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寂静的手术室里,病人正在沉睡。

纤薄锋利的手术刀切入他的胸腔,少量的血液还是不可避免地渗透了出来,在护士用吸液器和纱布处理了之后,倪晟继续逐层切开他的胸口的皮肤和肌肉。

心脏移植的前期准备工作已经基本完成,病人的体外循环系统已经建立完毕。倪晟切开每条血管的最合适位置,阻断和心脏相连的主动脉,那颗原本艰难跳动的心脏,失去了血液供应,在患者胸腔里奄奄一息地停止了蠕动。由于长时间心衰,它已经明显增大,像一台老旧的,随时会崩坏的发动机。

在华辰医院的另一间手术室里,健康心脏的摘取手术也在同时进行,预计二十分钟内就可以结束。

病人崩坏的心脏,终于脱离了胸腔,摆放在旁边桌上的容器里。健康心脏尚未到来的间隙,倪晟认真端详了一下这颗已经毫无价值的坏死心脏。他能判断出,这场手术已经到了不能不做的时候,如果它还留在病人体内,一个月内发生梗死的概率超过七成。但是他无法判断这颗心脏的主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直到现在,他还是蒙的。让他上楼,他就上楼,让他报警,他就报了。他成了傀儡,手脚绑上了线,被人提溜着去往一无所知的处境。可情况再怎样糟糕,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需要搭进一条人命。

小枝确实已经回到了他身旁。法院听取了小枝走失的过程以及相关证人描述他前妻的精神状态和生活状态,做出不算有难度的合理判决。

卢笙可以继续去打她的麻将了。

他也可以带着孩子和慧玲去德国重新开始生活。不管发生过什么,只要他去了德国,都能够一笔勾销。

“心脏来了。”护士的声音打破了他的沉思。手术室的门开了,负责运送健康心脏的医生出现在门口。所有人像枕戈待旦的士兵,在行军号响

时重新振作精神,真正的战役开始了。

倪晟闭上眼睛,仿佛看见另外那个手术室里此刻的场景,他们一定缝好了捐赠者完全瘪下去的胸腹,替他穿好了新的衣服和鞋,然后分列手术台的两旁进行遗体告别。

现在这颗健康的心脏要换个主人了,对倪晟来说,这不是什么太难的事。但是在他闭眼的几秒钟里,一个想法使劲地往脑子里钻:如果这次手术出了点意外,那么整个事件的最终结局会不会好一些?

炮制出一点小意外并没有什么难度,就像最厉害的魔术师一样,他完全有把握能做到神鬼不知。这个病人是签了承诺书的,他必须承担手术所有可能的结果,包括失败引发的死亡。

在他睁开眼的刹那,这个想法就被他否决掉。

获得德国从医资格的考试成绩上个星期刚刚查到,等级为C1,也就是说,只要海德堡大学附属医院的邀请函发过来,他就立即带着慧玲和女儿启程,飞向另一个崭新的世界。

德国会接纳他这样一个国外的医学专家,不过就是因为他技艺精湛,从来都没有失过手。所以,在此之前,他的职业生涯决不能留下污点。

健康的心脏从移植器官专用储藏箱中取出,清理好周边的冰块,再放入那人胸口的空洞里,接下来,就是争分夺秒地缝合血管。他的眼中只剩下那些纤细的毛细血管,那些亟须衔接的神经纤维。

手术时,要忘掉一切,包括自己的职业,这是他读医学博士时导师教给他的秘诀。医生是职业,职业牵扯到道德,太多的道德感会造成太大的压力,这对手术没什么帮助,只有冷静和精确才是王道。

在这种冷静和精确下,他做完了自己该做的事情,虽然略微缓了一口气,但是手术还并没有结束,胸腔现在还不能缝合。

50分钟后,移植好的心脏复跳成功。

同事们的笑容从医用口罩里溢了出来,手术室里有了些轻松的气氛。有些人已经向倪晟提前祝贺,祝贺他又挽救了一个生命。倪晟依然沉浸在适才那种紧张情绪的惯性中,他用稳定的手指缝合创口,不允许有一丝缺憾发生。

剩下来的工作由别人来接手,那都是些扫尾工作,不值得他亲力亲为

了。拖着疲惫的身躯,扶着僵硬的腰肢,他缓缓离开了手术室,去旁边的盥洗室做简单的清理,又从私人衣柜中翻出术前放在里面的手机。

手术持续五个小时,五个小时里,手机提示收到一封电子邮件,以及两百多个未接来电。

来自海德堡的邮件说,按照规程,正式的邀请函和聘任书会在三个月之后发过来。

那两百多个未接来电,不用看,也知道是谁的。他的前妻并没有因为输了官司而善罢甘休,她依然痴心妄想要回女儿。

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只有躲着不见她。现代沟通工具的便利也带来了同等的麻烦,完全地藏匿变得不可能。前妻打不通他的电话,就给他发图片,图片是一只手的特写,手腕上横着一道很深的血口。作为专业医生,他能看出那道伤口还不足以致命。前妻让他在归还女儿和替她收尸之间选一个。

他坐在休息室的椅子上,把两只手埋在乱发之中,试图在疲倦中找到一条正确的道路。为了逃到德国去,他已经做了一切他能做到的事情,三个月是他能争取到的最快结果,现在却变得难以逾越。

他坐了很久,回了电话过去,对那个失去理智的女人说:“你不要再闹了。”

“你不能把她从我的身边夺走。”前妻像是威胁,又像是乞求,“你要为我留条活路。”

“你到底想要怎样?出了这种事,我怎么可能会把孩子交到你手里?”

“我会改,我会好好养她。”

“我不会相信你的。”

“那我就死。”

“你不能太自私,你得顾及小枝的感受。”

“我怀孕的时候,你有没有顾及过我的感受?”

倪晟叹了一口气,口气软了下来:“我想跟小枝好好相处一段时间,尽到父亲的责任。这样吧,你给我三个月时间,三个月后,我就把小枝还给你。”

“不行,一个月。”

“我不想跟你讨价还价。”倪晟愤然道,“卢笙,你不要逼我,我不想让你死,我希望你幸福,可是如果你欺人太甚,我们只能两败俱伤。”

“两个月。”前妻退了一步。

“好吧。”倪晟只好答应,“可是这两个月内别来打搅我们,否则一切后果我概不负责。”

“两个月后你不把女儿还给我,我就死在你面前。”

倪晟不相信鬼神,但还是被她怨毒的口吻吓得不寒而栗。他的额头轻轻撞击着冰冷的铁质储物柜,深深体会到了无能为力的痛楚。现实中的诸多矛盾,比医学上的难题更加错综复杂,让他疲于应对。

他为自己争取到两个月的安宁,可是两个月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