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两个月后。

“对不起,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连续三天,卢笙拨打倪晟的电话,听到的都是这个声音。她不得不去医院打听,被告知倪晟几天前办理了辞职手续,去向不明。

应该是有人知道他在哪里的,只是他们都已经将她归入到“反面角色”那一类里,不愿意助纣为虐。如果不是被她逼急了,谁会放弃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声望,隐姓埋名躲起来?

慧玲也辞职了,应该是跟随倪医生一起的吧。有的护士故意透露这一点,好欣赏她抽痛的表情。但是大多数人都对她很客气,也对她很冷淡,只差在脖子上挂上“无可奉告”的牌子。她只能像无人认领的狗一样往家走。

她有资格骂倪晟吗?明明都是她的错。

也许她最大的错就是寄希望于倪晟感念于以往的夫妻之情,感念她知错就改的决心,忌惮她狗急跳墙的疯狂,将小枝还给她。除了寻死觅活,她实在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武器了。

这两个月她请人把家里重新装饰了一下,尤其是小枝的房间,换了粉红的墙纸,贴上了公主的漫画,换上有公主图案的被套,可最后一次接通

倪晟的电话时,倪晟冷冷地告诉她,小枝喜欢的是“东京喵喵”。

她在电话里暗示出“重归于好”的意思,当然并不是那种“重归于好”,而是说可以以朋友的方式相处,并且很宽宏大度地说,他如果想来看女儿,可以光明正大地来。为此她甚至愿意祝福他跟慧玲。

但现在想来,自己的一厢情愿有多么愚蠢,又有多么可笑。法院都把女儿判给了倪晟,她还能怎样?

形单影只地往回走,经过小区门口的棋牌室,听到噼里啪啦的麻将声。她有过几秒钟的犹豫,犹豫要不要继续当个鸵鸟,把脑袋塞进麻将里去。只有在牌桌上,她才是不可或缺的,只要她愿意打下去,就不会被踢出局。如果她离开,其他三个人就等于零。

牌友比丈夫更有人情味,他们会真诚地挽留她,求她不要走。

她想起来,法庭上,法官问小枝:“平时妈妈都喜欢干什么?”

她很紧张,希望女儿能读懂她眼里的哀求,替她说几句好话。可惜小孩子只分得清实话谎话,分不清好话坏话。

“妈妈最喜欢打麻将。”

“妈妈经常让麻将馆的阿姨去接我。”

“妈妈打麻将的时候,我就在外面玩。她给我钱,让我自己去买吃的。”

正是因为这样,绑匪才有可乘之机。她承认这是她的错,就算是死也弥补不了。可当初是谁承诺过,要养她,爱护她?

“我养你啊,你不需要工作,只需要打打麻将,逛逛街,照看好小孩。”

她至今还记得倪晟说这话时脸上诚挚的表情。

他确实那样做过,直到小枝出生。

其实他已经做得足够完美,基本上不露痕迹,只是一个人体味的变化往往连他自己也无法察觉,只有同寝而眠的伴侣会有最直接的感受。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安抚着腋窝下那个贪婪吸奶的孩子,在身旁沉重的鼾声中嗅到了一丝陌生的气息。

这很难解释,很唯心,很神秘,让无法理解的倪晟气急败坏。他一直在努力维持婚姻,隐藏得那么好,那么深,却被她轻而易举地发现了真相。他只能理解为,她从来都没有信任过他,一直都在防备着他。

是她主动提出的离婚,因为她无法忍受丈夫在自己怀孕期间出轨。她

想让他求她,就像当年求婚一样,单膝着地,泪流满面地说可以为她去死。可不过是几年时间,他的尊严就变得不可冒犯起来。他只说了一句,你不要后悔。

他是对的,她后悔了,后悔没有给他一个台阶下,搞到后来自己想找个台阶下都找不到。为了和她在一起,他可以跪下来求她嫁给他,她为什么就不能抛掉全部的自尊去求他回来?

大概是因为他已经不稀罕了吧。

恍惚间,一阵急促的刹车声惊醒了她。司机伸出头来骂:“找死啊。”她才发现自己站在马路的正中央。整条街都在看着她,看她的无所适从和不合时宜,就像她本就不应该存在。

司机见她无动于衷,又骂了一声:“要死滚远点。”

她朝那个司机笑了,感谢他指出了一条明路。司机吓得立刻就闭了嘴,飞快逃走。

她走进马路对面的小区大门,随即进入楼道口,抓着栏杆往上爬。她的家在五楼,这套三居室本来是他们的婚房,现在成了她一个人的坟墓。她从来都没有发现这五层楼的台阶如此漫长,如此高不可攀,每一步都要调动起全身的力量,每一步都像踩在云里面,每一步都像是通往一个未知的世界。

她捏着钥匙开门锁的手在颤抖,连这么个简单的动作她都已经难以应付了,以后怎么办?去死吧。

“你怎么了?”

她才发现身后站着一个人。走廊上的光线很暗,感应灯接触不良,在嗞嗞的电流声中闪灭,陌生男人的脸也在闪灭,他的头发像一团灰色的安静的烟,阴影中的眼眶尤其深窅,像弥漫着一场大雾。

“没什么。”她说。

“我住在六楼,就在你头顶上。”男人站在门口说。

六楼那家人一直都在外地,所以,是把房子给租出去了吗?当然这跟她没关系。她开了门又关了门,靠着门打量着阴冷的客厅,对面沙发上的公主玩偶也在打量着她,睁着长满长睫毛的无辜眼睛,吊起妖冶的眉梢,像是对她的回归极其嫌弃。她想,就连在自己的家里,她也变成一个不受

欢迎的对象了。

她把人偶扔到了地上,躺在沙发上啜泣。

看来这一回要来真的了。

两个月之前,她就是坐在沙发上的这个位置,用水果刀切开了手腕,想当然地以为血会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流淌到她失去意识,然而她的凝血功能很强悍,伤口很快就结痂。

应该是伤口切得不够深。这一次,要再深一点。

最起码,得通知倪晟一声,让他来替自己收尸吧。

她冲进书房,打开很久没用过的电脑,往他的邮箱里发了一封电子邮件,邮件的内容没什么新意,只是口吻更加凌厉,她说她会穿上结婚时穿的那件大红色礼服,在午夜零点死去。穿着红衣服死去的女人将会变成厉鬼——这当然是迷信,不过也够硌硬人的。

点击了“发送”键,她在电脑椅上哭成一团,没想到自己所能想到的最后一招竟是如此不堪。死就死吧,为什么要搞得这么麻烦?现在叫她到哪儿去找那件红色大衣去?

哭了一会儿,门响了,咚咚咚,咚咚咚。

已经有几百年没有人敲过她的门,会是谁?不管是谁,她都不打算去应门,敲门的人自己会离开的。但是门外那个人却像是猜到了她的心思:“我是六楼的,我知道你在家。”

卢笙有点同情这位新邻居,他刚搬来楼下就死了个女人,会不会做噩梦?没准他会闻到她腐烂的气味而成为第一个目击证人。为了避免给他造成过于惨烈的视觉刺激,她决定放弃穿红衣服去死的计划。

门还在响。

她拍了拍脸,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一些,镜子里的眼睛红肿得很明显。幸运的是站在门口的人并没有发现,他似笑非笑地问她:“能不能借我一把刀?”

“我没有刀。”她回答得很坚决。倒不是因为小气,而是因为她只有一把刀,借给了他就没得用了。

“那你能不能借我绳子?”那个人又说。

“绳子?”她有些心虚。绳子和刀的共同点就在于它们都是常用的自

杀工具,难道他瞧出了什么?

“我屋子里有些东西需要收拾一下,需要刀和绳子,你千万不要胡思乱想,以为我想割腕或者上吊,我才没这么傻。”

卢笙没说话。

“其实我也可以自己去买,只是做过手术不久,身体有点虚。”

她只好点点头,假装忽然想起来:“我厨房里好像有把水果刀。”

“谢谢。我很快就会还你。”那个人道完谢,上了楼。

卢笙站在门口怔忡,很快有多快?一个小时,一天,还是一个礼拜?男人说话都是这样吗?好像言之凿凿,其实模棱两可。她倒是可以去买一把新刀,但麻烦的是,没准她割腕割到一半,抑或是她还没有死透,男人来还刀,一个急救电话将她硬生生地拽回来。

财务自由、婚姻自由都实现不了,难道死亡自由也不可得吗?

她决定上楼把刀要回来,免得再度被他打扰。

六楼门上的猫眼黑了一下,又亮了起来,开门的那个人对她说:“进来坐坐?”

“不了,水果刀用好了没有?”为了避免和他对视,卢笙朝他身后看去。屋子里并没有收拾的迹象,家具上蒙着的布还没有拆去,那种多年不见阳光且通风不畅导致的霉味一阵阵地扑过来,让她想要快速逃离。

他露出恍然的神色,拍了下脑门。转身拿了放在茶几上的水果刀,用一种很别扭的姿势朝她递过去,就像两个人之间隔着宽阔的沟壑,踮着脚弯着腰,胳膊伸得老长。卢笙也只好用同样别扭的姿势去接,两个月前在手腕上留下的那道疤,像条粉色蚯蚓钻出了袖口,暴露在这个陌生男人的眼皮底下。她很快缩了回去,却已经来不及了。那个人的手腕一扭,就把刀藏到了小臂下面。

“这刀不适合你。”他说。

“还给我。”她说。

“这刀只能削苹果,割双眼皮都不行,更不用说割腕了。”男人笑着扼住她的手腕,掌心冰冷。

“放开我。”

男人不但没放手,反而把她拽到身前,眼睛不眨地盯着她慌乱的脸看:

“我要把你这张脸保存下来,等你死后我就可以提醒自己,不管怎么样,活着都比死了好。”

卢笙一直缺少和人周旋的能力,除了逃跑,她想不出其他办法。她用尽全身力气挣脱,向楼下逃去。

“我能帮你要回你女儿。”

男人的声音并不大,却像根细细的绳子拴住了她的脚。她的脚搭在台阶上,看着他说:“你……你怎么知道?”

“我刚搬进来之前,就听说这个小区里有个女人打麻将把孩子都给弄丢了。”男人幸灾乐祸地笑着,随即又解释,下午在小区门口看到她过斑马线,几十辆车朝她按喇叭都听不见,一副丢了魂的样子,“当时我就看出来你不对劲。”

“你……你怎么帮?”卢笙过滤掉他的聒噪,直奔主题。

“我还没想好。”男人说道,“但是总有办法的,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