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农历年最后一天,也就是年三十下午,在网上订购的浴盆很及时地送到了家,店家还送了一大包玫瑰花瓣,送货员夸她会享受生活。

卢笙去了趟超市。在“恭喜发财”的歌声中,买了一些吃的,顺手在付款处拿了一把男士手动剃须刀。她混迹在购买年货的人群中间,并不显得异常,只有在轮到她付钱结账时,店员笑盈盈地祝她新年快乐,她因为

挤不出一丝笑容,才获得了前后左右的一些关注。

一回到家,她关上了门,却并没有像以往那样反锁。她不希望给破门而入的人造成太大的麻烦,即便那时她已经死了。

她觉得自己早就该死了。

去年的除夕,她就有点想死,准确地说,是觉得活着没意思。因为开麻将馆的人也要过年,她无处可去,就带着小枝在楼下走了走,看小区里的孩子放烟花。小枝很开心,捡地上烧过的烟花壳玩。卢笙呵斥了她,因为她弄脏了刚刚换上的干净衣服。小枝哭了一下,但回家后很快就被春晚上的歌舞节目转移了注意力。卢笙就躺在她的脚边,一声不吭,她想,如果自己现在死了,小枝应该会很害怕,很伤心,所以她忍住了。

今天晚上小枝应该会有一朵只属于她自己的烟花吧!她将在另一个不相干的女人陪伴下度过除夕,她会叫那个女人妈妈吗?在那种新奇热烈的气氛中,她大概不会想起去年躺在她脚边默默流泪的女人吧。

卢笙试着用剃须刀片不费力地轻轻一抹,血珠就像小珊瑚珠一样从手指上渗透了出来。

水温要适中,要和体温接近,这样鲜血流淌出来应该不会有太大感觉。她决定把那些玫瑰花瓣都撒进去,这样能使她好看一点。天知道她曾经多么爱美,天知道倪晟曾经对她有多着迷。她只是不够温柔,没有慧玲温柔,可是男人怎么可以热爱美的时候就要得到美,喜欢温柔的时候就要得到温柔?

卢笙不愿意再往下想,再想就又得生气了。她决定平静地死去。

在给浴盆放水的同时,她下了点面条,剃须刀片就在浴盆旁边,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吃完面条她就要躺进去,在手腕上轻轻一划,然后就好了。只是五楼的水压总是不足,水流缓慢,那浴盆又未免太大了一些。所以她决定边吃边等。

门是虚掩的,外面的鞭炮声泄露了进来,还有孩子的欢笑。

她把面条剩下来的汤汤水水混着眼泪喝进肚子,放下碗之后看到屋子里多了一个人。

星站在前面,歪着耳朵听着卫生间里放水的声音。“你是打算洗澡吗?”他问。

卢笙想给她一个微笑,但是表情管理失败,忍不住哭出声来。她意识到自己其实一直都在等他,等他来救自己。

星去卫生间关了水龙头,回来时说:“其实在水里泡太久了也不好,人会像充气一样鼓胀起来,很难看,放再多玫瑰花瓣也没用。”

他提议去外面吃点好的。

除夕晚上很多饭店关了门,也有一些饭店照常营业,但因为外来务工人员回乡,这座城市空了一半。步行街上灯火辉煌,和寥落的人影形成巨大反差。卢笙再度和死神擦肩而过之后,对眼前的一切产生了幻觉,这个世界可能刚刚经历过一场浩劫,她和身边这位星,是最后的幸存者。

星把卢笙带进了一家川味火锅店,点了份特辣锅底。

卢笙毫无食欲,也并没有阻止他点许多菜。她一直没有说话。那些烫菜在通红的油腻的泛着白沫的汤汁里沉浮片刻,便将一张清瘦的脸辣到变形。星频频用纸擦额头的汗,骂了句脏话。

“你明明吃不了这么辣,为什么要逞能?”卢笙问。

“因为我想被辣死。”星像是在和谁赌气。

“你是不是跟你女朋友吵架了?” 卢笙又问。

星没有立刻回答,撂下筷子,喝了一大口冷水,等到口舌上的灼痛感消退大半,才说道:“我知道你跟踪我。”

卢笙有点惊讶,也有些不好意思,她觉得自己已经隐藏得很好:“我只是……我只是很着急,你说过你会帮我,可是我对你不太……”

“不太放心?”

“不太了解。”卢笙纠正他的措辞。

“我现在可以向你保证,我一定会帮你抢回你的女儿。”星举起右手,像发誓一样,“可是你自己要做好准备。等把小枝抢了回来,你要带着她去哪儿?”

“去哪儿?”卢笙讶异道,“为什么要去哪儿,就在家待着不好吗?”

“废话。”星冷笑,“难道倪晟会乖乖地把女儿交还给你?抚养权在他那里,他完全可以走法律程序把小枝要回去,顺带着让你吃吃苦头。如果你要和小枝在一起,就必须带她去一个倪晟找不到的地方,而且一定要快。”

“你是说,要我们躲起来?”

“这是必须的。”星点头说。

“要躲多久?”

“这取决于倪晟。”星说道,“我今天来,就是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那个最好的时机就快来了。”

他打听到,倪晟已经在德国联系好了工作,正月初四过完三天年,他就会带着慧玲和小枝登上飞机。等到他们上了飞机,卢笙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可最糟糕的情况中往往孕育着最好的机会。“在他们登机之前,如果你能偷偷带着小枝离开,他就必须要做出选择——是出国,还是留下来跟你缠斗。如果你在电话中告诉他你带小枝去了一个他找不到的地方,你觉得他会怎么选?”

卢笙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眼睛发亮:“他一向理智,一定会先到德国处理工作上的事。”

“这就是最好的时机,可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你怎样把小枝从机场带走。这需要一些准备工作。”

“这一切你是怎么知道的?”卢笙忍不住问。至于星考虑的问题,她并不算太担心,因为她知道星一定会想出办法。

“这算不了什么。”星说,“你把你自己该做的事做好就行了。”

卢笙做好了一切准备。

她并不打算准备太多行李,只将所有的证件和银行卡放在了背包里。既然要以最快速度离开这座城市,就必须轻装上阵,说走就走。可是星让她准备一个行李箱,又让她不要往行李箱中塞东西。

星说,倪晟会坐正月初四下午三点半飞往荷兰阿姆斯特丹的那班客机离开。他们应该中午就出发去机场。在此之前,卢笙必须要和小枝见上一面。如果没有这一面,从机场带走小枝就基本上不可能。

卢笙能够感觉得到,这几天星的确是很认真地在帮忙,他几乎什么也没做,就是盯着倪晟的动向,其焦灼比她有过之而无不及。正月初三那天下午他在电话中表现得很激动,让她立刻赶往大悦城。因为倪晟大概是忙于出国前的准备工作,让慧玲独自带着小枝在儿童乐园玩耍。

“你千万千万不能冲动,绝对不能让慧玲发现。”星警告她。

儿童乐园里有很多孩子正在游戏,喧闹声几乎令人失聪。小枝一会儿出没在五颜六色的塑料管道中,一会儿又在蹦**跳来跳去,一会儿又跳进塑料球堆积成的海洋。慧玲就坐在家长休息区看手机,只有在孩子发出尖叫时才会抬头瞄一眼。

卢笙脱鞋走进去的时候,星挡在了她和慧玲之间,向她比画了一个OK的手势。

“小枝。”卢笙走到蹦蹦床旁边,朝正在**秋千的小枝招手。

小枝穿着嫩黄色的连衣裙,原本有些落寞,看到了她,瞬间笑成了一朵雏菊,被乱风吹进了她的怀中。听到那一声熟悉的“妈妈”,卢笙的鼻子立刻就酸痛起来,她努力微笑着问:“好不好玩?”

“好玩。”小枝仰着通红的脸问,“妈妈,这么多天你去哪儿了?爸爸说你走了,不要小枝了,还让我管慧玲阿姨叫妈妈。”

“我没走,我会一直陪着你。”卢笙说道。她不敢拖拉怠慢,立刻告诉女儿,她参加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活动,就是明天在机场做一个很好玩的游戏,这个游戏叫“妈妈和宝宝在哪里”。机场里的小朋友,谁能先找到妈妈,谁就有奖励。她会躲在离小枝最近的卫生间里等小枝,然后把小枝给藏起来,让爸爸和慧玲阿姨一起寻找她们俩。“进卫生间的时候,要自己进来,不要让慧玲阿姨陪着,好不好?”

“好。”小枝眨着眼睛说。

“这件事千万不能告诉别人,无论如何都不能说起,要不然就输了,输了的惩罚就是永远都见不到妈妈,知不知道?”

“知道。”小枝有些胆怯,但还是努力笑着回答。

“不要跟他们说我来找过你,我们要让他们大吃一惊,好不好?”

“好。”小枝继续拍着手。

卢笙在小枝的脸上亲了亲,不放心地叮嘱道:“过了明天,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你会和我们一起住吗?你和爸爸和慧玲阿姨还有我?”

卢笙在她的头发上揉了揉,违心地笑着点头,最后抱了抱女儿,依依不舍地出了儿童乐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