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正月初四,风和日丽。在接近机场的途中,不断能看到飞机平缓地向天空爬升,闪着银光的羽翼划破天空的湛蓝,那扶摇直上的噪声让卢笙莫名畏惧,感觉自己是在和某种强大的宿命进行交战。

出发前,她看到了镜子中乔装打扮后的自己,感觉这将是她人生中最疯狂的一天。星替她弄了一副假发,又用海绵在她的腰间围了一圈又一圈。她终于变得又老又丑了。星还是不满意,他调整了卢笙的仪态,让她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

现在,星又给她戴上了一顶巨大的遮阳帽。

“成功在向你招手。”星站在机场大门外对她说,“沉住气,别紧张,要相信自己。”

他们提前进入机场出发大厅,等了一个多小时,才看到倪晟一行三人。倪晟一手拖着行李,一手牵着小枝,慧玲背着单肩包紧随其后;小枝东张西望,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他们一旦过了安检,你就什么也做不了了。所以能不能抢回你女儿,现在就是最关键的时刻。”星坐在卢笙的身边,将放在自己身侧的行李箱交给她,行李箱是空的,拖起来毫不费力。卢笙终于知道它的用途,过不了多久,她就会把小枝装在里面,拖离机场。

倪晟在柜台上办理好了乘机手续和行李托运,就带着慧玲和小枝坐在休息区的椅子上休息,等待安检口开闸放人。小枝吵着要上厕所,卢笙见她独自走向卫生间,立刻也要跟过去,却被星拽住:“现在还不是时候。”

卢笙心急如焚,却也只能听从星的安排。小枝从厕所里出来后,继续张望了一会儿,注意力被膝盖上的漫画书吸引过去,看得入了神。倪晟和慧玲不知就里,依偎在一起喁喁私语,眉宇间全是奔赴新生活的喜悦。这三个人组成的画面,看得卢笙无比孤苦,她把视线转向相反的方向,却看到水洗般的白玉瓷砖墙面上倒映出一个丑陋的女人。

那是她吗?她恍惚起来。

“就是现在,”星拽了她的胳膊。她看到安检口已经开放,倪晟站了起来,慧玲也站了起来。

“去卫生间。”星推了卢笙一把。

卢笙拖着行李箱走向了卫生间的方向,经过离小枝不远的地方时,果然听到小枝说道:“我要尿尿。”

“让慧玲阿姨陪你去。”倪晟说,“动作快点,我们就要出发了。”

“不行,我要自己去。”

“让慧玲……”倪晟还在坚持。

“我就要自己去。”小枝叫起来。

“好了好了,小枝长大了,知道害羞了。”慧玲笑着说。

他们只好站在原地目送小枝,对那个佝偻着腰身走进卫生间的笨拙女人没有丝毫怀疑。

卢笙把行李箱拖到没有人使用的抽水马桶旁边,等着小枝进来,努力抑制住激动和紧张,侧出半个身子喊进来后来东张西望的小枝。

“妈妈。”小枝认出那张摘掉墨镜和太阳帽后的脸,兴奋地叫起来。卢笙赶紧“嘘”了一声,让她到门里面来。

“你看,这个行李箱好不好,只要你躲进去,谁也不会发现。”

“可是,爸爸找不到我,会很着急的。”

“我们不过就是逗逗他,跟他开开玩笑。”卢笙拉开了行李箱的拉链,“你想想,等箱子打开,你跳出来吓他一跳,该多有趣。”

小枝问:“妈妈,我们会一起去德国吗?”

“会的,当然会。”她几乎是要把小枝往箱子里推了。

小枝听到了她的保证,才放了心,整个人蜷缩进去,对卢笙说:“不要像上次那样,把我弄丢了哦。”

卢笙怔了一怔,看着小枝稚嫩的小脸隐没在黑暗之中。她还是那么乖,那么信任她,明明很害怕,却还是为了迎合自己的妈妈做不喜欢的事。

可是,她又要再一次欺骗她了,卢笙的心疼起来,她发誓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欺骗,从此以后,她要倾尽所有,让小枝快乐地生活在阳光下。

上帝此刻是站在她这一边的,她不能错过这得来不易的好机会。她迅速拖着箱子,出了卫生间,朝机场大厅正门走去,等候在那里的星已经露

出了笑容,他在向她挥手,示意她走快一点。已经被她丢在身后却懵然不知的倪晟和慧玲正拥抱在一起,仿佛也在庆贺最后的胜利。

可就在这一刹那,一个问题钻进了她的脑袋:这个结局,对于小枝来说,到底是胜利,还是失败?

她想跑得快一点,好把这个问题从脑子里甩出去,可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不仅钻进了她的脑子,还缠住了她的脚。

毕竟,走出去,就不能回头了。她不能,小枝就更不能。

没有人注意到在偌大的机场大厅里,一个像水珠一般完美融入人海的女人是如何停下来的。她就站在那里,像一条孤零零的鱼和逆流做着艰难的抗争。

她转了个身,朝倪晟和慧玲走去。当倪晟终于发现这个陌生的女人是奔着自己而来时,不禁和慧玲面面相觑,等到她终于走到近处,太阳帽底下的那张脸呈现出熟悉的轮廓,他才悚然失色。

卢笙轻轻拉动旅行箱的拉链,柔声说道:“出来吧。”

那一瞬间,倪晟似乎明白了一切。小枝嫣然的笑靥不允许他把悸动、后怕、愤怒、庆幸等诸多复杂情绪表现出来,他只能以僵硬的笑容,迎接女儿的回归。

卢笙把女儿从箱子里抱出来放在地上,含着泪微笑:“游戏结束了,我要走了。”

“你说过跟我在一起的。”小枝拽着她的袖口,却又怯生生地不敢强求。

“我会去找你的。”卢笙擦拭着眼角,抚摸着女儿的头顶,“你要快快乐乐地长大,好好学习,要独立,要坚强,要靠自己,懂吗?”

小枝不懂,但还是点点头。

卢笙站直了身子,对倪晟说。“你欠我的,这一辈子都还不清。”

“祝你好运。”倪晟慌不迭地把孩子抱过来,示意慧玲拎起座位上的背包,两个人朝安检口快速逃去,只要过了安检,离开卢笙有能力到达的区域,他们就安全了。

看着小枝挥动着小手终于消失在安检口彼端的通道口,卢笙忽然觉得所有的气力都被抽走,两条腿战栗到无法支撑,只好坐下来大口喘气。在朦胧的泪光中,她朝大门看过去,星已经踪迹全无。他也等了这么久,终

于等到了一个最好的时机,可所有的努力全部付诸东流,他一定很失望,很生气。

她在这世上,就只能让关心她的人失望吗?

她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给遥远的家,自从跟倪晟离了婚,她就借口孩子小出行不便,好几年没有回过家了。事实上,她刚才跟小枝说的“要独立,要坚强,要靠自己”,也是她高中毕业出发去上大学时父母对她的叮嘱。他们一直把她当成男孩抚养,目的就是不让她在外面被人欺负。他们还说,女人永远都不要成为男人的附庸。

只可惜女人很容易就被爱情冲昏脑袋,为了所谓家庭自废武功。记得当初决定辞去工作当专职太太,父母还因为极力反对而跟她闹得很不愉快。她曾经一度以为,父母对她的要求是为了满足他们自己的虚荣。现在想来,这想法有多么荒谬。

“妈,我离婚了,孩子给倪晟带走了。”

“带到哪儿了?”

“德国。”

“嗯,那你回来吧。”

虽然只是寥寥几句话,她的心却安稳下来。这种感觉和她高中时参加数学竞赛铩羽归来有点像,大概婚姻往小处说,也不过就是人生的一次考试吧。

她决定明天就回远方的家。

不知道坐了多久,她恢复了气力,缓缓站起来,拖着空行李箱,离开机场。一架飞机正好升上天空,不知道是不是小枝乘坐的那架。总之,在天上,在海上,不同的旅程从来都没有停止过,有人从海上来,有人往山上去,有人生,有人死。不过都是走马观花地来一遭,爱一场,醒悟一回,然后继续走。

卢笙看着那架飞机消失于天际,百感交集,只想大醉一场。可是这座城市里已经没有值得她惦念的人,如果非要找出一个,那位星先生勉强算得上。她很想跟他说一句对不起。

她在机场没找到星,却没料到星在她的家门口等她。

天黑了。星就坐在她门口的台阶上,头抵着墙,应该已经等了很久。

卢笙推醒了他,让他进来坐。

“是不是觉得我很没出息,到手的胜利,居然还弄丢了。”卢笙羞愧地苦笑着,掩饰着鼻梁上的酸楚,她以为和星只是萍水相逢,见到他的瞬间,才知道这些日子已经把他当成某种依赖。当然,她必须要忍住那意外的狂喜。这样在面对迟早的告别时,可以显得轻松自在些。

“那是你自己的选择。”星坐在餐厅的椅子上,“也许你本来就想这样做,你只是咽不下这口气。”

卢笙点点头:“我以为你不愿意再见到我了,毕竟你为我做了那么多。”

“这倒没什么。”星摇摇头,“不过我确实没打算来的,因为突然有件东西要拿,只好跑一趟,顺便跟你道个别。我要走了。”

“走了?离开仙踪市吗?不回来了?”卢笙连续追问。

“应该是吧。所以这应该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就不说再见了。”星把放在脚边的塑料袋拎到桌子上,一些新鲜的菜蔬露出来,还有一条尾巴微微摆动的鲈鱼,“这是我刚刚路过菜市场买的,一起吃个晚饭吧。”

卢笙“哦”了一声,有些欣慰,有些伤感,但是她决不打算计算伤感的浓度和分量,因为明天清晨她也打算离开仙踪,回到她内陆的老家。有些事,不适合细细品尝咂摸,还是跟着昨天囫囵埋葬为好。

星去厨房张罗,不多时就端上来一荤两素,荤的是清蒸鲈鱼,素的是西红柿炒鸡蛋和醋熘土豆丝,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家常菜,但是极为妥帖且色调和谐地摆放在盘子里,从视觉和嗅觉上勾起了卢笙消逝许久的食欲。

“没想到你手艺这么好。”卢笙品尝了一口,由衷赞叹道。

“只有自己对自己好,才是真的。”星宠辱不惊地回应。

“我们喝点酒。”卢笙提议。她想起来冰箱里还有一瓶红酒,还是刚刚结婚时倪晟的一位病人送给他的。倪晟从来不喝酒,作为一个拿手术刀的医生,他决不允许酒精麻醉自己的神经。他离开的时候带走了他自己的一切,唯独忘记了这瓶酒。所以把这瓶酒喝完,就意味着最后一点旧念也彻底断绝。

“我从来不喝酒。”星说,自己倒了一杯清水。

大凡深沉而理智的人都不喜欢麻醉自己,倪晟如此,星也是如此。可是星到底是比倪晟有人情味的,也许再央求一下,他就愿意了。卢笙给

自己倒了一杯,一仰而尽,在迷蒙的酒意中,对星说道:“就喝一点,好不好?”

“我以前有个朋友,很喜欢喝酒。”

“然后呢?”

“然后他死了。”

卢笙的喉咙收缩了一下,喝下去的酒险些呛了出来:“你这种人也有朋友,真是奇了怪了。说话这么扫兴!”

“这一辈子,我只有那一个朋友。”星低下头去。

“你放心,我不会有问题的。”卢笙笑着说,“今晚只是小小地放纵一下,到了明天,一切都会重新开始,我会好好活下去。毕竟,这个世界还是很美好的。”

“真是讽刺。”星翘起嘴角,“你在想死的时候,他偏偏不想让你死,可是等到你想活下去的时候,他却不想你再活在世上。”

“什么意思?”卢笙迷糊地问,她刚刚喝下去第二杯红酒。

“我的意思是,世界根本没那么美好,人心的卑劣,你恐怕还不是很清楚。”

“真讨厌,干吗泼人冷水?”卢笙用手抚摸着自己的脸,想让滚烫的两腮冷下去,她有一种想要完全**的冲动,整个身体黏合在地板上,这样大概会很舒服。如果这场春梦可以再放肆一些,她希望和星一起在地砖上翻滚。

“你前夫见到你的时候,有没有说什么?”星问。

“没有啊。”卢笙痴笑着,“他应该很庆幸吧,我终于放过了他。”

“但是你想过他会放过你吗?”星问道,“在他自以为大功告成的那一刻,你用实际行动给了他一记强烈的耳光,他会怎么想?”

“不管他怎么想,反正他总归是走了。”卢笙往杯子里倒着琥珀色的**,训斥着星的不合时宜,“干吗还要说这个?我们完全可以更加高兴一些。”

“你吓到他了,他可高兴不起来。”星冷笑,“你那位前夫医术高明,却算不得光明磊落。你难道没觉得,你的慈悲,反而让你变成了他的心腹大患?”

“那又怎样,我不会再去缠着他了,可是有机会我还是得去看看小枝……”卢笙挥了挥手,像是要把这些烦恼都清扫出去,她轻启潮湿而丰润的嘴唇,微笑着说,“我们能不能换个话题?”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会不让你死?”星兀自问道。

卢笙趴在桌子上,透过星面前的玻璃杯看他:“是不是你喜欢我,舍不得我?”

“你想多了。”星的目光也透过杯子盯在她脸上,“真实的原因,是倪晟不让你死。”

“他当然不想让我死了,要不然我怎么会用死去威胁他?”卢笙生起气来。她现在一点都不想再去勾引他了,真是个不解风情的家伙。

星喝清水,自顾自说着话。卢笙的脑子转不过弯来,她抱着红酒瓶,一杯一杯自斟自饮,仿佛这样,就可以把星说出来的故事当成别人的故事。

“倪晟说你以死相逼,要他两个月后把小枝还给你。可是他在德国那边的工作要三个月才能落实,这最后的一个月,他无计可施,所以只能求助于我,他说,他不希望你死,最起码,在他还没出国之前,不希望你死。”

卢笙醉眼婆娑地看着他,“他找你?他凭什么找你?他以为你是谁,上帝吗?”

“我不是上帝,我是星,冥王星的星。”星轻声说。

“真滑稽。”卢笙摇晃着手指,“我从来都没听到过这么滑稽的事。我醉了,想休息了。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

星面无表情:“其实一开始你前夫的行踪,都是他自己告诉我的。我让你见他一面,就能让你相信我。至于其他的事情,都是我编造的,我并没有割慧玲家的电话线,更没有装什么手机信号屏蔽仪。我只是给你一点甜头,给你一点希望,让你撑过那一个月。”

“我遇见你,已经远远不止一个月了。”卢笙好不容易找出一个破绽,笑起来,“你这个坏蛋,说起谎来都不打草稿。”

“确实如此,那是因为你前夫后来又变卦。”星说道,“一个月后,我已经完成任务,本打算退出来。可是倪晟后来又来找我,他说他女朋友慧玲非要在家过完年再走,他知道,这个新年对你来说一定非常难熬,你多半会想不开,很有可能又寻死觅活的,所以他非要让我过来看着你。”

“可是你的确帮了我,是我自己临阵退缩。”卢笙喝光了一瓶红酒,身子开始打战,“我知道你生气了,所以故意来吓我的,对不对?不要再开玩笑了。”

“我确实很生气,我最讨厌别人说话不算话。那时候我有自己的事情,可是他竟然威胁我……我想给他一点苦头尝一尝,可是我一向都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绝,至少得公平一点,所以我决定为你争取一些选择权,让你真的有机会抢回你的女儿。可惜你真的让我很失望,就算是自己最珍贵的东西,居然也能拱手送给别人。”说到这里,星的眼中有深深的厌弃。

卢笙的太阳穴在突突地跳动,这才知道,原来醉了的感觉这么难受。她伏在桌子上,口齿不清地捶打桌面:“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我不想说的。”星的脸上浮出讥讽的表情,“我想一走了之,可是你的前夫变了主意,就在你临阵脱逃之后,你前夫打电话给我,让我来再见你一次。”

“他想干什么?”卢笙迷蒙地抬起头,眼角泪水滚滚。

“他并没有说想干什么,只是说你在机场的出现让他心有余悸,他觉得活着的你是一颗定时炸弹,是一个致命威胁。”

卢笙立刻懂了:“他让你来杀我?”

“我不会杀你。我只是给出一个建议,与其在丑陋的世界里孤独地活着,倒不如有尊严地死去。”星冷酷地笑起来,“我甚至可以帮你想出一个好办法,让你可以走得很安宁。”

“什么建议?”

“喝光瓶子里的酒,关上门窗,打开液化气灶。好好睡一觉,等到你醒过来,就会发现自己已经身处另一个世界。”

她使劲地抬起头来,像一个千疮百孔的病人祈求最后一点生机,“你真的一点都不在乎我的生死吗?”

“当然不。”星有些不耐烦了。

“你说谎。”卢笙笑起来。

“我没有说谎。我保证,我已经对你做到了最大的仁慈。”

“你说谎。”卢笙指着他的脸说,“你根本就不想让我死,你明明很伤心。”

“我怎么可能为你伤心?”

“你明明在流泪,还说不伤心?”

星不明所以地抹了一把脸,果然触手一片潮湿,抬头看看天花板,发现高处并没有水滴落到他脸上,这些莫名的**似乎确实是从他的眼中分泌出来的,可是他自己竟然毫无知觉。

他中了邪一般看着卢笙,仿佛是这个癫狂的女人给他下了蛊。卢笙向他走过来,张开双臂,似乎想将他揽入怀中。

“滚。”星狠狠推了她一把,“去死。”

“你说谎,你们都在说谎。”卢笙的脑袋撞在墙上,天旋地转地叫嚷着,为了结束这个混乱不堪真假难辨的场景,她饮鸩止渴般地端起桌上半瓶红酒往喉咙里灌去,琥珀色的**顺着她的嘴角流出来,像她体内喷涌出来的鲜血。等到酒瓶空了,屋子里又只剩下她一个人。

星消失得无声无息,无影无踪。

世界在翻涌,扭曲。在这一瞬间,卢笙做出了最终的抉择,她冲向厨房,伏倒在灶台上,在天旋地转中扭开液化气灶的开关,听到气体嗞嗞喷出来的声音。窗户本来就是关着的,现在她只要躺倒就好了。

不会有痛苦,一切到此为止,她想。

她躺在了地上,让冰冷的地砖熨帖滚烫的身体,所有的意识都像海滩上的浮沫,大片大片溃逃,大片大片消散。她感觉自己正在下坠,在黑暗的无底洞中下坠,颠倒翻转,头晕目眩。

也许,落到底就好了。

她放任着自己急速下坠,直到什么也感觉不到,就像电子游戏画面忽然收缩成一个白点,一个机械的声音说道:game over。白点拉长成一条细线,终于湮灭在无边的黑暗中。

下坠终于停止。她的头无与伦比地沉重,空前绝后地疼。窗帘翻飞,发出“噗噗”的声响,像嗜血的夜行鬼魅在衣袂飘动中退去。她仿佛被吸光了血,就那样虚弱地飘浮在虚空之中,直到一缕光线射穿了意识,余光瞥到窗外被海水浸泡发白的天色,孩子的嬉闹从窗子外面传过来,思春的猫,互吠的犬……所有的声响在她的耳膜上引发沉重回声,像重锤敲击她的脑壳,像鸿蒙初开。

我到底死了没有?她无比彷徨。如果这就是死亡,那也未免太无趣了些。

也许死亡,不过就是通往另一个平行空间的通道?

她横躺在卧室的**,微微抬起上半身,看到客厅里维持着昨晚的原状,记不起自己是怎么爬到**来的。支棱着东摇西晃的脑袋起了床,在家中巡视了一圈,最后想起被自己打开的液化气灶,却蓦然发现灶具的按钮指向off键,空气中一点瓦斯的气味都没有。

一开始她还笃信星来过,他说了一些话,不知是真是假。可渐渐地,她又不太记得他说了些什么,这种感觉就像梦做到一半醒过来,上一秒还在脑子里的画面,下一秒就凭空消失了,怎么抓也抓不住。

她重新躺回到**,用毯子盖住了自己。

不知道睡了多久,门又被敲响了。

是星么?

她起身,穿上拖鞋,前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男人,长相平平,满脸风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