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窗人面

(上)

汪兆雄是李飞的旧同学,他们俩在亚东公学的时候,算得是很知己的朋友。后来大家毕业出来,李飞考入东方大学,汪兆雄却改就了商业,在大西洋航业公司办事,彼此不大见面,也就渐渐地觉得疏远了。

这一天是七月八号,天气很热,东方大学已经放暑假,李飞住在家里,早晨起来,闲着没事,便靠在书房里一张藤椅上,拿一本小说消遣。

刚看了三五页,忽然来了两个客人,一个便是汪兆雄,还有一个却不认识。此人三十开外年纪,衣服很华丽,眉目之间,露着很精明强干的样子,像是一个商界中人物。

李飞放下小说书,把两人让进书房,汪兆雄便替那人介绍。李飞与他互通了名姓,方才知道此人名叫许志良,是大西洋航业公司的副买办。

大家坐定之后,寒暄了几句,汪兆雄就说道:“我们今天到此,一则我与你好久不见,特地过来望望你,二则因为许先生有一件事情,要想托你办理,所以陪着他一同来的。”

李飞道:“许先生有什么事情,要托我呢?”

兆雄道:“你在亚东公学的时候,是个出名的福尔摩斯,侦破了好几件离奇的案子。我们同学,哪个不佩服你?我与你半年不见,大约你的侦探知识,一定是更高明了。现在许先生有一件很疑难很可怕的事情,特地前来托你,你总要看我的面子,替他设法侦查才好。”

许志良也接口道:“我时常听兆雄兄说起,李先生的侦探术,非常高明。这一件事,非得请先生替我侦查不可!”

李飞摇着头笑道:“这是哪里说起?我也算得是个有侦探知识的人吗?以前所破的几件案子,不过一时侥幸,哪里就算得是我的本领?你们要把我当作福尔摩斯看待,那就糟了!”

兆雄道:“你别客气了!这件事离奇复杂,非你去侦查不可!你既然欢喜研究侦探学,这种事情,倒也是实地研究的好资料。我劝你不必推辞吧!”

李飞想了一想道:“现在暑假期内,横竖我闲着没事。既然你们这样说,我也不敢推辞。究竟是怎样一回事,不妨详细说出来,大家可以研究研究。”

志良道:“你肯替我们侦查,那就感激极了!”说着便把这一桩离奇不测的事情,详详细细,讲给李飞听。

李飞却依旧靠在那藤椅上,镇定了心神,听他叙述。

许志良道:“我父亲许崇仁,是大纬纺织公司的总理,在本埠商界中,总算也有些名望。不知李先生可晓得吗?”

李飞点头道:“莫非以前做过德和洋行买办的吗?”

志良道:“正是我父亲!我们原籍是浙江嘉兴,现在却住在法租界巨籁达路[1]五千四百三十二号。这件事情,还发生在两天之前。那一日是七月六号星期四,我早晨起来,刚在房里洗脸,我父亲忽然打发一个小丫头把我叫下楼去。我踏进我父亲的卧房,见他仰躺在一张竹椅上,面色灰白,蹙紧了眉头,满露着一种恐怖忧虑的样子。他听见我的脚声,突然从竹椅上直跳起来,两目对我看着。我上前叫了他一声,他如梦初觉,方才慢慢地坐了下来。

“我当时站在他对面,见他这样的神情,觉得十分诧异。他怔了一会,忽然战战兢兢地向我说道:‘现在有人要谋害我的性命,你知道吗?’我听了他这句话,吓了一跳,急忙问他道:‘此话从何而来?’他摇着头道:‘此话的来源,你不必管它。总而言之,我的仇人到了,他要谋害我的性命!这不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吗?’我问他道:‘此人叫什么名字?我们既然知道了,赶快去报告捕房,将他捉住,自然就没事了。’他却连连地摇手道:‘断断不可,这人要是被捕房捉去,他倒不见得怎样,我的名誉却从此扫地了。’我问他内中有什么秘密的关系,他却只管摇头,一声也不响。

“后来他把家中几个底下人,一个个叫进房去,再三叮嘱,教他们加意防范。以后倘有生客到来,须要通报之后,方准进门。至于他的卧室里,无论何人,不得擅自入内。他向来每天下午一点钟,定要到厂中去走一趟。自从那一天起,便成日躲在家里,连房门都不敢出,一天到晚,总是长吁短叹,失神落魄,好像忧虑和恐怖,环绕在他四周一般。

“我从前在商团里边,当过几年会员,所以家中有一柄旧式的手枪。我父亲忽然向我要了去,我说这种手枪,没有子弹可配,差不多是废物了。他说放在身边,壮壮胆气,也是好的。

“我父亲的脾气,向来很燥急,这几天因为惊骇过甚,神经受了刺激,脾气格外暴烈了。谁要是走到他卧室里去,他总得跳起身来,把手枪对着进来的人,假装着要开放的样子。不知道的人,没有不被他骇跑的,而且他虽是这样的恐怖,却绝不许别人提起这事。谁要是问了他一声,他就暴跳如雷,大声呵斥。所以这件事怎样发生,他的仇人是谁,我们简直一点也不知道。”

李飞听到这里,岔口道:“他说有人要谋害他,这话靠得住吗?也许他神经先有毛病,所以发此呓语。你们可曾请医生替他验过吗?”

志良道:“医生已经诊视过了,他说神经毫无毛病,现在因为惊骇过甚,受了剧烈的刺激,所以有些错乱。可见得他与我说的话,并不是呓语了。而且这一桩可怕的事情,我还没有讲完哩!

“昨天晚上十二点多钟,我因为外边有几处应酬,还没有回去。家中上下人等,大概都已睡熟了。唯有我父亲一个人,因为心绪不宁,不能安睡,坐在房里看报。他偶然回转头来,看到右首的两扇玻璃窗上,窗外有一个狰狞可怕的人面孔,睁圆了两只眼睛,正在向室内张望。我父亲一见之后,吓得魂不附体,从椅上直跳起来,拍案顿足,放声大喊,吓得家中的人,纷纷起来。

“大家奔到他房里去。这时窗上的人面孔早已不见了,我父亲因受了这样的惊吓,几乎晕了过去,颤巍巍地指着玻璃窗,好容易说出了‘有人’两个字。当时就有两个胆大的男仆,赶紧跑到窗外去寻找,但是找了半天,连个影子都没有看见。后来我回到家里,他们讲给我听,我也觉得十分诧异。而且我父亲暗地里向我说,这个隔窗的人面,的的确确,就是他的仇人。你想这不是更可怕了吗?”

李飞道:“这隔窗的人面,还有别人也看见吗?我想起来,或者令尊神经错乱,眼睛花了,所以发见[2]这种幻象,也未可知。”

志良道:“单是我父亲一个人看见,我也不敢相信他了。但是这个隔窗的人面孔,的确别人也看见的。”

李飞点头道:“别人也看见的吗?这个人是谁?”

志良道:“就是包车夫阿三。”

李飞道:“包车夫怎样会看见呢?”

志良道:“因为这几天我父亲胆小害怕,晚上叫阿三陪着他。这人面发现的时候,阿三正在那里打盹,猛听得我父亲狂喊一声,把他惊醒。他坐的地方,正对那两扇玻璃窗,所以他抬起头来,看得清清楚楚。那窗上果然有一个人面孔,头上戴一顶阔边的草帽,颏下有一二寸长的连鬓胡髭,面目狰狞,很是可怕!当时阿三吓得也喊起来,眨眨眼那个面孔就不见了。这样看来,我父亲所说的,确有其事,倒并不是幻象了。”

李飞道:“令尊房中,还有别人吗?”

志良道:“我母亲去世三年了,我父亲本来有一个姨娘[3],是堂子[4]里讨回来的。不瞒李先生说,这位姨娘,很不安分。今年三月里,忽然席卷所有,跟着一个拆白党[5]跑了。我父亲虽然十分气愤,但是因为家丑不可外扬,所以并没有追究。自从这位姨娘卷逃之后,我父亲便一个人住在楼底下,向来是并没有什么人陪伴他的。”

汪兆雄听到这里,便看着李飞道:“这倒也是一个关键,你要注意的。”

李飞点点头,又问志良道:“六号早晨,令尊叫你到房中去,是什么时候?”

志良道:“大约九点半钟。”

李飞道:“九点半钟之前,令尊可曾出去过吗?”

志良道:“没有出去,他向来早晨是不出去的。”

李飞道:“五号的晚上,你与令尊见面过吗?”

志良想了一想道:“那一天晚上我十二点钟回来,他还没有睡,在那里看报。我到他房里,与他谈了几句,方才上楼。”

李飞道:“这时候他的神色如何?”

志良道:“与平常一样。”

李飞道:“六号的早晨,令尊可曾收到什么信札吗?”

志良猛然想起来道:“不差!我听得当差的许福说,这一天早晨,我父亲接到一封信,是从邮政局寄来的。他看信之后,便发生了极大的恐怖。大概这一封信,一定是很有关系的了。”

李飞道:“这信你可曾看见吗?”

志良道:“我没有看见。要是能见了这信,也许现在已经明白了。”

李飞点头道:“这一封信,的确很有关系。还有一层,令尊发生了恐怖之后,可曾出去过吗?”

志良道:“他连房门都不敢出,哪里还敢出去?”

李飞道:“可有什么人来看过他吗?”

志良想了一想道:“六号的下午,我父亲曾把厂里的司事[6]沈少棠叫来,谈了一会。”

李飞道:“他们谈些什么,你知道吗?”

志良道:“当时我不在家中,而且他们谈论的时候,没有人在旁边,所以不知道谈些什么。据我想来,大概我父亲因为这几天不敢出门,所以把厂中的事,托给沈少棠罢了。”

李飞道:“沈少棠的为人如何?他常到你们家里来吗?”

志良道:“这人跟我父亲办事,已经有二十多年了。我父亲很信任他,他在厂中做司事,是我父亲一手提拔起来的。论他的人品,倒也不坏,只是犯了一个好赌的毛病,所以每月的薪水,总不够用。厂里是不能透支的,一年三节,便总得向我父亲借钱。我父亲对于厂里的职员,向来是很严厉的,唯独对于沈少棠,却十分优容。他有什么要求,我父亲从来不曾拒绝过。我平时觉得很诧异,大概这也是各人的缘法罢了。”

李飞道:“沈少棠对于令尊的感情如何?”

志良道:“我父亲这样待他,那是不用说,他是十二分的感激了。”

李飞想了一会,又问他道:“那发现人面的玻璃窗,是靠街的吗?”

志良道:“你问靠街不靠街吗?不靠街的。窗外是一条不通的小弄,向来没有人进出的。”

李飞道:“房屋的地位,非自己亲眼看过,不能明白。我所要问的话,大概都已问过了。这件事情,果然很复杂、很离奇,一时还研究不出什么端倪来。”

志良道:“照你的意思看来,这件事情,应当怎样办呢?”

李飞蹙着眉头道:“据我看来,这个在窗外窥探的人,和令尊一定相识的。而且他们俩还有什么秘密的关系,不能叫人知道。现在最简便的办法,便是请令尊将其中的秘密,完全宣布,把那个图谋杀人的人,捉进捕房里去,这事也就完了。但是这一层办法,令尊是断然不肯的。第二步的办法,便是将那封秘密的信札,想法子寻出来,或者在这信札的中间,得到了一点端倪,这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志良道:“第一层我也说是办不到的,至于第二层,只要那封信没有烧掉,总可以寻得出来。”

李飞道:“现在你回到家中,就可以在令尊的房里,寻觅那封书信。但是举动要秘密,千万不要给令尊知道。倘然这封信能够觅得,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汪兆雄道:“我的意思,最好要请你到许宅察看一回,或者能查出一点痕迹,也未可知。”

李飞点头道:“既然要侦查这桩事情,就非得亲自去察看不可。今天午后,我还有一点小事,大约四五点钟,准定到许先生的府上来吧。”

当时三个人约定之后,汪兆雄与许志良便向李飞告辞,一同去了。

这一天下午五点钟,李飞来到巨籁达路许公馆,许志良把他迎接进去,到了会客室中,见汪兆雄也在那里。

三个人坐定之后,志良向李飞说道:“那封秘密的书信,我已经查着了。”

李飞欣然道:“查着了吗?书信在哪里?拿来我看。”

志良道:“这封书信,已经被我父亲撕得粉碎,丢在一个字纸簏里。刚才我回来之后,在字纸簏里仔细翻阅,就捡出了许多大小不等的纸片,留心一看,果然是一张撕碎的信笺。但是要把它拼凑起来,倒很不容易,而且恐怕是不完全的了。”说着便在袋里取出一个信封,递给李飞。

李飞接过来,打开一看,里边果然是一二十块大小不等的碎纸片,当时便把纸片完全倒出来,摊在桌上。

三个人平心静气,好像搭七巧图一般,把纸片拼凑起来。足足费了一刻多钟,方才勉强拼好。

这纸片果然缺了好几块,已经是不完全的了。那纸上断断续续的文字,却看得出是封恫吓的书信,信中说道:

……二十年之前……念朋友之情,不惜……运动,则吾等……受缧……若……呼吁乞援,汝竟置若不闻,忍哉……马氏兄……父子均死,论情……乃逍遥海上,面团团作富家……容汝?余于前日到沪,余之手……知之,余必杀汝!为故……复仇为自己泄愤,汝……命难逃余手。先此警告,汝其慎之!

浦……

李飞看完之后,对许志良说道:“令尊恐怖的原因,一定就因为接到了这一封信,那是无可疑义的了。可惜这一封信,残缺不全,一时看不出什么端倪来。只晓得那个写信的姓浦,二十年前,与令尊有些深仇宿怨,现在要来报仇。至于姓浦的是个什么人,他们为什么结下深仇,却依旧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二十年前的事情。志良兄可晓得一点吗?”

志良道:“二十年前,我父亲在上海,我却还在嘉兴原籍读书,所以他的事情,一点也不知道。”

李飞点点头,把碎纸片依旧放在信封里,慢慢地说道:“我看了这一封残缺不全的信,很觉得失望。这纸片我要带回去,仔细研究研究,或者能查出一点头绪,也未可知。现在我要到令尊的房里去看看,可使得吗?”

志良踌躇道:“他脾气很暴躁,他要是言语中得罪了你,你可不要生气。”

李飞道:“我们看看就走,就算他得罪我,我不去理会他就是了。”

当时三个人站起身来,志良在前引导,穿过客堂,又穿过右边的一间起坐室,方是那老人的卧房。

三人刚走到起坐室的门口,忽然有一个人,急匆匆地从里面走出来,迎面遇见志良,两人都站定了脚。李飞看那人的年纪,约有三十六七岁,衣服很朴素,面貌也很和善,手中拿着一枝烟纸,不住地在那里呼吸。

志良看着他诧异道:“少棠兄,你几时来的?我怎样没有看见你?”

那人道:“我来了好一会了。我来的时候,你正在会客室里,所以我不来招呼你了。”

志良道:“你见过我父亲了吗?”

那人道:“见过了,我还同他谈了一会呢!”

志良道:“你们谈些什么?”

那人道:“我因为令尊三天没有到厂里去,所以特地来探望他,他与我谈了一会厂里的事情。”

志良道:“此外他可曾同你讲什么吗?”

那人摇头道:“没有谈起什么呀!这里离厂很远,我赶紧要回去了。”说完,便与志良告别,匆匆忙忙地去了。

那人走后,志良便对李飞说道:“这就是沈少棠。”

李飞点点头,志良走到房门口,把手指在房门上弹了几下,忽听得里边有一个枯涩带痰的声音,大声问道:“外边是哪一个?”

志良应道:“是我!”

里边又道:“志良吗?你进来吧!”

志良推开了门,挨身入内,李飞和汪兆雄跟在后面。李飞踏进房间,一眼就看见那老人靠在一张藤椅上,年纪约有六十左右,须发半白,额上布满了皱纹,愁眉双锁,两目圆睁,面色有些惨白,果然充满了恐怖忧惧的样子。

那老人见志良背后,跟着两个不相识的人,顿时大骇大怒,突然在身边掏出一柄手枪,把枪口对着两人,好像要开放的样子。

志良急忙上前摇手,指着李飞和汪兆雄道:“这两位都是我的好朋友,不是什么歹人,父亲不要弄差了!”

那老人怔了一会,方才把手枪收起来,看着志良道:“此地是我的卧房,不是会客室,你怎样把朋友带到这里来了?”

志良道:“我这两位朋友,他们定要见见父亲,所以带他们来的。”

老人又大声道:“我这几天一概不见客!他们不知道,难道你也不知道吗?我最怕的是招待生客,你陪他们到会客室坐吧!”

志良见老人声色俱厉,只得引着李飞等,退了出来。

当志良和他父亲谈话的时候,李飞已经把卧室的地位,看得清清楚楚。原来那卧室是长方形,门口朝南,床的位置,在西南角,靠西的墙上。前后有两个窗口,每一个窗口,有两扇玻璃窗。后面的窗口,在床的右面,玻璃窗是永远关着,不大开的。前面的窗口,离床七八尺,平时常开在那里。这就是隔夜发现人面的那扇窗了。

李飞跟了许志良退出卧房,志良心中,很觉得不安,连连向李飞道歉。

李飞笑道:“令尊心绪不宁,神经有些错乱,所以如此,我哪里会怪他呢?现在我们还是到那边小弄里去,察看一会,再作道理。”

志良、兆雄都道:“很好!”

当时志良便引着他们,一同打从后门出去,绕到那一条小弄里。李飞看那发现人面的窗槛,离地约有五尺光景,他走近窗口,要想向屋内窥探,谁知窗口太高,踮起脚来,还是看不见。

李飞四面看了一看,回转头来,向志良等说道:“你们看这个窗口,可有些奇怪吗?”

兆雄道:“我们看不出什么奇怪。”

李飞道:“你们看这个窗口,有五尺多高,假使有人立在窗外,要向屋内窥探,除非他有六尺高的身材,才能看得见。难道昨晚在窗外窥探的那个人,是一个特别长人吗?”

兆雄、志良都点头道:“说破了果然有些奇怪,想来他用什么东西垫了脚,上去窥探的。”

李飞道:“我也四面看过,此地空空洞洞,实在没有垫脚的东西。难道这人还带着垫脚的东西来吗?”

李飞一面说话,一面尽管低下头去,向地上察看。但见那弄里的地面,是碎石子砌的,靠墙那边,虽然有点泥土,但是这几天天气很好,地上很干燥,看不出什么痕迹来。后来在窗槛底下,捡着一粒水钻的套纽,还有一段半寸长的香烟头。

李飞拿在手中,看了又看,对于这两件东西,觉得很是注意,看完之后,便拿一张白纸包了,塞在袋里。志良和兆雄在旁,都莫名其妙。

李飞在这小弄的四周,又细细地察看了一回,实在找不出什么形迹来,三个人便一同回到会客室。

志良问李飞道:“这件事情,李先生可有些把握吗?”

李飞点着头道:“把握还不敢说,总算略略有一点端倪了。现在我要打听二十年前令尊在上海的详细情形,不知可有人能告诉我吗?”

志良踌躇道:“我父亲二十多年的老朋友,实在很少,一时到哪里去问呢?”想了一会,忽然跳起来道:“有了!二十年前的事情,只要问沈少棠好了。当时他跟着我父亲办事,大概总应该知道,可惜他已经回厂去了。刚才我们没有想到,不然倒就可以问他。”

李飞道:“这倒不必着忙。明天午后,你把他请到这里来,我要与他谈谈。大概我们俩见面之后,这事就有解决的希望了。”

志良点头道:“明天我特地差一个人去,把他请到这里来便了。”

这时候壁上的挂钟,一连打了六下。外面忽然刮起风来,天气骤变,好像要下雨的样子。李飞便向志良告辞,志良要留李飞吃晚饭,李飞执意不肯,告辞出来。

志良送到门口,李飞道:“今晚倘然有什么奇怪的情形发现,你可以打个电话给我,我家的电话,是中央八千三百四十六号。”

志良点头答应,向李飞再三道谢。李飞拱拱手,跳上黄包车,便回家去了。

李飞回家之后,果然雷电交加,下了一场大雨,约莫一个多钟头,方才停止。吃过晚饭,天气又忽然好了,一轮明月,渐渐地推将出来。这几天本来十分炎热,自从下了这场大雨,究竟凉快了许多。

李飞在灯下,又把那残缺不全的信笺,以及窗外所捡得的水钻套纽、香烟头等物,细细地研究了一会,心中已经有了几分成竹,便把这几件东西,收拾起来,看了一回书,方才安睡。

睡到四点多钟,忽然听得楼下会客室里的电话,铃声大鸣,把他从睡梦中惊醒。他知道那许公馆里,一定有什么不测的事情发生了,急忙跳下床来,奔到楼下拿电话的听筒一听,果然是许志良打来的。

他喘吁吁地说道:“你是李飞兄吗?”

李飞道:“是呀!你是志良兄吗?”

志良道:“正是!李飞兄,我家中果然出了不测的事情了!”

李飞道:“什么事情?”

志良道:“我父亲死了!”

李飞吃了一惊道:“死了吗?怎样死的?”

志良道:“大概是给人谋死的。那个隔窗的人面,又发现了,实在可怕得很!”李飞听志良说到这里,声音有些发颠,显着很畏惧的样子,接着又说道:“我已经打发一辆汽车来接你了,请你立刻来一趟!详细情形,我与你面谈吧!”

李飞道:“汽车一到,我立刻就来!尸身和房中的物件,请你不要移动,等我到了,再作道理。”

志良道:“决不移动,请你赶快来吧!”

当时铃声一响,电话就摇断了。李飞把家中佣妇叫起来,匆匆洗了个脸,果然许公馆打发来的那辆汽车,已经停在门外。

李飞出门上车,汽车一开,四轮转动,飞也似的向巨籁达路而去。(下)

李飞到了许公馆门外,刚跳下汽车,许志良已从里边迎接出来。

两人一见面,李飞便问道:“令尊果然遭了毒手吗?怎样死的?可曾叫医生来验过?还有救吗?”

志良摇着头道:“医生还没有来。这事很奇怪,表面看来,我父亲竟是自尽的!”

李飞诧异道:“自尽吗?怎样自尽的?”

志良道:“他吃了大半瓶的安神药水。刚才我打电话给你的时候,我以为他已经去世了,其实还没有死,不过情状很危险,恐怕是没救的了!”

两个人一路说着,已到了那老人卧室的门外。志良先进房去,把房里的男女人等,一概打发开了,才招呼李飞进去。

李飞走进卧室,见室中各种什物的位置状况,都和日间一般,并无什么凌乱的样子,便跟着志良,走到床前。志良揭开帐子,李飞定睛一看,见那老人直僵僵地躺在**,面色惨白,依旧还带着些恐怖的样子,口中微微有些气息,神经的知觉,已完全失去。任凭你怎样地推他喊他,他总是不动不响,仿佛已经死去了一般。再看床前桌上,果然有个盛安神药水的空玻璃瓶,还有一只白磁的杯子。

李飞问道:“这安神药水,是向来有的吗?”

志良点头道:“向来有的。我父亲年纪虽大,脾气很暴躁,有时候肝火上升,晚上睡不着,必须要吃一点安神药水,方能睡去。所以这种药水,是常备的。至于这一瓶,还是前天买来,里边还有大半瓶,现在却一齐吃下去了,这不是很危险的吗?”

李飞道:“他吃了这药水,你们怎样会知道的?”

志良顿足道:“我真是急昏了,怎么还没有把刚才的情形,讲给你听哩!昨天晚上,我父亲睡得很早,大约九点多钟就安睡了。包车夫阿三,依旧在房里陪着他。据阿三说,他临睡的时候,一个人坐在**,倒这药水吃。至于吃了多少,阿三却没有知道。后来阿三也睡着了。到了三点半钟之后,阿三一觉醒来,急想开门出去解溲。这时候月亮已经出来了,阿三偶然回转头来,望到那一扇玻璃窗上,忽然看见那一个狰狞可怕的人面孔,隔着窗又在那里窥探。月光底下,看得格外清楚,阿三顿时吓得魂不附体,拍手顿脚地大喊起来,惊动了全宅的人。大家起来,一齐拥到我父亲的房里。这时候隔窗的人面,早已不见了,阿三却还呆在那里,吓得面如土色,索索地抖个不住。这样一来,我们大家人声嘈杂,闹得惊天动地,不料我父亲睡在**,一点声息都没有。大家不觉奇怪起来,我便赶到他的床前,揭开帐子一看,谁知他直挺挺地僵在**,喊他也不响,推他也不动,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了!当时大家一看,都疑心是给隔窗那个人谋杀的。我见家中出了这样不测的事情,一时没有主意,只得赶紧打电话给你,把你请来。打过电话之后,方才知道他是吃多了安神药水了。但是这里头恐怕还有黑幕,我很疑心我父亲不见得会自杀,或者是给别人谋杀之后,假做这自尽的样子,也未可知。不知你看来如何?”

李飞摇头道:“这玻璃窗好好地关着,据阿三说,那凶人还在窗外,怎样会隔着窗谋害令尊呢?”

志良道:“如此说来,难道我父亲果然是自尽的吗?”

李飞道:“这也难说,等医生来验过之后,看他怎样讲。要是的确是吃了安神药水,并没有别的情形,那么谋害这一说,当然是不能成立了。”

两个人正在谈论,恰巧医生到了。那医生姓张,是个西医中很有名的,志良把他招呼到房中,大略和他说了几句。

张医生走到床前,仔仔细细验看了一遍,只见他蹙着眉头道:“果然是多吃了安神药水了,并无别的情形。老年的人,神经本来衰弱,现在又吃了这大半瓶的安神药水,知觉的机关,顿时完全停止。寻常年轻的人,尚且很危险,何况是这样的老人呢?据我看来,这安神药水,大概是七八点钟之前吃的,隔的时间太久了,脉息已经停止。周身的血,都望上冲,恐怕有几根血管,已经爆裂,实在是无法可想了,还是赶紧预备后事吧!”说完,便摇着头告辞走了。

医生走后,李飞对志良说道:“医生既然这样讲,这谋害一层,当然是不成问题了。”

志良犹疑道:“但是我总不信我父亲是自尽的,他为什么要自尽呢?”

李飞道:“看这样子,他也并不是存心自尽,大概他这几天因为极端的恐怖,以致神经错乱。昨晚他吃安神药水的时候,忽然神经又错乱起来,不知不觉,把大半瓶的药水,完全吃下肚去了。这也并不能算什么稀奇的事情呀!”

志良点头道:“这个理由,倒也说得过去。我是因为隔窗的人面,恰巧又发现了,所以很疑心我父亲是被害的。”

李飞看着窗外道:“现在天光已经大亮,我们何不再到小弄里去,查看查看?”

当时两人便从后门出去,绕到小弄里。李飞一眼看见那窗口的外面,堆着几块破碎的砖石,就指给志良看道:“我说世界上哪里有这样的长人?你看昨天晚上,他不是把砖石填着脚的吗?”

志良看了点点头,李飞又道:“昨晚下过一阵大雨,论不定这里还有足迹可寻哩!”

他低倒了头,寻了一会,果然在窗槛左近,寻到了两三个脚印。仔细看了一会,除了脚印及一堆砖石之外,其余也找不出什么形迹来。

两个人回到屋里,志良对李飞说道:“无论我父亲是否被人谋害,但是这隔窗的人面,究竟是哪一个,为了什么事情,要想来谋害我父亲,总得托你想个法子,侦查出来。这件事倘不查明,恐怕将来还要发生旁的事情哩!”

李飞点头道:“那是自然!不查明总不是了局。况且这件事我已经有了五六成把握。这个隔窗窥探的人,一定可以侦查出来!现在你去替令尊预备后事吧!照医生那样说,恐怕他一二点钟之内,就要去世了,我却还要回去一趟。下午一点钟,我再到这里来吧!厂里的司事沈少棠,你可以邀他来,叫他帮办丧事,我还有话要同他谈哩!”

志良点头道:“我本来要到厂里去,邀几个司事来,帮我办事。既然如此,沈少棠我一定把他叫来便了。”

李飞便向志良告辞,志良送到门口,李飞叮嘱他道:“令尊吃安神药水的事,你最好要关照家人,不可宣布;厂中司事等到来,只说是忽然中风故世便了;至于窗外发现人面一节,更要秘密,千万不可张扬,免得打草惊蛇,又发生别的问题。”

志良点头答应,李飞便依旧坐着汽车回家去了。

这一天下午,李飞刚吃完饭,又接到许志良的电话,说他父亲果然去世了。沈少棠已经叫来,倘然要问他什么话,赶快就来。

李飞放下电话听筒,匆匆出门,依旧坐了汽车,来到许宅。这时候宅中上下人等,忙着办理丧事,里里外外,十分杂乱。

李飞走进会客室,隐约听得那老人的卧室内,有妇女在那里啼哭。

停了一会,许志良蹙紧了眉头,来见李飞,用白巾拭着眼泪道:“我父亲竟然去世了!他死得这样奇怪,内中一定有什么秘密!我现在急于要知道那个隔窗窥探的暴徒,究竟是何人,总要费你的心,替我设法侦探才好!”

李飞安慰了他几句,便问他道:“沈少棠在哪里?请你替我们介绍介绍,我要与他谈一会呢!”

志良道:“他在账房里办事,我去叫他来吧!”说着便转身去了。

停了一会,志良带着沈少棠,走进会客室。李飞注意一看,果然就是昨天遇见的那个人。

志良替他们两人介绍了,大家坐下来,寒暄了几句,李飞便对志良道:“我要与沈先生谈几句话,你今天是忙得很,不必客气,尽管办事去吧!”

志良点头答应,便出室去了。

志良走后,李飞把门关上,便对沈少棠说道:“我这一回到此,是受着志良兄的委托,要侦查他父亲被害的缘故。你是他父亲的心腹人,所以先要和你谈谈。”

沈少棠听了诧异道:“志良兄的父亲,明明是中风去世,怎样说是被害呢?”

李飞低声道:“原来你还没有晓得吗?那老人并非中风,的确是被人害死的。现在因为要侦查凶手,所以暂守秘密。难道志良还没有与你说吗?”

少棠听了,很露出一种惊惶的样子,摇着头道:“他没有与我说呀!究竟怎样死的,我还不明白哩!”

李飞道:“这件事情很奇怪,我却已经有一点端倪了。大概凶手与死者,在二十年之前,有什么深仇宿怨,如今却来报复了!这凶手曾经在卧室的窗外,窥探过几次,直到昨天晚上,方才下手,把老人杀死。这都是我所推测出来的。”

李飞说到这里,留心看少棠的脸上,有些失色,他在袋里拿一支香烟出来,不住地呼吸,好像要借此掩饰他杌陧不安的样子。

李飞继续说道:“现在我要问你的,就是那死者在二十年前,可有什么深仇宿怨的人吗?你跟了他几十年,论理总应该知道,不知可能告诉我吗?”

少棠想了一想道:“事隔多年,死者有什么仇人,我可实在想不起来。也许他一向严守着秘密,不同我说,我又怎生知道呢?”李飞见他推得干净,也就不往下说了,停了一会,又问他道:“死者在纺织厂里,对待职员和工人,感情如何?”

少棠道:“他性子很严厉,对待他人,不能恩威并济,所以感情也不见得怎样好。”

李飞道:“那样说来,厂里职员和工人,可有怀恨他的吗?”

少棠道:“这却不知道了。”

李飞道:“我要想到你们厂里去调查调查,请你写一个地址给我。”说着便在身边取出一支中国自来墨水笔、一本怀中记事册,授与少棠。

少棠把手中的香烟头,掷在地上,接过笔来,写了一个地址给李飞。

李飞道:“现在也没有什么事情,停一会儿,我们再谈吧。”

少棠点点头,便出室去了。

少棠走后,李飞把他写的地址,细看了一回,又把他丢在地上的香烟头,拾起来仔细看过。

志良点头答应,便依他所说,写了一张字条,交给李飞道:“厂里的总账房马鸿起,人很老成,你把这字条给他看了,有什么话问他,他自然会告诉你的。”

李飞把字条塞在袋里,便匆匆地走出去了。

隔了一个多钟头,李飞从外边回来,拉了志良和沈少棠,一同到会客室里,把门关上,很神秘似的说道:“那个隔窗窥探的凶徒,我已经探出来了。此人姓浦,他的名字和住址,暂不宣布。现在只要我一举手间,就可以将他拿住了。”

李飞一面说话,一面偷看少棠的面色,只见少棠听了这几句话,很露着惊惶不安的样子。李飞心中,暗暗得意。

志良听说凶徒已经查出,便跳起来道:“凶徒住在哪里?我们去报告捕房,把他捉住了再说!”

李飞急忙拦住他道:“你不要忙,我闻得令尊在世的时候,曾经说过,若把此人送往法庭,与他的名誉,也很有关系,所以他不愿意宣布。我想恶徒果然应当惩办,但是令尊的名誉,也要设法保全!据我看来,现在暂时不要声张,待我再去暗暗地调查,最好将那二十年前的秘密,调查明白。倘然与令尊没有什么大关系,那么把他捉住,送往法庭究办,也还不迟。我的意思如此,但不知你们二位以为怎样?”

少棠接着便说道:“李先生的意见不差,还是探听明白了,再去拿他。不要操切从事,弄得反为不妙。”

志良见他二人都如此说,自然也赞成,便托李飞再去侦查,千万不要放凶徒逃走。李飞点头答应了,又与二人告别,匆匆外去。

少棠等李飞出去之后,觉得有些坐立不安。停了一回,他忽然向志良说,厂里还有一桩要紧的公事,必须要回去一趟。志良拦阻不住,只得叮嘱他办完公事之后,赶快就来。

少棠点头答应,便匆匆忙忙地出去了。

天色傍晚,李飞先回来,志良问他探听的事情怎样了,李飞欣然道:“大概都已调查明白,现在只须等少棠回来,我就要宣布了。”

将近吃晚饭的时候,少棠从外边回来,大家见了面,也没说什么。吃过晚饭之后,三个人一同到会客室里。

李飞将门关好,方才慢慢地对着志良说道:“你托我探听的事情,我已经侦查明白了。原来和令尊作对的暴徒,共有两人:一个姓浦,就是在窗外窥探的;还有一个,说出来却很奇怪,原来此人就在这一间会客室里,而且就在我们这三人的中间,你想奇怪吗?”

李飞含笑点头道:“不差呀!我想无论如何,你总脱不了干系,现在请你实说了吧!此中秘密,究竟是怎样的?”

志良听了,诧异得跳起来道:“少棠,你也是共同犯吗?我父亲待你不差,你为何要谋害他的性命呢?”

少棠却愤愤地看着李飞道:“你不要含血喷人!你说我是共同犯,可有什么证据吗?”

李飞笑道:“没有证据,我怎样可以冤枉你呢?现在请你们坐下来,待我先将此次侦探的手续,讲个明白。证据确凿,你自然就不能抵赖了!”

李飞说到这里,志良和少棠,便果然都坐了下来。

李飞对志良说道:“昨天你到我家,把案情叙述之后,我所最注意的,便是这位沈少棠了。因为令尊发生了恐怖之后,单是把少棠叫来,和他商议。显见得这内中的秘密,少棠是完全知道的了。但是这种秘密,倘然与他本身无关,他为何要支吾其词,不肯告诉你呢?从这样推想起来,可见这二十年前的秘密,除了令尊之外,少棠也是一个很有关系的人了。后来我们到小弄里检查的时候,我不是在地上拾得两样东西吗?”

志良道:“不差!一粒水钻套纽扣,一段香烟头。”

李飞道:“就是这两件东西上,我又得到了一线的光明。原来我在令尊房外,第一次遇见少棠的时候,见少棠手中拿着一枝香烟,一刻不停地呼吸,又见他马褂上五粒水钻套纽,内中缺少了一粒。我当时固然并不在意,但是在窗外拾着了水钻套纽之后,我便顿时想起来了。从这样看来,可见得隔夜那凶人在窗外窥探的时候,少棠明明也在那里。而且还有一个证据,我看那窗口很高,靠窗的墙脚边,又没有填脚的东西,这人如何会在窗上窥探呢?后来却想起来了,要是这人还有一个同党,那就容易得很。譬如那同党蹲在地下,这人踏在他的肩膀上,就可以看得见窗内的事情了。所以我敢决定这凶人一定有一个同党!那同党不是他人,就是这位沈少棠先生了。”

李飞说到这里,眼看着少棠的脸上,微微含笑。少棠低倒了头,只管吸他的香烟,一言不发。

李飞便继续说道:“当时我虽然决定此事与少棠有关,但是还恐怕不十分确实,所以不敢宣布。今天我与少棠,谈了一回,少棠推得干干净净。我假意请他写个纺织厂的地址,骗得他亲笔的字迹,仔细察看,与那一封残缺不全的恫吓信,很有几处相像。我就疑心那一封恫吓信,就是少棠写的。我又把他吸剩的香烟头,和窗外拾得的比较,果然都是大前门牌香烟,一式一样。后来我又到厂里去调查,前天晚上,少棠果然没有回厂,据说与一个朋友,在‘新舞台’看夜戏,时候迟了,所以睡在旅馆里的。从这几种证据看来,少棠是凶人的同党,显而易见,断无可疑的了。

“我在门外站了一会,便也走进栈去,暗暗地向一个茶房打听,这里可有一个连鬓胡髭、戴草帽的客人吗?那茶房说有的,此人姓浦,来了不过三四天,是个单身客人,住在楼上。当时我便掏出两块钱来,塞给那个茶房,叫他留心监视那姓浦的客人。倘然他算清房钱,要想逃走,就叫那茶房暗暗地跟在他的后面,探听他搬到哪里,赶紧前来报告我。所以我想那个姓浦的,总逃不出我的手掌之中。

“以上所叙述的,便是我侦探此案的始末情形,至于那姓浦的和少棠两人,为何结合了要谋害令尊的性命,这个我却不知道了。好在少棠在此,叫他把内中情由,从实说来,我们自然就明白哩!”

志良听李飞说完,心中不觉大怒,回头看着少棠道:“好呀!我倒想不到你就是凶人的同党!我父亲并未待亏你,你为何要谋害他的性命?快快说来!”

少棠到了这个时候,知道不能掩饰,只得坦然向志良说道:“李飞先生的侦探术,我实在佩服。事到如今,我也不得不说明了。这件事的内容,我果然都明白。前天晚上,我也的确曾经同了那个姓浦的,在令尊卧室的窗外,站立片刻。至于昨天晚上,我却实在没有来,他怎样地谋害令尊,我一点也不知道。这是我可以对天立誓的!”

志良犹疑道:“你且把这内中的秘密,讲给我们听。至于你是否共同犯,将来自会水落石出,现在不必自己分辩的。”

少棠道:“这事说来很长。二十年之前,我只有十六岁,刚到上海学生意。那时节令尊还在宝善街一爿洋广货店里做账房。那洋广货店的招牌叫‘昌泰’,一开间门面,规模很小。店中除了令尊之外,只有两个伙计、一个学生。那学生就是我了。店中后楼,多着一间亭子间,东家要想转租出去。恰巧那时我有一个表兄叫浦润生的,新近来到上海,要想借一个存身的地方,我便介绍他,就住在那间亭子间里。

“浦润生搬来之后,我们见他所往来的人,都是些不三不四的,心中不免有些疑惑。后来有一天不知怎样,浦润生暗中却与令尊说明白了。原来润生在台州本乡,因为穷极无聊,已经入了盗党,一两个月中间,连抢了好几家富户,得的赃物不少,单是他个人名下,也分到了四五千金。后来因为本乡风声紧急,存身不住,所以带了赃物,逃到上海来。当时浦润生便托令尊替他销售赃物,许他一个特别的利益。这时候令尊正在窘乡,便贸贸然答应了他,暗中设法,把四五千金的赃物,完全销掉。润生便把这款子托令尊代为存放,存折等项,也交给令尊代管。这些事情,他们不能瞒我,所以我都亲眼看见的。

“当时我也曾和令尊说过,浦润生这人,凶横得很,不是个好惹的,万一他罪不至死,释放出来,你吞没了他的银钱,他岂肯与你甘休?这不是很危险的事情吗?但是令尊不听我的话,任凭润生再三来信,总是置之不理。后来却晓得润生等一班人,在监中因为没钱使用,受了不少的非刑虐待。有几个案情重大的,定了死刑;润生和几个案情轻一点的,都定了二十年的长监。在监中不到十年,几个盗党,一个个都瘐毙了,就只剩了浦润生一个人,没有身死。所以润生对于你父亲切齿痛恨,自己对天立誓,有一日释放出狱,必定要将令尊杀死,以报此仇。以上所叙述的,便是二十年以前的秘密了。”

少棠说到这里,志良和李飞,方才恍然大悟。

志良也没话可说,只是微微地叹了一两口气,少棠便继续说道:“在这二十年之中,令尊成了个富家翁了,但是浦润生却还在监中受苦,直到上月月底,才由吴江县的监狱中,放了出来。他出狱之后,便来到上海,住在东新桥的小客栈内,打听得令尊已经成了富翁,又晓得我在你家厂里办事,他便把我叫到栈房里去。提起了令尊,他便暴跳如雷,不知他打哪里又弄来了一柄手枪,掏出给我看,说一定要将令尊轰毙,方才甘心。我再三劝他,他非但不依,还逼着我替他写一封恫吓信,寄给令尊。我见他手中握着手枪,实在有些怕他,被他逼得没法,只得替他写了。

“第二天下午,我便赶紧来报告令尊,谁知令尊已经接到了恐吓信,十分恐怖。我便劝令尊把以前的款子,如数还了他,大家把冤仇解开,岂不是好?但是令尊又不肯答应。那一天晚上,润生又到厂里来,逼着我一同出去,先到‘新世界’玩了一会。约莫到十一点多钟,他便拉着我到这里来,闪进了那边的小弄。他因为窗口太高,便叫我蹲在地上,他却站在我的肩膀上,隔着玻璃窗,向里边窥探。就在这个时候,我失落了一粒水钻的套纽。当时我心中十分害怕,恐怕润生果然开起手枪来,那么我也在那里,岂不成了个共同犯吗?幸而室内有人看见,放声一喊,润生急忙跳下来,拉着我飞步逃走,总算没有闹出什么危险的事来。

“这一夜我就住在客栈里,到了第二天,我又赶紧把这情形,来报告令尊。令尊虽然愈加恐怖,但是依旧没有解决的方法。至于昨天晚上,浦润生怎样到此谋害令尊的性命,我却没有和他一同来,所以实在一点也不知道。今天李先生盘问我,我恐怕惹起嫌疑,不敢直说。刚才我去看浦润生,的确是报信给他,教他赶紧避开,但是他却赌神罚咒,据说你父亲的身死,与他毫没相干。他昨晚虽然在窗外窥探,依旧没有进去,哪里会谋杀你父亲呢?他这话是否可靠,我却不得而知。

少棠说完,这一件事情的秘密,总算是完全揭破了。志良闻得他已死的父亲,曾做过这种不名誉的事情,心中说不出的懊恼。

李飞却劝他道:“这都是过去的事情,现在令尊人已死了,何必放在心上呢?倒是浦润生这个人,是个亡命之徒,必须要想一个妥当的法子对付他,不要闹出别的事情来才好。”

依志良的意思,像浦润生这种人,将来总是社会之蠹,非得把他除去不可!李飞却劝他道:“令尊的去世,的确是自己多吃了安神药水的缘故,并不是浦润生谋杀他的。润生并没有什么罪名,你怎样可以逮捕他呢?而且你逼得他急了,他必定要把二十年前的事,一概宣布。那么令尊的名誉,岂不大败?依我之见,倒不如照少棠方才所说的办法,把润生存在令尊处的款子,如数还他,作为和平了结。好在令尊已死,这冤仇本来也可以解开了。至于润生将来,再要不安本分,那么自有国法去治他,与我们不相干了!”

少棠在旁,也赞成李飞的办法。志良没法,只得照此办理,就托少棠去向润生接洽。

少棠去了一个钟头,匆匆地回来,说好容易与润生讲妥了,准定明晚六点钟,大家在三马路[8]会宾楼菜馆晤面,志良还他五千块钱,教他出立一张笔据,作为了结。

志良就命少棠回厂,关照账房马鸿起,教他向银行里提出五千块钱的钞票,就托少棠准时送到会宾楼,一面又和李飞商议,请他明天也到会宾楼去一趟,李飞点头答应了。

布置已定,李飞告辞出来,顺便去到那小客栈里,把监视浦润生的命令取消,方才回家。

明天六点钟,李飞到会宾楼菜馆,志良和少棠,已经先在那里,款子也带来了,但是浦润生还没有来。

等了一会,已经七点钟了,润生还是不来。志良心中,有些焦急,恐怕另外发生了什么变卦,便命少棠到客栈里去看他。

少棠去了约莫半点钟,一个人匆匆地回来,说浦润生不在栈房里。据茶房说,他已经出来了一个多钟头了。

当时大家都觉得很奇怪,不知道什么缘故。等到八点半钟,润生依旧没有来,三个人只得胡乱吃了一顿饭,各自回家,预备明日早晨,由少棠去找润生,责问他失约的缘故,再定办法。

明天七点钟,李飞刚起身,他的同学汪兆雄,又来看他。兆雄问起许家的事情,李飞大略讲了一遍,对于浦润生隔夜的失约不来,觉得很诧异。

看了一会,他忽然跳起来,指着报纸道:“奇事奇事!你看这一段记的,不是那个浦润生吗?”

李飞接过报纸一看,见那一段新闻说道:

汽车下之新鬼

昨晚六点钟左右,有新美洋行西人所乘八千九百零三号汽车,驰过福州路湖北路转角时,因驾驶不慎,将行人浦润生撞倒,汽车从身上滚过,受伤甚重!当即由站岗巡捕,抄明汽车号码,报告捕房,一面将受伤人车入仁济医院求治。浦到院时,尚能言语,旋即因伤重身死,尸身业送斐伦路验尸所,预备检验矣。

李飞看完之后,叹口气道:“这一件事情,原来就这样地结束了!”

[1] 巨籁达路(Rue Ratard):由上海法租界公董局修筑于1907年,当时属于越界筑路性质,以法国驻沪领事巨籁达命名。1966年改名为巨鹿路。

[2] 发见:显现;出现。

[3] 姨娘:旧时对父之妾的称呼。

[4] 堂子:旧时苏沪一带妓院的俗称。

[5] 拆白党:设圈套骗取财物的流氓集团或使用诈骗手段的不良分子。

[6] 司事:指官署中低级吏员或公所、会馆等团体中管理账目或杂务的人员。

[7] 爱多亚路:今上海市延安东路。

[8] 三马路:今上海市汉口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