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安晴走了。

屋子里和她有关的一切都不见了。宋长乐站在她的房间里,只能闻到自己身上裤裆里散发出来的臭味。他立刻羞惭地逃下了楼,冲进卫生间,脱光了衣服,使劲地搓洗了一把。

他试图清洗裤子,却再次把污秽溅到身上,只好重新洗澡,循环往复了好几次,情况越来越糟。

他管不了那么多了,擦干了身子,把脏衣服统统丢进了外面的垃圾桶。衣柜里的衣服整整齐齐地排列,弥留着阳光的干燥和安晴手指上萦绕的香味。

没关系的。他心虚地安慰着自己,强迫自己忘掉刚刚发生的那一幕。他说出了那句咒语,也没发生什么奇怪的事,天空没有电闪雷鸣,妖魔鬼怪也没有出现。唯一的区别就是安晴不见了,但是她一定会回来的。

他决定去熊屋,挑选一只温暖的熊宝宝来陪自己过夜。当他推门进去打开灯后,眼前的一幕让他目瞪口呆。门扇动的气流搅动起地上的棉絮,屋子里像是下了一场雪,那只最大的名叫“米福”的熊猫布偶,变成干瘪而丑陋的皮囊,扭曲在角落里,用恐怖的目光盯着他。

他冲回了自己的房间,反锁上门窗,拉上窗帘,用被子盖住了自己。空气像是被抽干了,汗珠从他的脸上背上腋下流出,被子里变成了瘴气充溢的泥淖深潭,潜伏着无数吸血的水蛭毒蛇。

朦胧中,他看到了闪光的背影,怎么追也追不上,终于看着他熄灭在无尽的黑暗中。他喊着爸爸,也喊着安晴。他使劲地说对不起,对不起,他不该把头伸进那个箱子;对不起,他不该说出那句咒语。

在沉重的梦境中醒过来,他不断地流着鼻涕,眼睛也疼痛难忍。一照镜子,发现整张脸都浮肿起来。他穿起衣服,去阳台上练功,可是他浑身酸痛,连平时的一半状态也没有。

那种身轻如燕的感觉消失了,前功尽弃了。他忍着痛使劲转动胳膊,像是跟谁赌气。

因为眼冒金星,感觉好像要晕过去,他才停了下来,回到屋子里继续睡觉。除了睡觉,他不知道自己该干点什么。爸爸以前在他发脾气的时候总是哄他说,睡一觉,就好了。

他睡了一觉又一觉,并不感觉到饿,只是觉得浑身绵软乏力。他不记得安晴离开了多久,也记不得上次撕日历是什么时候,时间变成了一条直线,没有起伏,不知通向何处。

他想打电话给梅姨,每每拿起电话机又放下。他是有自尊的,既然叫她走,怎么可以又求她回来?梅姨毒死了他的“阿欢”,还想赶走安晴,这些都是不可原谅的错误。安晴也许明天就会回来,带着她的宝贝女儿。

她们看到他这个样子,一定会很失望吧。

再撑一撑,就好了。他对自己说。

他没有正经吃过一顿饭,喝干了冰箱里的饮料,就只好上街买着吃,过了一段时间,他用光了身上所有的钱,就只好去银行的自动取款机上取钱。

爸爸教过他怎么取钱,教了很多很多遍,怎样按密码,怎样输入金额,他早就能熟练操作。然而这一次,卡插进了卡槽后又被吐了出来,他又插了一遍,那张卡就消失了。

他使劲拍打自动取款机,拳打脚踢。大厅里穿着制服的经理过来制止他,却被他一把推倒在地,保安也过来了,想要把他驱赶出去。他在地上打滚,拍着屁股跺着脚,口齿不清地骂他们,骂他们偷走了他的钱。他涕泗横流地抱着自动取款机,直到警察来了,说要把他抓起来。他害怕了,这才松了手。可是那条街上的人都知道,他是个傻子,批评教育都没用。警察也不愿意在傻子身上浪费时间,把他赶出了那条街后,就没再为难他。

他饿得头脑发晕,看到有人把吃剩下来的半碗海蛎煎丢进了垃圾桶,没忍住就捡了起来吃掉。

身上沾了垃圾桶的味道,就没人愿意再请他去发广告单。他失业了。垃圾桶成了他果腹的唯一来源。

吃饱了肚子,他就回家睡觉。锻炼彻底废止,每天起床时都头晕脑涨,视线模糊,难以忍受的口渴让他抱着自来水水龙头猛喝一通,他不知道这是糖尿病加剧引发的视网膜病变,只能坐在像猪窝一样的客厅里大声哭泣,边哭边扇自己耳光,骂自己没用。

爸爸不是没有给他准备后路,可是,也许再坚持一天,安晴就会回来;也许下一秒,安晴就会回来。

安晴真的回来了。

那是深夜,宋长乐被开门声惊醒,摸索着下了床,推开房门后,在一大片模糊的轮廓之中看到了抱着孩子站在客厅里的安晴。

安晴把伏在她肩膀上沉沉睡去的小女孩送进楼上的房间,下来对他说,她得立刻离开。

“为什么?”他带着哭腔,想要把她留下来。在看到她的第一眼起,

他以为一切都已经好起来了。现在,他不知道她的再度离开意味着什么。

“傻瓜,别担心。”安晴的表情像一个混乱不堪的梦,“我以前的丈夫,也就是孩子的父亲,一直想把孩子抢回去,他在监视我,想找机会下手,我不能不提防,只能半夜三更偷偷出来,先把她送到这里来。我已经联系上了医院,预约了明天九点在儿童医院给我女儿做检查,可是我带着女儿,行动不便,一定会被那个人发现。长乐,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宋长乐使劲揉了揉眼睛,“是不是帮完了这个忙,你就能回来了。”

“是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安晴要他明天上午打一辆出租车,带着孩子去市立儿童医院,坐电梯一直上到最顶层的平台,她一旦摆脱了前夫的监视,就立刻上去跟他会合。

“我女儿很乖的,如果明早起床哭闹,你就哄哄她,说带她去找妈妈。”安晴从口袋里摸出了一百块钱塞到他手上,临走时红了眼睛。“对不起。”她说。

安晴有两条影子,被清水町并排的路灯轮番拉长又缩短。宋长乐目送她和她的影子离开,然后蹑手蹑脚地上了楼,推开安晴房间的门,看到床头灯光下的小女孩身上盖着毛毯睡得很沉。他不敢发出一点声音,轻轻关上了门,躺在了门外的过道上。

明天就好了。明天晚上,他和安晴还有这个可爱的小女孩,就能美美地吃一顿,他要重新做人,做个有用的人。

翌日早晨,一阵哭声惊醒了他,他开门进去,看到小女孩已经坐了起来。他立刻进去安慰:“别害怕啦,我马上带你去见你妈妈。”

小女孩见到怪模怪样的他,哭得更大声了。宋长乐跑到楼下,抱上来一大箱子玩具,放在她的脚下,包括上了发条就能翩翩起舞的灰姑娘,还有嘟嘟叫的小火车。等到小姑娘终于停止了哭泣,研究起一个音乐盒,宋长乐身上已经被汗浸湿,只觉得头痛欲裂,鼻孔堵塞,他想睡觉,可是天亮了,该出发了。

“我们去找妈妈。”他说。

小女孩的头发乱七八糟,出了门就吵着要吃东西。宋长乐用安晴给他的一百元买了千层饼和豆浆,两个人坐在马路牙子上,极其香甜地吃完了

早餐。宋长乐挥手拦了一辆出租车,抱着女孩坐上去,对司机说:“去……儿童医院。”

“这小姑娘是你什么人?”司机回过头狐疑地看着他。

“是……”宋长乐想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说道,“我不告诉你。”

终于来到儿童医院的楼下,他付了车钱,如释重负地长吁一口气,却又不敢疏忽大意,把小女孩抱在怀里,让她的脸贴近自己的肩膀,以免露出正面让暗中窥伺的人看见。人太多了,仿佛都心怀不轨,要从他手上抢走小女孩一般。

他决不允许,把小女孩抱得更紧,走进电梯。

电梯最高只能抵达15层,要想上到顶楼平台,需要从15楼步行上去。

顶层平台上除了纵横排布的管道和一个巨大的看不到顶的水箱,就只剩下呜咽的风。这里直对阳光,没有一点屏障,管道上包裹着的银白色涂层将阳光无限反射,刺得宋长乐的眼睛又疼又酸。

他没看见安晴。

他安抚着怀里的小女孩,捏捏她的小嘴。这个小女孩虽然有点脏兮兮的,可还是很可爱,就像个洋娃娃一样。如果能陪她一起玩,一起看动画片,一起长大,那该有多美好。

他坐在了管道上,剥开一颗糖,放进坐在身边的小女孩嘴里。小女孩总是一副随时要哭的模样,眼睛里噙着泪水。宋长乐只好扮丑来安慰她,他学唐老鸭走八字步,弯腰把脑袋夹到两腿之前,朝小女孩呱呱呱地叫。

眼睛总算舒服些了,可以看到好远好远的地方。原来这座城市有这么大,远处的楼群和更远处的海,看起来美丽而陌生。幸运的是,这一片广博的世界中,有一个地方是属于他的,不管遇到了怎样的羞辱,他还是可以躲进那个地方,像乌龟缩回壳里。

在等待的过程中,猎猎的风里传来警车的鸣笛。宋长乐从小就很害怕这个声音,这个声音意味着坏事情的发生。小女孩也有些害怕,抱住了他的腿,他把女孩又抱起来,亲亲她的脸说:“不要害怕,我会保护你的。”

他压根没注意到身后会出现一个人。

是小女孩提醒了他,小女孩伸出手喊:“爸爸。”

“小枝。”那个人也喊道。

因为离得有些远,宋长乐瞧不清楚那人的长相,只看出他个子很高,穿着西装,拎着个黑色皮箱,跟电视上的坏蛋一模一样。不用猜,这个人一定是安晴的前夫了。

这个人说:“放了我女儿。”

宋长乐慌了神,侧着身子把小女孩藏到身后,扭着脖子对他说:“你不要过来。”

男人把箱子放在了地上,伸出手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说好见了面就把孩子交给我吗?”

“什么说好了?你这个坏蛋。”宋长乐说道。他的脑子转不过来,但还是努力地思考。一定是他太蠢而露了马脚,被这个藏在暗处的家伙发现了。安晴现在在哪里?她还会来吗?唯一确定的是,他不能把小女孩交给这个男人,否则安晴会恨他,再也不会原谅他,她会从清水町搬出去,那他就真的是一无所有了。

那个男人在流着泪:“小枝,不要害怕,爸爸会救你。”

“爸爸。”小女孩胆怯地呼应着。

宋长乐捂住了她的嘴:“他不是好人,你妈妈会来接你的。”

男人指着他:“再不抓紧时间,警察就来了,难道你想被他们抓住?你现在走,还来得及。”

“别想骗我,你这个坏蛋,警察是来抓你的。”宋长乐叫嚷着,听到警车鸣笛越来越近,又慌乱地喊道,“安晴,安晴,你在哪里?”

没有人答应。就连警车鸣笛也戛然而止。

宋长乐已经退到围栏旁边,往楼下看去,只见荷枪实弹的警察密密麻麻地聚集在一起,消防车也严阵以待。为首戴着宽檐帽的那个人举着喇叭朝他喊:“我们是公安警察,请你配合我们工作,放下孩子……”

“我求你,把我女儿放下。”那个男人跪下来,把箱子扔在他的脚下,“我不会害你的,警察也不会,只要你把我女儿还给我,一切都会没事的。”

“警察是来抓我的?为什么?我又不是坏人。”宋长乐的两腿抖得厉害,“你们都搞错了,我要走了。”

他抱着孩子,想要绕过那人走到对面的出口。男人横在他面前:“把孩子还给我啊。”

宋长乐想跑,衣服却被那人拽住,胳膊下面绽了线。女孩在他怀中撕心裂肺地哭喊:“妈妈,我要妈妈。”

那人试探了一下,发现宋长乐远远算不上凶悍,于是举起拳头砸向他的后脑勺。宋长乐呜呜呜地哭出声来,把孩子护在怀中,腿弯处又挨了一脚,跪了下去。那个人抱住了孩子,要把她从他怀中拽走,他抓着小女孩的腿,要把她抢夺回来,僵持中小腹遭到对方一记猛踹,一口气提不上来,整个人像虾米一样倏然弯曲,倾侧倒地。

女孩被夺走了,就在他的眼前。

这个世界完了,他把孩子弄丢了,安晴再也不会原谅他了。

这个想法击穿了他,把他骨头缝里的能量都给压榨了出来,一座火山在他体内咆哮,喷薄着滚烫的熔岩,燃烧着全部的屈辱。他拔地而起,再度冲向那个向前奔突的男人。

那男人抱着孩子跑不快,索性放下女儿,用等量的愤怒还击。他的拳头尽数击在宋长乐的脸上,却无法真正地将他击垮,因为这个看起来软绵绵的家伙,总是不断地爬起来,即使脸上的鲜血和淤青已经使他面目全非。

“把她还给我。”宋长乐的喉咙发出低沉的怒吼,那目光只属于野兽。

“他是我的女儿。”男人最后一拳用尽了全力,他看得出来,只有把眼前这个疯子彻底打倒,自己才能带着女儿全身而退。

不管发生了什么,结束吧。

宋长乐的颧骨遭受了最后一次重击,向后仰倒,后脑勺撞在了通风管道上。他觉得自己的脑袋已经碎了,无论是脸部还是颅骨;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已经碎了,一阵风来,就会把他破碎的躯壳吹得七零八落。

阳光从未如此黯淡过,天空像一块巨大的裹尸布,要把他从头到尾盖起来。

“是我不好。”他仰面对着天空说道,“我应该听爸爸的话,不该说出那个咒语。”

他费尽全力坐起来,发现和他搏斗的男人和小女孩已经离开。可平台上不仅仅只有他一个人,还有一个人,穿了一件很大的黑色斗篷,站在高高的储水箱边缘,无声无息地垂视着他。

“该出发了。”那个人说。

“出发去哪儿?”

“出发去找你爸爸啊,他在等你。”

“你是谁?”

“我是来接你的。”那个人说,“到了该起飞的时候了。”

“可是,我的‘飞天神功’还没有练成功,我还飞不了。”

“会飞起来的。”那人说道,“有的时候要逼自己一把,才能把潜能发挥出来。你看那些小鸟,都是被鸟妈妈赶出鸟巢才飞起来的。”

“我能不能再等等?我想再看看安晴。”

“你觉得她还会再见你吗?”那人有些不耐烦了,“看看你的身后,警察就要上来了。”

宋长乐朝下看去,看到那个男人抱着女孩已经到了楼下,上了一辆警车。很多人都在往医院大门外跑。红色的警戒线外,聚集了大量的围观者,交通警察正在疏导来往车辆从另外的岔道上行驶。

“飞吧,飞吧。爸爸在等你,阿欢也在等你。”那个人的话语间有种催眠的力量。宋长乐似乎真的看到爸爸牵着阿欢,站在一扇云朵剪裁成的门前朝他挥手。

“爸爸,我想你。”他的热泪滚落下来,灼疼面颊上的伤口。

他爬上了水泥护栏。远处的大海上聚集起壮阔的云山,爸爸会在哪一座山峰上等他?一只海鸟从他的头顶掠过,像引领方向的精灵一般向大海飞去。蓝润润的天空有着城市所无法比拟的纯粹之美。

“我要离开了。”他高兴起来,“我要飞了。”

可是没有人回答他,他回头看去,平台上只剩下他一个人。

所以刚才那个人是变成鸟飞走了吗?

“真想永远活在童话世界里啊。”他说。

在最后的瞬间,他忽然明白了很多事,仿佛是上帝怜悯他的悲辛,将智慧还给了他。

“其实我什么都知道。”

他张开了双臂,向天空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