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何

1

在事情未发生之前,老何在水上公园拥有趾高气扬的资本――下得一手好棋。他三个月就成了那片的常胜将军,只等下一波退休的新人发现这片疆场。就连门口被他经常光顾的那个小卖店的寡妇店主也对他有着亲昵的责难,许久不去那里买点东西的话,再去时,寡妇的语气就会展现出一种曾经好像被老何睡过后又被抛弃的感觉,连同眼神也变得哀怨起来。于是老何买什么都尽量去寡妇处买。

有时候老何想,是不是这个寡妇对于谁都如此扭捏,后来想想也就认了,反正自己也没损失。

万事万物都有着前因后果,时间又成了催化剂,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多变又复杂,充满了矛盾。

可事情在老何推着的婴儿车里面的小男孩变成一个有兔唇的小女孩后,他所有的一切都被击碎了,连同他辉煌的职业生涯,以及他在老伴去世、次子被杀后,拼尽全力建立起的所有自信。

这件事发生后,老何在外面寻了一天,然后发呆发了一天,第三天,他就自杀了。自杀前,他还是没有想清楚为什么前三个月的日子过得那么平静,每次他都是把孩子放在自己身边,从来没有发生过意外,他一直在提醒自己,让自己的内心不要膨胀得只去关注胜负。

老何在他老伴走之前,还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师,他老伴走后,他就变成了一个没有活气的人。他常年在外做校长,自从他在苏庄小学获得名声后,所有的小学都希望他能去他们那里干一任,于是岁月在老何身上开始流转开来了。

老何的老伴最早的时候在集市上卖馒头,接受街道上所有的熙攘和习气,能帮助老何抵御他身上的书生气所裹挟着的天生缺陷,这种缺陷对于老何来说,和自己晚年认识的那个小卖店的寡妇一样令人着迷。

2

老何开始成为一个在人们心中有念想的人。

自从他小儿子在外地上大学被刺死后,他便再一次出现在我们耳边的所有人的日常谈资中,而之前,他只是一位人民教师。

那段时间听到最多的是,真希望老何能扛过去,如果他扛不过去,真是可惜这么一个人了。

在这之前,大家伙儿听到最多的话是,他的妻子在临终前给他做好了八十双布鞋,因为他的脚实在太大,从来买不到鞋,他的妻子身体不好,早早给他备下了后来穿的。

老何的次子长得像极了他的母亲,英俊。英俊不是日常用语,但是大家却从这个人身上开始使用这个词语,大概苏庄的文盲都能在后来对老何的次子说出这个词语。

我的小学现在已经成为苏庄的广场舞阵地了。在二十二年前,我七岁的时候,那一片流传着这样的故事。据说那里曾经是死人坑,每次在操场上玩的时候,动不动就会被绊倒,若用脚踢开那绊倒你的东西,会踢到一根骨头。回想这是什么骨头时,有人就会想到人的小腿,还有人曾经踢中过一个骷髅头,他还拿回家了,第二天又拿回来,埋在学校的地里。

最为神奇的是,学校后面有十几个洞,洞很深,手电光打进去看不见底,为此,我们自己研制了可以放十截一号电池的手电筒,但还是看不到。最后,我们找来了矿灯,看见洞最里面的东西了,那些东西真的不能说,要知道是什么,就得先讲讲我的老校长。

老何给我当了四年校长,教的是我一年级的语文和二年级的数学,我也仅仅是在他教书的那些年还算是个好学生。

我对雨产生纠缠不休的奇妙感觉还有那种万般敬畏的情感都来自于老何的影响。

何玉清身高一米八,戴灰色鸭舌帽,穿中山装,踩布鞋,骑红旗大杠自行车,吃饭用超大的碗、超长的筷子,食量惊人,丧偶,有二子,擅长裱字画,写得一手好毛笔字,戴茶色眼镜,脸黑且长,好白酒,不贪杯。

故事要跳到很早以前,那时整个苏庄正处于最破败的时候,人口凋零,外迁大潮,灾荒肆虐。

何玉清调到苏庄小学前,苏庄已经持续六年干旱,万物犹如死灰。学校的学生都被家里叫回去,每天负责守在井边等水。在这之前,连续十年教育第一的苏庄,因为干旱,学生只剩二十多名。

苏庄人为了取水每天往返于隔壁几个村庄,根本无暇顾及孩子的教育。

这一年,校长何玉清新招收到五十名学生,成为苏庄历史上规模最大的招生,且首创了早上六点开始,整个苏庄的上空,必须飘起读书声的壮举。于是那一年,我们看到早上五点的时候,教室里安装好的二百瓦的新灯泡就会发出光亮,那光亮好像给苏庄挖开了一条生命隧道。

何玉清对改造苏庄的坚定,就连上天都来支持。那一天早上,何玉清拿着语文课本,走进一年级教室,说:“孩子们,拿起你们的课本,开始把这篇课文读上十遍。”他开心地笑,乌青的脸上青筋膨胀。那天,一年级的学生,把他们在前一天刚学会的一篇只有三百字的课文大声读上了十遍。

在第九遍的时候,奇迹就那样发生了。可能在第八遍的时候,大家的鼻子里已经开始闻到了泥土的气息,只是并没有太在意,而是继续大声地朗读眼前的陌生桀骜的汉字。窗外的雨在读第九遍的时候,突然下得穿成了线。大多数人哭了,一年级的学生根本不会因为雨而哭,那时候还没进化出这种心肝,而是因为这种仪式而哭,大家都觉得是十遍课文换来了一场大雨。

何玉清对大家说:“坐下,今天的课到此为止。”然后他蹲在讲台旁抱着肚子哭了,本能的,我们并不知道他在哭什么。

窗外的世界,一片朦胧。我们被何玉清的前后举动深深震撼着。

整个世界被雨水包围,远山变成了雾景,近地变成了河流,教室门前变成了湖畔。多数孩子自出生以来,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雨。

何玉清来到苏庄小学的那一年,这个残败不堪的小学依旧还是作为镇小学的一个分支存在,但是它面临两年后被兼并的命运,这里已经连续多年没有出现学区统考的优秀学生了,教学质量严重下滑,无组织无纪律,老师都不愿意来这里教学。

开学第一天,何玉清就在学校最大的柳树上安上了一个大喇叭,然后放歌曲,各种歌曲轮换放,有“啦啦啦,我是卖报的小行家”“一把钢枪交给我”“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一整天,人们都觉得这次开学和往常还真不一样了。

何玉清打算晚上在小学放电影。消息传开的时候,苏庄的人终于又有了一点生气,大家晚上聚集于此。难得的是,真的很少有这样的机会相聚,那些微小的希望,就这样被聚集起来了。那天放的电影没人记得,似乎只是在一个小小的电视机中闪过一些没有记忆的图像。可是大家真的觉得这次确实不一样了,整个学校怎么看上去那么好了。

毕业于苏庄小学的人接二连三地赶回来,开始演讲,开始说他们目前的生活,这些来自天南海北的人嘴里的红彤彤的远方就灌进我们这群渴望远方的人脑子中。

苏庄学生整体亮相那天,何玉清接到通知,让学生都去镇里中心小学领课本。那天是集镇的集市,人头攒动,交易一笔又一笔,何玉清带着苏庄的七十名学生,排成长长的纵队,每个学生都拿着雪白的化肥袋子,对叠后拿在右手中。他们浩浩****地穿越集镇街道时,收获了菜贩子的眼光,收获了行客的眼光,收获了其他学校校长、老师的眼光,连同那些每天给小摊小贩收取税务的工商局几个正在撕票的人都感叹了,这是苏庄小学啊,真是让人诧异。

何玉清最能耐的技术是裱字画,直到二十年后的今年,苏庄家家户户的字画都是何玉清裱出来的,你无需出任何费用,只用带上你买好的纸和画轴即可。他单独收拾出来一间荒废了很久的房子,用来裱字画。何玉清在苏庄小学的四年是惊天动地的四年,比如开始在学校举办篮球赛,开辟出成人组和学生组,使得整个镇里所有村的成年组都需要在苏庄这里一较高下,这样做的目的是让苏庄小学的名声迅速在所有人中传开。果然,何玉清在的四年时间里,全镇小学一到四年级的第一名都诞生在苏庄。

老何那么投入地去做一个校长,其实是在刻意去忘记他妻子离世的事实,这是他喝醉了之后无意中哭出来的。大雪封掉整座山的时候,似乎也封掉了生存的意念。那年开学的那一天,我们几乎是用手一边开路一边走到学校的。学校里新来的语文老师很张扬,围着铁炉子在那里拉二胡。晚上的时候,意外发生了,几名老师喝醉了,铁炉子倒下直接砸在了新来的语文老师的腿上,于是后来我们那里多了一位瘸腿的语文老师,也多了一位喝醉了哭着找老婆的校长。

3

最后一次见到校长是在我五年级的时候。那天天高云淡,万里碧蓝,是记忆中少有的好天气,且这样的天气真的能满足我的诸多回忆。

出发前,我给父亲的老红旗自行车上了润滑油,车链子的每个关节都仔细点了油,然后让我弟弟蹲在那里,用手掰脚蹬子绕圈。

他问我绕多少圈,我说你绕十圈后,车轮子要是能空转二十圈就达标了。

为了能完成十五公里山路不下自行车就骑完全程的壮举,我还让弟弟给红旗自行车后座下面加了两个横的脚踏。因为我是“飞鹰车队”唯一一个敢骑完只有半米宽路面,且一侧是田埂一侧是崖的车手,他唯我是从。加上后脚踏的老红旗,用抹布再擦一遍后,在早上十点的太阳下,俨然成了一匹骏马。

这十五公里山路,去的时候下坡都是长坡,控制得当,每个长下坡下去后的缓冲上坡都可以用惯性续力。但是唯有一个地方我没有十足的把握,因为那个下坡不够长,而上坡又来得快,还是七十度的坡,这段需要弟弟跳下车推一把。

要坐我自行车的小弟们,都必须练会这一手,才有资格上我车的后座。

我捏了捏后轮胎的气,给弟弟说打得太饱了,放两下。于是听见哧哧两声,我上去再捏一下,说可以了,不然咱们要四十分钟跑完全程,肯定会爆胎的。

这次出行是接到我父亲的指令,要去我老姨家取今年的西瓜籽。

弟弟拿出我的水壶和他的水壶,把手套递给我。我戴上后,母亲就赶来了,说,行了行了,骑个自行车,你以为你开大汽车哪,看你假得。

给太饱的车轮胎放点气,那坐上去就舒坦多了,优哉游哉的那种舒坦。这一招我是跟我们老校长老何学的。

每周五晚上下自习课的时候,老何就开始收拾自己的自行车,连带着几个被他驯化了的年轻老师也都收拾开来。等我们放了学,他们就给校门挂上一个大锁,回家去了。起初年轻的老师是不回家的,周末也待在学校,但老何发现他们周末总是把这个学校搞得一塌糊涂,于是提议他们都回家,于是他们都有了自行车。

我和弟弟上路后,就发现今天做了一件特别傻的事情。连续三个月的干旱,致使路面全是浮土,车轮胎驶过,只要速度稍微快些,浮土就粘到了刚上了油的车链子。我左思右想,和弟弟说,有尿就憋着哈,万一车链子被泥糊住了,你就给冲掉,当然最好不要出现这样的情况,不然就证明我此次挑战的失败。

很顺利,我们到了这次挑战中最长的那个下坡,大约有四百米的样子,坡底后紧跟一个一百米长的上坡,因此我们做好了全速下冲的准备。我观察了路面,早上十一点左右,路面干净,没有一个人来干扰,于是我加速蹬了几圈,为了减少阻力,我低下头,身体往前趴,尽力和自行车保持平行,弟弟藏在我身后,和我保持身形一致,阻力减到最小。没有风,我也没捏一点手刹,于是我们的红旗就像一只猎豹,快速地往下冲。

冲到一半的时候,前方一百米的上坡走下来一个人,他也很快到了坡底,然后下了自行车,开始上我正在全速下的这个坡。这时候我有点紧张,万一给撞上不太好,于是我开始喊,睁开眼看路啦,睁开眼看路啦,睁开眼看路啦。

然后我就看到了校长何玉清。

他的脸已经老得像个哈密瓜。这时候我捏手刹,我和弟弟肯定摔出去十几米,于是我就只能点刹,车速稍微减掉一些后,我从前面的横梁上下来,一边捏着手刹,一边用两只脚在路面上蹬地做减速运动,鞋底都快磨穿了,这才在校长何玉清的面前停下来。

我上前问候几句,校长还记得我。问候完毕,校长继续前行。

我让弟弟从车上下来,站在那里,直到他消失在我的眼前。这是我给自己的第一个校长,也是第一个老师的最高礼仪。

我这才让弟弟掏出“水枪”,哔啦啦地往车链子上冲去,浮土和润滑油和着泥,都被冲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