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浦还珠(上)

日子去得真好快,眨眨眼又是阴历的新年了。

元旦日晚上,我和李飞因为“天声舞台”总经理刘子明的邀请,情不可却,特地去看了一回戏。

我们俩去的时候,已经快要十一点钟了,园子里生意真好,楼上楼下,都卖了满座,连走路的夹道内,也完全都排了座儿。据说八点钟刚敲过,已经把大门外的铁栅栏关起来了,幸亏刘子明预先替我们留下了一间花楼,所以去得虽迟,倒不愁没有座位。

我们刚踏到楼上,刘子明在账房里已经得了信,满面堆笑地拱着手,老远迎接出来。

大家敷衍了几句,刘子明便招呼我们到花楼里坐,坐定之后,他又向李飞连连拱手道:“今天我们园子里,能有这样好的生意,仔细想来,实在是全仗你李先生的大力!要没有你李先生,今天还不知弄成什么样子哩!”

李飞笑道:“我不过略效微劳,何足挂齿?倒是这位吴绛珠姑娘的魔力,的确不差。今天要是她不上台演唱,恐怕没有那么好的生意吧?”

刘子明点头道:“她不上台,恐怕要差得远哩!往年正月初一的生意,总远不及初二初三。今年年初一都卖了满堂,初二三就不必说了。”

李飞道:“绛珠这时候可曾来吗?”

刘子明道:“已经来了,她在后台上妆,你们可要去看她吗?她倒很记念嫂夫人呢!”

我笑着摇头道:“她在那里上妆,我们不必去吵闹她了。明后天等她没事的时候,我们再去看她吧。”

李飞又问道:“怎么不见徐闲云呀?”

刘子明道:“闲云早已来了,陪着好几个客,在官厅上看戏。他光景[1]还没有知道你来哩!”

正在说时,忽然有一个少年闯进花楼里来,向李飞连连拱手。大家回头看时,原来正是画家徐闲云。闲云坐了下来,大家随意谈了一会,刘子明和闲云都告辞去了。

这时候戏台上一出武戏,刚巧唱完,接着便是吴绛珠的古装戏《宝钗扑蝶》了。吴绛珠扮的是《红楼梦》中的薛宝钗,穿了一套颜色鲜明的古装,打扮得仪态万方、姣艳无匹,比了在台下的时候,觉得格外美丽了。

绛珠刚一踏出门帘,便有许多人暴雷也似的喝了一声彩,几乎把我的耳朵都要震聋。接着还有许多花篮镜框等物,送到台上去,摆满了一台,风头真是出得十足。

我虽然不懂什么戏,但是看她在台上且歌且舞,唱得宛转动听,舞得蹁跹悦目,倒也觉得十分好看。怪不得有许多人赞成她,肯来看戏捧扬。盛名之下,毕竟不凡!天声舞台能请到这种好角儿,那是闭着眼一定赚钱的了。

天声舞台的总经理刘子明,为什么要请我们去看戏呢?我们为什么会认识这个坤角[2]花衫[3]吴绛珠呢?天声舞台的卖座好,刘子明为什么要归功于李飞一个人呢?

这其间却有一桩很离奇曲折的案子,趁着今天没事,待我把它详详细细地记将出来。我在这一桩案子里,倒也曾帮着李飞,出过一臂之力。我既然做了大侦探的特别书记,自然也少不得要从旁赞助,有一点侦探的成绩。现在这一件案子,便是我第一次出马的成绩了。

在阴历去年的十二月里,有一天晚上,我被一个表姊姊拉去看了一回戏。我对于京戏这一道,实在是个门外汉,文戏的唱做,武戏的跌打,怎样算好,怎样算不好,我都一点不懂。倒还是那种且歌且舞的古装花衫戏,看了觉得有些趣味。

那一晚的戏,倒有一大半是唱与打的,内中一出花旦戏,实在蹩脚之极,看了叫人怄气!

我回来之后,讲给李飞听,李飞笑道:“你是个爱看花旦戏的,现在倒有一个大名鼎鼎的坤角花衫来了,等她上台之后,你可以去看她一回”。

我问道:“你说的是哪一个呢?”

李飞道:“就是那吴绛珠呀!这两年来,她在北方唱得真红,鼎鼎大名,无人不知,难道你竟不晓得吗?”

我笑道:“你简直当我是乡下人了,吴绛珠这个名字,我倒也听人家说起过几回,但是我和她毫无关系,为什么要去注意她呢?”

李飞道:“她现在被天声舞台邀到上海来了,听说每月包银三千六百元,在坤角里头,真是从来所未有的了。大约阴历明年元旦,一定登台演唱。她的照片,我已经看见过了,相貌的确不差,我们倒可以去看她一回。”

我随手把桌上的《新闻报》第三张,拿过来一看,只见后面“戏目”栏里,果然登着茶杯口大的“吴绛珠”三个大字,上面写着什么“色艺双绝”“南北驰名”的一大串,下面却注着“现已到申,元旦登台”八个字。看过之后,也就把它丢开了,并没有放在心上。

隔了几天,这一日是阴历十二月二十三日,李飞因为是星期日,没有到公司里去。

吃过午饭之后,他躺在沙发上看报,我却坐在那里写一封信。

他忽然从沙发上直跳起来道:“咦?奇怪的事情……”

我冷不防倒被他骇了一跳,正要问他为什么事情大惊小怪,他却把报纸上的一条广告,指给我看道:“吴绛珠忽然失踪了!青天白日,万目睽睽的地方,一个人忽然会失踪,这不是很奇怪的事情吗?”

我把报纸接过来一看,那广告登得很大,上面是“寻人”两个大字,底下是吴绛珠的一张半身照片,虽然印得不大清楚,觉得长眉秀目,果然十分美丽。照相底下,却印着几行小字道:

小女吴绛珠,年十八岁,苏州口音,又能操北京话,向来唱戏为业。

近因应天声舞台之聘,于阴历本月十六日由京来沪,寓马霍路[4]仁美里四十二号。

前日(廿一日)下午四点钟,随同家人,往万国商店三层楼购物,忽然被挤失踪,至晚不归,逼访无着。

是日出门时,身穿蜜色绣花铁机缎狐皮女袄、玄色铁机缎裙,外罩玄色哔叽斗篷,随身并未携带贵重物品。

如有仁人君子,知其下落,务祈通知弊寓或天声舞台。倘能因而寻获,即当从重酬谢!

储款以待,决不食言!

吴德奎 白

我看完之后,便对李飞说道:“近来年轻女子,误解‘自由’,私下里跟人逃跑的,不一而足。这种唱戏的坤角儿,有什么知识?一时心里糊涂,就跟着人跑了。据我看来,倒不足为奇。”

李飞摇头道:“照她广告上所说的情形看来,不一定是私下逃跑的。你只要看她‘随身并未携带贵重物品’这一句话,就觉得很可研究了。要是说有了情人,私下逃走,我想她决不肯把所有的衣饰,丢了不要,一个人光身逃走的。我看上海的地方,匪徒甚多,机诈百出,吴绛珠是一个鼎鼎大名的女伶,难保没有人想在她的身上,弄一笔钱。这就很是危险了!”

我笑道:“横竖与我们没有什么相干,不必管她。”

李飞又摇着头道:“你千万别说这句话,论不定这件事情,还要弄到我的身上来呢!天声舞台的总经理刘子明,就是孔肇文的姊夫。肇文不是同我很要好的吗?我到肇文家里去,也时常和刘子明见面,大家都很客气。子明屡次叫我到天声舞台去看戏,我却从来没有去过。据孔肇文同我说,今年天声舞台的生意,都被附近那家新民舞台抢完了。刘子明很赔了几个钱,心有不甘,所以特地花了大本钱,到北京去邀了那个吴绛珠来,预备在明年新年里,出出风头,与新民舞台,斗上一斗。现在吴绛珠忽然失踪了,第一个先要把刘子明急死,他要是急得没法,也许要拉着孔肇文来找我哩!”

话没说完,女佣朱妈忽然走上楼来,对李飞说道:“孔家少爷同了两个客人,要见少爷,现在等在会客室里。”

李飞对我笑道:“如何?刚说曹操,曹操就到。孔肇文这一回来找我,一定是为了这件事情。与他一同来的两个客人,一个是刘子明,还有一个,论不定就是那吴绛珠的师傅吴德奎哩!”

我笑道:“他们要是把这件事托你办理,你究竟打算办不办呢?”

李飞欣然道:“这种事情,我为什么不办?我办好之后,你的侦探小说,又可以多一篇了。我并不是高兴做侦探,我是特地替你制造侦探小说的材料呀!”他一面带笑说着,一面便催我一同下楼。

我们俩踏进会客室,室中三个客人,都站了起来。一个是孔肇文,我向来认识的。还有两个却不认识:一个是四十多岁的胖子,李飞替我介绍,方才知道他就是天声舞台的总经理刘子明;还有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儿,留着两撇八字须,身材很高大,像个北边人的样子,问起姓名,就是吴绛珠的师傅吴德奎。我想李飞果然猜得一点不差,心中暗暗纳罕。

大家坐定之后,孔肇文先把来意说明,果然是为了吴绛珠失踪的这件事,来托李飞侦查。李飞先请吴德奎把吴绛珠的身世,约略说明,以便研究。

吴德奎道:“我年纪轻的时候,也是唱戏的,后来因为嗓子哑了,不能再唱,便只得教几个徒弟过活。这个吴绛珠,是我在十年前花了钱买得来的。她的生身父母,早已不知去向。当时买下来的女孩子,也并不是她一个,但是只有她最是聪明伶俐,学得最好。我夫妇两人,也最疼爱她,把她当作自己的女儿,一样看待。她的性情,也十分温和,很肯听我夫妇的话,从来不曾违拗一点。我们在北京搭班的时候,她一个人从来不出门,一来我们家里的规矩如此,二来她的脾气,也不大高兴出门闲逛。有时候偶然出去买东西,总有一个人陪伴着她。这一回到上海来,一共不到一个礼拜,忽然就出了这个岔子,那真是万万料想不到的。”

李飞道:“现在请你把失踪的情形,讲给我听吧!”

吴德奎道:“我们到了上海,住在马霍路仁美里四十二号,二十一那一天,吃过午饭之后,因为要买些做古装衣服的绸缎,内人特地带了绛珠,到万国商店里去。剪好了绸缎之后,已经有四点多钟了,那万国商店,这几天正在大灭价,所以买客非常之多。三层楼上的绸缎部、洋货部,更为拥挤。她们两个人正要下楼的时候,忽然绸缎部里拿到了一个扒手,一时人声嘈杂。大家都围拢去看,内人一时好奇心切,也跑过去看了一看。不料回过头来,绛珠却顿时不见了。内人就在三层楼内,四处地找她,找了半天,并无影踪,又从三层楼上一层层地找下去,也不看见。

“这时候内人还以为她挤散之后,自己一个人坐车回去了,当时就赶紧回到家里,谁知绛珠并没有回来。这么一来,我们大家就着急了,连忙派人四处去找。不一会刘先生也知道了,他也派人帮我们找寻。我自己又跑到万国商店里去,差不多把一爿店要翻过来了,也找不出绛珠的踪迹。后来四处派出去找寻的人,一个个回来了,都回说没有找到。

“到了晚上,她依旧不回来,把刘先生和我夫妇二人,急得像热石头上的蚂蚁一般,一夜都没有睡觉。昨天又寻找了一天,依旧没有消息。到了下半天,只得托刘先生去报了捕房,一面又登了一个寻人的广告。后来幸亏遇见了孔先生,他说李先生的侦探术,非常高明,所以今天特地前来,想恳求李先生替我们侦查侦查。我们一家数口,都靠着这女孩子度日,自从失踪之后,一家人都急得要死。倘然李先生能替我们把她寻回来,我们真是感激不尽哩!”

李飞一面吸烟,一面听吴德奎谈话,直等到他讲完之后,方才问道:“这一回绛珠失踪,究竟她可曾带什么东西去吗?”

吴德奎摇头道:“实在一点没有带去,她心爱的几件首饰,完全都留在家里,决不像是存心逃跑的。”

李飞道:“既然不是存心逃走,便只有两个问题:一个便是她在挤散之后,忽然遇见了什么意外的事情,被人家绑票也似的绑了去了;还有一个问题,便是她出门的时候,并无逃走的意思,后来在那里忽然遇见了一个人,不知怎样地把她引诱着跑了。这两个问题,都很可以研究。上海地方,匪徒甚多,往往发生意料所不及的事情,况且你们绛珠姑娘,是个出名的红角儿,每月要赚到几千块钱的包银,谁不知道?或者匪徒因此垂涎,设法把她骗了去,要想敲你们一个大大的竹杠,也许有的。但是我仔细想来,你们绛珠姑娘,虽然不大出门的,究竟不是一个三岁五岁的小孩子,决不会跟着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胡乱走掉。在这样青天白日,众目昭彰的地方,也决不能用强迫的手段,把她劫夺了去。所以据我看来,第一个问题,觉得有些说不过去;还是第二个问题,似乎与情理相合。现在你们仔细想想,可有一个能勾引她逃走的人吗?”

吴德奎听到这句话,脸上忽然一呆,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很迟疑地答道:“李先生说到这句话,我倒想起一个人来了。不瞒李先生说,绛珠自从出台唱戏,认识的人,着实不少,但是大概都是面子上的敷衍,吃了这碗饭,没有法子。至于真心要好的,却实在不多。比较的只有一位姓徐的画师,同绛珠觉得亲密一点。”

李飞道:“这姓徐的画师,叫什么名字?”

吴德奎道:“他叫徐闲云。”

李飞愕然道:“就是徐闲云吗……”说着便回过头来,对我笑道:“今年我们公司里的月份牌,不是徐闲云画的吗?你说他这一张美女,画得最好,活像真有这个人的样子。原来他画的就是绛珠,怪不道我第一次看见绛珠的照片,好像在哪里见过一面的。”

我听他说这话,笑着点点头。

刘子明在旁边,也点头道:“这徐闲云我也认识的,他不是今年刚从北京回来吗?”

吴德奎道:“不差,他是今年五月底到上海的。”

李飞又问道:“你提起这个徐闲云,可有什么意思吗?”

吴德奎道:“说来话长。我们同徐闲云还是前年在北京认识的,当时绛珠在华庆园唱戏,徐闲云却在一个美术专门学校里当教员。他年纪虽轻,一点没有什么嗜好,只不过欢喜听戏。他是非常赞成绛珠的,在北京的时候,非但自己天天看戏,还要拉了许多朋友,前来捧场。过了几天,有人替我们介绍,同他认识了。从此他没事的时候,便跑到我们寓所里来,和绛珠谈天。

“绛珠因为他人很诚恳,不像那种油滑的少年,所以和他倒很说得投机。久而久之,大家便格外地觉得亲密了。直到今年五月里,徐闲云辞职出京,到上海来办事,我们方才与他分手。但是这半年之中,我们还时时有信札往来。

“这一次我们到上海来,他接到了我们的信,便在火车站上,迎接我们,又备了一桌酒席,替我们接风。从十六那一天起,他天天到我们寓所里来,谈谈别后的事情,还替我们四处张罗,预备绛珠登台的那天,邀人捧场。但是有一桩奇怪的事情,他自从二十晚上回去之后,直到如今,没有来过,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李飞诧异道:“他这两天忽然不来了吗?”

吴德奎点头道:“不差,他自从绛珠失踪的前一天来过之后,直到如今,没有见他的面。”

刘子明在旁岔口道:“这倒的确是很可疑的,你为什么不早一点说呢?”

吴德奎道:“徐闲云这个人,我决不能无端疑心到他,因为他实在是非常诚朴,非常端谨,决不会把绛珠拐了逃走的!”

孔肇文道:“越是外貌诚实端方的人,往往暗地里越是靠不住。这件事是否与徐闲云有关,我也不能说。但是既然有一点蹊跷,就不能不注意到他的身上了。”

李飞也不答话,只默默地想了一想,又问吴德奎道:“究竟绛珠和徐闲云,可有什么关系没有?你须得老实告诉我,方可替你侦查。”

吴德奎道:“他们实在没有什么暗昧,一来徐闲云对待绛珠,十分诚恳,倒并不把她当作唱戏的看待;二来绛珠这孩子,很晓得自爱,守身如玉,并不是那种轻佻无耻的坤角儿;三则我们对于绛珠,虽然十分疼爱,但是监视得也十分严密。不瞒李先生说,就是她和徐闲云两个人在那里谈天,也总有人在旁边听着,所以决不能有什么暗昧的事情发生。这一层倒可以保得住的。”

李飞道:“徐闲云的家里,你们去过吗?”

吴德奎道:“我们到上海来,还不过一个礼拜,所以他的家里,还没有去过,只晓得他住在闸北宝山路大成里八号。”

李飞一面吸着烟,一面仰着头又想了一想,便向吴德奎道:“这件案子,要说是绛珠被人家劫掠了去,这句话恐怕有些讲不通。据我看来,一定是她自己情情愿愿跟人家走的。不过她为什么要跟人逃走,究竟跟的是哪一个,这却非得侦查明白之后,才能宣布。至于徐闲云这一方面,究竟有无关系,也得见了他的面,方能证实。现在我们横竖没事,倒不如到你寓所去走一趟。我想把绛珠遗下来的东西,察看一番,也许能探出一点端倪来。这事就好办了!”

吴德奎欣然道:“李先生能答应替我们侦查,我真是感激不尽了。但不知李先生什么时候有工夫能到我寓所里去呢?”

李飞把手里的残烟一丢,立起身来道:“要去就去,何必耽搁?”

刘子明喜道:“我的汽车停在外边,五个人也坐得下来。我们就赶紧一同去吧!”

李飞回过头来和我说,叫我与他一同去。我点头答应,当即上楼把他应用的东西拿了,又把他的大衣和我的斗篷,一并带下楼来。李飞接过大衣,披在身上,大家一同走出大门。

孔肇文说还有一点要事,不能同去,我们也不勉强他。他自己坐着包车走了。

我们四个人,络续跨上汽车。坐定之后,刘子明向开车的关照了一句,车轮转动,便飞也似的往马霍路而去。

刘子明在汽车内,蹙着眉头,向李飞说道:“今年自从附近开了那爿新民舞台之后,我们园子里的生意,一天不如一天,一年之内,足足赔了三万多块钱。我急得没法,所以挽了许多人到北京去,把这位吴绛珠姑娘请来,满望她明年登台之后,生意大盛,替我将今年所赔的钱,一起捞回来。不料忽然又闹出这一个岔子,真是出人意料。现在距离阴历元旦,不过一个礼拜了。倘然在这一个礼拜里,找寻不着,不但吴德奎急得要死,就是我这戏园子,恐怕也要开不成了。你总得替我竭力侦查才好!”

李飞点头道:“这个不消说得,我既然担任下来,自然尽力去办,你放心便了!”

正在说时,汽车已到了马霍路仁美里弄口,大家跳下车来,走到四十二号的门口。

吴德奎按一按电铃,便有一个女佣出来开门。吴德奎领了我们进去,到客堂里坐下。接着便有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满面愁容,从楼上跑下来,问吴德奎可有什么消息。吴德奎回说没有,反问妇人可曾得到消息,妇人也说没有。大家不约而同地都叹了一口气。

我们知道这个妇人,一定就是吴德奎的老婆了。那妇人走过来和我招呼了一声,大家敷衍几句,便把我们领到楼上绛珠的卧室里。

那卧室收拾得倒十分清雅,床横头桌子上,还放着几本小说和碑帖。李飞在房里细细地检查了一会,我看他蹙紧了眉头,一声不响,知道他一定还没有得到什么端倪,所以十分焦灼。

检查之后,大家重复下楼,回到客堂里,李飞便问:“今天徐闲云可曾来过吗?”

吴德奎的老婆答道:“自从二十晚上去了之后,竟然三天不来了,不知什么缘故。”

李飞道:“徐闲云那天临走的时候,可曾同绛珠争论什么吗?”

吴德奎道:“那天晚上,闲云走得很迟,大约去的时候,已经有十二点钟了。我因为有些事情,出外未回;我老婆已经睡了,只有一个老妈子陪着他们。待我把她叫来,一问便知。”说着便把那老妈子叫出来,问她道:“二十晚上,你可曾看见徐先生和大小姐争论什么吗?”

老妈子摇头道:“没有没有,他们俩谈得很高兴,哪里会争论什么呢?”

李飞道:“你可曾听见他们讲些什么话?”

老妈子道:“这个我却不去听他们,就算听得一句两句,现在早已记不得了。”

李飞道:“你仔细想想,总该有一点想得出吧?”

老妈子想了一会道:“不差,我想起来了!徐先生临走的时候,大小姐送他出门,他好像对大小姐说道:‘明天四点钟,我准定在万国商店等你。’大小姐点头答应,他就兴匆匆地走了。”

刘子明道:“这也是很可疑的,为何他也要到万国商店去呢?”

李飞回头问吴德奎的老婆道:“这一天你们在万国商店剪绸缎的时候,可曾看见徐闲云吗?”

吴德奎的老婆道:“实在没有见他!绛珠倒提起他,说他昨天晚上,答应到这里来看我们的,为什么忽然失约了?我还替他分辩道:‘闲云不是失约的人,大概他公司里有什么要紧的公事,不能脱身。你别等他了!我们走吧!’所以我们才动身走的。”

李飞听说,点了点头。停了一会,他便对吴德奎说道:“你不是说徐闲云住在宝山路大成里吗?现在我们倒不如到他家里去看他。我想这件事情,非得同他谈谈,恐怕不能得到一点端倪的。究竟他这几天为什么不来?那一天同绛珠约好了到万国商店里去,为什么又失约不去?这两层等他解释明白了,也许能寻出一点头绪来。”

吴德奎和刘子明都说很好,于是大家站起身来,走出弄口,踏上汽车,便命车夫开往宝山路。

汽车到了大成里弄口,我们跳下车来,走进弄内,找到了第八号门牌。

吴德奎走上前去,把电铃按了一按。里边铃声一响,便有一个车夫也似的人,出来开门。

德奎问道:“这里可是徐公馆吗?”

那人道:“不差。”

德奎道:“三少爷可在家吗?烦你通报一声,说有个姓吴的要见他。”

那人摇着头道:“三少爷不在家,你们明日来吧!”

吴德奎道:“他什么时候出去的?到哪里去了?几时可以回来?”

那人又摇着头道:“出去了两三天了,不知道到哪里去的,也不知几时回来。”

我们一听这人的话,大家都愣住了,面面相睹,一时倒没话可说。

正在这个时候,从里边厢房里走出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年来,向我们看了一看,觉得有些很诧异的样子,接着便问道:“诸位可是来看闲云的吗?闲云出去了两三天,没有回来,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家里正在诧异,派人到各处寻他去了。诸位来找他,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吗?”

我们听了这话,大家又是一呆。刘子明向李飞点了点头,意思是说徐闲云的嫌疑可更甚了。李飞上前,先问了那少年的名姓,方知他就是徐闲云的二哥徐仲纯。

李飞向他说道:“我们来找令弟的缘故,说来很长,并不是一句两句话可以讲得完的。”

徐仲纯把手一拱道:“那么请诸位进来坐了,大家再细谈吧!”说着便把我们招呼到客堂里坐下。

李飞先问他道:“令弟是几时出去的?出门的时候,可曾关照家里,为了什么事情,到哪里去的?”

徐仲纯道:“他是前天二十一傍晚六点钟出门的,这时候我正在家里,看见有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坐着汽车来看他。他们在书房内谈了一回,就一同出门去了。当时我在楼上,他也并没有关照什么话。”

李飞问道:“这客人的姓名,你可晓得吗?”

徐仲纯道:“我并不知道,他也没有拿出名片来。他进门的时候,指名地要找闲云。闲云出去接待他,我便上楼去了,所以并没有同他招呼。”

李飞道:“这人令弟可同他相熟的吗?”

徐仲纯道:“看他们的情形,大概也是初次见面,素不相识的。”

李飞道:“这人怎样的状貌,你还想得出来吗?”

徐仲纯道:“这人是个很高大的身材,年纪约有三十六七岁,衣服很阔绰,穿着獭绒的皮大衣,戴着一副又圆又大的黑眼镜,说的是一口天津话。”

李飞道:“闲云就是那一次出去之后,没有回来过吗?”

徐仲纯道:“不差!他直到现在,没有回来过。起先我们并不注意,以为他有什么事情,耽搁在外边了。如今两夜不回来,我们才有些奇怪。刚才我已经打发人到各处亲眷朋友家里去寻他了。”

李飞又问道:“前天四点钟左右,令弟可曾出外去过吗?”

徐仲纯道:“四点钟之前,他还在公司里呢!平常四点钟之后,他总要回来一次。这一天回家,已经有五点多钟了。刚回家不到一刻钟,就有那个客人来找他,把他拉出门去,不知为了些什么事情。”

徐仲纯说到这里,忽然又有一个车夫模样的人走进来,徐仲纯一见便问他道:“怎么样了?可曾找到吗?”

那车夫道:“我各处都寻遍了,简直没有三少爷的影踪。”

徐仲纯皱着眉头道:“这真奇怪了!他到哪里去的呢?”一面又回过头来问李飞道:“我还没有请教诸位哩!到底诸位来寻舍弟,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吗?”

当时李飞便把吴绛珠失踪的事情,原原本本,讲给他听,并且把徐闲云犯着嫌疑的地方,也都讲了出来。徐仲纯听了,顿时骇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定了一定神,他才说道:“照李先生所说的话,一定是疑心舍弟把吴绛珠拐走了。现在舍弟没有回来,我也不敢替他分辩。但是舍弟的为人,向来十分稳重,其中恐怕还有别情,倒要拜托李先生仔细侦查才好!”

李飞道:“那个自然,我们也不敢说这件事一定是令弟做的。不过令弟既然有一点嫌疑,就非得请他出来说明一下不可。现在令弟忽然也失踪不见,这件事就格外觉得棘手了。现在这个样子吧,我们一方面侦查绛珠,你们一方面找寻闲云,只要找到一个,这件事就好办了。你们要是找到了闲云,请他无论如何,到我家里来一趟,大家接洽一回,再作道理。”

徐仲纯道:“很好!舍弟要是找到了,我准定叫他到你府上拜访便了。”

李飞写了个地址,授给徐仲纯,便站起身来告辞。我们四个人一同出来,徐仲纯送到里门口,等我们上了汽车,方才进去。

李飞把我送回家中,他自己一个人又出去了,东跑西奔,足足探访了一天。

晚上回来,我留心见他脸上,眉头蹙得很紧,知道他没有得到什么好消息了。吃过晚饭之后,他与我把这件案子,议论了半天,依旧一点没有把握。

这一夜他一个人苦思力索,直想到一点多钟,方才安睡。

明天早上,我们刚起身,朱妈忽然拿着一张名片,走进房来,对李飞说道:“底下有一个姓徐的客人,要见少爷。”

李飞接过片子一看,不觉又惊又喜,急忙把名片授给我的手里。我拿来一看,也是一呆。原来那名片上赫然印着“徐闲云”三个大字。

(中)

当我们俩走进会客室的时候,徐闲云把手中的残烟一丢,站起身来问道:“阁下就是李飞先生吗?”

他说这句话时,声音有些发颠,面色苍白,满露着一种心绪不宁的样子。

李飞对他点了点头,又替我介绍了,便请他一同坐下。

徐闲云坐定之后,便很仓皇地问李飞道:“吴绛珠姑娘失踪的事情,他们不是已经托你侦查了吗?”

李飞点头道:“不差!你来找我,可有什么意思?”

徐闲云道:“你们不是很疑心我吗?我昨天回家,知道你们到过我的家里,要侦查我的举动。唉!这不是糟透了吗?我无端落了个拐带妇女的嫌疑,这真是哪里说起?平心论之,固然不能怪你们。我这几天忽然失踪,硬生生便造成了一个嫌疑的地位。但是我要是把我这两天所经历的事情,讲给你们听,你们一定要称奇不置。我虽是个亲身经历的人,但是直到如今,我好像还在梦里一般,糊里糊涂的有些莫名其妙哩!李飞先生,我想先把我所经历的事情,讲给你听,但不知你可能相信我吗?”

李飞点头道:“我很相信你的话,你请说吧!”

徐闲云道:“我与吴绛珠很要好,这是不必讳言。但是我早已有了未婚妻,明年三月里,就要结婚了。所以我同绛珠,虽然要好,大家相持以礼,并没有什么暧昧的事情。这是我可以对天立誓的。我与她同在北京的时候,我是常到她家里去的;现在她到上海来,我又照样地天天去看她,和她谈心。

“二十晚上,我到她那里去,叙谈的中间,她说明天午后,要到万国商店去剪绸缎,预备添制些戏妆衣裳,问我可有工夫一同前去。我说公司里要到四点钟才能出来,她就约我四点钟在万国商店三层楼聚会,我当时便答应了她。

“二十一下午,我们公司里恰巧有一桩要紧的画件,命我当天一定要弄好的,我一直画到四点半钟,方才完工。出了公司,便急忙赶到万国商店。这时候已经快要五点钟了,跑到三层楼绸缎部里一找,其中买客虽多,却并没有绛珠的踪迹。我心里非常懊恼,以为他们一定因为等我不及,先回去了。

“我本想一径就赶到她家里去,说明失约的缘故。后来一想,又恐怕她另外到别处买什么东西去了,不在家中,岂不要空跑一趟?所以就决计吃了晚饭,再去看她。我就闷昏昏地回到家里……”

徐闲云说到这句话,停了一停。

李飞却斜靠在一张椅子上,手中拿了一枝纸烟,一刻不停地呼吸着,口中接连着喷出许多浓烟,仰起了头,一声不响,静着听他讲话。

徐闲云擦了根火柴,也燃着了一枝纸烟,呼了几口,便又接续着说道:“我回去的时候,已经六点钟了。那时候我二哥在家,我与他讲不到三句话,忽然来了一个姓张的朋友。”

李飞插口道:“他叫什么名字?你向来可认识他吗?”

徐闲云道:“我向来并不认识他,他也没有拿名片出来。我问他的名字,他含含糊糊地答了一声,我也没有听清楚。据他自己说,是万年寿险公司的买办,因为看见了我的美女画,非常欢喜,所以特地慕名前来,要请我画一种月份牌。”

李飞诧异道:“保险公司画月份牌,一定是预备新年里送人家的了,但是现在阳历新年,已经过了好多天,阴历新年,也隔着不多几天了。这月份牌画好之后,来不及印呀!”

徐闲云道:“我也这样地同他说,他说:‘不要紧,只要你能在两天里头画出来,我自然有法子赶印,润资[5]多一点,倒也不妨。’我要他三百块钱一张,他一口答应,并不还价。但是他定要我到他家里去走一趟,据他说家里有一张女人的照片,非常美丽,月份牌上的人,一定要照那照片上画,但是照片不能拿出门来,所以非我亲自去看不可。我听他这等说,自然也不能拒绝他,只得跟了他一同出去。我以为去一趟就要回来的,所以并没有关照家里。

“他是坐一辆轿式汽车来的,我们走到里门口,他让我上车,刚踏进车内,汽车便飞也似的开了。我坐在车里,见两面玻璃窗上,都下了窗帘,街上的景致,一点也看不出来,心里虽觉得有些诧异,倒也并不放在心上。那姓张的在途中和我随意谈天,时时露着满面的笑容,但是我觉得他笑的样子,不十分自然,说话的神气,又很是阴鸷,不知怎样地便发生了一种害怕的心思。所以他虽然很高兴地和我谈天,我却只管唯唯诺诺,不十分同他兜搭。

“这样地约莫走了半个钟头,我心里暗暗纳罕,这姓张的家里,为什么住得这样远?我正要想开口问他,那汽车忽地停了,我们俩从车上跳下来,见汽车停在两扇大铁门的外面。铁门半开半掩,门的两头,都是一带五六尺高的围墙,门上有一盏很大的电灯,灯光却并不十分明亮。这时候天光已经昏黑,我回头四望,觉得那地方十分荒僻,隔着马路,是一片很大的空地,离开几十家门面,隐约有几点灯火。

“我们走进客堂里,当差的把电灯开了,那姓张的问他道:‘楼上可收拾好了吗?’当差的道:‘收拾好了!’姓张的便笑着对我说道:‘我们家眷都回天津过年去了,光是我带着几个当差的,住在这里,所以家里冷静得很。我的办事室在三层楼上,我们还是上楼去谈吧!’我点了点头,他命当差的把楼上电灯的总机关开了,我们俩便一层层地走上去。

“到了三层楼上,他开了一间房间,请我进去。我踏到房里,留心四看,见里边好像是一间卧室,屋角里有一张小小的铜床,**被褥枕头,色色都全。床的左边,是张梳妆台,靠窗的那边,又放着一只写字台,另外还有一口衣橱、一只沙发、一只转椅、两只茶几、四只西式的椅子。房里收拾得倒十分清楚。

“那姓张的把门关上,请我坐下,和我随意谈了几句,我就向他讨那张女人的照片,谁知他忽然摇头道:‘且慢!我请你到此,还有一个问题,要同你商量,不知你可能答应我吗?’我问他:‘是什么问题呢?’他笑着说道:‘我请你到这里画的,并不是月份牌,实在是一张肖像。但是这一桩事情,须要十二分的秘密。倘然泄露出去,我与你都有大大的不便,所以我想请你就在此地画吧!画好之后,再回家去,润资尽多不妨。不知你可能答应我吗?’

“我当时听了他的话,不觉一呆,心里暗想画一张女人的照片,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竟然要这样秘密呢?内中定有蹊跷!所以我起先便执意不肯答应,谁知那姓张的非常厉害,他一会儿哄骗,一会儿恫吓,弄得我没有法子。看这情形,倘然不答应他,他决不肯放我出门。万一他认真地翻过脸来,和我过不去,我一个人孤立无助,岂不要吃他的眼前亏吗?想到这一层,我只得便答应了他,他便非常高兴,和我又敷衍了一会,忽然抽身出去了。

“我一个人坐在屋里,觉得没趣得很,要想出去走走。谁知刚一开门,便看见门外站着一个当差模样的人,把双手拦住我道:‘主人关照过了,没有他的命令,你不能私自出去。你要什么东西,我们替你去买来便了。’这时候真把我弄得目定口呆,手足无措。我想我今天忽然到这里来做囚犯,这倒是意料不到的事情。他就算要教我替他画一张秘密的小照,也不必把我监禁起来呀!这样地请画师画照,倒也算得从来未有。

“停了有一个钟点,当差的把饭菜送进来,请我吃晚饭。我留心着房门之外,却另有一个当差的站在那里,好像监视我的行动一般。我心乱如麻,哪里吃得下去?胡乱吃了一点,便叫他们收拾出去。

“吃过晚饭之后,那姓张的忽然又来了,带来一张六寸的照片,另外还有一副画水彩画的家伙。我见那照片上的女人,妆束妖冶,好像是个窑子里的姑娘一般,面貌也并不见得十分美丽。他对我说道:‘这两天之内,你安安心心在这里画,不要出去!你要买什么东西,只管关照门外当差的,教他们替你去买。画成之后,我就送你回去。我与你无冤无仇,决不会难为你的。你只管放心!你若不听我的话,一定要出去,那么要是遇到了什么危险,你可不能怪我!’我向他说道:‘我家里还没有知道哩!今天出来了忽然不回去,家中定要挂念的。你可能打发一个人到我家里,替我关照一声吗?’他点头道:‘不要紧,我停会打一个电话去关照便了。’说完这几句话,又向我含笑着点一点头,出门去了。

“我既然被他们软禁在房里,实在没有法子,只得依着他的吩咐,把那女人的照片,赶紧画起来。画的时候,留心细听外面,简直连一点声音都没有。我冷清清地,好像是住在鬼窟里一般。画得倦了,就在那**安睡。

“第二天早上起来,看那房的两头,都有玻璃窗,但是都用钉钉死了,不能推开。窗的外面,又糊着白纸,外边究竟是什么地方,一点也看不出来。那两个当差的,知道我起来了,赶紧把茶水点心送进来,服侍得倒还周到,就是不肯放我出去。我实在无可如何,只得安安静静,替他赶紧地画。那姓张的每天总要跑来两趟,看我画像,有时还来同我谈天。看他的样子,非常神秘,我竟然参不透他有什么心思。

“照这样地过了两日两夜,直到昨天晚上,我的美女图画好了,自己看看,画得很不差,活像那照片上的面貌。到了十一点多钟,那姓张的忽然又来了,他把画的小像,看了一看,很恭维了我几句,我就问他道:‘画已好了,现在可让我自由了吗?’姓张的点了点头,便把我从房里带出来,一直下楼,走到大门外边,汽车已经预备了,姓张的催我上车,他自己依旧陪着我一同坐在车里,送我回去。

“一会儿汽车停了,姓张的把车门一开,让我下去。我刚跨到地上,那汽车便立刻开动,飞也似的去了。一瞥时早已踪迹杳然,不知去向。我定了定神,抬头一看,方知他已经把我送到了大成里弄口。

我好似做了一个噩梦,忽然醒过来的样子。

“回到家里,我二哥正在急得要死,见我安然回来,真是非常快活。他把绛珠失踪以及你们到我家里去侦查的事情,一一告诉我,我方才知道还有这种情由。唉!这不是糟透了吗?绛珠失踪,我也同时失踪,人家岂不要疑心到我的身上来吗?你们到我家中侦查,大概就因为有一点疑心的缘故。

“昨天晚上时候太迟了,我没有出来。今天一早起来,所以就赶紧跑来拜望你。我素来知道你的侦探学,非常高明,这件事既然托你侦查,务望你探一个水落石出,究竟吴绛珠怎样会失踪的,替我辩明冤枉,那么我就非常之感激你了!”

李飞一面吸烟,一面把徐闲云所讲的话,前前后后,想了一回,便向他说道:“吴绛珠失踪的事,现在丢开不谈,单就你所遇到的那件事而论,倒也奇怪得很呀!究竟他请你画的那个女子,是个怎么样人,你可看得出来吗?”

徐闲云道:“我也因有这件事离奇极了,所以除却替他画一张水彩像之外,另外又把那张照片上女子的相貌暗暗地画了一张,藏在身边,带了出来。”说着就在马褂袋里,掏出一张白纸来,递给李飞。

李飞接转去一看,那纸上果然画着一个女人的面孔,看了觉得非常相熟,好似在哪里见过似的,仔细一想,忽然拍着手笑起来道:“啊呀!原来是她!这个人的照片,还要守秘密吗?真是怪事了!”

徐闲云诧异道:“你认识这个女人吗?”

李飞笑着点头道:“非但我认识她,认识她的人多哩!你向来是不逛窑子的,所以不认识她。这就是新近‘花花世界’游戏场所选举的‘花国[6]大总统’林兰香呀!她的照片,照相馆里有的卖的,大约两角小洋一张,有什么稀罕?为什么要秘密呢?”

徐闲云道:“这姓张的用极秘密的方法,画一个妓女的照片,是何用意?真有些不可解了!”

李飞摇着头道:“这件事看来诧异,其实不足为奇,大概他的目的,并不在此。我很疑心这件事与吴绛珠的失踪,也有一点关系,不过目下还不能指定。我们这两件案子,只要能探明一桩,那另外的一桩,也许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李飞摇头道:“你讲得已经很清楚,我没有什么问了。倘然停会想到什么,再打电话来问你吧!”

徐闲云道:“这样很好!倘然你探得什么好消息,也请你打个电话给我,使我可以放心。”

李飞点头答应,徐闲云便立起身来,匆匆地告辞去了。

吃过午饭之后,李飞刚要出去,刘子明和吴德奎二人,忽然又来看他。

吴德奎满面愁容,从袋里掏出一封信来,授给李飞道:“绛珠果然被匪徒劫掠去了!这一封勒赎的信,是刚才吃饭时候到的,请你看看,这件事如何办理?”

李飞骇然道:“果然被匪徒劫去了吗?”说着便把信接过来,与我一同观看。

那信面上并未署名,只写着“内详”两个字,信内说道:

德奎老板鉴:

令嫒绛珠姑娘,现被同人等邀请来会,暂时屈留数天,一切格外优待,并无毫发损丧,务祈放心!

惟本会经费竭蹶,拟请阁下慨助洋一万元,以应急用。乞于明晚(二十四)十二点钟,送至环球旅社三百二十一号房间。

款到即将令嫒释回,决不食言;否则于令嫒恐有不利,务请三思!

此函宜严守秘密,不得宣布。若持函报告警署,则令嫒之性命休矣!戒之慎之!

中华大同会同人 谨上

李飞看完了信,很诧异地问道:“这封信的笔迹,好像是一个人写的,你们可看得出来吗?”

刘子明道:“不差!我早已看出来了,这信的笔迹,好像是徐闲云写的。他平常题在画上的字,都怪僻得很,极容易认识的。这封信的笔迹,和他题画的字,一式一样,所以我们很疑心就是他写的!”

李飞道:“徐闲云已经来过了,你们可曾见过他吗?”

吴德奎道:“他刚才到我寓所里来,这时候恰巧刘先生也在我家里,他把自己失踪的缘故,讲给我们听。他所讲的情节,真是离奇之极,教人听了,好像是一篇小说一般。”

刘子明接口道:“因为他讲得太离奇了,我就不相信有这么一回事。他走了之后,我们便接到这一封信,字迹的确很像他写的,所以他的嫌疑,就更深了一层了。”

李飞听他说这话,默然不答,一个人把那封信反反复复,看了一回,便问刘子明与吴德奎道:“现在你们打算怎么样呢?”

吴德奎哭丧着脸道:“他们要求得也太多了!我哪里有一万块钱送给他们呢?”

李飞点头道:“就是这么把洋钱送得去,断然不可,但是置之不理,也觉得不妙。万一他们果然着恼起来,对于绛珠身上,恐怕有些不利。这倒也不是玩的。”

吴德奎着急道:“既然这么说,我们到底怎么办呢?”

刘子明道:“我看还是报告了捕房,请捕房暗暗派人去捉拿这一班人,拿到之后,逼着他把藏匿绛珠的地方,供招出来。这事就好办了!”

吴德奎一听这话,骇得连连摇手道:“这个断断不可!他们的信上,不是早已说明了吗?我们若报告捕房,绛珠就有性命之虞,人和钱比较,自然是人要紧!我想还是打一个电话到环球旅馆,探听他三百廿一号房间里,住的究竟是什么人,然后我们去看他,和他商酌办理。一万块钱,我固然是拿不出来,倘然他能减少一点,我也只得花几个钱,把绛珠救出来了,再作道理。”

李飞摇头道:“打电话去问,打草惊蛇,也是不妙。照我的意思,现在我们虽然接到了这封信,可以力持镇静,置之不理。捕房固然不必报,钱也可以不必预备。今天晚上十二点钟,我们大家到环球旅社去走一趟,见了那人,随机应变,应当怎样办,到那时再作道理。你们倘然胆小,待我去约会了捕房里的两个便衣包探,一同前去。不过去的时候,大家须要络络续续地走,不要聚在一起,见了面也不必招呼,免得被人家看破,不知你们以为如何?”

刘子明和吴德奎自然都很赞成,当时大家便约定当晚十一点半钟,在环球旅社最下层的弹子房里聚会。于是刘、吴二人,便匆匆告辞而去。

这一天晚上十一点半钟,我与李飞同到环球旅社的弹子房内,只见刘子明和吴德奎两个人,已经等在那里了。大家见了面,暗暗会意,并不招呼。

另外一张弹子台上,有两个少年在那里打弹子,一式都穿着黑华丝葛的羔皮袍子,戴着一顶铜盆帽。他们见了李飞,都使了一个眼色,李飞低声同我说,这两个都是捕房里的包探,一个叫张锦标,一个叫徐春生,是李飞特地约他们来帮助的。

我们人已到齐,看钟上已经十一点三刻了。李飞因为弹子房里,闲人甚多,不大好说话,便拉了我一同走出来。刘子明和吴德奎见了,也跟在后面。

走到甬道里,李飞四面看看,没有什么闲人,便回头对刘子明说道:“时候到了,你们俩先到楼上,看那三百二十一号房间,是哪一个出面开的,但是千万不要冒昧进去,等我们一同上楼,再作道理。”

刘子明点头会意,先同吴德奎上楼去了。

到得楼上,刘子明和吴德奎便走过来低声说道:“刚才已经问过茶房了,那三百二十一号的房间,是一个姓徐的开的。现在那姓徐的正在房内,据说来了还不到半点钟哩!”

这时候那两个包探也过来听见了,他们俩都是很粗豪的性情,便大家挥拳捋臂地说道:“这怕什么呢?我们都带了家伙来的,你们尽管上前敲门。等他门一开,我们就把他抓了出来再说。饶他有三头六臂,也逃不出我们的手掌之中!”

李飞连忙摇手道:“不要造次!他们既然存心讹诈,当然也有预备,我们要是把房里的人拿下,风声一走漏,绛珠恐怕有性命之忧。这倒不是闹着玩的!现在我们可以上前叩门,等他门开了,我们一同进去,与他开个谈判,到那时见机而作,不必与他动武。只要能救出绛珠,之后我们就可以施展手脚了!”

李飞这话,大家都很赞成,于是我们一群六个人,蜂拥着都走到那三百二十一号的门前。李飞向门缝内一张,房里灯光明亮,果然有人在内。张、徐两个包探,都把手捏着袋里的手枪,以备不测。

李飞走上前去,把门拍了几下,但听得房里一阵脚步声,接着房门便呀然开了。

大家向内一看,只见房门内站着一个二十余岁的翩翩美少年。双方定睛一看,大家都不觉一呆。原来这三百二十一号房里的美少年,并非别人,就是那个与绛珠一同失踪的画家徐闲云。

停了一停,徐闲云很诧异似的问道:“你们怎样也跑到这里来了?”

吴德奎道:“你不是写了信约我们来的吗?怎样倒问起我们来呢?”

徐闲云道:“这话从哪里说起?我是并没有写信呀!就是连我自己,也是人家写信约我来的。这事情真奇怪极了!谁在里边弄这个玄虚呢?”

李飞道:“现在我们还是到房里坐定了,大家再细谈吧!”

于是大家踏进房里,一同坐下。

李飞先向吴德奎取了那封中华大同会的讹诈信,授给徐闲云看道:“我们就是为了这封信而来,请你看看,和你究竟可有关系吗?”

徐闲云把信接过去,看过一遍,急得他跳起来道:“岂有此理?哪里有这一回事?这封信上的字,果然有些像是我的笔迹,但是信里的话,荒谬极了!我是个规规矩矩的人,怎样会写这种信呢?不知哪一个和我过不去,捏造我的笔迹,坏我的名誉,这真是可恶极了!”

李飞问道:“既然那么说,你忽然一个人住到旅馆里来,这是什么意思呢?”

徐闲云愕然道:“我真是气昏了,还没有把我到此的情由,讲给你们听哩。我今天从公司里出来,回到家里,忽然也接到一封奇怪的信。这信我带在身边,你们请看!”说着便在袋里取出一封信来,授给李飞。

闲云先生雅鉴:

一昨小住寒斋,简亵为罪。法绘极佳,直与原影无异,而设色之鲜明,尤令人爱不忍释。临别匆匆,未将润资奉呈,深抱歉忱!仆此次举止诡秘,事非得已,阁下未悉内幕,谅必深滋疑讶。

今晚(二十四)十一句半钟,务请驾临环球旅社三百二十一号房内一谈。仆当将内中情节,详细相告。小影润资,亦当照奉!惟祈代守秘密,切勿告人,亦勿与他人同来;否则于仆无损,于阁下则大有不利。

仆非有害于阁下者,望勿疑虑为祷!此颂炉安。

名恕不泐

李飞看完之后,便问徐闲云道:“你就是为了这封信,所以一个人赶到这里来的吗?”

徐闲云点头道:“不差!我今天四点钟从公司里出来,回到家里,看见了这封信,心中非常疑虑,当时曾经打一个电话到你府上,要想和你商量。谁知你府上的人,回说你不在家中。我后来一想,这姓张的与我无怨无仇,决不会无端地将我谋害。他既然写信约我,我不妨亲自前去,见他一面,看他说些什么,再作道理。我一时好奇心切,便也不管什么危险利害,到了晚上十一点钟,一个人跑到这里来。谁知那三百二十一号房间的水牌[7]上,单写着一个‘徐’字,我心里就有些怀疑。据这里的茶房说:‘这房间还是昨天下午来定的,那定的人是个中年的男子,衣服很阔绰。据他自己说是姓徐,两天的房钱,都已付清了。昨天晚上,他并没来住,今天吃过晚饭之后,来过一趟,曾经关照我们,倘然有个姓徐的来找他,就请在房里等一会儿,他大约至迟到十二点钟,一定要来的。’我听茶房这样说,只得命他把房门开了,一个人坐在房里等候。正在等得心焦,忽然听得敲门,我还当是那姓张的来了,所以赶紧出来开门,谁知敲门的却是你们!这却奇怪了!他为什么要把我们一个个骗到这里?大家聚会,这不是很奇怪的事情吗?”

李飞一面听他讲话,一面把那封信细细地看,又把吴德奎接到的信,和这封信两下比较,忽然跳起身来说道:“你们请看!这两封信不是一个人写的吗?”

大家仔细一看,都觉得一呆。原来那两封信的笔迹,果然一式一样,好像完全是出于徐闲云一人之手。哈哈!这岂不又是徐闲云一层很重大的嫌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