要我喝水,水里加了料?感觉劲道不够啊。”

“我不懂你什么意思。”阿香见他这副嬉笑如常的神色,不敢轻举妄动,脸上又绽开笑容,“你现在就想走吗?要不要先睡一会儿?”

“走吧。”星继续强撑着涎皮赖脸的模样,“最好到风波镇一起睡。”

“对不起,我不是那种人。”阿香冷冷道,把杯子攥在手里,像是要抛在地上。

“你倒是可以试一试,”星站起来,手插进包里,“谁进来我就打死谁。”

“你有枪?”阿香看着他的包,“我不信。”

“不信的话可以试一试。”星挪了挪脚步,“难道你们不知道,迷药这种东西无非就是些麻醉剂,属于化学药品,保质期极其有限。你们下的药大概是过期了,对我不太起作用。”

“哪有什么药?你又多心了。”阿香笑着说道。

“现在我要从这里走出去。”星大声喊道,“反正我是贱命一条,大不了鱼死网破。”

他开了门。院子里果然散落着五六个人,他们形态各异,神情尴尬,或站或蹲,有的看天,有的吹口哨,都摆出一副看热闹的与己无关的姿态。只有雪,仍在无声无息地飘落。

马正在院子里吃草。星对坐在屋子里的阿香说道:“我的阿香姐,吃饱喝足,快点上路吧。”

阿香的脸涨得通红,走出来看了他们一眼,冷笑了一声去解马绳。星朝用木桩封紧的大门走去,两扇刷了朱红油漆的仿古大门在拔掉门闩后被风撞开,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铺展在星的面前。

“挺住。”星对自己说。

一阵旋风席卷了雪地,掀起漫天雪尘,扑在他的身上。他感觉自己像风暴中的最后一片枯叶,终于被吹离了枝头,往无法估算的方向飞去,在无数次的反转之中,落在了雪地上。

白色的雪里,有着这世上最深重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