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那个戴着墨镜的年轻人来的时候,老云头正蹲在院墙根晒太阳。

太阳不见得比火炕暖和,但据说晒太阳可以补钙。老云头快六十岁,难免有些骨质疏松。下午三点多,太阳已经冷却,他起身回屋的时候,每根骨头都在哼哼唧唧。那个年轻人叫住了他。

“大爷,这是三张村吗?”

“是。”

“有个女人,她儿子叫张鹏,您认识吗?”

“不认识。”

年轻人摘下了墨镜,左右观察了一下环境,他的眼睛微微有点肿,头发乱糟糟地盖在额上。那些零星散落在旷野上的屋舍都长得差不多,也没啥好看的。他在举棋不定中掏出一百块钱:“大爷,能不能让我住一晚?”

“你是谁?”老云头的目光从钞票转移到了年轻人的身上,“干吗要住我这儿?”

年轻人说,从风波镇到三张村每天只有上下午共两班车,下午这班车载着他来,现在已经回去。他举目无亲,又找不到招待所,还要找人,只能先找到落脚点再做打算。

老云头很适时地沉默了一下,露出了一点为难的神色,使得对方立刻猜到了他的心意:“再加五十。”

“进来吧。”老云头接过钱,领着年轻人进了家门,穿过前院和堂屋,来到后院的房间,“你要不嫌冷,就在院子里先坐一会儿,我给你收拾一下。”

这间房去年老家来人住过,一直到现在都是空着的,好在北方天干物燥,无须担心上霉,只要用热水抹净灰尘,土炕下加一把薪柴,就能立即入住。

“你到底是在找那个张鹏,还是在找那个张鹏的妈?”老云头把桶里面冒着热气的脏水倒进后院的水沟,问正在出神的年轻人。

“找他的母亲。”

“你跟他们是什么关系?”

“私人关系。”

这个回答让老云头觉得相当无趣,这会儿他是真心想提供一些帮助。所谓三张村,其实就是三个村子合在一起的统称,据说是清朝姓王的三兄弟逃难过来,分家后繁衍扩大,吸引了一些同样逃难过来的外姓人,虽然人数不算太多,但分布很广,如果要挨家挨户地寻找,可能会相当麻烦。

“慢慢找,不着急。”老云头的暗示很明显,他的房间已经收拾好,后面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住的天数多了,费用也好商量。

至于一日三餐,无非也是多一双筷子而已。

他去煮了一锅刀削面,煎了两个荷包蛋,亲手端进了年轻人的房间。年轻人大概是饿极了,有些狼吞虎咽的意思。热面条补充了体力,让他说话的兴致也高了一些。他说他从南方过来,带点东西给朋友的母亲。

老云头说可以把自己的收音机借给他听,他说他自己有。

“吃完了就把碗放在外面窗台上,不用管。”

年轻人说了最后一声“谢谢”,在他身后关了门。

老云头已经很久没听到“谢谢”这个词了,这让他对年轻人刮目相看起来。过年前,从外地回乡的年轻人都管他叫老云头。他们从来都没有给

予这个入赘到三张村的男人应有的尊重。他们总是拿他开涮,说他饭量这么大,是因为没有尝过女人的味道。老云头在三张村没有地位,但有房产,这就是他扎根于三张村的全部原因。这宅院是他老婆留给他的,她下半身瘫痪生活不能自理,需要一个名义上的丈夫,却履行不了妻子的义务。这样也好,如果真生了个儿子,也不能跟他的姓,反而还要夺走他的财产继承权,长大后难保成不了白眼狼。

老云头回到厨房,也扒拉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辣子面下去,胳肢窝里沁出热汗,肠胃里热烘烘的。回到屋子里看完了新闻联播和黄金时段的谍战片,去年轻人的窗台上收碗的时候,窗子里灯光已经熄了。

老云头很满意,决定不再浪费时间,回房间又披了件大氅,去开前院大门。门轴就像他的关节一样,发出吱吱扭扭的异响,惊得他脖颈一阵发麻,像是被门外黑暗中沉睡的兽眼发现了一般。

事实上一个人也没有,户外只有无边的深寒。老云头在暗昧的夜色中走得浑身冒汗,像是走在一个春潮萌动却又苦短易逝的梦境里,蹑手蹑脚,生怕惊醒了自己。

田垄阡陌土地河流上都冻住了,除了一点接一点惺忪的灯火,所有的灯火都是一样的,灯下的人跟他一样甚至比他更衰朽不堪,但是只要坚持往前走,就会遇到一盏不一样的灯,灯光下有一个活色生香的人。

看到那星灯光,老云头立刻就感觉自己年轻过来。

不仅有光,还有歌声,是地方戏曲频道在播放老掉牙的《游园惊梦》:“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咿呀的曲调从窗缝里渗透出来,伴随着一个女人的和鸣。

一听到这个声音,老云头就有了反应。

他屏住呼吸弯腰蹲在窗下,学了一声猫叫,电视的声音随即减弱,一个声音贴在窗子上问:“谁?”

“阿香,是我。”

“老云头,你好大的胆子。”

“我有钱。”

“有多少?”

“七十。”

窗子里的女人没搭话,斟酌了一番才说:“现在涨价了。”

“涨到多少?”

“一百。”

“太贵了。”老云头愤愤不平地说,“你以为你是谁?”

“嫌贵你回去啊。”

老云头就气馁了:“好好好,你出来说话。”

门闩无所顾忌地响动起来,阿香穿着大红色的棉袄,站在门槛上斜乜着老云头说:“你进来?”

“不行。”老云头断然拒绝。

“怕什么,他最起码还有两个钟头才能回来。”

“不行,还是小心一点。”

“去你那里也行,不过得加五块钱跑路费。”阿香搂紧棉袄说,“这么冷的天,鬼才愿意跟你折腾。”

“好吧。但是后面万万不能再加钱了。”

“走吧。”

老云头原路返回,把那个女人远远丢在身后,像是和她毫无瓜葛。阿香太嚣张了,边走边唱:“遍青山啼红了杜鹃,那荼?外烟丝醉软,那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唱得老云头的腰身更加佝偻,恨不得立刻堵上她的嘴。

只有快要到自己家门口时,他的胆子才大起来,敢于停下来等阿香一起,摸她的腰肢和被厚棉裤包裹着的翘弹的臀。

“别说话,家里有人。”他推门进去,警告她说,又像是乞求。

“什么人?”阿香眉毛一挑。

“一个后生,说是来找人的,没地方住,找的我。”

阿香立刻明白:“怪不得你有这个闲钱,他给你的住宿费吧。”

老云头哪有时间浪费在这些话头上,关了房间的门,立刻就抱住了她。冬天就有诸般不好,穿得这样严实,脱起来就会困难重重,尤其是像阿香这样狡猾的女人,她身上的零碎之多简直超乎了他的想象。阿香一边笑,一边解释,这都是为了不让张善武那个王八蛋碰她,那个人在赌场里混了一天回来,身上的气味比老云头还难闻。

“你这么放肆,难道就不怕张善武?”阿香躺在炕上,任他弯着腰去宽衣解带。

老云头已经有些气喘吁吁了,听到这个问题,心头的一团火立刻就灭了一半。他气恼地说:“干吗要说这些废话?”

阿香咯咯咯地笑着。

老云头发现自己是真的老了,他的身体还没怎么用过,三十年前入赘过来的时候,妻子下肢瘫痪毫无知觉,他折腾过几次后意趣全无。总算熬到她死,获得起码的自由,却失去了放纵的本钱。阿香半裸的身子像一座放弃了防御的城池,他却在最后的关头失去了进攻的能力。

“你的钱太好赚了。”他疲软地抱怨,“你做了什么?怎么就赚了这一百块钱?”

“你放屁,是一百零五块,别想打马虎眼。”阿香扣着纽扣骂他。

他一分钱也不敢少给,因为阿香只认钱。他对她的畏惧,就像他对她的欲望一样强烈。

可是这不代表他甘心完全缴械投降,他看着阿香慢条斯理地穿衣服,问她:“别人的钱也都是这么好赚吗?”

阿香冷眼瞪了他一下,把头发拨到耳朵后面,分不清是讥讽还是安慰:“快活一点,你已经不错了。”

老云头动也不想动,却还是要去锁门。他披上了棉袄,把阿香送出去,在冷风中恢复了一点生机,拽着她的袖子说:“过几天,我还去找你。”

“有钱就行。”阿香在他的脸上捏了一下,并且善意提醒他可以吃点药,但随即又改了主意,劝他不要过于强求,因为他这个年纪应该量力而行,不能胡乱吃药,否则有可能死在她身上。

“你看,我还是很关心你这个老不死的。”她调侃了他,哼着小曲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