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祟

1.辟除迷信

南人祀眚,北人信狐。这两句话,中国人大概都知道的。

我们中国的民俗,向来是闭塞极了,所以迷信的事情,自然也格外的多。什么神仙呀、妖魔呀、鬼怪呀,不要说妇孺愚民,非常相信,就是读书识字的士大夫,也没有一个不相信的。

至于怪物的中间,大家最畏惧而信服的,要算是狐狸精了。据他们相信的人说起来,这种狐狸精,神通广大,变化无穷,居然能幻作人形,游戏世间。要是有人触犯了它,它就用种种的方法,和你恶作剧,弄得你一家之中,七颠八倒。中国的旧小说,像《聊斋志异》《子不语》之类,内中所记狐狸精的事,不一而足,讲得真是活灵活现,有声有色,也难怪看书的人,都要信以为真了。

据一般老前辈说起来,我们南边几省,狐狸精是很少的;一到北方,这怪物可就多了。有许多人家,因为屋子里出了狐狸精,就特地做了一个佛堂,把它供养起来,称它为“大仙”,早晚礼拜,非常虔诚。谁要是叫了一声“狐狸精”,便是大不敬。论不定那“大仙”发起脾气来,就要把石子从空丢下,击破那人的额角哩!

近几年来,中国人也开通得多了,这种怪诞不经的事情,稍有一点科学知识的人,当然是不相信了。可是信仰的人,依旧还不少。我也听人家谈了好几回狐狸精的事情,他们固然言之凿凿,但是我没有亲眼看见,总不能相信。

我想狐狸这样的东西,不过也是一种普通的动物,与牛羊猪狗无异,为何牛羊猪狗,倒不听得什么成精作怪?唯有狐狸这样东西,独能修炼成精呢?我也曾把这个问题,和李飞研究过。

李飞摇着头道:“我是不论什么,都不相信的。世界之上,哪里有狐狸精?大概造谣骗人的一班人,他们都是别有用意,转辗相传,自欺欺人。其实哪一个曾经亲眼见过呢?我在四五年之前,破过一件狐狸精作祟的案子,起先听他们说来,倒也十分奇怪。后来一经查出,真是不值一笑。大概现在世人所传说的‘狐祟’,差不多都是如此。我把以前所探的案子,讲给你听,你记出来给人家看了,也可以晓得世人所谓狐狸精者,其中的内幕,却原来大半是这样的……”

以下所记,就是那“狐祟案”了。

2.妖狐作祟

这一年李飞的家眷,住在派克路[1]永安里三十七号,那贴隔壁三十六号的房子里,住着一家姓谭的,浙江南浔人。

家主名叫谭梅生,三十来岁年纪,是个东亚法政专门学校的毕业生,家里很有几个钱,在英租界北四川路的中段,开着一爿南货店,店号叫作“裕祥”。因为是一爿十余年的老店,所以生意很好。况且他这店基的地位,正在一条十字路的转角上,四面来往的人,都看得见这店的招牌。地位既然占得优胜,营业自然就格外发达起来了。

那位谭梅生先生,自从在法政学堂毕业之后,要想悬牌做律师,可是律师的执照,还没领到,一向闲着,也不做什么事情。

这一年的暑假期内,李飞从学堂里出来,在家歇夏。他同梅生,既然是紧贴的邻居,大家走出走进,自然时常相见。梅生为人,非常和气,门口遇见了李飞,总是含笑招呼,有时还把李飞邀到他家里,谈谈说说,很觉得投机。李飞没事的时候,也把他请过来,随意谈谈,一来一往,便更见得亲热了。

梅生很喜欢着围棋,时常拉着李飞,和他对局。李飞年纪虽轻,围棋却着得很精,梅生还不是他的对手。但是梅生的脾气,却又特别得很,输了一盘,再来一盘,愈输他愈高兴,绝不发火。有时李飞觉得过不去,便让他一盘,有意给他赢了,方才大家住手。

从此梅生便天天邀着李飞,一同着棋,好在这时候大家都闲着没事,有时候吃了午饭,竟一直着到晚上,绝不停手。橘中之乐,津津有味。两个人倒做了棋友了。

有一天午后,梅生来到李飞家中,忽然说道:“今天没有工夫着围棋了,我想到北四川路一带去找房子,你横竖在家没事,能与我一同去吗?”

李飞诧异道:“你府上要迁移吗?”

梅生摇头道:“舍间并不迁移,我要找的是店面房子。”

李飞道:“原来你又要新开什么宝号了!”

梅生道:“也不是。我们那爿‘裕祥’南货店要迁移了。”

李飞格外诧异道:“‘裕祥’的店基,非常之好,为甚忽然要迁移?难道房东要翻造了吗?”

梅生道:“也并不翻造,是我自己要迁移了。我们店中,新近出了一桩很奇怪的事情。我因为有些害怕,所以一向也没有与你提起。”

李飞道:“什么奇怪的事情?你能说给我听吗?”

梅生点点头道:“我本来要想讲给你听哩!‘裕祥’要迁移,就是为这桩事情。我们中国有一种狐仙,你想来也知道的。”

李飞道:“什么狐仙?难道就是小说书上所说的狐狸精吗?”

梅生听了,脸上现着很恐惧的样子,摇摇手道:“你千万不要这样乱叫,它的神通广大,耳朵很长,万一被它听见了,和我们恶作剧起来,那倒不是玩的。”

李飞笑道:“你这样一个人,为何也迷信起狐狸精来?”

梅生正色道:“这倒不要笑我,我起先也同你一样,不论什么,都不相信的。但是这个狐仙,现在还在店中,众口一词,言之凿凿,倒不能够不相信了。”

李飞笑道:“现在我也不和你争辩,我倒要请教你,这狐仙出在哪里呢?”

梅生蹙着眉头道:“就在我们的店里呀!”

李飞诧异道:“怎样你们这店里,会出起狐狸精来了?这狐仙是什么打扮?状貌如何?它在店中,怎样作怪?请你讲给我听,我倒要研究研究。”

梅生道:“这事的发生,还在半个月之前哩!有一天晚上,店中伙计,大家都睡着了。到了半夜,后面货楼里边,忽然惊天动地地响了一声,把一店的人,都骇醒了。大家恐怕有贼,急忙披衣起来,七手八脚,各人抢了一样家伙,拥到货楼里去。四面一寻,门窗关得好好的,哪里有什么贼的影子?只见货楼的中间,有一块很大的磨盘石,放在那里。我们店里,向来没有磨盘的,所以大家见了,非常奇怪。这块磨盘石,凭空从哪里来的呢?

“后来大家研究了一会,有人便说:‘这件事情,一定是狐仙做的!我们店里出了狐仙,大家还没有知道,所以它运这磨盘石来,骇我们一下,也算是给我们一个消息的。’这话一说,几个胆小的伙计,都骇得面面相睹,好像那狐仙就在他的面前。要是它再运一块磨盘石来,当头掷下,岂不要把脑袋都压破了么?这样一想,大家战战兢兢,一夜天都没有好睡。

“到了明天早晨,就有人提议,说店中既有狐仙,大家不可声张,免得触怒了它,闹出什么乱子来。倒不如买一个佛堂,做一块牌位,把它供奉起来,它自然就安安静静,不会吵闹了。当时大家便去要求经理孙少圃,孙经理自己不敢作主,跑来同我说。我虽然不大相信,但是大家既然如此说,而且所费无几,就也听凭他们去供奉吧!

“不料那位狐仙,却野蛮得很,不讲情理的。我们立了佛堂,供奉着它,它却闹得更厉害了。账台上的笔墨纸砚算盘等物,隔了一夜,忽然不见。后来却在灶间内锅子里,寻出来了。经理先生的一件纺绸长衫,好好挂在房里,忽然不见了。寻了半天,原来却挂在屋顶上一个烟囱旁边。

“据看守货楼的阿根说,他每天晚上,总听得货楼中间,有脚步声音,好似一个人在那里踱来踱去的样子。有一天晚上,他一觉醒来,忽见床前立着一个白须的老者,拿着一枝旱烟袋,正在那里抽烟。他骇得魂不附体,要想叫喊,喉咙里却叫不出来。眼见着那个老者,一步一步地出外去了。

“起先大家还不大相信,说他睡得眼花。不料第二天晚上,一个学徒晚上起来,到后天井去解溲,只见屋角里闪出一个白须的老者来,身上穿着白袍,向他点头,骇得他裤子也没有束好,连哭带喊地逃了进来。等到大家起来去看,那个白须老者,早已不知去向了。

“有一天阿根好好地睡在**,狐仙却把他移到床底下去,他自己好似着了妖魔一般,一点也不知道,后来还是人家把他叫醒的。货栈的墙上,黑暗中间,时常发现两只眼睛,大如碗口,闪闪发光,一会又不见了。这是有好几个人都看见的。近来闹得更厉害了,前天晚上,货楼中间,忽然发起火来,蓬蓬勃勃,烧得很厉害。幸亏阿根醒来看见了,叫醒了一店的人,大家拿水去浇,方才把火浇灭。最奇怪的是火灭之后,进去调查,不料烧了半天,连楼板都没有烧焦一块。大家见了,个个称奇。

“店中有一个出店[2]司务[3],名叫阿顺,胆子最大。他见狐仙闹得这样厉害,心中有点气愤,不免骂了几句。他睡的地方,恰巧在那货楼的下面,一张板铺,并没有张帐子。这天睡到半夜,不料楼板缝里,浇下一股水来,不偏不歪,浇了他一头一面,淋淋漓漓,连身上短衫裤子都湿了。阿顺睡梦之中,直跳起来,觉得那股水又热又臭,分明是有人在楼上解溲,流下来的。当时他便飞也似跑上楼,到货楼里去看。谁知货楼里边,空空洞洞,哪里找得出一个人来?阿顺一闹,把大家又都闹醒了,过来一问,都说这一定触犯了狐仙,所以与他这样的恶作剧。阿顺恨极了,在货楼上顿足大骂,千妖狐万妖狐地骂个不了。大家都再三劝他,而且替他担心,恐怕他还有什么无妄之灾。谁知这几天那狐仙虽然依旧出现,阿顺那里,倒不去惹他了。可见得现在是强权世界,就是神通广大的狐仙,也怕凶的。

“昨天经理先生来和我商量,店中被狐仙闹得这样,一般伙计,都没有心思做生意了。我们已经供奉着它,它还是这样的胡闹,大约我们与它没有缘分,所以如此。我想我们与狐仙斗,怎样斗得过它?倒不如另找房子,搬到他处,让别人家来居住吧!况且这样火呀水呀地乱闹,万一闹出什么乱子来,岂不是更吃亏了?

“我觉得他所说的,很是有理,便决计搬个地方,让了它吧!但是我们的店基,地位极好,无端搬到别处去,营业上面一定要大受损失。而且租界上店面的房子,很不容易找,我还想仍在北四川路一带,寻一宅房子,离开原处不远,那么向来的老主顾,还能够寻得着,生意上面,也不致大受影响。你看如何?”

李飞听他说完,便问他道:“你也相信这狐仙是真有的吗?”

梅生道:“我早同你说了,这种怪事,我本来是不相信的,现在店中的人,都亲眼目睹,来和我说,就是狐仙运来的磨盘石。我也去看过,的确是奇怪得很,那就不由人不相信了。”

李飞摇头道:“也许有人在里边装妖作怪,假托狐仙,你们没有识破,不免中了他的计了。”

梅生道:“我对于这一层,也想过的。但是平常这种装妖作怪的人,他总有一种目的,这一会我们店里,虽然被那狐仙闹了一阵,可是并没有损失什么。店中的银钱货物,也没有失掉。请问这个人装妖作怪,为的是什么目的呢?”

李飞道:“这倒也很可以研究的。平常有一种人,要想偷盗什么东西,便先造出一种妖言,说这地方有鬼有狐,形容得活灵活现,将来要是失掉了东西,人家也疑心是狐鬼摄去,不敢查究了。现在你们店中,虽然发现狐仙,却并没有失掉什么。据我看来,也许这人的目的,并不在偷盗东西,或者店里的银钱货物,还不满他的欲壑,所以等有好一点的机会,才肯下手哩!”

梅生摇头道:“他们众口一词,说得非常确凿,恐怕倒真有这种狐仙,并不是装出来的。”

李飞道:“无论是真是假,我总得亲眼看它一看,才肯相信,你们店里的狐仙,是不是每晚都出现的。”

梅生道:“这也不定,不过近来几天,时常出现,闹得是很凶的。”

李飞道:“很好,你现在不必去找房子了,我今晚想同你到店里去,万一狐仙出现,我们可以察看察看,究竟是真是假,也许能察出一点踪迹来。”

梅生踌躇道:“你平常喜欢研究侦探学,我也知道的。但是和妖魔奋斗,侦探学是没用的了。这倒不是玩耍的事情,你不要当它儿戏才是。”

李飞道:“就算真是狐仙,我到了那里,并不去触犯它,它也未必会同我恶作剧的。要是有人造作妖言,那就是我侦探的好资料了。”

梅声道:“你若一定要去,也要与你们老太太商量好了,我方可与你同去。”

李飞点点头,便进去和他母亲商议。他母亲听说是去看狐仙,十分惊骇,再三拦阻。可是李飞好奇之心勃发,无论如何,一定要去,并且竭力申说,决不去触犯狐仙。他母亲拗不过他,只得答应了。李飞便欣然出来,催着梅生动身,一同往北四川路而去。

两人到了店中,李飞见柜台上生意很好,几个伙计,包的包,扎的扎,忙个不了。

梅生引他到里边,一同账房里坐下,经理孙少圃过来招呼了。李飞看他约有五十来岁年纪,衣服朴素,言语质直,倒的确是个商人的样子。

三人谈了几句,梅生便问少圃,那话儿究竟怎样了。

少圃皱着眉头道:“昨天晚上,那个白须老者,又在扶梯上边发现,恰巧有一个小学生[4],上去取东西,一眼看见了,骇得从楼梯之上滚了下来,左腿闪了筋,今天敷了点伤药,现在还不能行动哩!”

李飞请梅生把店中的伙计,凡是见过狐仙的,都叫进账房,问他一遍。各人所说,也和梅生讲的差不多。内中要算看守货楼的阿根,讲得最详细。

李飞看了他一眼,见那人年纪,约有三十多岁,面色青白,好似有烟瘾的样子。至于他的言语,倒也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众人退去之后,李飞把众人的言语,细味了一会,便向梅生道:“货楼在哪里?可以引吾去看看么?”

少圃听说“货楼”两字,脸上便露出惊吓的样子,道:“这个货楼,便是大仙出现的地方。现在白天,谅来不见得有什么动静。李先生要看,我可以领你上去,可是你千万不可多说什么,免得触怒了大仙。惹动乱子,可不关吾事的!”

李飞点点头说:“吾晓得了,无缘无故,吾为何要去触犯它呢?”

于是三个人出了内账房,转弯上楼,向货楼而来。

3.疑阵重重

这“裕祥”南货号的店基房屋,一共是三开间两埭。前埭的底下,便是店面柜台,楼上是各伙友的卧室;后埭三间两厢,楼下正中是客堂,客堂左右,厢房连次间,都用板壁隔为两半,板壁的前面,一边是内账房,一边是经理先生的会客室,板壁的后面,都作为出店司务与学生的睡眠之所。

至于后埭的楼上,却完全是货栈,楼梯在客堂背后,上楼的地方,很是黑暗,白天也和晚上一样。楼上三间两厢,也有板壁隔着。据说这个作怪的狐仙,就盘踞在靠东一边的次间楼上,种种怪异的事情,也差不多都在这一间里边发现的。

当时李飞跟着梅生和少圃,一同来到货栈楼上,少圃战战兢兢,把那间怪室的门推开,三人一同入内。

李飞到了室中,四面打量一看,见那货楼的房屋,甚是破旧,而且黑暗异常,厢房里靠天井的一边,共有六扇螭壳窗。窗上的螭壳,已经脱去不少,许多破洞,都用旧报纸糊着,阳光射不进来,所以格外见得黑暗了。

次间靠后的一带,也有六扇螭壳窗,窗上的螭壳,也都脱去,连报纸都没有糊,一个个的空洞,好似留着透空气的一般。窗上本来都有铁搭钮的,但是已经零零落落,大半不完全的了。

这一间屋内所堆积的,都是胡桃、枣子、红糖、笋干之类,狼藉满地,污秽不堪,而且带着一种阴森森的气象,也真有些像那怪物出没的所在。

李飞先将次间靠后的窗,推开两扇,向窗外一看,见那靠窗一带,是三四尺宽的平台。那平台上面,装着一张木梯,从这木梯上去,就是那屋顶上的晒台了。

李飞看了一眼,回到厢房里,梅生把狐仙运来的磨盘石,指给他看。那石块果然很大,约莫有五六十斤的重量,平常一个人还端它不动。

李飞周围看了一遍,一个人踱来踱去,想了半晌,忽然又跑到次间后面的窗前,在那窗槛里外,细细察看了一回,然后越窗而出,到那平台之上,伛偻了身体,详细察看,好似在那里找寻一件东西。

这时候梅生和少圃也从扶梯后开了晒台的门,绕至平台上面。李飞便招呼两人,一同上梯,鱼贯着来到晒台之上。

李飞看那晒台正在东面次间的屋顶上,地位很宽广。离着这一座晒台,不过七八尺远近,却另外有一座晒台,比这一座略小一点。两座并列,中间只隔着一间屋面。

李飞便指着那一座晒台,问孙少圃道:“这座晒台,是哪一家的?”

少圃道:“这是义隆烟纸店的晒台。”

李飞道:“这义隆烟纸店,就在你们东隔壁么?”

少圃道:“正是。”

李飞对着隔壁的晒台,细看了一会,忽然点头微笑,似有所得。

三个人下了晒台,依旧回到货栈楼上,李飞走来走去,把鼻子不住地嗅,嗅了一会,又问少圃道:“你们所见两只能发光的大眼睛,发现在哪里?”

少圃道:“就在这次间屋角的墙上!我们货栈楼上,虽然装着电灯,平常是不开的。电灯的机关,就在门背后,有时晚上要取货物,学生们上来,便自己将电灯拨开,货物取到之后,依旧熄了灯下楼。平常总是这样的。自从这屋内发现了狐仙之后,学生上楼取货,电灯还未拨开,黑暗中间,往往看见对面墙角里,发现两只又圆又大的眼睛,闪闪发光。胆小的学生,骇得逃下楼来;有两个胆大的,走上前去,把电灯拨开,意欲看个仔细。不料电灯放光,这两只奇怪的眼睛,顿时就不见了。”

李飞道:“可有人在灯光下见过这双怪眼睛么?”

少圃摇头道:“灯光底下,从来没有见过,大概总在黑暗中发现的。”

李飞点了点头,又招呼两人,一同来到客堂的楼上。

这一间也是货栈,与东西两次间,都有门可通,里边装着一张床铺,这就是看守货栈的阿根睡的。

李飞察看了一会,大概都已了然,便与梅生、少圃两人,一同下楼,依旧回到内账房里。

这时候店中的人,都知道李飞前来察看狐仙的踪迹,还当他是个擒妖捉怪的术士,纷纷围了一屋子,都要听他的议论。

梅生等李飞坐定了,也急忙问他道:“你看这一桩事,究竟怎样?我们还是要迁移避它么?”

李飞正色道:“起先你说狐仙,我还不信,如今看来,这店内的确是有狐仙了。你想要是没有狐仙,这样大的磨盘石,怎样会运到楼上去呢?”

梅生见李飞忽然也相信有狐仙了,觉得很为诧异。

李飞却接着说道:“我去年在杭州游西湖的时候,曾经遇见一个道士,他对于擒妖捉怪这一门,很有研究。据他说来,狐仙的道行,高低不等,所以法力也不等。那道行最高的,简直和上八洞[5]神仙一般,不要说我们肉体凡胎,不能惹他,就是地行散仙[6],也得让他几分。至于那种道行低的,本领有限,那道士却有一种符箓,画将出来,贴在梁上,狐仙见了,自然抱头鼠窜,不敢再来。”

梅生喜道:“那道士还在杭州吗?我们何不请他来看看呢?”

李飞摇手道:“这倒可以不必。那道士的符箓,已经传授我了,我也能照样地画,何必找他呢?现在我倒有一个主意在此,这里的狐仙,它的道行如何,我们还没有知道。我不妨画了一张符,你们拿去,贴在梁上,试它一试。今天晚上,我们不必回去,也不要安睡,就在此地着棋,等候它的动静。要是这狐仙道行不高,它见了梁上的符,自然远走高飞,不敢再来。今夜没有什么变端,你们就不必迁移了。倘然贴了符箓之后,依然有这种磨盘石等物,运到楼上来,惊扰我们,那么这个狐仙,一定道行很高。我们不必与它斗气,还是赶紧找房子迁移的好。”

李飞说完了,梅生和少圃自然都很赞成。其余一班伙友,听说李飞能画符驱妖,都有些似信不信。

当时李飞便要了一条黄纸,取一枝新笔,蘸了些朱砂[7],曲曲弯弯,画了一道符,交给梅生。梅生便打发一个胆大些的学生,拿到楼上,去贴在梁上。

李飞和梅生,便随意谈谈别种事情。那几个围立室外的伙友,见他们不谈狐仙的事,也都散开了。

停了一会,李飞和梅生,正在闲谈,忽然有一个学生走进来,对着梅生说道:“隔壁义隆烟纸店的老班[8]张先生,要见老班,现在等在店堂里,请你出去。”

梅生点点头,便跟着那学生出去了。过了十分钟,梅生气吼吼地回到内账房,脸上觉得很不快。

李飞问道:“烟纸店的老班,找你何事?”

梅生恨恨地道:“这个张廉伯,真太不讲情理了。我们店里出了狐仙,这也是无可如何的事情,又不是自己去找它来的。刚才他特地来质问我,他说我们店里的狐仙,火呀水呀,闹得不得开交,万一闹出乱子,连累他们邻居,这事如何办理?现在他要逼我们搬场,倘然不搬,他就要联络了附近的店家,公禀捕房,逼勒我们迁移。你想这不是欺人太甚吗?”

李飞道:“他们怕闹出乱子来,连累他们,一时情急,和你交涉,这倒也不能怪他们的。”

梅生摇着头道:“你还不知道内中的理由哩!他这一爿义隆烟纸店,保着一万两火险,还怕闹什么乱子吗?他这一次乘此机会,逼我们迁移,内中是别有用意的。”

李飞道:“他有什么意思呢?”

梅生道:“大凡烟纸店开在转角上,生意自然格外好些。此地的转角,被我们占去,义隆开在我们隔壁,张廉伯的心中,很不舒服。去年年底,他曾经与房东商议,要想挖我们的房子,房东要他三千块钱的挖费,他也答应了。后来被我知道,赶紧和房东交涉,房东总算念十几年的情分,把他回绝了。这一次他借着狐仙为名,逼我迁移,分明别有用意,哪里是怕什么连累呢?”

李飞道:“方才我们看见的一座晒台,就是他家的吗?”

梅生道:“不差。”

李飞点了点头,又与梅生谈别的事情了。

4.定计捉妖

这一天晚上,吃过夜饭之后,李飞向梅生讨了一大包石灰,把报纸包好,一个人跑到货楼上去,停了一会,就空着手下来了。梅生问他,要这石灰何用?李飞赶紧摇摇手,叫他不要声张。

十点钟敲过,店面打烊,各伙友和学生们,各归卧室安睡。李飞与梅生,却在内账房着棋,少圃坐在旁边看着。李飞着好一盘棋,忽然请少圃把那个出店司务阿顺,叫将过来。

李飞问他道:“你前天不是吃了狐狸精的亏吗?它把一泡尿撒在你的身上,你要想报仇吗?”

阿顺恨恨地道:“它要是落在我的手里,我怕不剥了它的皮。但是我捉不到它,也是没法呀!”

李飞道:“今夜有我的灵符,贴在那里,你若听我的指挥,定然可以将它捉住。”

阿顺听了,喜得摩拳擦掌道:“这话真的吗?别人怕它,我是不怕它的。它要是吃我看见了,我定然把它抓来,先打它一个半死。”

李飞摇手道:“你说话轻些,千万不可走漏消息。要是给别人听见,我的法术就不灵了。现在我要问你,除了客堂后这楼梯以外,你还有别的法子,可以上楼吗?”

阿顺想了一想道:“除非拿一张梯子,掇到后天井去,搁在晒台底下的平台上,然后上去。”

李飞点头道:“这样很好,你赶紧去把梯子搁好,不要穿鞋,赤了脚爬上去。脚声千万要轻,不要给别人听见。你上去之后,就躲在平台上那个烟囱的旁边。半夜之后,一定有人从晒台上下来,开了货楼的窗,跨将进去。这时候你千万不要发声,等他进去之后,你就在烟囱后出来,躲在那窗槛的外面。等那人爬出窗来,你就出其不意,一把将他抓住,千万不要放他逃走!这时候我们自然会来帮你了。”

阿顺听了,点点头,摩拳擦掌地去了。

半个钟头以后,李飞与梅生,还在内账房着棋,忽听得货楼之上,惊天动地地响了一声,好似有一件很重的东西,从空抛下来,连房子都震动。楼板上的灰尘,簌簌地都落了下来。

李飞听了,赶紧把棋子一丢,飞也似的跑出账房,奔到客堂后的楼梯脚下。梅生和少圃,也鼓着勇气,跟在他的背后。

李飞目光锐利,刚踏到楼梯脚边,一眼就看见楼梯的上面,站着一个白衣的老者,手里捏着一枝淡烟管,伛腰曲背地站在那里。

这时候梅生和少圃,也都看见了。

少圃骇着嚷道:“这就是大仙,我们快不要上去!”

李飞飞步上楼,一面喊道:“你们不要害怕,我有手枪在此,快快跟我上来!”

梅生与少圃见李飞上楼,便也大着胆跟了上来。三个人奔到楼梯上面,那个白须老者,早已不知去向。

少圃正要把电灯机关扳开,忽听得货楼后面的平台上,有人大声嚷道:“你们快来,我捉住了一个狐狸精了!”

李飞侧耳一听,是阿顺的声音,又听得平台上面,脚声历乱,好似有两个人在那里打架。李飞急忙把晒台的门一开,跳将出去,三脚两步,跳到平台上面,黑暗中间,见平台上果然有两个人,扭在一起。

李飞定睛细看,一个是阿顺,一个却不知是什么人,穿着一身黑洋纱的短衫裤,年纪很轻,被阿顺扭着,不能脱身。

李飞赶上前去,帮着阿顺,将那人按住。那人虽然凶狠,怎经得两个人对付他一个,也就不能动弹了。

这时候梅生与少圃,已把货楼里的电灯扳开,店中的伙友、学生,也都拥上楼来。

李飞和阿顺,将平台上捉住的那个人,拖到货楼中间,电灯底下,须眉毕露。

众人把那人仔细一看,异口同声地诧异道:“咦?这不是义隆烟纸店的出店司务阿六吗?”

阿六见众人把他识破,低着头一声不响。

梅生正要向他盘问,李飞急忙拦住他道:“且慢,那边还有个共同犯哩!”说着低下头去一看,见地上有许多石灰脚印,接连不断。

李飞跟着脚印,一直跑到客堂楼上,梅生等随在后面。

李飞走进客堂楼,一眼看见那看守货楼的阿根,睡在**,把被头蒙了脸,一声不响。

李飞走上前去,把被头一揭,吓得阿根直跳起来。

这时候在阿根的被头中间,发现了几件奇怪的东西:一件白布道袍、一顶道冠、一副戏班里用的白假髯、一枝竹节的旱烟袋。

李飞拿到了凭据,便指着阿根,对众人笑道:“这就是你们所礼拜的狐狸精大仙!你们见了他,还不叩头吗?”

这时候众人在旁,也都恍然大悟。阿根见他们假装狐仙的秘密,都被李飞揭破,只吓得脸上青了又白,白了又青,恨不得有个地洞,钻了下去。

5.水落石出

案已破了,那兴妖作怪的狐狸精,原来果然是假扮的!

梅生盘问阿根和阿六,为何要弄这玄虚,两人见事到如此,也就不得不直供出来。

据他两人说,这一桩事情的造意犯,便是义隆烟纸店的老班张廉伯。廉伯因为挖不着“裕祥”的店基,心中郁郁不乐,后来忽然异想天开,暗地与阿六、阿根二人商议,教他们假装狐仙,扰得“裕祥”店中,日夜不安。等“裕祥”搬到别处去了,他就可以租它的店基,将“义隆”搬到转角上去。

那阿根本是阿六的表兄,时常到“义隆”店中,来看阿六。他素有鸦片烟瘾,手头很为拮据,廉伯就暗中运动他,帮着阿六,假装狐仙,捏造谣言。廉伯应许他们,要是“裕祥”果然迁移,便每人给他们三百块钱,作为酬谢。

两人利欲熏心,便照着他的指挥,装妖作怪起来:学生们所见的白衣老人,便是阿根改扮的;货楼上发现的磨盘石,是阿根、阿六两人,从隔壁晒台上搬运过来;账台上笔砚算盘,搬到锅子里,经理先生的长衫,挂在烟囱上,这也是阿根暗中做的;墙上发光的眼睛,是用磷质所画,所以灯光一亮,就看不见了;货楼中无故起火,那是洒的火酒,所以烧了半天,并没有烧坏一件东西;阿顺身上浇的一泡尿,也是阿根和阿六弄的诡计;至于阿根的诡言异行,那更不必说,是他有心做出来的了。

两人招承之后,众人更恍然大悟。

梅生问李飞:“这件案子,初看颇为奇怪,你如何能窥破他们的秘密呢?”

李飞笑道:“这种案情,其实真不值一笑。起先我听了你的话,也觉得非常离奇,但是我却拿定主意,世界之上,断没有真的狐狸精。种种怪异,一定都有人假造出来的。后来我到了此地,向众人盘问了一遍,便觉得只有阿根的话,最是怪诞不经。而且他是个看守货楼的人,也最容易犯嫌疑,所以当时我就疑心着他。

“后来到货楼上查看了一会,见那次间靠后的六扇螭壳窗,大半并无搭钮,窗槛上和窗外的平台上,留着许多脚印,斑斑可数。平台上面,便是晒台,有人从晒台上下来,从平台上爬进货楼里去,那是极容易的事情。所以我就决定那个假装狐仙的人,一定是晒台上来的。

“后来我到了晒台上,便看见那隔壁义隆烟纸店的晒台,离此不过一间屋,只要搁着一块板,便可此往彼来。我便疑心这件案子,与义隆烟纸店有关,那阿根也许是个从同犯。但是没有拿到确实的证据,自然还不能宣布,所以我查毕之后,便假意说真有狐仙,胡乱画了一道符,贴在货楼中间,有意把话激动他们,使他们晚上一定出现。我却预先布置,设法将他们拿住。又恐怕匆促之间,被他们滑走,所以预先在货楼中间,洒了许多石灰。万一他们逃走,我们还可以跟踪追寻,不让他们漏网。这就是我侦查这案的理想和布置,说破之后,岂不是简单得很么?”

到了明天,梅生将阿六、阿根二人为证,与义隆烟纸店老班张廉伯,大起交涉。廉伯因证据确凿,无可抵赖,只得托人再三说情,自愿捐洋三百元,由梅生拨充地方公益,并且限于一星期内,搬往别处,不再与“裕祥”骚扰。梅生因店中并未受什么大损失,也就答应了。

张廉伯阴谋暗算,要想夺人家的店基,谁知人家没有迁移,他自己倒反要搬让,而且还出了三百元的罚款,这才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哩!

[1] 派克路:今上海市黄河路。

[2] 出店:旧时在商家担任接送货物等杂务工作的员工。

[3] 司务:对手艺工匠的尊称。

[4] 学生:这里指学徒。

[5] 上八洞:也叫“上八界洞府”,道家指上天八界神仙居住的地方。

[6] 道教谓天界仙人分为有官职和无官职的两种,未被玉皇授职者称为“散仙”。

[7] 朱砂:矿物名,旧称“丹砂”,是炼汞的主要原料,色鲜红,可作颜料,亦供药用。

[8] 老班:即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