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

逢赌必到的二哥接受过无数个赌局的邀约,唯一拒绝的那次却让他遭遇了一场灾祸。

二哥喜欢戴帽子,他的头骨比一般人的脆弱,那次事故削掉了他一半的脑壳。用手指头戳过二哥那半被削掉的脑壳的人都说,那里面感觉像是水,也有人说感觉像是肉,最准确的描述来自二哥自己,他觉得像他老婆的**。

二哥在车祸前后的人生,一段像藏在冰箱的肉,一段像晾在房檐上的萝卜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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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只是个称谓,其实他还需要管我叫小爷呢。二哥天生有点卷毛,说话稍微带点结巴,过分喜欢干净,微胖。

大年初一早上,集镇的人去给二哥的娘―― 五大奶奶拜年的时候,总喜欢往二哥的炕洞里面扔两个炮仗,如果二哥还没有醒的话,大家就会去厨房把他们家水桶拿出来,一个不行就四个,扣过来放到二哥门口,在下面放上大炮仗。如果谁能把二哥轰起来,可以跑去二哥的死党那里领取一百元。这个玩笑一开就是很多年,很多小孩都在这个玩笑中长大。

那年雪铺满整座山,枯瘦的日子像一下子丰盈了,我获得了那一百元。

我那天看到二哥提着裤子,露出红色的**―― 第三个本命年的他还未娶到老婆―― 踩着鞋就踉跄着推开门了,说,小爷,好了好了,今年终于轮到你了,明年该是你弟弟了吧,你们这些小鬼蹿得好快呀。

我们都在那里笑着喊,不是我们快呀,是你太懒啊。

二哥是集镇上出了名的懒汉,女子都知晓他的恶名。

他爹刚吊死那几年,二哥喜欢给小朋友们讲自己每年出去打工的段子,有农场的,有工厂的,有煤场的,中间还有不少少儿不宜的段子。就是因为这些段子,我们会不由自主地联想:二哥并不想娶一个普通的女人。

二哥也是唯一一个能讲得清楚集镇所供奉的那五个神仙的故事的人。

说到二哥的文化水平,二哥应该是集镇的同龄人中最聪明的一个。那时候我们听到的最多的一个笑话是说,二哥每次出门打工都带着他的高中毕业证,因为二哥是集镇第一批高中毕业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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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二哥脑袋受伤后,获得了一种天赋,成为集镇最会种庄稼的人,几乎所有的亲戚朋友的地都被他承包了,但是他的心里却念叨着要写出一部好小说。

一部小说已经在二哥心里酝酿了好多年,故事大概是讲他在自家后院的鸡窝里铲鸡粪,刨出一个香炉,然后就把香炉放到后院作为喂鸡的盛器。后来来了一个收破烂的软磨硬泡地非要收走一些东西,二哥让他去后院随便捡,收破烂的钻进后院搜寻了一番,相当失落。原本他认为二哥家的后院是一个宝藏,后来折腾半天只捡起了那个被鸡食和鸡屎糊住看不清模样的香炉,给了二百元拿走。此时二哥突然醒悟,追上那个捡破烂的要回了香炉。后来通过鉴定,发现这个香炉价值千万,最后二哥家的所有人都被卷入了分割祖宗遗产的风波中。

二哥每每给我们讲这个故事的时候,都像是第一次讲一样,总是特投入,但是我们几乎都听过六次以上。二哥脑袋在受伤后就不那么好使了,但是每个人依然会很耐心地听完,这种尊重是我们在二哥脑袋没有坏的时候就一直抱有的。

这事儿得往前倒推几十年,从二哥成为集镇唯一的大龄剩男说起。

那时候二哥喜欢看武侠小说,当其他人早早起床干活的时候,他的房门紧闭,直到大家吃完午饭的时候他才拉开窗帘起床,看看院子里的太阳照射的角度,判断是中午还是傍晚。

时间久了,年纪大的人骂他是个废物,年纪小的人觉得他是个懒汉。他几乎在那时候就看遍了所有武侠小说,要放到现在,二哥估计也能成为一个网文大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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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的聪明有可能遗传于他爹,他爹是集镇最好赌的人,能养活三个儿子完全靠赌出来。二哥老爹最负盛名的传说是说他可以连续七天不睡觉,在自己家里同时玩八种。管得严的那几年,他们就在地下开辟了场地,钻地洞。

二哥家里有一间很神秘的房,房间没有窗,没有门,在外面看完全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进去,据说那间房就是当年二哥他爹用来赌博的地方。在我十五岁的时候,我用一百元买通过二哥的儿子,带我穿过他们家后院的窑洞,然后走过地道,迂回到那间房中,房间是二层格局,里面什么都没有。后来二哥他爹因为欠了赌债还不上,自己在这间屋子中上吊了。

二哥老爹吊死前一年,大哥就娶了老婆分出去过了,家里剩下老三还在念书,于是二哥不得不担起这个责任。起初,二哥在猪市场里清理猪粪,接着就被集镇最著名的屠夫马一刀看上了,带着他宰杀集镇的所有大肥猪。马一刀是不需要人帮忙的,一个人一头猪,动作干净利索。当时我看见过二哥的姿势,他一刀子扎进去,猪就跑了,猪血洒得到处都是,撵上去得补刀子,被我们嘲笑“懒汉杀猪,都跑不过猪”。二哥的第一个职业就这么完了。

估计二哥那时候曾把自己比作过杀手,但是他明显入不了正派。于是他开始奔走各地,外出打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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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的天分真的是某天无意中发现的。梨花开的时候是天气比较暖和的时候,桃花开完接着是杏花,梨花得娇气地等到最后才肯笑。这时候就到了刮驴蹄子的时间,家家户户把驴牵出来,来找吴骟匠。这天头年新生的一头驴不识泰山,给了吴骟匠一后蹄,老吴就当场躺下了。这头驴就成了“明星”,看来是头出力的好驴啊,这蹄子一定要给收拾利索了,不能等。游手好闲的二哥就这样上前把大木棒斜靠在墙上,一把抓起驴蹄子,让驴腿打个弯,蹄子朝外,挥着镰刀上去,一刀利索完事。

在场的人都看傻了,此后集镇刮驴蹄子风就这样流行起来了。

二哥成为吴骟匠最得力的徒弟是次年的事情,那时二哥的自行车上都扎着彩条,彩条的数量象征着他们骟掉的牲口数量。往后几年中,二哥成为集镇炙手可热的骟匠,一时间财源滚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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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钱多了以后,就开始不务正业了。有什么样的爹就有什么样的儿子,人们这么认为,二哥也这么实践。二哥确实喜欢赌博,按照后来人的说法,二哥真的像极了他爹,尤其在赌场上的那个劲头,就连眼神都和他爹没两样。二哥的赌名盛传在外,有钱,有本事,是个著名骟匠,好赌,豪赌,这样的人,大家都喜欢找他玩。

二哥机警聪明,加上他老爹的遗传基因,没多久他就暴富了。于是,他在一些人的怂恿下,参股买了大卡车,跑长途挣更大的钱。

起初是跟车,后来就自己开,开一路赌一路,但从来不伤财害命。

小赌怡情,二哥也不想走上自己老爹的老路。

天气好,有大活就在外跑车;天气恶,就在家里做骟匠。二哥做骟匠已经不再是为了挣钱,而是为了一些零嘴。

在这几年中,二哥积攒了不少喝醉酒吹牛的事故,小事故大事故都有。

记得他在描述第九次车祸时这么说,车已经翻下去了,但他自己又爬起来坐在方向盘上,心里念叨着,这次要是能活下来,一定改行。

车连续翻了五次,第六次没翻过去,二哥活了下来。

接着二哥改行,做起载客的生意,小面包车跑短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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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遇到冻雨,集镇到洛城的车就只剩下一辆,那就是二哥的车,唯有二哥这个命大的人,敢挣亡命的钱。

二哥就会给车轮子打上铁链子,然后再嚣张跋扈地喊,去洛城的哦,去洛城的哦。唯有这个时候,二哥才会再次恢复原先那种神气劲,因为他之前可是响当当的大车司机,亡命天涯多年,九次车祸后,大难不死改行开小车。

二哥说他算过命,这一生呀有十条命,他得留着最后一条过下半辈子。

二哥这一生好像迟早要出点事。那天的冻雨实在有些异乎寻常,路面上基本没什么人了,只剩狂风在肆虐。二哥开着车爬上山顶往家赶,路上远远看到一个从山上往下走的女人,女人远远地招手,好像一路在往下滚。二哥看冰雪未融的山上那抹红色过于抢眼,过于撩人,二哥说他一直没放弃想要经历一次艳遇的机会。

女人上车后,操着一口普通话,她说坐车路过这里,贪恋这里的景色,就下了车,在山上待了会儿,下山之后等了好久都没车……这个女人妩媚又性感。

那夜,二哥并没有给她找到旅馆,而是直接带她回了家,安置在自己家中。女人拿着照相机把二哥家里拍了个遍,用以证明她是摄影师的身份。二哥对女人的渴望是受到武侠小说的影响,于是在遇到比较书卷气的女子时总是会愈加迷恋。

第二日,女人说要包了二哥的车去磨石峡,说那里的景色更美。

就在前一天,二哥接到了隔壁庙镇的一个赌局邀约,在思量后,二哥依然给去庙镇的人捎了话,说自己不去了。此时的二哥不再是一个贪恋赌局的骟匠,而是一个祈求爱情的司机了,他想象着自己身份转换后的美好生活。

7

三个小时的车程快结束的时候,女人说要转到李庄去找同路来的人。二哥对这一带不是很熟悉,下车问路人,最后还是找到了通向李庄的路,但是一路上的路况越来越让人揪心,看路面和四周基本可以断定这个李庄几乎是没人住的庄子了。

二哥心里也没有多想,默认摄影师们肯定是喜欢这种奇怪的地方。车最后停到一排破房子前面,女人下车走进那排破旧房子里。

二哥在车里点上烟,等待女人带出来她允诺的两个结果:一个是承包三天的总费用,另一个是下一个目的地的名字。

一路上二哥对这个女人从钦慕到怀疑,觉得这女人给人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有些问题,但是二哥想了,一个外地人能把自己怎么着呢,自己多年跑长途车,也没遇到啥事,可能是自己想多了。

二哥在车上点上烟思量着。突然门里涌出十几个男人,跑过来就把二哥从车上扯下去,先是一顿暴打,然后抢了车上所有的东西,包括二哥准备好去庙镇用的赌资。

这是一群瘾君子。二哥想起集镇的人说,磨石峡的很多村庄都已经没人了,都是毒品荼毒的。

这时候说什么都晚了。那些人并没要了二哥的性命,而是把二哥捆住放在墙角三天。三天中那些人打牌、抽烟、吃饼干、吃泡面,喝积攒的雨水,然后轮流和骗二哥到这里来的那个女人缠绵。

后来,二哥把这个情境描述成―― 这是他最后一条命了。

第三天,其中四个人拿刀逼着二哥,要他开车去八里庙那边的霍庄。他们并不知道霍庄的路,于是二哥载着他们上了路。在路上二哥一路想着怎么逃跑,但是那几个人一看就是惯犯,不给二哥一丝机会。车在路上疾驰,二哥在某一瞬间想着要不就这么开出悬崖,都死了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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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左思右想,反正都是死,索性死得壮烈点,被这些人捅死的话就有点窝囊了。于是他把车开到八十里弯―― 著名的死人山上。从这座山下山要经过五十个连续的大转弯,每个大转弯都死过人,每个大转弯都可以踩足油门冲下去。

车上的几个人觉得苗头不对,对二哥说,他们只是去拿货,让二哥配合下,他们不会要二哥的命。二哥没信他们的鬼话。每个转弯处,二哥都会想起从前的自己,直到第三十三个转弯处,二哥的车飞了起来。二哥还是像上次车脱离地面一样,坐到方向盘上,等着车往下翻。

二哥这次的命并没有以前好,半个脑袋摔没了。车上的四个人死了三个,一个腿断了,警察去李庄把余下的一窝端了。

二哥出院后,记性就不怎么好了,但是逻辑还是清晰。大家都说幸好二哥比较聪明,即使没了半个脑袋,也还和正常人一样,要是换成笨的人,肯定变成傻子了。

二哥后来娶了个老婆,一个特别踏实的女人,话不多,特能干,带着二哥种地,主持家事,但是对外都把二哥撑在前面,给足二哥男人需要的所有脸面。二哥经过多年研究,最终成为集镇最会种庄稼的人。

后来有人调侃他说,二哥,走啊,去玩几把。二哥会回答,算了算了,我太懒了啊,你们玩吧。只是二哥还留着他做骟匠那些年的自行车,车上的彩条崭新崭新的。现在二哥的重心不太稳,后来他只能骟自己家的小猪仔了。

今年快五十岁的二哥,每年七月会到各家各户去送钱,钱是承包别人的地的分红。他去的时候,骑的自行车还是扎满彩条的那辆,路上遇见小孩就说,小鬼,小心你的鸡鸡。小孩子都认识这辆自行车,吓得哇哇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