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年轻人走的时候,老云头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年轻人说自己会去路口等顺风车,先去风波镇,再做打算。

老云头觉得很遗憾,他已经做好年轻人久住的准备,只要雪下下来,

年轻人想走也走不掉了。妈的,年轻就是好,说走就走。现在他应该已经到了风波镇,那里有公交车通向市区。离开了金河市,外面的世界就是老云头所无法想象的了。

整个黄昏老云头都在劈柴,浑身汗水津津,肌肉酸痛。砍柴的声音剥剥啄啄,像和越发猛烈的寒风争辩着什么,他也在和自己辩论,要不要今晚去找阿香,什么也不做,就让她捏捏背,揉揉腰,暖暖炕。

人变老,好像也就是没几年的事。

他跟阿香第一次打交道,是在他妻子的葬礼上。阿香说他老婆以前经常给她糖吃,心中感念,因此前来送送。老云头在她的眉梢间的眼波流转中发现了异样,那时他还算健壮,身上的皮还没有软塌下来,还有那么一点自我感觉良好的资本,于是就趁去风波镇赶集带回一盒巧克力。

阿香问他:“老云头,你有胳膊有腿的,敢不敢到外面闯一闯?”

老云头不愿意,他熬了半辈子,已经坐拥一套房产,一大块土地,怎么可能前功尽弃?假使阿香踹了他,他根本就是有家难回,因为张善武——也就是传说中的“大丫头”——一定会撕了他。

他清楚地记得当时阿香就把那盒巧克力给扔了:“代可可脂的垃圾,鬼才稀罕。”

后来去找阿香,就成了明码标价的事。天知道这么多年来他在阿香身上花了多少钱,阿香根本就是个吸血鬼,是条寄生虫,她那么狡猾,知道怎样就能让他立刻缴械。一想到自己并没有得到多大实惠,老云头就恨得牙痒,但不去找阿香,活着的趣味又在哪里?

劈柴这种事最忌心浮气躁,稍不留神就会吃闷亏。老云头果然一个下盘不稳,“哎哟”一声险些栽倒在地。

耳边响起“扑哧”一声笑。

他没去找阿香,阿香倒来主动找他了,这真是稀罕巴巴。她的手笼在粉色棉袄的袖子里,头发盘成一个松散潦草的髻,像是从**才爬起来。这倒不是她一贯的风格,村子里所有人都知道,阿香不管到哪里都是要搞得很**,而且必须喷香水。

“你怎么来了?”老云头扶着腰。

“张善武给人打了。”阿香直接说。

“打……”老云头把“打得好”硬生生吞掉半截,转而问,“大名鼎鼎的大丫头,谁敢打他?”

“你们这帮老不死的当然不敢。”阿香从前院到后院搜了一圈说,“是个外地人,就在三张小学门口,门牙都给跺掉了。下脚真狠。”

老云头猜到她来的原因,却用一副蒙昧不知的表情说:“那你找我这个老不死的干吗?”

“明人不说暗话,你昨晚还说你家住进来一个后生,他人呢?”

“走了。”老云头试着去够地上的斧头,不想腰疼得厉害,龇牙抽着冷气,想去给自己贴张虎皮膏药。

“去哪儿了?”

“我哪知道,他又不是我儿子。”

阿香跟着他走进了房间,看他掀起上衣去贴膏药,主动帮忙,用冰冷又光滑的手把他后背上的虎皮膏药抹平,幽怨地说:“你这个老东西,竟然向着外人。”

“我真不知道。”老云头被她抹得无比舒坦,就势抓住了她的手,凑过去的脸却被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阿香冷得像块石头:“想吃白食?”

“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开个玩笑不成吗?”

阿香又笑出声来,在他发红的脸上揉了揉:“怪我怪我,就是跟你开玩笑呢,结果没控制好。我是说,假如你能帮我把那个人找回来,我就欠你一个好大的人情,到时候……”

“到时候怎样?”

“你想怎样就怎样。我好好陪陪你,陪你一宿。”

“哼,哪一次我能占得了你的便宜?”老云头摸着腮,心旌却猎猎摇动。

“你想想办法,我保证你不会后悔。”阿香凑上去在他耳边吹气,“张善武那个畜生,他说要是我找不到那个人,就要用鞭子狠狠抽我一顿。你舍得吗?”

“我能有什么办法?”老云头嗫嚅道。

阿香的脸肃杀起来,冷冰冰地说:“要是没办法,从此也不必来了,多少钱也没用。”

阿香走后,老云头站在门口发愣。那个年轻人原来是因为惹了麻烦才离开的,现在这麻烦转到他头上来了,这真是没头没脑的无妄之灾。懊丧之中,天边最后一抹白光正被铅云吞没,风还只是前哨,便有十万阴兵暗马的气势。

阿香的背影已经成为昏昧荒野中的一个盲点,在另外一个方向,一个人影却越来越近。老云头看着那个人影,心跳瞬时加速,他老花眼看近物不行,但对远处的东西有一种常人难及的敏锐。根据走路的姿势和速度,他觉得那是本该已经离开的年轻人。

年轻人走到他跟前说,好不容易等到的车,竟然抛锚了。

那是趁风雪来前想要狠赚一笔的黑头面包车,限坐七人,却挤进去十一个,每个人的车费抬高了三倍,简直就是敲诈。但更不幸的是,那辆车开到离风波镇还有三分之二路程的地方发动机冒烟,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只能原路走回来。

“还是一百五吗?”他从口袋里掏出钱来。

“算啦。”老云头把他的手摁下去,“钱以后再说,老天不让你走,肯定有他的道理。”

年轻人熟门熟路地走进后院的房门。老云头做好了晚饭端进年轻人的屋子,说自己等会儿要去村子里的张木匠家去喝两杯,说不准什么时候回来,所以前院的门闩不要销;他房间和前院的灯也不要关。说到这里,他悲凉地解释道,就算是一个人,也要给自己留一盏灯。

年轻人答应了。

收音机的电频杂音像外面的霰雪一样簌簌落下,打在屋檐上、墙壁上。

星靠在**,在这白噪音中努力寻辨歌声,就像寻找一条缆绳,将他和整个世界拴住。一点点歌声时断时续,唱着什么,星完全听不清楚,但是有了这点柔和而邈远的声音,就证明他并没有被抛弃。

在歌声和噪音之外,他倏然听到第三种声音。

院子里的雪应该没及脚踝了,而脚踩在雪上是无论如何都会有声音的,无论那个人有多小心。星赤着脚轻轻走到门前,贴着门板似乎能够听到门外的呼吸,很显然那人也在侧耳聆听门里面的动静。

星嗅出了危险的气味,回到**,假装打起电话:“这次行动一定要保密,千万不能打草惊蛇,没有我的信号,你们千万不能贸然行事,出了纰漏,谁都担不起这个责任……等一等,我听到有人,是谁在那?说话。”

“是……我。”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你是谁?”

“我是……来找老云头的。”

“他出去了。”

女人带着哭音乞求:“我能不能进去坐一坐?我好冷。”

“你等等。”星穿好了衣服,开了门。风夹着雪花,和女人的头发一起拂到他的脸上。那张脸上有胆怯、慌乱,很像《倩女幽魂》中荒郊古刹里楚楚可怜的鬼魅。

“你可以坐到**去,那里暖和些。”星有恃无恐般让她进屋,在她身后插上门闩。但是女人并没有显示出进一步的恐惧,坐在床沿上,头发遮挡住了半边脸,她穿了棉袄,脖颈和手却是**的,脚上也没穿袜子,像是被人赶出来一样。

“他去哪儿了?”女人问。

“我不知道。”星靠着墙点起一根烟,透过缭绕的烟雾去看那女人苍白的侧面,女人意识到自己正在被窥探,低头不语。

“你要不要抽根烟?”星忽然说。

“我不抽。”女人摇头道。

星极其缓慢地吐出青烟,仰头看它衍开,像是自言自语:“幸亏我下午出了趟门,经过一家小店,买了一包真烟。下午有个人卖给我一包假烟,我让他把钱还给我,他不仅不肯,居然还骂我。我还真从来没见过这种人,你猜我怎么做的?”

“你……”女人和他目光交错又瞬间弹开,“我不知道,不过我看你斯斯文文,总不至于把他打一顿。”

“你错了,我不仅打了他,而且下手还挺重。那时我想,反正我都要走了,走了他还能找谁去?不打白不打。哪晓得车在路上抛锚,还下起了雪,我只能又跑回来。”

“你不该回来的。”

“哦?怎么说?”

“你打的那个人找不到你,自然就要把怨气撒在别人身上,你现在又跑回来,那被他打过的人岂不是白挨打了?”

“谁会这么倒霉?”星停了一会儿又问,“难道是你?”

“你看看。”女人换了个坐姿,手撩起额前长发,露出青色的淤痕,“这就是他打的。他让我去找那个打他的人,我没找到,回到家,就被他打了一顿。他咽不下那口气,非要我继续找,我只好出来,老云头这个人心肠很好,愿意帮助人,天寒地冻,我只好来找他。”

“我知道你跟他很好。”星点头说。

“你怎么知道?”

“我听见的。”星说,“我昨天晚上听到你们之间愉快的交谈。”

女人的脸颊开出两朵深红色的桃花,嘴唇险些咬出血,忽然挺直腰身说:“我们之间的确有些露水恩情,那又怎样?”

“你大可不必如此坦白,我并不想打探你们之间的……该怎么说呢?忘年交?”

“我曾经指望过他,指望他带我走,离开这个地方,永远都不回来,可是他胆子太小了。”

“腿长在你身上,为什么要让他带你走?”

“我什么人都不认识,什么都不会,高中都没毕业,连初中毕业证书都丢了,出去能干什么?我老公知道我想走,早就把我身份证扣在手里,没有身份证,我哪里都去不了。”女人冷静得像是在说别人的事,直到这时,才露出哀恸的神情,“今天我终于把身份证偷出来,本来想最后求老云头一次,求他带我走,没有人陪着,我好害怕。我怕自己客死异乡,连亲人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他去哪儿了?我去找他。”

“他说他喝酒去了,不过我猜他可能今夜回不来。”

女人面露失望,站起来徘徊道:“那怎么办,怎么办?我不能回去的,回去肯定会被打死,我要走,一定要走。”说到这里,她的目光向星瞥去,“你说你要离开三张村?”

“我不仅要离开三张村,还要离开金河市。”

“外面的世界,是不是很漂亮?”女人露出神往的表情。

“不但漂亮,还很精彩。”星回答。

“你就是打我丈夫的那个人。”女人瞪着他,像是在威胁,也像是在请求,“我并不想要你赔偿我什么,我只有一个请求。”

“带你走?”

“是,天亮就走。”

“雪下得这么大,怎么走?”星像是在认真考虑她的建议,“司机说明天大雪封路,没有车会冒险经过,从三张村到风波镇这一段会相当麻烦。”

“这你不用担心,我有办法。”

“我能得到什么好处?”星心有所动的样子。

“你想怎么样都可以。”女人热切地看着他,“假如你能在外面给我找到事做,我就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情。”

看到星沉默不决,女人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天太冷了,我们能不能到**来说?”

“现在就要开始吗?”

“我哪里都去不了,出去肯定会被冻死,这里只有一张床……”女人脱掉了裹在身上的粉色棉袄,乳白色的紧身毛衣展示出曲折动人的线条,“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我告诉你,老云头年纪大了,只能闻闻鱼腥,鱼肉有多好吃他根本就不知道。”

“是不是太快了一点?”星笑着踩灭烟头,“还可以再聊一聊,培养一下感情。”

“到被子里来培养不是更好吗?”女人钻进了被窝,只露出绸缎般乌黑散落的长发,随即又把头伸出来说道,“你进来之后,把灯关上,我有点……”

“我不喜欢关灯。”星站在床头,像打量着展台上陈列的物品,“难道你不知道男人是一种视觉动物?”

“就关一会儿,好不好?”

“不要。”星回头看了看房门,“这扇门太破了,要是给人一脚踹开,明天还得找人来修,岂不是很麻烦?”

“这都几点了,怎么还会有人冲进来?”女人努力维持着僵硬的笑容道。

“现在没有,可是你一关灯就有了。”星说道,“等那些人冲进来,你赤身**躺在我**,那我只好花钱消灾,任人宰割了。”

“不要瞎说。”

“你这张脸,一点都不适合假扮天真。”星嘲笑道。

女人沉默片刻,缓缓从被子里坐起来,用手腕上的皮筋扎起头发,等到她下了床的时候,撕掉伪装的脸只剩下怨恨:“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老云头院子的门开着,房间里的灯也是亮的,你既然来找他,最起码也要喊两声做做样子。照直不打弯地就往院子后头跑,根本就是奔着我来。老云头走路一扭一扭,明显是伤了腰,雪下得这么大,应该在家休息,竟然还要出去找人喝酒,他中午已经喝过酒了,怎么酒瘾还这么大?你一来,我就猜到了,原来他是给你通风报信去了。”

女人披上了外衣,将拉链拉到最顶端,说道:“既然打了人,就要付出代价。就算你不关灯,只要我喊一声,他们照样会冲进来,你还是要任人宰割。”

“你可以试一试。”星笑道,“你可以以为自己是一只母狼,但千万不要把老虎当成了羊。”

“你到底是谁?”女人问,看到星笑而不答,又追问道,“你是警察?”

“我要是你就不会问。”星故作神秘地回答,“知道太多不是一件好事。”

女人咬着牙,扒开了门销。走出门的时候,脚步在进退之间有些踯躅,像是拿不准要不要给躲在暗处的人一个讯号。在犹疑之中她始终没做出抉择,终于在落雪的后院中留下一串脚印,消失在堂屋通向前院的甬道中。

星知道,老云头今晚是不会回来了。他关上了院门,熄灭了所有的灯。外面传来雪地上杂沓的脚步声和零星的喝骂,但世界很快就恢复了安静。

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湿透。他承认下午的举动有些冒失,他知道自己惹怒了一些人,他知道“虎落平阳”的危险,穷山恶水间的鬣狗成群出现,即使窥伺不动,也只因为等待一个最合适的机会,时机一到,就会将目标撕成碎片。这种凶蛮的捕猎方式没有任何道理可言,除了逃开,他想不出别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