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子

我父亲以前很白,是他们兄弟六个中最白的。然而十二岁那一年,他就变黑了,因此得绰号“黑子”。

1

我父亲在十二岁的时候,没裤子穿,我奶奶把一床被子拆了,连夜给他缝了一条大裆裤,第二天他跟着我大伯等人,一行十二个人走了三天三夜到陕北当麦客。

走之前的那一晚,借着月光,大家都把镰刀的刀刃磨得亮堂堂的,磨完一把后嘴里含着一口井水,喷上去,月光下,镰刀像银子,发出阴森森的暗光。

大磨石这一晚被磨下去很厚一层,一个人得备好十把刀刃,两双布鞋,干粮是早准备好的,有大饼和炒面,每个人再配上两个加大号军用水壶。

父亲这一年带的水壶是爷爷用过的,绿漆掉完了,除了壶脖子处依稀还能看见点儿绿,基本上和磨完的刀刃一个颜色。

第二天,父亲走在最后面,这是大家第一次离开苏庄。

他们头上顶着比肩大的麦辫做的草帽,背上披着加厚的麻袋,这两样器具的作用都是挡太阳。

2

那一年陕西的麦子熟得蹊跷,据说一场雨就催黄了,因为熟得蹊跷,所以来这里的麦客少了,从远处来的人说,这一年麦客的收入是往年的三倍。于是,这一年麦客这个职业成了很多人的新业,像我父亲就是这一年成为一个麦客的。但是事实上,他这一年最惊心动魄的事情是成为了一个逃票的贼。

消息是一个月后传到奶奶耳朵中的,这件事情也传遍了苏庄所有女人的耳朵,她们家的男人和男孩这一个月只能天天在房檐下看雨,没有在大雨中割到一点麦子。

雨直接把麦粒打到了土中。

他们试过一些方法,比如用大的帆布搭起帐篷,希望能在帐篷里抢下一些粮食,可老天就是不给人活路,帆布根本抵不住泄洪一样的大雨。

3

父亲和几个同龄人那些天一直住在地头的窑洞中,前十天雇主还是很客气的,每天给吃的。十天后,地里的麦子只剩顺水倒下的麦秆,于是雇主把他们从房檐下面请了出去,让他们走远点,最好离开村子。

其实这时候这个村子中聚集着外地青壮年劳力几百人,这个力量大于本村人的劳力,加之麦客们的饥寒交迫,一旦发生冲突,到时候气氛一上来,肯定会死人。

父亲他们这一队麦客是比较老实的那一队,大伯带的队,每年都来这个村子。

大伯说来年还要做生意,要祸害还是去隔壁村子吧,于是这一夜,成为他们窑洞生活的开始。

窑洞塌过无数个,塌了就换一个,根本还没走到隔壁村,就见到了同样从隔壁村出来的人占领着大的窑洞,看来他们被赶出来的要早。

4

大伯还是比较英明的带头大哥,知道这样躲雨不行,人不会被雨淋死,但会饿死,于是决定带大家沿着公路走,不是回家,而是去找其他营生。

方向是去往贺兰山,但大伯不知道哪里是贺兰山,以前也没听说过贺兰山是个啥地方。

走了大概一天吧,他们就看见了拉煤的火车。也不知道是谁提议的,大家一起扒火车。

就这样,众人上了火车。火车到站时,他们睡得很死,醒来的时候看到无数双盯着他们的眼睛。

父亲这时候对眼睛还没什么兴趣,对这十几天没见的太阳倒是满心欢喜。

火车在行驶过程中,父亲很兴奋,于是发泄了一下自己内心的感受,唱起了自己熟悉的一段秦腔,也是头一次,同行的发觉父亲还有这一技能。

也不知道是谁提起说把大家剩下的五十元找一个最最保险的地方藏起来,于是大家伙儿决定把五十元藏在父亲那个盛满炒面的大搪瓷缸子中。

余下的那些炒面是他们的命,把五十元藏在命里面就是命中命。其实他们每年出门运气都不太好,所以这次把命都押到了父亲身上,他们相信第一次出门的人,老天总会照顾照顾。

5

被抓以后,十二个人站成一排,由几个年纪大的训导一遍,然后再让脾气暴的来收拾一遍。脾气暴的喜欢挑看上去皮实的揍,经得起打,他们用的是皮带,打累了就换人。这些酷刑都没有轮到父亲身上,缘由是父亲双手端着那缸子炒面打着牙战,可能看到被打者受惊吓比打他还要有满足感。

缸子起初是用布包着口,后来捆着的麻线被晃松了,就掉了。

谁也不敢大声出气,怕他们把缸子拿走,五十元就暴露了。

最后抓人者们被被抓者们的一缸子炒面吸引住了,他们认定这缸子炒面肯定不是普通的东西,不然在面对挨打的情势下,还端着一个缸子干什么呢?

于是他们询问了父亲炒面的吃法。

事实上这缸子炒面确实不同,奶奶在里面加了酥油,让父亲在吃不饱时冲这个吃。

抓人者们每个人拿来一个小碗,父亲给每个小碗一勺炒面,他们自己冲水,瞬间,满屋子没有了仇杀,全部变成了面香。

味道可以化解战争。

6

抓人者们从味道中清醒过来后,要求被抓者们留下所有东西作为补偿后离开。

眼看一个月后苏庄的麦子也要熟了,这时候的被抓者们才意识到危机,有了点反抗的意识。

其实这个小货站的工作人员加起来就十多个,除去轮班的,现在在站里的人才八个,与这群麦客相比较,他们的那点暴揍的力气也没让麦客因疼痛产生恐惧。

父亲还没生出那么高的责任感,只是怕这个缸子再往下挖的话,五十元就漏出来了。

其实抓人者们肯定是工于心计的,看得出这群麦客的反意,于是换了另一套说辞,让十二名麦客去贺兰山做工,贺兰山的招工负责人按照人头给货站的一百二十元算是火车票钱。

大伯觉得这个交易成立,去了还能补上这次因为雨水造成的白忙活。

贺兰山上的太阳有毒,父亲就在这一个月中变黑了。

7

一个月以后,回到家中,这年苏庄仅仅有十二名麦客有收成,收成并非来自于麦客这个职业,而是作为毡匠。

父亲此后用以维持生计的众多职业里,毡匠成为第二个职业。

他负责的环节就是弹棉花、弹羊毛,大弓的前面拴在房檐上,后面拴在腰间,弦子在弹棍的使力下,发出散发性的弹动,棉花开始发酵了。

父亲一行十二人的家中到现在都放置着一些砚台,这些砚台是他们那一年的证据,一行十二人回来后在集市卖砚台,这也是他们那一年的主要收入来源。

他们被货站的人开车送到贺兰山上后,并没有加入贺兰砚的制作中,而是被分到后勤组当起毡匠来。

晚上没事做的时候,父亲看到所有人都在用铁丝刻石头,他蹲坐在那些刻师的旁边看了几次,就开始自己刻了。贺兰山上的石头温润,磨起来省力,刻起来不易大面积开裂,天生的好刻料。

一行十二人在晚上无聊的时候都刻起了石头,想到什么刻什么。

那时候除去贺兰砚的指定用料,贺兰山上的其他石头是对外开放的,可以随意采取。

8

父亲干的最长久的职业是木匠,那是他十三岁时发生的事情。

在十二岁这一年还有一件事情对他有着莫大的影响。

苏庄有种传统的手艺叫画脸谱,脸谱是图腾升华后的行为,把人物性格和人物特点集中在脸上,把人物符号化。

父亲这一年被选定为苏庄这门手艺的继承者,缘由不详,据说有些宗教色彩。继承这门手艺的前提是要成为一个戏子,父亲这一年冬季开始了学戏,大约学会了那么几个角色,就开始了脸谱的学习。

父亲这一年以能默画八十五个脸谱的成绩出师。

9

出师后的父亲需要谢师,脸谱这门手艺在苏庄传外不传里,因此都不是直系接艺,谢师这件事情需要办得很大。

爷爷和奶奶最后决定去奶奶的妹妹家借白面来。

接下这项任务的是父亲和父亲的弟弟。

他俩是拿着两个荞麦馒头上路的,路走了一半,饿得难受,于是把荞麦馒头一人一个吃了。

快到奶奶妹妹家的时候,不敢空手去,这时他们看见玉米地里的大南瓜,就下去挑最大的摘了两个。

扛到奶奶妹妹家时,妹妹骂起了奶奶,说六十里山路,扛两个大南瓜,累死孩子了。

在奶奶的妹妹做饭的间隙,妹妹家的孩子进来要好吃的。父亲和他弟弟左右为难,孩子上来在他俩兜里乱翻,翻出他们俩在路上吃荞麦馒头剩下的大蒜。

孩子不认识大蒜,放到嘴里就吃了,吃了三个。

然后孩子先是哭,然后躺在地上满地打滚。父亲和他弟弟看到孩子像个陀螺似的在地上转圈,吓得拔腿就跑。

在父亲所有的记忆中,十二岁那一年,是所有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