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波

(上)

李飞是不十分喜欢吸烟的,但是他衣袋之中,总带着一只很精美的烟盒,盒内装满着上等的纸烟。这是预备着用心思时候吸的,心思用得愈深,纸烟便吸得愈多。他每逢遇到什么疑难的事情,一个人苦思力索起来,便一刻不停地吸烟,好像借着那袅袅不断的烟云,可以提起他的性灵来一般。

所以我曾经对他说道:“我要调查你可曾用过什么心思,只要打开你的烟盒子一看,就能知道。”他也含着笑点头承认。

这一天是十一月廿七星期日,吃过午饭之后,我们俩想出去看影戏。

将要出门之前,李飞偶然把烟盒子打开一看,见里边只剩了一支纸烟,再看那桌上的香烟罐内,也剩得两三支了。他便掏出三角小洋来,打发女佣朱妈,出去买一盒十支的国旗牌纸烟。

朱妈去了一会,拿着一盒烟回来。李飞接过去,把匣子拆开,要想将纸烟,移在他那只很精美的纸烟盒里,谁知刚一拆开,忽然失声地怪呼起来道:“咦?朱妈,这纸烟是哪里买的?”

朱妈正拿着一件斗篷,替我披在身上,猛听得李飞这样很突兀地诘问她,便呆呆地答道:“就是前街靠马路转角上那爿烟纸店里买的,怎样呀?难道是霉过的吗?”

李飞道:“倒不是霉的,你们来看,这一匣哪里是烟呢?”

我同朱妈走过去一看,大家都呆了,原来这匣子里装的,并不是纸烟,却是一匣子的木屑。

朱妈第一个嚷道:“这爿烟纸店真岂有此理,怎样拿木屑卖人家的钱呢?待我拿去调换,我还要骂他们几句哩!”

李飞止住她道:“且慢!我想那烟纸店里的人,倒不见得是存心来欺骗你的。纸烟这样东西,人家买了去,就要拆开来吸的,岂能胡乱搪塞?他们就算要作弊,也决不会傻到这个样子。这匣烟确是十分奇怪,大概店里的人,也并不知道是木屑。好在只有两三角洋钱的事情,你也犯不上和他们去吵闹。我们横竖要出去了,不妨一同到那店里去问问,也许能问出一点端倪来。我觉得这件事情,十分奇怪,倒很有研究的价值呢!”

我瞅着他一眼道:“你又要没来由地找事情做了!就算内中有弊,与你我什么相干?我们出去的时候,顺便问他们一声,他们肯认账最好,不肯认账,也就罢了。这种事情,你也值得费心思吗?”

李飞听了我的话,一声不响,手里拿着这一匣木屑,翻来覆去,看个不停。等我收拾好了方才跟我下楼,禀明了老太太一声,三个人便一同出去。

那马路转角上这爿烟纸店,牌号叫作“宏昌”,倒也是十几年的老店了。我们到了店门口,李飞走近柜台边,和一个年轻的伙计招呼了,便拿出那一匣木屑来给他看,和他说明原委。

那伙计接过去看了一看,摇着头道:“我们店里决计不会拿木屑卖人家钱的,恐怕你们弄差了吧?”

朱妈在旁接口道:“明明是你们店里卖出来的,哪里会弄差呢?”

说的时候,柜台内还有几个伙计,大家都围拢来看。这班伙计,大半是二三十岁的少年,他们哪里肯承认,七张八嘴,都说店里决没有这一回事,惹得朱妈发起火来,便要和他们争论。

李飞一面拦住朱妈,一面便笑着对店里的人说道:“这一匣纸烟,不过两角几分洋钱,谁吃亏都可以,不过事情总得弄个明白,我们决不会为了两角几分洋钱,前来讹诈,这一层诸位大概都可以相信的了。现在我倒有一个解决的法子,这一小匣烟,当然是打从大匣子里取出来的,现在你们不妨照样再拿一匣出来,当面拆开一看,要是拆开来是好好的纸烟,那么就算是我们弄差了,不必再谈。倘然里边也是木屑,这事就奇怪了,你们必须要仔细根究才是。”

这时候账台上坐的一位老先生,也走过来了,他听李飞的话,说得很有理,便命一个伙计取一匣国旗牌来,放在柜台上。

李飞请那老先生自己开拆,匣子刚一开拆,一班在旁观看的伙计,大家都面面相觑着,作声不得。原来那一只匣子里边,果然也是满满的一匣子木屑。

这时候李飞倒不作声了,店里的众伙计,大家顿时议论纷纭起来。

账房先生亲自走过去,把那一大匣子的纸烟都取过来,仔细一看,原来这一匣还是刚才打开的,内中五十小匣,只卖掉一匣,这就是朱妈去买来的了。

众伙计还有些不相信,又一连打开了三四小匣,谁知里边完全都是木屑,连一支纸烟都没有。

账房先生道:“不必拆了,大概这一大匣内,都是一样。”一面便向李飞道歉道:“这种弊病,一定是出在香烟公司里,所以我们一点也不晓得,请你要原谅我们!”

李飞道:“我也说你们决不知道,怎能怪你们呢?但是这种弊病,究竟出在公司里呢,还是出在你们自己店里,这倒也要细细地调查才是。”

众伙计听了这话,异口同声地说道:“这是一定出在公司里,我们店里的人,决不会干这种事情的。”

账房先生对众伙计道:“店里还有几匣国旗牌纸烟,快快检点明白。倘然都是木屑,我们也好向振华公司去交涉呀!”

一个伙计走过去点了一点道:“这里一共还有十三大匣。”

账房先生道:“你再拿一匣来,拆开看看,里边可是木屑不是?”

那伙计果然拿了一匣来,拆开一看,却是好好的国旗牌纸烟,并不是木屑了。账房先生不信,再拿一大匣来,从中拆开一小匣,也是好好的纸烟,不是木屑。

李飞在旁观看,倒也弄得莫名其妙,心里暗想:为何内中只有一大匣装的是木屑呢?

这时候店里的人,大家议论纷纷,都说一定是公司中人作弊,必须要与他们严重交涉才好。那账房先生却另外取了一匣烟,换给李飞,并且向李飞再三道歉。

这时我便拉着李飞的衣服道:“这事究竟是哪一方面作弊,与我们都不相干了。我们走吧!要是耽误了影戏的时刻,我可不答应你的!”

李飞含笑点点头,一面打发朱妈回去,一面便唤了两辆车子,与我同往上海影戏院,观看影戏。

我们到了影戏院里,时候尚早,影戏还没有开映哩!李飞坐着没事,和我闲谈,便又提起那纸烟的事情来了。

他蹙紧了眉头道:“这件事很是奇怪,近年来国旗牌纸烟,销场极好,振华公司所出的各种纸烟,要算这一种最得利了,听说去年一年,整整地赚了八十万洋钱。西欧公司所出的冰山牌纸烟,本来是很通行的,自从国旗牌一出,生意便完全被它抢了去了。振华公司的总理孙永熙,和我家还带着一点亲戚哩!”

我问道:“三婶娘的内侄女儿,不就是嫁的那个孙永熙吗?”

李飞道:“不差,就是他呀!我与他在三叔叔家里,会过两次。这人很精明强干,学识也不差。振华公司归他总理,怪不得要发达起来了!”

停了一会,他又对我说道:“国旗牌纸烟的营业,正在蒸蒸日上的时候,忽然发现了这种事情,真是不幸!光是一两家发现,还不要紧。倘然市面上都是如此,名誉一不好,销数上便很有关碍,振华公司的营业,恐怕要大受打击了。”

我笑道:“你心心念念,还是想的这一件事情,真算得是爱管闲事了!你又不是振华公司的股东,他们又不托你侦查,何必要你白费心思呢?你一用心思,又是纸烟晦气,我劝你还是少吸几支纸烟吧!”

他听了我的话,笑了一笑,这时候电灯一熄,银幕上的影戏,开始映演了。我们一心看影戏,谈话就因此中止。

这一天晚饭之后,李飞整整地吸了二十支纸烟,我知道他为了白天那件事,又在那里用心思了。我也不去说破,他心中却暗暗地好笑。

第二天早上八点半钟,李飞刚要到公司里去,朱妈忽然拿着一张名片上来,说有一个客人在会客室里等着。

李飞接过名片一看,上面印着“孙永熙”三个字,他便笑着给我看道:“你说人家不托我侦查,如今托我的人来了。”

我见那孙永熙果然来找李飞,心中倒也觉得高兴起来。

李飞问我道:“你也一同下去见他吗?”

我踌躇道:“客客气气,我不下去也罢!”

李飞笑道:“你还怕见陌生客人吗?你既然要做我的特别书记,那就不能不一同下去了。”

我道:“呸!哪一个怕见生客?没有我的事,我自然就不下去了。你既然要我下去,我就去听你们谈谈,也不妨呀!”

当时我们俩便一同下楼,走进会客室。孙永熙正伏在桌上看报,见我们进去,急忙站起身来招呼。我看那孙永熙有四十开外年纪,身材高大,黑苍苍的面孔,两眼很有些威势,露出一种精明强干的样子。

李飞替我们介绍了,大家坐下来,略略寒暄了几句,孙永熙便开口对李飞说道:“今天为着一桩很疑难的事情,特地前来,要拜托你替我解决解决。”

李飞点头道:“这件事恐怕我已经知道了,可是为那国旗牌纸烟出了毛病吗?”

孙永熙很诧异地道:“正是这件事!你怎样已经知道了呢?”

李飞笑道:“我非但知道,而且还买着一小匣哩!”当时就把昨天的事情,大略述了一遍。

孙永熙蹙着眉头道:“这件事闹得真糟透了,前昨两天,本埠各烟纸店,络续派人到公司里来交涉,家家都发现了这种装着木屑的假纸烟。起先我们公司里还不肯承认,以为是他们店里的伙计,自己出了毛病。后来报告的人家,一起一起的来得多了,公司中方才诧异起来,只得命他们把假货退回,照数换给他们,免得吵嚷出去,不大好听。一面却着手侦查,务求水落石出,以除后患。我们这种国旗牌纸烟,目下正在畅销的时候,万一市面上有了谣言,销路便要呆滞,公司中的损失就不小了。所以我的意思,第一就是要赶紧查明这弊病出在哪里,作弊的是谁?早日破案,免得再闹出什么乱子来,但是一时茫无头绪,教我打从哪里查起呢?警察局里的包探,我是不十分信任他们的,而且恐怕张扬开去,反为不妙,所以也没有报告警局。昨天晚上,我忽然想起你的侦探术,十分高明,已经有好几个人同我说起,大家都非常称赞你,所以我特地前来拜访,要想请你替我侦查侦查,不知你可能答应我吗?”

李飞点头道:“这有什么不可以呢?倘然我探不出来,你可不要笑我!”

孙永熙道:“你能答应我,我就感激极了。现在你对于这件事情,你可有什么具体的意思吗?”

李飞道:“这件事情,我昨天已经想了半天,略略有一点意见。如今听了你的话,把我的意见,又完全推翻了。在我起先的意思,以为这种弊病,一定是出在烟纸店里,谁知现在听你说来,各家烟纸店,都有发现。那么这一个弊端,恐怕是出在你们公司里了。”

孙永熙道:“你也以为这弊病是出在公司里吗?但是我仔细想来,我们公司中人,要想作弊,实在是很不容易。你倘然到我们厂里去一看,自然就知道了。厂里卷烟装匣装箱各部,工人虽多,处处都有检查的人,留心侦察,耳目众多,断不能出什么毛病!”

李飞道:“你们厂里可有栈房吗?”

孙永熙道:“有的,我们的货物,向来不上别家的栈,所以也决不会出毛病的。”

李飞道:“这件事果然离奇得很,假定弊病是出在你们公司里,你意中可有什么可疑的人吗?”

孙永熙想了一想道:“只有管栈房的那个林震生,有人说他很喜欢赌钱,但是他对于公事倒还认真,并没有什么差误,也不见得会作弊呀!”

李飞燃着了一支纸烟,吸了几口,仰着头默默地想了一会,便问孙永熙道:“你们的总厂,不是在杨树浦么?”

孙永熙道:“不差,在杨树浦的西面。”

李飞道:“我想到你们的厂里和栈房里去看看,也许能查出一点端倪来。”

孙永熙喜道:“这样很好,横竖我的汽车,停在外边,我们一同去吧!”

李飞点点头,便站起身来,打了一个电话给公司里,请了一天假。电话打完,回过头来问我道:“你去不去呢?”

我说道:“在家里也闷得慌,倒不如跟你们一同去吧!”

李飞道:“你同去也好,今天天气很冷,你还是把斗篷披上,我的大衣也可以拿出来了。”

我答应了一声,回到楼上,自己披了件斗篷,又把李飞的大衣拿出来,带到楼下。

李飞和孙永熙,已经站在会客室门口等我,我把大衣交给李飞,三个人一同出门。

孙永熙的汽车,停在里门[1]口,大家鱼贯着踏进车内,一霎时车轮辗动,风驰电掣,飞也似的往杨树浦而去。

到了振华纸烟厂门口,汽车停下来,三人一同下车。

孙永熙引我们到会客室里,坐了一坐,然后到工厂里去参观。厂里房屋很多,男女工人,据说有五六百名,内中一部一部,布置得倒十分完备。我们留心察看,果然稽查严密,一点也没有可以作弊的地方。参观完毕之后,一同走到账房里。

那账房先生忽然走过来和孙永熙说道:“刚才永大烟纸店里,把前天批去的五箱国旗牌,完全退回来了,据说内中都已出了毛病。”

孙永熙听了骇然道:“永大也退回来了吗?现在这五箱烟堆在哪里?”

账房道:“还堆在栈房前的空地上哩!”

孙永熙回头对李飞道:“我们一同去看看如何?”

李飞点头答应,账房便领了我们,兜到货栈的前面。李飞留心察看那所货栈,离厂屋约有二丈多远,中间隔着一方空地,墙壁窗户,造得都十分坚固。栈外空地上,果然堆着五箱纸烟,我们走近一看,内中两箱,已经打开了,其余三箱,却原封不动。

李飞在那打开的两箱中间,抽出一匣,拆开一看,果然是木屑之类,并非纸烟。孙永熙又随手拆开两匣,与李飞手中的,都是一式一样,只气得他脸上失色,半晌说不出话来。

李飞问道:“你们这木箱里边,为何不衬一层洋铁皮呢?”

孙永熙道:“这是向来不衬的,自从欧战之后,洋铁皮的价钱飞涨,觉得有些犯不上,所以箱子里边,只用油纸等类填衬,不用洋铁皮了。”

李飞道:“究竟还是用洋铁皮妥当些,这倒是不可省的。”

孙永熙问那账房道:“五箱纸烟,他们只开了两箱,怎能说完全都是木屑呢?”

账房道:“大概他们也是猜度之辞,因为两箱都是木屑,所以还有三箱也一概都不要了。”

孙永熙道:“你叫人把那没开的三箱,撬开来看看再说。”

账房点头答应,便去叫了一个工人来,将三只箱子,一齐撬开。谁知那三箱果然都是木屑,连一支纸烟都没有。

孙永熙叹口气道:“这真奇了!别家烟纸店里,不过发现一两匣罢了,偏偏他家这五箱,却完全出了毛病,真是怪事!”

李飞问道:“这样一箱纸烟,值价多少?”

孙永熙道:“每箱一百大匣,计五千小匣,批价大约一千块钱左右。”

李飞道:“这爿永大烟纸店,能批五箱,大约生意一定不小了,难道这爿店回回来批,都是这样多的吗?”

孙永熙道:“并不是回回如此!这一回是特别的,平常来批,也不过一箱两箱罢了!这回大约有个外帮客人,向他转买,所以批得格外多了。”

李飞听说,便也不再诘问。

停了一会,我们到货栈里去查看,那看守货栈的林震生,恰巧背着手站在门口,见总理先生忽然降临,便忙不迭地上前招呼,陪着我们一同进去。

我看那林震生约有三十多岁年纪,中等身材,说话举动,都很活泼。再看那货栈里边,并不十分宽大,靠大门右手的角里,另外隔着一小间,想来就是那林震生的卧室了。栈内堆着各种整箱的纸烟,大约有百几十箱。

孙永熙向林震生道:“现在栈里还有几箱国旗牌?”

林震生道:“还有三十二箱,都堆在那边角里。”

李飞听说,便走到堆积的地方,向那一只一只木箱上,仔细察看。忽然看见内中有几只箱子,外面都用白铅粉画一个圆圈,他便突然指着问林震生道:“这个白铅粉的圆圈,画在上面,是什么意思?”

林震生冷不防地被他一问,不觉一呆,很有些慌张的样子,支吾着答道:“这是装箱的时候画上的,大概是一种记号罢了!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李飞微微一笑,回头对孙永熙说道:“我要想在这三十二箱之内,打开一两箱来看看,可使得吗?”

孙永熙道:“这有什么使不得呢?你尽管叫人来打开便了!”

李飞便吩咐林震生,去唤两个工人来,把一箱国旗牌烟,搬到门外空地上。工人搬出来之后,正要将箱打开,李飞上前看了一看,忽然拦阻道:“且慢!我要开那箱上有白粉圈的!”

林震生听他说这话,脸上顿时失色,恶狠狠地说道:“有圈没圈,不是一样的烟吗?”

李飞笑道:“倘然是一样的烟,我也不要看了。”说完这两句话,便立逼着那两个工人,去换了一箱有圈的出来,当场打开。

工人开箱的时候,我留心看那林震生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好不难看。

一会儿木箱盖撬开了,孙永熙走上前去,把衬填的纸张一揭,脸上忽然一呆,便很诧异地嚷道:“这一箱内,为何缺少了几匣纸烟呢?”

我过去一看,那箱内果然有一个很大的窟窿,好像已经抽去了几匣的样子。

李飞大踏步走过来,伸手在箱中抽出一匣,开了匣盖,取出一小匣,拆开一看,里边倒是好好的国旗牌纸烟,一连打开几匣,都是如此。这一来李飞倒迟疑起来,好像是出于意料之外。

孙永熙命工人将箱子里的烟匣,一只只都搬运出来,检点数目,一共只有八十八匣,缺少了十二匣。

李飞跑进栈房去一看,箱上有铅粉圈的,共有六箱,便命工人把六箱一齐搬到场上,打开检点,果然每箱都缺少十几匣不等,共少七十六匣。但是箱中倒都是好好的纸烟,并无装着木屑的搀杂在内。

孙永熙看着林震生冷笑道:“我命你看守栈房,你倒监守自盗起来,真好大胆!我且问你,这七十六匣纸烟,到哪里去了?”

林震生见事情破露,低倒了头,只不作声。

孙永熙问李飞道:“还有二十六箱,可要打开来检点吗?”

李飞道:“据我看来,没有粉圈的,里边决不会少,不必看了!”

孙永熙不信,打开一箱检查,果然一匣都不少,便不再检查了。

停了一会,孙永熙带着林震生,来到总理室里。我与李飞,也一同进去。

孙永熙向林震生细细盘问,林震生明知事已揭破,赖也无益,便承认这七十六匣烟,都是他一个人偷的。因为赌钱输极了,一时没法,所以出此下策。

孙永熙问道:“你在什么时候动手的呢?”

林震生道:“都是半夜里动手的,所以没人知道。”

孙永熙道:“你以前可曾偷过没有?”

林震生道:“以前也曾偷过两次,但是赢钱之后,便赶紧买了烟来补进去,搪塞过了,所以不曾破露。这几天因为输得多了,一时没法搪塞,就弄穿绷[2]了。”

李飞道:“你为何要每只箱子里各取十几匣呢?”

林震生道:“一只箱子里拿得太多了,重量便要减轻,小工搬运起来,恐怕被他们觉察,分开几只箱子,便不觉得了。”

李飞道:“那几只箱子上画一个白铅粉圈,这是什么意思?”

林震生道:“因为公司里倘然有人来批货,便要打发小工,到栈房里来提货。我恐怕那有弊的几箱,被他们提出去,没法弥补,所以自己做个暗号。凡有白圈的,便可以不许他们搬动了。”

孙永熙道:“这等说来,各烟纸店退回的假货,一定也是你弄的玄虚了?”

林震生道:“这件事情,实在不是我做的,而且我一点也不知道,不要都牵在我的身上。”

孙永熙道:“你也不必推诿了,纸烟既然是你偷的,木屑当然也是你装的,我劝你还是一概承认了吧!”

林震生愤愤地道:“是我干的,我可以承认;不是我干的,我怎样可以胡乱拉在身上呢?”

正在说时,账房里已经去叫了一个警察来,孙永熙便把林震生交给警察,请他带回署去,追究赃物。警察便押着林震生去了。

林震生去后,孙永熙非常佩服李飞,向他再三道谢,又问他道:“你怎样知道林震生是个罪犯?又怎样知道那画着铅粉圈的箱子里,出了毛病呢?”

李飞道:“这都是很容易推测的,据你所说,厂中各部,都不容易作弊,那么作弊的一定在栈房里了!你又说林震生欢喜赌钱,有些可疑,这就更对了!大凡好赌的人,输极之后,往往作奸犯科,所以我对于货栈方面,格外注意。后来我检查那堆着的三十二箱国旗牌烟,内中有几箱,外面钉的铅皮,不十分妥帖,而且上面有许多钉洞,好像是拆下来之后,重新钉上去的,我就非常起疑。再加那几只箱子外边,一律都画着白铅粉的圆圈,这就更加可疑了,所以我决定这几箱纸烟,定有蹊跷。不过我起先的预料,以为有铅粉圈的箱子里,一定都是装的木屑,谁知拆开一看,虽然短了几匣,却都是好好的纸烟。这倒出乎我意料之外了。因为这一层上,我就很疑心,恐怕偷香烟的,虽是林震生,那装着木屑的假货,却另有一个人做的,与林震生并无关系。”

孙永熙笑道:“这却是你神经过敏之谈了,我想一定也是林震生做的,除了他还有哪一个呢?”

李飞把头连连摇着,慢吞吞地说道:“内中尚有蹊跷,我还要好好地研究哩!”

这时候已经十二点钟了,孙永熙要请我们吃饭,李飞说家中还有些事情,执意要回去。孙永熙只得用自己的汽车,送我们回家。

(下)

这一天傍晚,孙永熙忽然打发人送一张请客条来,请我们到“申江春”六号房间吃大餐,请客条的背后,还批着一行字道:“有要事面谈,务祈光降!”字旁又密密地加着十几个圈。

李飞看了,便对我说道:“振华公司这件案子,一定还有蹊跷,刚才我所揭破的,不过是内中的一幕罢了。好比演戏一般,恐怕好看的还在后半本哩!现在孙永熙请我们去,大约又发现了什么事情了。”

七点钟敲过,我们一同到“申江春”,踏进六号房间,见房内除了孙永熙之外,还有五六个人坐着。

大家见我们进去,一齐都站了起来,孙永熙替我们一一介绍,方知这几位都是振华烟公司的股东。大家随意谈了几句,菜已经送上来了。

吃过几道菜之后,李飞便问孙永熙道:“你刚才到警察署里去过吗?那林震生的口供如何?”

孙永熙道:“警察署里,我已经去过了,正为这桩事情,特地请你来商量商量。那林震生到了警察署里,对于栈房里的窃案,倒直认不讳。赃物是无从吊取了,横竖他有保人的,只要咨照保人,叫他认赔就是。至于各烟纸店发现的假货,他无论如何,不肯承认。警察署里的包探,向他再三盘诘,他却矢口不移,据说实在不是他做的。那包探也说,看他的神色,倒不像是个推诿的样子,恐怕这件事情,他的确没有知道。我听了这些话,心中倒又疑惑起来,所以赶紧请你来商议。倘然的确不是他做的,那么又是谁在里头弄玄虚呢?”

李飞听了,点点头道:“我刚才不是早已同你说过了吗?这件案子,不见得是林震生做的,黑幕之中,恐怕还有别人。我们总得仔细查究才好!”

孙永熙道:“既然不是林震生做的,到底又是哪一个呢?”

李飞道:“到底是哪一个,我现在还不能指定,不过我的心中,已经略略有一点端倪了。林震生还在警察署里吗?我倒很要想与他谈谈哩!”

孙永熙道:“他依旧关在七区警察分署里。”

李飞道:“很好!那么停一会我去看他吧!”

孙永熙道:“我可要和你一同去吗?”

李飞摇头道:“你不必去了,还是我一个人去的好。你明天早上什么时候到公司里?”

孙永熙道:“我九点钟准到!”

李飞道:“那么明天早上九点钟,我到公司里来看你便了。”

两个人谈了一会,侍者已经送上咖啡,我和李飞便站起身来告辞。

孙永熙问李飞道:“你不是要到警察署去吗?就坐着我的汽车去吧!”

李飞道:“我还要回家走一趟哩!”

孙永熙道:“那也可以,你要到哪里去,尽管吩咐汽车夫便了。”

李飞点头答应,孙永熙送到门口,关照了汽车夫几句,我们便坐着孙永熙的汽车,回到家中。

李飞把我送到里门口,他也不下车,就坐着原来的汽车,飞也似的往杨树浦去了。

这一天晚上,因为天气冷得很,我睡得极早,也不知李飞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明天早上起来,看见那一张沙发旁边的地板上,积着不少的纸烟灰,我就知道李飞回来之后,曾经靠在那只沙发上吸纸烟的。纸烟吸得很多,可见得心思一定用得很深了。

七点半钟敲过,李飞从**起来,我就问他道:“昨天这件案子探得怎样了?可有一点把握吗?”

李飞点点头道:“已经略有把握,大约十分之六七,都已解决了。”

我知道他的脾气,一件案子没有完全解决的时候,他决不肯将探得的秘密,宣布出来,所以我也不去追问他了。

吃过早点之后,孙永熙忽然打电话来,说他在厂内等候,已经打发汽车来接我们了。停了一会,朱妈上楼来关照,说孙公馆汽车来了。

李飞站起身来道:“我们去吧,不要教人家等到心焦。”

当时我们一同下楼,走出里门口,见汽车果然停在那里。大家进内坐定,汽车便飞也似的往杨树浦而去。

到了振华烟公司,我们走进总理室,见孙永熙正伏在写字台上写信。

孙永熙见我们进去,急忙丢掉了笔,起来让坐,坐定之后,便问李飞道:“昨夜探得怎样了?可有一点端倪吗?”

李飞点头道:“大约十之六七,已经解决,现在只要预备破案的手续便了。”

孙永熙大喜道:“内中的情形,究竟怎样?请你先讲给我听吧!”

李飞摇头道:“事情没有办妥,现在还不能宣布,万一走漏风声,就要前功尽弃。这倒不是闹着玩的。”

孙永熙见李飞不肯宣布,觉得有些心痒难搔,但是因为他说得很郑重,倒也不敢再问他了。

李飞又对他说道:“我现在到这里来,就要与你商议破案的手续。”

孙永熙道:“究竟几时可以破案呢?”

李飞道:“这也说不定,倘能样样如愿,今夜也许就可以破案了。”

孙永熙喜道:“今夜倘能破案,真好极了!现在我们要怎样预备呢?”

李飞道:“我要一张二千块钱的支票,请你替我预备,还有一样,要替我到那开往烟台的顺安轮船上定一间官舱。”

我与孙永熙听了,都觉得很诧异。

孙永熙问道:“支票我立刻替你预备,这顺安轮船上的官舱,包着做什么呢?难道你要到烟台去吗?”

李飞含笑点头道:“不差,我为了这件案子,非得到烟台去走一趟不可。”

我听了十分诧异,急忙问道:“你这话可是真的吗?为何你在家中一句也不提起呢?老太太要是不放你去,你便怎样呀?”

李飞笑道:“我就瞒着老太太去走一趟吧!”

我说:“不行!这又不是一天半天的事,怎样可以瞒得了呢?”

李飞笑道:“你不必着急,我是不会去的,我早已委托了一个人了。总而言之,你们不必管我,我教你们怎样办,你们就依着我的话办理就是。”

我与孙永熙见李飞这般说法,大家都弄得莫名其妙,不知他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孙永熙只得依着他的话,把账房先生唤进来,命他前去承办。

停了一会,账房先生又走进来道:“顺安轮船的官舱,已经打发人去定了。这里有一张裕利银行二千元的支票,不知可用得吗?”

李飞道:“很好!就是这一张吧!”

账房把支票交给孙永熙,孙永熙便交给李飞。

账房退出去之后,李飞又对孙永熙道:“请你把厂里所有的执事人员,一齐都叫进来,我要在内中挑选一个人,托他办一件事情。”

孙永熙点头答应,立刻打发一个茶房,到各处去关照,命厂里的执事人等,都到总理室会齐,听候差遣。

不多一会,各职员一个个都推门进来了,有老有小,有长有短,约有二三十个人,黑压压地挤满了一屋子。

李飞等人到齐了,大略看了一遍,忽然指着内中一个三十来岁戴黑布帽子的道:“就请这一位先生,替我办一件小事情吧,其余诸位,都请各归原职。”

众职员一听这话,大家一个个退出去了。

众人出去之后,李飞问那个戴黑布帽子的姓名,那人说姓方,号叫“秋谷”,在厂里充当监工之职。

李飞请他坐了,对他说道:“我现在要托你办一件极机密的事情,这事关系重大,你必须要依着我的话,小心去办。而且要严守秘密,无论何人面前,你不能说出一个字来。”

方秋谷道:“李先生有什么事,尽管同我说,我一定替你办妥,决不泄露半个字出去的。”

李飞点头道:“很好!你跟我到外边来,我有话要关照你了。”说时便立起身来,开着门走到外边甬道里。

方秋谷跟着出去,两个人在甬道中间,唧唧哝哝地谈了好一会,方秋谷便匆匆地出外去了,李飞却依旧回进总理室来。

我与孙永熙见他们这样鬼鬼祟祟的,不知究竟在那里办什么事情,又不好向李飞探问,大家都觉得十分气闷。

李飞进来之后,却与孙永熙随意谈天,绝不提起那件案子了。我留心看他手里那张二千块钱的支票,已经不见,大约交给那个方秋谷带出去了,但是究竟作何用途,实在是想不出来。

我们在孙永熙的总理室内,整整闲谈了一个钟头,那方秋谷方才回来。

李飞见他踏进房内,便赶紧跳起身来问道:“办得怎样了?那鱼儿可肯上钩吗?”

方秋谷含笑点头道:“哪有不上钩之理?我已经与他说妥了,准定晚上十点钟,送到船上。”说时在袋里掏出一张字条来,交给李飞。

李飞接过去一看,脸上顿时露出非常高兴的神气,含笑对方秋谷道:“你办得很好,晚上早一点去,不要忘了!”一面又对孙永熙笑道:“今天晚上,一定可以破案了!”

孙永熙道:“晚上到哪里去破案呢?”

李飞道:“晚上再说,现在不必细谈,我要走了。”

孙永熙道:“那么我们在什么时候再会面呢?”

李飞道:“今天晚上九点半钟,你到我舍间来,我们一同上顺安轮船去送一个朋友吧!”

孙永熙道:“到底是谁动身?我们为何要去送他呢?难道与我们这件案子,有什么关系吗?”

李飞笑道:“不差,很有关系!今天晚上,你自然就知道了。”说着便站起身来,拉着我一同告辞。

李飞拿着一支纸烟,靠在沙发上,一个人想了一回,忽然对我笑道:“你又有一篇侦探小说可以做了!”

我问道:“可就是那件纸烟的案子吗?直到现在,我还茫茫然如在五里雾中,教我怎样可以落笔呢?”

李飞笑道:“你不要着急,再等两个钟头,你自然就明白了。这件事倒离奇得很,的确可以做小说的资料。”

正在说时,朱妈上楼说道:“昨天那个姓孙的又来了,现在会客室里等着。”

李飞笑道:“这人好性急呀!我教他九点半钟来,他八点半钟倒就来了,其实早来也是没用。”说着便与我一同下楼。

走到会客室里,见了孙永熙,大家坐着闲谈了一回。孙永熙心中着急,却又不敢催促李飞。

直到九点半钟,李飞方站起来道:“时候到了,我们可以到船上去吧!”当时三个人便一同出门。

这一晚天气冷极,西北风刮得像虎吼一般,我们坐在轿式汽车里,倒还不觉得怎样。汽车到了轮船码头,我们刚一下车,码头上的风,便迎面过来,简直连人也要刮得去一般。

我们急忙一口气地跑上船去,走到六号官舱门口,见房门开着,方秋谷一个人坐在房里。我与孙永熙见了,都觉得很诧异。方秋谷见了我们,便跑出房来。

李飞问道:“还没有送来吗?”

方秋谷道:“还没有来哩!大概也快要来了,我与他们约定十点钟的,现在已经九点三刻了。”

正在说时,有一个茶房走进来问道:“外边有人送来三只箱子,据说是六号官舱里的,可要上货舱吗?”

方秋谷连忙答应道:“不差,是我的,叫他们搬进来再说。”

茶房出去喊了一声,接着便见几个小工,搬进三只大板箱来,后面还跟着一个四十多岁的胖子。

李飞暗暗拉着我和孙永熙的衣服,退后几步,立在九号官舱的门前,远远瞧着。那胖子踏进舱口,和方秋谷拱了拱手,就立在甬道里谈话。

这时候人声嘈杂,也听不出他们谈些什么。方秋谷说话的时候,忽然回转头来,对李飞使了个眼色。

李飞会意,便对孙永熙说道:“你们在此地等一会儿,我去就来。”说完之后,便急匆匆地跑出舱外去了。

隔了不多一刻,李飞忽然又匆匆地回进舱来,背后却跟着两个警察。

方秋谷见了,便撇开那胖子,上前与李飞招呼。李飞把手向孙永熙一招,我与孙永熙,便也一同走过去。

那胖子见我们忽然聚在一起,内中又有两个警察,脸上顿时一呆,形色便有些慌张起来。

李飞用手指着那胖子,对警察说道:“我所说的,就是这个人,赃物现在这三只箱子里,请你一同带到署里去吧!”一面又指着孙永熙道:“这一位就是振华烟公司的总理,他是失主,所以到这里来查赃物的。”

孙永熙这时候,还有些糊里糊涂,呆呆地立着,一声不响。我在旁边,却早已瞧透了几分。

警察走过去,问那胖子道:“你是什么人?到船上干什么来的?”

那胖子答道:“我叫丁锦甫,是永大烟纸店的经理,到这里替客人送货色来的,并没有做什么犯法的事情呀!”

方秋谷一听这话,对着丁锦甫冷笑道:“你不必再掩饰了,老实和你说,我也是振华烟公司的伙友,特地来访查这件案子的。”一面又对警察说道:“这箱子里都是纸烟,内中有两箱国旗牌,便是我们公司里失去的赃物。”

这时候丁锦甫方知道上了圈套,脸上失色,闭口无言。

李飞见船上的客人,都围拢来看,挤得甬道内水泄不通,就对警察说道:“这里说话很不便,我们还是到署里去说吧!”

警察点头答应,便命船上的小工,把三只箱子搬到岸上,一面押着丁锦甫,一同上岸。雇了三辆黄包车,把箱子装着,大家一窝蜂地赶到三区警察署里去。

到了署中,警察先进去禀报了署长,孙永熙又托他带了一张名片进去。

孙永熙曾经做过商会的董事,和署长也有些认识,所以署长非常客气,把我们让进会客室里。问起情由,孙永熙先把国旗牌发现假货的情形,述了一遍。

李飞接着说道:“那丁锦甫所经理的永大烟纸店,曾经向振华公司批去国旗牌烟五箱,后来一齐退回,据说都是假货。但是我们暗中调查,方知这假货是丁锦甫预先做好了,调换进去的。现在他把调来的真纸烟,要想卖给外帮客人,被我们查出了,在船上人赃并获,所以押到贵署中来,请求惩办!”

署长听说,便把丁锦甫叫进来,细细盘问。

丁锦甫说道:“今天这个姓方的客人,到我们店里来,要买两箱国旗牌烟、一箱冰山牌烟,命我们送到顺安轮船上去,付了两千块钱,其余的款子,货到找清。我因为数目太大,恐怕有什么差池,所以亲自替他送上船去。谁知他们硬说是赃物,把我拉到这里来了,不知是什么意思。”

孙永熙问他道:“你们店中的五箱国旗牌,已经退还我们了,那么这两箱烟打哪里来的呢?”

丁锦甫道:“这是我们向同行中转批来的。”

李飞道:“你向哪一家批的?这是可以查得出来的呀!”

丁锦甫被李飞一问,顿时闭口无言,呆呆地看着我们,一声不响。

署长道:“看这情形,你也不必抵赖了,还是爽爽快快地说吧!”

丁锦甫到了这个时候,明知无法推诿,只得低头承认,说箱子里的国旗牌烟,确是用假货换得来的。赃物共有五箱,还有三箱,寄在朋友家里。

丁锦甫直认不讳道:“不差,这都是我们散出去的,与别家无干!”

孙永熙问道:“你们究竟怎样散出去的呢?难道他们几十家烟纸店,都肯替你们作弊吗?”

丁锦甫道:“这个你不用问了,我们自有法子,各烟纸店,倒并不是同谋,你不必冤屈他们!”

孙永熙见他不肯直说,便也不再问了,当时与署长商议了一会,决定将丁锦甫暂时收押一宵,明晨连同赃物,解往检察厅,然后另由振华公司具禀,向检厅正式起诉。署长便命警察将丁锦甫带出去,拘留在看守所里。

丁锦甫出去之后,孙永熙便要求李飞,请他宣布侦探的手续。

李飞燃着一支纸烟,吸了几口,方才慢慢地说道:“这事刚着手的时候,我一心以为必定是公司中人作弊,处处留心侦察,果然把林震生的窃案查破了。但是查破之后,我就疑心这假货的案子,并不是林震生做的。”

孙永熙道:“你怎样知道不是他做的呢?”

李飞道:“有两层原因:一来是因为他偷过的几箱内,并没有把假货填补进去;二来是因为缺货的几箱,林震生尚且不肯让人家提出去,那么内中装着假货的几箱,如何倒大着胆可以发出去呢?就在这两层上,我可决定假货这一案,林震生是全不与闻。既然不是林震生做的,一定另有一人。那时节我便疑心到永大烟纸店了。”

孙永熙道:“你为何独疑心到这一家呢?”

李飞道:“因为别家烟纸店,不过发现一两匣,他家的五大箱,却完全是假的,而且他家平常批起来,也不过一两箱,这一回却一口气批了五箱,好像是预备讹诈一般。这都是很可起疑的地方。昨天晚上,我到第七区警察署里,见了林震生,向他盘诘。据他说在两礼拜之前,曾经由一个朋友的介绍,认识了永大烟纸店的经理丁锦甫。有一天丁锦甫忽然请他吃夜饭,席面之上,曾经探他的口气,要想把他介绍到西欧公司去,并且还吞吞吐吐,好像有什么秘密的事情,要托他办理。后来又不知怎样忽然收住了口,不说出来了。

“又据别人说起,那丁锦甫是西欧公司买办乔骏人的小舅子;永大烟纸店,是西欧公司暗中的机关。这样说来,格外对了!西欧公司的冰山牌,生意被国旗牌完全抢去,难保不生嫉妒的心思,所以暗中设策,施这阴谋的手段。一来扰乱市面,破坏国旗牌的名誉;二来用假货调换真货,可以平白地得着五大箱国旗牌纸烟。这就是他们弄这玄虚的宗旨了!

“我既然决定是这个道理,便要想一个人赃并获的法子,所以我在振华烟厂的职员里,选出那个外表很朴实的方秋谷君,叫他假充烟台办货的客商,特地到永大烟公司去,与丁锦甫亲自接洽,假意说今晚就要搭顺安轮船回烟台,顺便要办国旗牌两箱、冰山牌一箱,付他们二千块钱的支票一张,叮嘱他们,晚上十点钟把货送到船上,再将货款找清。临走的时候,又与丁锦甫说,十点钟时候,最好请他自己到船上走一趟,免得银货交割之时,发生轇葛[3]。丁锦甫暗想,以为方秋谷既是外路客商,当晚就要离沪,那么把换下来的国旗牌纸烟,卖两箱给他,决计不会泄露,所以就一口答应,并不起疑。当晚果然在赃物之中,提出两箱,再加上一箱冰山牌,自己送到船上。这样一来,我们所以能人赃并获。以上所说的,就是我侦探此案的见解手续了。”

李飞道:“当然也是丁锦甫弄的玄虚!至于他散出去的法子,我倒已经研究明白了。上海的各大烟纸店,常有浦东各乡镇的小烟纸店,向他们转批货物。这种来批货的乡人,大半都背着一只麻布袋,袋里装满了各种批来的货物。这是我们所时常看见的。丁锦甫特地派几个心腹的人,扮了这种办货乡人,背着一只麻布袋,袋里放着几大匣假的国旗牌烟。他走到一家烟纸店里,先批了四大匣国旗牌,把钱付清,将烟放在麻布袋里,然后再批四匣冰山牌烟。等到伙计把冰山牌拿出来,他又说身边带的钱不够了,与那个伙计商量,想把这两种烟,各买两大匣。伙计当然可以答应的,他就在麻布袋里,掏出两匣国旗牌来交还店里,另外取了两匣冰山牌,塞在袋里,算清价钱,慢慢地拿着袋走了。谁知就在这麻布袋里一出一进,已经把假货换了真货去了。这样地东做一回,西做一回,一天至少可以做七八家。两三个人做起来,就可以有二三十家,那么市面之上,自然都发现了假纸烟了。我今天已经向各家烟纸店调查过,果然有这种事情,可见得我所说的话,并不是一种理想了。”

李飞说完之后,在座诸人,恍然大悟,大家都非常佩服。

这时候已经十二点钟了,我们起身告辞,孙永熙把汽车送到我们家里,方才回去。

到了明天,振华公司具了正式的禀单[4],向检察厅控告丁锦甫,要求赔偿营业损失;一面由三区警察署将人赃送到警察厅,再由警察厅备文送到检察厅。审了一堂之后,丁锦甫因为赃证确凿,只得一一承认,又把那个西欧公司的买办乔骏人,也扳了出来。审过几堂之后,即行判决。丁锦甫、乔骏人除了赔偿振华损失之外,都有应得的罪名,按律惩办。还有三箱国旗牌纸烟,都在西欧公司的栈房里,查出之后,连同前获两箱以及二千元支票一张,一并交原告领回。这件案子,就此了结。

自从这件案子破获以后,国旗牌的销路,便格外好了。孙永熙对于李飞,非常感激,每月总要送三大匣国旗牌纸烟到我们家里来。一来算是报酬,二来是作为纪念的意思。所以不论哪一位到我们家里来,我们总是拿国旗牌纸烟敬客。这就可以证明我这一篇纪事,并不是捏造出来的了。

[1] 里门:闾里的门。古代同里的人家聚居一处,设有里门。

[2] 穿绷:方言,亦作“穿崩”,暴露,戳穿。

[3] 轇葛:亦作“轇轕”,纠缠不清。

[4] 禀单:旧时向衙门陈述事情的文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