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里针

1.宿舍窃案

这时候李飞才十七岁,在一个中学堂里读书。那学堂是私立的,校名叫作亚东公学,地址在静安寺路的中段。

校中分为两部,一部是中学,一部是中学的预科。校长姓秦,是创办时的一个发起人。那秦校长办事很认真,辛苦经营,不辞劳瘁,倒的确是个教育界的热心人物。

校中规则很严肃,课程也很认真。名誉一好,这学校就发达起来。刚开办的时候,学生只有五六十人,三四年之后,居然增加到五百多人,其中寄宿的也有二三百人。这学堂的气象,大有蒸蒸日上的样子。可是学生的人数多了,内中便难免良莠不齐。寄宿舍之中,时常有人失去银钱衣服等物。

舍监姓朱,便是李飞的表叔。李飞进这个学堂,也是被这位表叔带进去的。朱舍监办事也很认真,每逢接到了失物的报告,便立刻将寄宿生的箱笼物件,逐一搜检,有时也居然搜出了证据。真贼实犯,无可抵赖,就禀明校长,将那窃物的学生,立时开除。但是开除尽管开除,失物却依旧难免,有时候那失去的东西,竟然无影无踪,不知去向。舍监查不出来,失主也只能自认晦气了。

有一天早晨七点钟,学堂中打过起身钟后,那位舍监朱先生,正在自己房间里写信。

忽然有一个学生,推门进来,慌慌张张地说道:“朱先生,我们房间里又失掉东西了!”

舍监抬头一看,那学生是正科三年级的许幼兰,就把手中的笔一搁,蹙着眉头问道:“又丢了什么东西了?几时丢的?”

许幼兰道:“我昨晚临睡的时候,在箱子内取出一套绒衫裤,放在床角里,预备今天早上换的。不料今天起来,那绒衫裤忽然不见了,真是怪事!”

舍监道:“你那套绒衫裤是新的,还是旧的?上面有什么记号没有?”

幼兰道:“绒衫裤是旧的,也没有什么记号,就是丢掉了,也不值几个钱。不过现在身上的肮了,没有更换,倒觉得很不便当罢了。”

舍监点了点头,把寄宿舍的花名册一翻,又问他道:“你住在十三号,不是同郑季荪、王仁荣、徐义生三个人同房间吗?”

幼兰道:“正是。他们三人,我都问过了,都说没有看见。”

舍监道:“今天你们四人之中,哪一个最先起来?”

幼兰道:“徐义生起来得最早。我们起来的时候,他已经不在房间里了。我当时不见了绒衫裤,也疑心徐义生同我闹玩笑,有意把绒衫裤藏过了。后来在操场上找到了他,他说实在没有看见。这样说来,一定是有人偷了去了。”

舍监道:“你去把他们三个人找来,我还有话问他们呢。”

幼兰答应了一声,就出去了。

不多一会,许幼兰带了同房间的三个人,一同来到舍监室里。

舍监把许幼兰失去绒衫裤的事,向三人问了一遍。三人的言语,也和幼兰一样,都说这件事情奇怪得很,究竟是哪一个偷的,我们可实在不知道。舍监察他们的神情,也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后来舍监又问他们道:“你们各人的物件,都检点过了吗?除了这一套绒衫裤之外,可曾失掉别的东西没有?”

舍监这句话,倒把他们四个人都提醒了,异口同声地说道:“我们还没有查过,不知可曾失掉什么。”

舍监道:“现在倒也不必着忙,你们同我到宿舍里去,大家细细地检查一下,再作道理。”

当时舍监便立起身来,带了四个学生,一窝蜂地赶到十三号里。

四人把自己的箱笼物件,逐一打开,摊在房里。一来给舍监过过目,以免嫌疑;二来自己也好检点检点,恐怕内中失掉了什么。

舍监先走到许幼兰的床前,仔细察看了一会,也看不出什么可疑的痕迹。

正在这个当儿,那王仁荣忽然嚷起来道:“不好了!我一只金表不见了。表上还有一条金链条呢!”

接连着郑季荪也气吼吼地嚷道:“我箱子里的钞票八十元,也一齐不见了!这是哪里说起?照这样看来,寄宿舍里,简直是个贼窝了!我们还能够住吗?”

舍监听了,走过来看了一看,点点头道:“我早已料到你们所丢的,决不止一套绒衫裤的。现在嚷也没用,须得赶紧侦查才是。”

徐义生站在一旁,慢吞吞地道:“我倒好像没有失掉什么。可是我的东西太多,一时也记不清楚了。”

王仁荣道:“我的金表,本来是带在身边的。前天忽然坏了机件,不能用了,所以就放在床面前小桌子的抽屉里,预备后天礼拜日,带出去修理的。昨天早上,我开抽屉取一管笔,见那表还好好地搁在抽屉角里。今天忽然丢了,真是怪事!”

郑季荪道:“我箱子里的钞票八十元,并不是我自己的。前天我的舅舅来看我,听说我快要放假回去了,所以将这钱交给我,托我带给舅母的。我恐怕放在身边,不大稳当,所以锁在箱子里。现在忽然失掉了,教我怎样去见舅母呢?而且还有一桩奇事,这箱子依旧好好锁着,里边的钞票怎样会不翼而飞?我倒实在不懂了!”

舍监把他箱子上的锁一看,摇摇头道:“这种中国式的铜锁,普通得很,同样的钥匙甚多,就是用一根铁丝,也能够把它拨开,这倒不足为奇。据我看来,这偷钞票和金表的人,当然就是偷绒衫裤的人了。而且失窃的时候,一定在昨晚十点钟之后,今晨七点钟之前。但是那时候你们四人,都睡在房里,这个贼竟敢进来偷东西,他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难道他开箱取物的时候,你们四人在**,竟然一个也不听见么?”

四人听了,面面相觑,都说昨天晚上,实在不听得什么声音,就是今天早上,也没有人到房里来过。

舍监沉吟了一会,便道:“你们收拾课本,预备上课去吧!等我将各房间检查之后,再定办法。我想金表和钞票,都是很小的东西,一时未必能搜得出来。现在只要把绒衫裤能够查出,其余的东西,自然也有着落了。”

四人听了,就跟着舍监,一同出来,命茶房[1]把房门锁好,便各自往课堂中去了。

2.百口莫辩

舍监把寄宿舍各房间,逐一检查,白忙了半天,到底也查不出什么证据来。回到舍监室里,便把那门房桂生,叫了进来,问他道:“今天一早,可有寄宿的学生出校去吗?”

桂生道:“每天校门一开,就有学生出入。今天早上,进出的学生很多,一时实在记不清楚了。”

舍监道:“可有人带着包裹出去吗?”

桂生想了一想道:“有的。早晨七点钟时候,中学二年级的张允文,带了一个包裹出去,包裹里面,好像是几件衣服。”

舍监听了,心中一动,命桂生退了出去,就打发一个茶房,去把二年级的学生张允文,叫来问话。茶房去了一会,把张允文带到舍监室。

舍监劈头就问他道:“你今天早上七点钟,到哪里去的?”

允文听了,登时一呆,面上很露着惊慌的样子,勉强答道:“我是出外散步去的。”

舍监道:“散步为什么要带一个包裹呢?那包裹里是什么东西?”

允文见舍监提起包裹,更觉慌了,支吾着回答道:“包裹里是一套短衫裤。因为穿得脏了,带出去洗的。”

舍监道:“这话就不对了!洗衣公司的人,天天到这里来的,你何必自己送去?”

允文听了,无言可对,低头不语。舍监要把他袋里的东西,检查一下。允文起先不肯,后来被舍监逼得没法,只得把衣袋里的东西,一齐掏出来,放在桌上。

舍监看是皮夹一只、铅笔一枝、洋刀一把、铜元十几枚。舍监把皮夹打开一看,里边有名片六七张、五元钞票一张、一元钞票三张,另外却还有一张“源来典当”的当票,当价二十元。票上的日子,果然就是这一天。可惜当的什么东西,却因为当票上的字,难识得很,所以看不出来。

舍监拿着当票问道:“这票子是哪里来的?你当掉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允文哭丧着脸道:“我因为没有钱用,所以当掉了一件灰鼠皮马褂。”

舍监冷笑道:“恐怕不是皮马褂吧?”

允文道:“实在是一件皮马褂!先生若不相信,可以赎出来看的。”

舍监听了,也就不与他分辩,立刻在自己身边,掏出二十一块钱,打发一个茶房,去把那当的东西,赎了出来;一面对张允文说道:“你不必去上课了,就在这里坐一会再说。”

允文无可奈何,只得垂头丧气,坐在一旁。舍监却提起笔来,另外办他的公事了。

停了半点钟,赎当的茶房回来。他赎出来的,果然是一件灰鼠皮马褂。

舍监见了,觉得出乎意料之外,当时把那件马褂,反反复复看了一会,忽然问张允文道:“我看这件马褂,又长又大,与你的身材不合,决不是你自己的。你不妨从实对我说,这马褂究竟是哪一个的?”

允文此时无可掩饰,只得实说道:“这马褂是徐义生的。”

舍监听了,又是一愣,心中暗想:徐义生这人,可算得糊涂极了!自己失掉了一件皮马褂,为何绝不提起呢?

这时候舍监的心里,以为这件马褂,一定是张允文偷来的,所以他又问道:“这样说来,那十三号里失去的金表、钞票,一定也是你拿的了?”

允文听了一呆,急忙分辩道:“什么金表、钞票?我是一点也不知道。就是这件马褂,也是徐义生自己给我,教我去当的!”

舍监诧异道:“此话奇了!他为什么要把这马褂给你当呢?”

允文道:“徐义生是我的表兄,他在这一学期内,络续借了我三十块钱。现在我问他讨,他没有钱还我,所以把这件马褂给我,教我替他当了。当下来的钱,就算是还我的。”

舍监道:“他几时给你的呢?”

张允文道:“今天早上起来,他叫我到操场上,把这马褂给我,教我赶紧去当,不要被别人知道。先生不信,尽可把徐义生叫来,我们当面对质。”

舍监听了,也不知是真是假,就命茶房去把徐义生叫来。停了一会,徐义生跟了茶房,来到舍监室,一眼看见张允文站在那里,不觉一呆。舍监就把马褂给他看道:“这件马褂是你的吗?”

徐义生硬着头皮道:“不差,是我的。”

舍监道:“你的马褂,为何却给张允文当掉了?”

徐义生言语支吾,一时回答不出。

张允文在旁边着急道:“这马褂是你自己教我当的,现在可不能连累我呀!”

徐义生知道无可掩饰,便道:“这马褂的确是我给他的。因为借了他三十块钱,一时还不出来,他逼得我没法,所以教他把马褂当掉,还了他再说。”

舍监道:“当来的钱呢?”

张允文道:“我还去了十二块钱的食物账,所以皮夹里边,还剩八块钱。”

舍监叹口气道:“你们平常的用途,本来靡费惯了,一到没钱的时候,便做出这等勾当来!自己想想,岂不惭愧?如今也不用说了,十三号里失去的东西,定然是你们两个人拿的,究竟钞票、金表等物,藏在哪里,快快地说出来吧!”

徐、张二人听了,都骇了一跳,没口地分辩道:“金表和钞票,我们实在没有拿!这可不能怪我们的!”

舍监对徐义生道:“十三号里的东西,据我看来,一定是房间里人拿的!现在你们四个人,只有你没失掉东西,这就是一个大大的破绽。况且今天早上,又是你第一个起身,这件案子,你总脱不了干系。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说出来吧。”

徐义生见舍监一口咬定是他,急得他面红耳赤,赌神罚咒,抵死也不肯承认。

舍监又向张允文盘问,张允文更叫起撞天屈来。他说连十三号失物的事情,也一点没有知道。

舍监见问不出什么,只得罢了,当时便把两人软禁在一间自修室里,预备等校长到来,再作道理。可是这样一来,学堂里边,议论纷纷,都说徐义生和张允文,偷了东西,给舍监先生查出了。一霎时间,全校学生,沸沸扬扬,都把这事当作新闻讲,差不多没有一个不知道了。

3.实地勘察

这一天的午后,李飞偶然为着一件事,去看舍监。他们本来是亲戚,所以倒也不拘师生的形迹,两个人坐在舍监室里,随意谈了一会。

舍监偶然提起十三号里失物的事情,触动了李飞好奇之心,他便自告奋勇,意欲着手侦查,要求舍监把那案子的内容,叙述一番。

舍监也无可无不可,当时就将那案中经过的情节,详详细细,讲给他听。他听过之后,想了一会,便问舍监道:“照表叔看来,这件案子,与徐、张两人有关系吗?”

舍监很坚决地说道:“张允文是否同谋,我倒不敢说。至于徐义生却一定有关系的。”

李飞道:“表叔说他有关系,有什么证据呢?”

舍监道:“充分的证据,现在还没有寻出。不过他对于这件案子,的确有许多可疑的地方。”

李飞道:“可疑的地方在哪里呢?”

舍监道:“十三号房间里,一总住着四个人,三个人都失掉东西,只有他一个人没失什么,这是第一桩可疑。各物被窃的时间,是在昨晚十点钟之后、今晨七点钟之前,这时候四个人都睡在房里,外人决不敢进去偷东西的,可见这个窃物的人,一定就在房间里住的了。但是其余三个人,都是失主,断没有可疑的地方。除了徐义生,还有哪一个呢?这是第二桩可疑。平常每天早晨,他起身的时候,也和人家差不多,今天却第一个起来,比人家格外早些,这是第三桩可疑。他平常用钱很阔绰,这几天却在窘乡。凡人处境窘迫,便是造成罪恶的原因,或者因为窘得没法,就做出这胠箧的勾当,也是有的。这是第四桩可疑。有此四种原因,所以我敢决定他和失物的案子,很有嫌疑。”

李飞听舍监说完,便道:“表叔怎生知道失物的时间,是在昨晚十点钟之后呢?”

舍监道:“因为偷金表、钞票的人,一定就是偷绒衫裤的人。据许幼兰说,他的绒衫裤,是在昨晚十点钟拿出来的。由此推测,可知这窃物的人,一定在十点钟之后下手的了。”

李飞听毕,摇摇头,一声不响,后来又问道:“假使金表和钞票,果然是徐义生偷的,那么我倒有些不懂了。他既然有了钞票,为何还要把自己的皮马褂当掉呢?”

舍监听了,倒也一呆,想了一会道:“这个问题,果然大可研究。或者他欠人家的债,为数太多,偷来的钱,还不够抵偿,所以又把自己的马褂当了。”

李飞道:“这却未必!因为学生时代的靡费,究竟有限。八十块钱的钞票,再加上一只金表,也有一百多块钱了,难道还不够还债吗?”

舍监道:“也许他有意把马褂当掉,预备事发之后,洗刷自己的嫌疑的。”

李飞摇着头道:“也不见得!他当掉马褂的时候,并未当众宣布,要不是表叔给他查出来,有哪个知道呢?这样的预备洗刷,心思未免太曲折了。”

舍监道:“据你看来,这件事便怎样呢?”

李飞道:“这件案子,倒很有研究的价值。据我看来,张、徐二人,对于此案,恐怕没有什么关系。其中却另有一个人,很是可疑。不过现在还不能说,等我调查一下,自然就明白了。”

舍监诧异道:“徐义生没有关系,倒是哪一个有关系呢?”

李飞笑道:“寄宿舍里边,总有一个有关系的人。不过现在没有赃证,就是知道了,也不能宣布,还是不说的好。”

这时候李飞便立起身来,走到舍监的写字台前,把桌上的告假簿翻了一翻,忽然微微一笑,好像得到了什么证据似的。舍监不懂他的意思,又不好问他。

停了一会,李飞又问道:“现在徐义生和张允文,还在自修室里吗?”

舍监道:“还在里边。”

李飞道:“我要问他们几句话,问明白了,再来研究吧!”当时便别了舍监,匆匆地去了。

4.新法圆光

隔了五分钟,李飞回到舍监室。

舍监问他调查得怎样了,李飞道:“此案的内幕,已经有五六分明白了。不过赃物藏在哪里,一时倒不容易侦查。只要赃物查得,那偷东西的人,自然不敢抵赖了。我想这半日之内,赃物未必就能运出。现在事不宜迟,倒要赶紧想法检查才好。”

舍监道:“寄宿舍里,我刚才已经完全查过了。查不出来,也是枉然。”

李飞道:“据我看来这赃物还在十三号里,其余房间,毫无关系,可以不必查了。现在我们再到十三号里,细细地检查一下,你看如何?”

舍监道:“很好。”当时两人便赶到十三号里。

李飞到了里边,上上下下,仔细查看。后来又在四人的**,逐一翻视。最后查到许幼兰的**,刚把被头一翻,忽然喊了一声“啊呀”,把那只右手,缩了出来。

舍监跑去一看,原来那被头的棉絮里,藏着一枚针。李飞没有晓得,把手去翻,恰巧碰在针上,被那针刺了一下,手心中间,刺了些血出来。

李飞把针拔出,见那针眼上边,还有一尺多长的一条蓝线。

舍监道:“这针怎样会遗失在棉絮里?岂不要刺痛盖被的人吗?”

李飞把针和线,拿在手里,看了一会,好似想起了什么似的,又把床里的被头,细细地看了一会,上上下下,捏了几下,忽然对舍监道:“不必查了,我已经明白了。现在回到外边,商量破案的办法吧!”

舍监见他这个样子,简直莫名其妙,只得跟了他一同出来。

李飞回到舍监室,想了一会,忽然教舍监把十三号里的四个人,一齐叫来。舍监点点头,就打发一个茶房去了。

李飞又暗地关照舍监道:“停会他们来了,我说怎样,你便依我怎样,切不可和我反对。这件案子,包你就明白了。”

舍监点头答应。

不多一会,四个人络续来到舍监室。李飞等他们到齐了,便发言道:“去年我在苏州的时候,遇到一个催眠术专家,他教了我一套外国圆光[2]的法子,很是灵验。这外国的圆光,与中国不同。譬如失掉了东西,只消拿一碗清水,喷在失物的地方,不到五分钟,这窃贼的小照,就能在水里现出来了,五官四肢,清清楚楚。好在随便男妇老小,都能够看得出来。这种法子,我已经试过几遍,百发百中,灵验得很。今天十三号寄宿舍里,忽然失掉了许多东西,舍监因为查不出来,教我把那外国圆光的法子,试演一下,以免冤屈好人。我是义不容辞,只得把诸君请来,我们一同到十三号里,当众试验。要是圆出了哪一个的小照,自然不能抵赖了。”

众人听了李飞这番话,都觉得十分奇怪。外国的圆光术,非但眼睛里没有见过,就是耳朵里也没有听见过。大家似信不信,可也没有人同他辩驳。

舍监坐在旁边,心中也觉纳罕,暗想李飞哪里会圆什么光,分明在那里捣鬼,不知弄的什么玄虚。幸而李飞早已同他说明,无论怎样,不能和他反对,也只得由他去说吧。

李飞说完之后,便命茶房去到厨房里舀了一大碗的清水来。他就拿着这清水,招呼舍监,带了许幼兰等四个人,一同来到十三号里。

舍监和四个人,四散地立着,好似看戏法一般。房间里边,寂静无声,专等李飞试演他的圆光妙术。

李飞定了定神,先问王仁荣道:“你的金表放在哪里的?”

王仁荣道:“就在这个桌子的抽屉角里。”

李飞摇摇头道:“不好不好,抽屉角太小了,显出来的小照,恐怕看不清楚。”又问郑季荪道:“你的钞票放在哪里的?”

郑季荪道:“就在这个箱子里。”

李飞又摇摇头道:“不好不好,箱子里边更不清楚了。”第三个便问许幼兰道:“你的绒衫裤放在哪里的?”

许幼兰道:“放在床角里被头上的。”

李飞点点头道:“好了好了,这个贼的影子,就教他现在被头上吧!”说着就走到许幼兰的床前,呼了一口水,要想喷上床去。

许幼兰见了,急忙上前阻挡道:“我的**,怎好喷水?喷湿了被褥,教我今夜怎样睡呢?”

李飞把水吐在痰盂里,对着幼兰笑道:“被褥湿了,可以烘干的,有何妨碍?你若阻挡我,就是心虚,我也不必试验了。”

舍监和其余三人,急于要看圆光,也都说道:“被褥湿了,可以烘的,何必着急?”

幼兰见众人都如此说,只得退了下来。

李飞见幼兰走开了,便索性把一大碗水,望**一倒,登时那被头上面,湿了一大块。

众人立在床前,眼睁睁望着被头上,预备看那窃贼的小照。连这位舍监朱先生,也目不转睛,呆呆地望着。

不料等了好一会,被头上面,影踪全无,不要说小照看不出来,连个影子都没有看见。

舍监把李飞拉到一边,暗暗地埋怨他道:“你平日欢喜研究侦探学,我以为你一定有些学识,所以借这案子,想让你练习练习。你怎样玩起这种荒唐的把戏来了?现在被头上面,一点也现不出什么,不但你丢脸,连我也没有面子!学堂里的事情,怎好当作儿戏?万一被校长晓得了,成何体统?我真上了你的当了。”

李飞笑道:“我早与表叔约好的,无论怎样,不可和我反对,现在为何又同我反对起来了?”

舍监被他一说,倒也无言可对。

这时候许幼兰等四个人,因为看不出窃贼的小照,议论纷纷,都来质问李飞。

许幼兰因为弄湿了他的被褥,更是愤恨,横眉怒目,把李飞任意揶揄。

李飞却嘻皮涎脸地笑道:“我的法子,向来是极灵验的。今天忽然不灵,连我自己也不懂了。现在弄湿了你的被褥,也没有别的法子,只好叫一个茶房来,把被褥拆开,拿去烘干了再说。这总算是我的不是,请你别生气吧。”

李飞说完,便立刻去叫了一个茶房进来,命他拿一把剪刀,把许幼兰的被褥拆开。

茶房去拿了剪刀来,正要动手,许幼兰骇了一跳,急忙上前拦阻道:“这被褥虽然湿了,停一会自然会干的,不必拿去烘了。”

李飞忙道:“不兴,这水泼得太多了,不烘是决不会干的,还是拆开的好。”

幼兰发怒道:“我的被褥,怎样要你做起主来了?真是笑话!”

舍监见幼兰不愿拆,意欲上前拦阻,李飞急忙对他施了一个眼色。舍监这时候,也有几分明白了,便也指挥茶房,赶紧把被褥拆开。

幼兰见舍监上前吩咐,自然不敢再来拦阻,登时急得面如土色。眼见得那茶房一剪一剪,把被头上的线脚剪开,只急得他脸上的颜色,青一阵,白一阵,好不难看。不多一会,线也拆开了,被面也拉开了。

众人定睛一瞧,忽然异口同声地嚷道:“咦……绒衫……咦……绒裤……”

原来那被面与棉絮的中间,却夹着一套绒衫裤。

舍监看了,也诧异道:“这一套绒衫裤,怎样会跑到被头中间去的?真是怪事!”

李飞抢步上前,把绒衫拉在手里,用手一摸,忽然在绒衫的袋里,掏出两样东西来。

众人一看,又异口同声地嚷道:“咦……金表……咦……钞票……”这时候的许幼兰,恨不得有一个地洞,钻了下去。

5.本案要键

案破了,徐义生和张允文的冤枉也明白了。真真的窃贼,原来却是许幼兰。

舍监把这件事情,回明校长。许幼兰当然开除,徐、张两人,也都记了一个小过。

王仁荣和郑季荪,因为他们的金表、钞票,珠还合浦,都来向李飞道谢;而徐义生、张允文两人,心中尤为感激。

事过之后,舍监便问李飞道:“这件事情,随便哪一个看来,都以为是徐义生偷的,你却怎样会疑心到许幼兰的身上?我倒不懂。这个理由,你能讲给我听吗?”

李飞道:“天下的事情,不论怎样曲折,总逃不出‘情理’二字。这件案子,一定是十三号里的人所为。这个见解,我与表叔是相同的。十三号里,一共四个人,倒有三个失掉东西,论理自然是那个没丢什么的徐义生,最为可疑了。但是那义生倘然偷了这些东西,为何还要当掉一件皮马褂呢?这是最大的一个疑问。我刚才已经说过了,除了徐义生之外,据我看来,最可疑的,便是许幼兰了。他虽然第一个来报告,说是失了一套绒衫裤,你想一套旧的绒衫裤,所值几何?这个贼既然偷到了金表、钞票,还要冒着险到他**去偷一套旧的绒衫裤,是何道理?天下难道有这样的笨贼吗?

“还有一桩,照表叔所说,失窃的时间,一定在昨夜十点钟之后。这句话我却不敢赞同。因为这个时候四个人都睡在房里,哪一个胆大包天的,竟敢开箱子、拉抽屉,去偷这许多东西呢?据我看来,金表和钞票,早在十点钟之前,被人偷去,与这套绒衫裤,毫无关系,不过当时还没有觉察罢了!后来我偶然查看告假簿,方知昨天下午,许幼兰因头痛请假,没有上课。大凡寄宿生请了病假,当然睡在寄宿舍里,这就是偷东西的好机会了。论理表叔检查的时候,也应该想到这一层,不过当时你的心里,总以为金表、钞票,与绒衫裤一同失去的,所以昨晚十点钟以前的事情,就不注意了。

“我既然解决了这两层,便觉得许幼兰这人,最是可疑。后来我为审慎起见,又亲自去见徐义生、张允文、许幼兰三个人,与他们谈了一回。徐、张二人,语语是实,并无可疑的地方;倒是那个许幼兰,有些神情恍惚,言语支吾。当时我便断定许幼兰是个嫌疑犯,他偷了东西以后,恐怕人家起疑,便有意把自己一套旧绒衫裤,设法藏过,一等天明,先来报告。这样一来,他也算是失主的一份子,自然没有人再疑心他了。你想他的用心,何等狡诈!我当时虽已证明,可惜赃证毫无,依旧不能宣布,所以我第二步的计划,便是搜查赃证。

“后来我们到十三号里检查之时,不是在许幼兰的被絮里,发现一枚针吗?这一枚针,倒是揭破黑幕的大关键。因为我发现了针之后,见那针上,还有一尺多长的一段蓝线,我便仔细将那条被头,反复察看,见那被单和被面接连之处,一半是白线缝的,一半却是蓝线缝的。那蓝线的针脚,参差不齐,好像仓猝缝拢的一般。再用手一摸,觉得那被絮里边,好像有一点不平的样子。我此时便恍然大悟,知道失去的赃物,都藏在这被絮中间。我还怕猜的不确,所以假做圆光,有意捣鬼,将他的被褥弄湿,便可拆开一看。以上所说的,就是我侦探的理想和手续,说破了也不值一笑。”

舍监点点头道:“你的侦探学识,果然研究得不差!将来我很希望你成一个中国的福尔摩斯呢!”

李飞笑道:“这样的案子,也配请教福尔摩斯吗?”

当当……当当……当当……

“啊呀!又在那里敲上课钟了!我要去上课了。再谈吧!再谈吧!”

[1] 茶房:旧时在茶馆、旅馆、车船、剧场等公共场所供应茶水及做杂务的工人。

[2] 圆光:旧时江湖术士利用迷信心理骗人财物的一种方法。用镜或白纸施以咒语,令童子视之,谓其上能现诸象,可知失物所在,或预测吉凶、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