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太平山公墓的入口处,写着两个白底黑字“绻境”。

“绻”字应当是“倦”的通假,但梅玲倒觉得“绻”有种无端的妙处,更加匹配公墓中蜂飞蝶舞的缱绻意趣,“倦”字太落寞了,太消沉了。这一番通假,倒真能把生死之间那条界限给模糊掉。

梅玲坐在丈夫的坟前,看南面的海。这个墓地对着海,可谓是绻境中人最大的福祉。墓碑上有穆光的照片,照片旁边还有一小块空白,梅玲知道,那是留用镶嵌她的照片的。有一天她死了,墓碑上还会刻上她的名字。两个名字,正对着海,两个疲倦的魂魄,枕着潮音入睡,那也挺好的。

风吹过来,吹得周遭大片棕榈树沙沙作响。并非清明的下午,墓地里

人烟寥寥。

她已经很久没坐在这里,自由地坐到想离开的时候。说“很久”,大概也不算准确,丈夫穆光去世也只有四年左右。前两年,她总是偷偷地来去,儿子穆方进问她去了哪里,她总是说自己去了公园,或者老年大学。她说她在学绘画书法、弹琴下棋,其实是什么也没做,就是来太平山荒废时光。

但是后两年,她没有像前两年那样安逸而忧伤,因为有份工作找到了她。

这一次暌违两年的宁静,被一个陌生的年轻人打破。

在她缓缓爬上山破,在鳞次栉比的墓碑间穿梭而过,抵达穆光的坟冢,坐下来休息五分钟之后,那个年轻人就手捧着黄色的雏菊出现了。

年轻人看到了梅玲,也是很诧异的样子:“您……是师母吧?”

“你是穆光的学生?”梅玲有些难以置信,从面相上来看,这个学生跟她丈夫所带的最后一批学生相比,显然是过于稚嫩了一些。

“我一直把穆先生当成老师,但是他可能不太记得有我这样的学生。”年轻人模棱两可地说,像是有什么羞于启齿的原因。

梅玲依然觉得奇怪,但也不好追根问底,只好微微笑道:“穆光那个人,就是太好为人师了。”

“他是热心肠。”年轻人把鲜花放在墓碑前,鞠了三躬,对梅玲说,“这里环境真好。”

“是啊。”梅玲有些不自在。她一向不太爱和陌生人打交道,就算和熟人之间话也很少,这容易给人留下自命清高的印象。不过这一次,她的不自在倒不是因为这个人的陌生,而是因为他的眼光。他像是在打量她、审视她。

“阿姨,您过得好吗?”年轻人忽然问。

“挺好的。”

“假如您在生活上有什么困难,请一定告诉我,我一定竭尽所能……”

梅玲在他的表情中知道他语意未尽,回应道:“没什么困难,为什么会这么问?”

年轻人垂下眼睑说道:“我前几天路过了清水町,看见有个人在帮人打扫卫生,好像……”

“没错,就是我。”梅玲说。

她明白了,他认出她就是在清水町给人打扫卫生洗晒衣服的那个劳动妇女,于是以为她要靠做家政服务才能养活自己。年轻人的眼力和记性就是好,她可一点都不记得在清水町遇见过他。

“不是你想的那样。”她说。

这件事一定要解释清楚,不解释又难免会让误会加深,传出去的话,弄得一大批人来嘘寒问暖,可就不是一般的口舌之劳了。

她的丈夫穆光是仙踪大学教授,有个同事叫宋之河。两人其实并没有深交,在学术上还有分歧,经常陷入口争笔战。穆光宽厚豁达,只求不了了之,宋之河伶牙俐齿长于机锋,考虑问题环环相扣,难免言语尖刻。几番较量下来穆光常常吃亏,除了回家跟妻子抱怨两句,倒也不会处心积虑去还击。

两人同时退休,一开始也并无来往。后来宋之河经常来找穆光下棋,有时还带着酒。说到历史疑难问题,他也不再固执己见,有时还推翻自己当初的言论,赞同穆光的说法。二人共事时关系不佳,到年老时竟成为知交好友。

穆光死于突发性脑溢血后,宋之河来看过梅玲两次,问她生活上有什么短缺,那种无事献殷勤的热度,难免让她联想其他。当时她儿子穆方进想从外市调回到本市工作,需要从省级人事部门走程序,她市里领导都认识不到几个,更不要说去省里周旋,因此郁郁不乐,觉得活着浑然无味,真想撒手随丈夫羽化而去,好几次对宋之河恶脸相向。

若不是宋之河说可以解决她儿子工作调动的事情,她可能会把他永拒门外。

宋之河说,他最近罹患癌症,估计离去见穆光的大限不远。可是他也有个儿子,弱智、糖尿病,缺少最起码的生活自理能力。一旦他撒手人寰,他儿子无人照料,势必处境凄惨。如果解决不好儿子面临的诸多难题,他死也无法瞑目。

他需要一个可以在生活上照顾儿子的人,这个人要有丰富的护理经验,在营养学上懂得安排科学健康的饮食,而梅玲做过几十年的护士长,照顾身患糖尿病的丈夫多年,实在是最为合格的人选。作为交换条件,他可以

解决穆方进工作调动的问题。他祖上有些珍贵的东西,代代珍藏至今。只要他把这些藏品捐献给国家,那么有关部门应该不会拒绝他生前最后一个请求。

“原来是这样。”年轻人听到这里,才恍然大悟,“可那位宋教授为什么不能让政府出面照顾他的儿子,何必要这样拐弯抹角?”年轻人问。

“他用心良苦,不希望他儿子搬进残疾人福利院之类的地方去。他希望他儿子过得快乐,和以前一样无忧无虑。”

“可您的能力是有限的啊,无非是给他做做饭洗洗衣服。我是说,您身体看起来很不错,但毕竟也是个老人了,他又不是个正常人,您哪能管得过来?”

“等到我干不动了,会物色其他合适的人选来接手的。”梅玲说道,“其他的事情,自然有其他人去做。”

“您是说,照顾那个傻子的不仅仅只有你一个人?”

“人生在世,岂是吃饱穿暖那么简单?”梅玲点点头,“他一个人住那么大的房子,条件又那么好,难免有人要打他主意。而且有人听说他父亲捐献了那么多好东西,肯定会以为他多多少少藏了点私,少不了有人心怀不轨。”

“您是说,宋教授还另外安排了人负责他的安全?”

梅玲点点头,说起两个月前发生的一件事,宋长乐在人民广场不小心撞了个人,遭到一顿臭骂,他哭着跑回家不久,骂他的那个人拎着一篮子水果登门道歉,乞求宋长乐的原谅。

“可怜天下父母心,那位宋教授替他儿子准备得可真是周到。”年轻人笑着问,“不知道是什么人替他保护他儿子,我估计一般的人可能不行,最起码是有些势力的。”

“这个……跟我就没关系了。”梅玲觉得这年轻人有些多事,面露不悦地说道。

年轻人却像是不明白她的意思,继续问道:“到底是什么人呢?是德诚文化公司吗?”

“你怎么知道?”梅玲吃了一惊,她之前确实听宋之河提起过这家公司,说是委托了很有能力的人去保护宋长乐,但这件事也仅限于跟宋长乐

有关的人知道。这个年轻人怎么张口就说出来了?莫非他跟宋家也有关系?

“只是猜测而已。”年轻人说道,“我对历史文化也有些兴趣,几天前去看了宋教授的藏品展,很有意思的是,他的古董藏品展以‘德诚文化’冠名,我就在想,这家文化企业多半和宋教授有些渊源。”

这样解释虽然也说得通,梅玲却难免有些狐疑,沉默不语。

“您今天……”年轻人看了看手表,“今天不用去清水町吗?”

“不用。”梅玲看向南方闪烁的海面,“不过估计也休息不了几天。”

“您是说……”年轻人显然不太明白她的话,露出困惑的神色,“您被他解雇了?”

“是他父亲求我来的,他怎么能解雇我?”梅玲的嗓子发苦,才意识到自己说得有些多。虽然一向看不起祥林嫂那样随意倒苦水的女人,但今天,她确实有些不吐不快的委屈。宋长乐家养的那只狗死了,他居然说是她下的毒,他的歇斯底里症又犯了,大哭大闹的,让她走:“你走,你走,我不要见到你,呜呜呜……”

那些邻居都来安慰她,这个傻子以前经常这样的,整条街都被他哭得不得安生,现在算是好多了。她生气不是因为宋长乐发脾气,是因为住进他家的那个女孩。她劝那个女孩离开,是担心她会招惹到麻烦,但是这个女孩坚持住下来。

“有些想浑水摸鱼的人,非要撞了南墙才晓得要回头。”

“既然这样,那就索性不要再去了。”年轻人建议道,“您应该享清福,安度晚年。”

“我会考虑的。”梅玲冷淡地说,她很不喜欢这种被同情的感觉。

“好的,请务必照顾好自己。”年轻人向她告别。

看着年轻人在墓碑间越来越远的背影,她生出一种空虚飘零之感。整片墓地只剩下她一个人了。人生在世,到最后总是难逃孤独。

山脚下的出口写着“绻境”两个字,年轻人从下面经过,走到下山的公路上,身影很久之后才完全消失。

梅玲觉得,他比自己更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