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应该是体力透支的缘故,这一夜老云头睡得很死,第二天起床稍微迟了些,他起床烧早饭,做好了早饭去敲年轻人的门,才发现年轻人已经不

在屋里。

快要到中午的时候,年轻人才回来,坐在院子里套驴的石磨上发呆,很显然一无所获。

老云头将大锅里热着的包子和茶叶蛋端过来,往他的杯子中倒满热水,安慰他说:“不着急,慢慢找,只要人在这儿,迟早会找到的。”

年轻人的沮丧溢于言表,问村子里怎么没人,房子倒还不少,却有很多门都上了锁。

“年轻人都出去了,最近的就在金河市,最远的……”老云头卡了壳,想象不出来最远能远到什么地步,“老人死的死,亡的亡,我在村子里算是最年轻的了。小孩都在上学。咦,我想起来了,你有没有去学校问过?”

三张村有个小学,历史已经很悠久了,如果那位张鹏确实是三张村人,就一定在那里读过书,学校里的人有可能知道他家的情况。

年轻人转身就要去找,被老云头一把抓住:“何必急于这一时?这个点都快放学了,老师也是人,也要回家吃饭,下午去吧。”

年轻人无奈,只好啃了一口肉包子。老云头见他食不知味,说道:“吃不下就别吃了,等会我来烧两个菜,喝两杯。”

“我不喝酒。”年轻人说完,就着热水吃完了包子和鸡蛋,说中饭不需要再给他准备,他要回屋休息一会儿,“昨晚几乎一夜没睡,需要补补觉。”他说。

“怎么搞的?睡觉还认床?”

“炕太暖和,热的。”年轻人擤了擤鼻子,鼻涕中果然夹着一些血丝,“多少年没流鼻血,空气太干,老毛病又犯了。”

老云头猜不出来他是不是有所暗示,脸热得发烫,只好打起了马虎眼:“要下雪了,雪下下来就会好一些。”

“我那个朋友说他的家乡下雪就会变得很美,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年轻人眼中充满期待,“上一次来北方,还没好好地看过雪。”

“那你可以多住几天,好好看一看。”老云头来了精神,“没关系,房费你看着给,吃喝全不用愁。”

“再说吧。”年轻人不置可否,放下碗往后院走去。老云头忽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叫住他说:“你下午去学校的话,谁都好打交道,可

千万别招惹一个人。”

“什么人?”

“一个废人,断了一条腿,拄了个拐。他是个无赖,村子里的人都拿他没办法。”

年轻人点点头:“我知道了。”

三张村的小学就叫三张小学,方圆二十里的学龄儿童都到这里来上学,然而六个年级加起来也不过百来号学生。

徐明辉站在土疙瘩和煤渣铺成的小操场上,不时看表。秒针划过两点,他使劲摇起了手上锃亮的黄铜铃。铃声不大,却足够清脆,加上校长的威严,那些追逐打闹的学生就乖乖进了教室。

总算安静了,徐明辉抹了抹额头。午饭后到下午上课前是一天中最不得安生的光景,老师们都回家做饭,家远而留校的学生就跟小炸药包一样,随时会捅出令人意想不到的娄子。必须要有人在户外维持秩序,才能保证上下午教学工作的平稳过渡。这个吃力不讨好的工作,只能落在他这个校长身上。

持续紧张了整个中午,他现在松弛下来,打算回办公室喝杯热茶。这时一个声音从后面传过来:“请问——”

打招呼的是铁栅门外一个陌生的年轻人,脸色苍白,文弱秀气。徐明辉问他:“你找谁?”

“请问,你们学校以前有没有过一个叫张鹏的学生。”

“张鹏?”徐校长念叨着这个名字,笑着说,“当然有。”

“是吗?”年轻人兴奋地抓住了铁门,“您认识他?能不能告诉我他家在哪儿?”

“不仅以前有,现在也有,我现在就能给你揪出七八个来。”

年轻人明白了他的意思,目光暗淡下去:“是啊,这个名字太普通了。”

“除了这个名字,就没有其他线索?”

“他应该是十七八年前在这里毕业,后来应该到了镇上上初中,再考进了金河中学。”

能考进金河中学,在三张村绝对算得上凤毛麟角。徐校长很努力地想

了想,但依然毫无印象。他只能带着歉意解释:“我是从其他乡镇调过来的,在三张村干了不到两年。”

“学校里会不会有别的老师知道?”年轻人锲而不舍地问。

“这个可能性不大,我实事求是,绝不是敷衍你。”徐校长强调说,学校里现在总共就三个教师,每个教师负责两个年级。这三个老师教龄最长的也不过十年。“没有人会把一生都耗在这里的,干两年就都走了。”

“好吧,谢谢。”

年轻人的失望让徐校长有些不忍,他说:“我可以帮你打电话到镇上的中心校问问,他们应该还有以前的学生档案。你留个联系电话给我,我有消息就通知你。”

“不了,”年轻人说,“我主要是想找他的家人。”

徐校长正要再客气一下,听到学校外面传来由远及近的车铃声。尽管被围墙挡住视线,他还是立刻就猜出来者何人。伴随着车铃的歌声阴阳怪气,有股下流的味道,让他不由自主皱紧了眉头。

“大丫头来了,你赶紧走。”他说。

明明是男人的声音,却被叫作“大丫头”,这显然引起了年轻人的好奇,他上半身往后靠,想要看清三轮车上人的模样,却又被徐校长催促:“快走快走,那是个无赖,别惹麻烦。”

对于这个三张村最大的麻烦,徐校长有比别人更深刻的体会。大丫头因为闹事被人卸掉一条腿后,晚上在地下赌场贩卖香烟瓜子。赌场在风头紧时关闭,他就到三张小学门前摆摊子,卖三无零食和粗制滥造的小玩具。去年春天,学校里有好多学生上吐下泻,有食物中毒的症状,之前都在大丫头的摊子上买过辣条。可谁也没有办法。这个人一条烂命,总是摆出一副同归于尽的架势,动辄扬言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村子里的妇孺老人都没有什么办法。

“那谁,过来帮个忙。”大丫头把三轮车停在树下,朝年轻人喊。

“别理他,快走。”徐校长急了。

大丫头骂道:“傻×耳朵聋了吗?”

年轻人听了徐校长的话,一声不吭顺着校门前的水泥路离开。大丫头一条腿跟不上,只好继续骂骂咧咧。徐校长回身往办公室走去,办公室在

新建的两层教学楼上,离围墙很近,可以看到墙外面的动静。他泡了一杯热茶,把脸贴着玻璃窗,看到那个青年已经走出百米远时,才安下心来。

始料未及的是,年轻人的脚步放缓,掉转身子,竟又折返回来。

他似乎是直奔着大丫头去的,走到三轮车的旁边,对大丫头说了什么。大丫头咧嘴笑着,掀开盖在车上的雨布,掏出一包香烟递给他。

“原来是买烟。”徐校长心想,真是没事找事,怎么偏偏要找那个人买烟。他想推开窗子叫年轻人赶紧走,却又没那个胆子。

年轻人付了钱,点了一根,抽了一口。

果然不出所料,那包烟肯定是假的或者发了霉,否则年轻人不会继续啰唣,他只说了两句话,就惹得大丫头撑着拐站起来,指着他的鼻子喷出吐沫星子。隔得这么远,徐校长都能清楚看到那张愚蛮的脸暴出青筋的狰狞。

年轻人无奈地摇摇头,好像要打算离开的样子。

徐校长也暗自叹息,年轻人总是这样,非要吃些苦头才晓得轻重。

可让他惊讶的一幕发生了。年轻人走到路边,捡起一块板砖,冲到大丫头面前,重重地拍在了他的头上。大丫头应声而倒,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又被紧接而来的第二下砸倒在地。年轻人踩住了他的脑袋,把手伸进他口袋,强行拿回了刚刚付给他的钱。

那一声接一声的哀号,连窗子都挡不住。

徐校长感到莫名的爽快,一口恶气倏然呼了出来,通体舒畅,舒畅之后也有些担心,他想建议这个年轻人赶紧走,越快越好。

年轻人拿回了钱,又在大丫头的脑袋上踢了两脚。

地上流了一摊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