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夤夜深谷

秦潇眼见着海晓带着丫鬟进了地道口,灯光逐渐消失在黑暗中。

再看这六棱塔四周,亲兵们全部不见了,显然他们是受了吩咐不敢靠近。

之前他听二人谈话中说到了枪炮,想必这就是海旭收藏重要物品的地库了。

不过让他怎么也猜不透的是,就海旭那脑子怎么会修建这样一个极为隐秘的地下暗室。

要不是恰巧遇到海晓她们打开开关,就算是告诉了他地方,也决计想不到这方法竟然会这般奇巧。

不过现在既然已经知道地方了,就没必要再让凌伍二人到处乱找了。

他掏出凌震给他的树叶哨,说是树叶,其实并不是树叶做的,而是用纯铜打造的一个如卷页形状的哨子。

有些人能揪下树叶吹出哨声,但那需要一定的技巧,而且不同的叶子吹出的声音还不尽相同,很难作为统一的暗号。

而这铜做的树叶哨则大为不同,吹它发出的声音就像是一种特殊的沙鸟的鸣叫声一般。

一般的大鸟叫声就是呜哩哇啦,而小鸟也不过是叽叽喳喳,而这种沙鸟的叫声则像是在叫着“来……呀,来……呀”,端的是十分奇特。

秦潇吹响了树叶哨,听到这哨声他也觉得好笑,这不就像是在叫着人们过来吗?

不过,此时地道洞开,周遭又无人守卫,不趁此进去探个究竟,更待何时?

于是他闪身,在黑暗中两个起落就进了地道。

进去后他又被震了一下,这入口远比他远观看起来还要大,简直能够马车轻松通行了。

他不禁暗中对海旭有了些新的认识,这精细谋算的劲头,怎么能说是个傻瓜呢?

不过,他很快就改变了这想法,只见这下去的通道两边都是厚实但古旧的青砖墙,显然这地下密室是用过很久的,海旭不过是捡了个现成的。

但这也足够让他对海旭无可匹敌的运气感到咋舌,他这宅子未免也占得太划算了吧?

再沿着墙边缓缓往下走,密室的通道就渐渐在最里面昏黄的灯笼光下显现出来。

这密室两边都高高地码放着一箱箱的货物,但此时都被布罩着,看不出究竟是什么。

再往里一看,这样码起来罩住的货物堆足有十来个,显见藏货之丰。

这密室是极大的,比常规的码头仓库都小不了多少,这也不禁更让秦潇疑惑,这里原来的主人建造这么间隐蔽的密室到底是用来干什么的。

但至少可以确定的是,原主人就算不是富可敌国,那也至少是富甲一方。

不过如此巨富怎么会把这么大一份家业就转给海旭了呢?会不会是这厮硬抢来的?

念及此处,他对海旭又多了一份恨意。

这时里面的说话声就渐渐地传到了秦潇的耳中,而他在灯光最亮处也看到了一个男人被捆绑在地下,样子很是狼狈。

但细细看,眉目却挺清秀,有了之前海晓强娶邹赟的先例,这个被绑之人的外貌倒是很对海晓的胃口。

就听那人有气无力地叫道:“二位姑娘,行行好,就把我放了吧!我上有老下有小,一家人都等着我养活……”

“你说什么?不是说你是个独身后生吗?”海晓的语声有些愤怒。

那人抬头看了看,显然被海晓的奇绝容貌吓了一跳,看了一眼忙低头恳求道:“我说的小是指我下面还有一对不谙世事的弟妹,老是指高堂多病的老娘,都需要我赚钱养活,你们就大发慈悲……”

“这你担心什么,只要从了我们小姐,担保……”丫鬟接着口。

海晓偷偷地猛蹬了她一脚,丫鬟吃痛只是抽了口气,没敢叫出声。

海晓马上转口道:“只要你从了,从了小姐……小姐我,你们一家老小的事儿就都不是事儿!”

那人抬头看了看丫鬟,显然这人的长相好多了,能让普通人接受,他还是恳求道:“小姐,您就放了我吧!我就是个穷书生,每天靠抄写给家人赚些口粮,您说您家大业大,什么……”

“住嘴!这是我们家小姐心疼你,看你太操劳了,索性就接你过来享福。”

“别给脸不要脸,这份造化别人想求还求不来呢?”

“怎么,你还嫌弃我家小姐?……”海晓应该是在恶狠狠地盯住书生,吓得他赶快又低下头去。

“不是小人斗胆嫌弃,而是这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什么命呀言呀的,被我家小姐看上就是你磕头烧香八辈子都换不来的好命,还敢不从?”

“怎么的,嫌我家小姐难看呀?”海晓显然在开始设套了。

书生马上道:“不敢不敢!不过这等大事,焉能不事先禀报母亲大人,再等她老人家吩咐后,择良辰吉日……”

“什么吩咐、良辰的,我看今晚就不错!”海晓步步为营。

“这可万万不可!”书生急得直摇头,“圣人所言历历在心,虽然已没了科举考不了功名,但圣人教化却万不敢忘,男女之大防……”

“什么狗屁大防,男男女女在一起本就是天经地义,本来就是自然造化。”

“搞这么狗屁烦琐!净是些劳民伤财的虚招子,折腾得人仰马翻,最后还不是一个样!”

“告诉你,你今天要不就从了我家小姐,以后你全家就有好日子过!”

“要不然……”海晓显然在等着丫鬟接设计好的下话,可丫鬟也被海晓刚才那番话说得发愣,竟然全忘了自己的角色。

海晓见丫鬟还无反应,又蹬了她一脚,并提高声音道:“今晚你就从了我家小姐,要不然……”

丫鬟吃痛顿时反应过来,戏还没演完,台词还得接着说,马上强作正色道:“听着!今晚你就从了我,要不然,我就把你赏给我的丫鬟!”

海晓绕了一大通,憋了半天戏,就等着这句呢,她忙道:“多谢小姐!”

而后她欠身脸对脸看着书生冷笑道:“咱们也今晚了,由不得你了!”

书生吓得浑身发抖,连忙跪爬到丫鬟跟前道:“小姐,听你的,一切都依你,我从了你!从了你!”

海晓一声冷笑,但笑声中多少带着点儿无奈。

虽然这计策从策划到实施都相当成功,但这的确是下下策,完全没有明抢来得那么心安理得。

秦潇也是感慨这海晓多日不见,竟然进化若斯了,那番男女之说,思量一下还真有几分道理。

没想到海晓又哼了一声,接着说道:“什么圣人之言,书生意气,我看早就烂到渣了!最后还不是谁硬气听谁的!”

这书生本来是极不情愿,找了诸多托词,又见这小姐还算周正,而这丫鬟却如夜叉在世。

如果不答应,真被母夜叉强霸了,那这辈子也太冤了。

本来他家贫如洗,书没读到半截科举就取消了,彻底断了寒门学子的仕途梦。再加上他自小读书,四体不勤,家中连耕种都要老母来做,自己只能做些零散抄写补贴家用。

被这家抓来时,他也见了此间气派,刚才小姐这一威逼利诱,他想着自己好歹以后能给老娘弟妹口安乐饭了,也算不枉世上一遭,所以就答应了。

但此时他却听到海晓在辱没圣人,侮辱学子,顿时血气上脑,腰板一梗道:“这话说得,世道是不行了,但圣人自有圣人的道理,学子也自有学子的骨气!今天你就是杀了我,我也绝不会从的!”

海晓万没想到,这本来都屈膝下跪的书生竟然来了这么强烈的反抗,不禁一愣。

随即她冷笑道:“杀了你?你就这么舍得死?”

“死有轻如鸿毛,有重于泰山,但不畏强迫去死,至少不会辱没了圣人门徒这四个字!”

海晓想想笑道:“那圣人的教化对你来说真那么重要,真的什么都不顾了,包括你全家老小?”

书生一震,这倒是个大问题,但话既已到此处,还能咽回去不成?

于是他脖子一梗道:“没错!如此强逼,生不如死,老娘弟妹也会体谅我的苦衷!来吧!我自引颈向天笑,去留圣训在心间!来吧!”

海晓一看他直着脖子的模样又笑了:“那好,我才不要杀你!”

“你既然不从,那留着男人的家伙也就没用了!”

“我去找把刀来,直接就把你骟了!”

书生一听,吓得差点儿瘫坐在地上,可嘴里还是嘟囔着:“想司马公,甘受宫刑而著绝世《史记》,我今日……今日……”

他实在是想不出来,还能有什么值得比的。

而海晓见他还不求饶,索性就假意到处开始找刀。

那边丫鬟忙拦着:“小姐……不……这事好商量,他不过就是煮熟的鸭子嘴硬!我再劝劝他……”

说罢丫鬟对书生叫道:“赶紧说我从了!”

书生是怕到极点,但这面子如何放得下,哭声道:“给我个痛快,杀了我吧!”

海晓还真从一堆货物里面抽出把刀来,她向书生走去叫着:“去按住他,给我扒了他裤子!”

丫鬟见拦不住,只得过去按住书生,假意脱他裤子,边劝道:“还不赶紧服个软,就说从了!她这人可是说到做到!”

书生见明晃晃的钢刀逼近自己,冲着自己的下体,他似乎都感觉到了钢刀划过皮肉的冰凉。

他忍不住了,竟哭了起来,抽噎道:“弟子对不起你的教诲!”

他转眼看着海晓,哆嗦道:“我……我……”

海晓一见他那样子,就知道这吓唬奏效了。

自己怎么可能骟了他呢?不就是奔着这个去的嘛!这书生可真是读书读傻了,连这个都想不到。

不过她还是把刀慢慢地伸向书生的裤子间,就等着他亲口认服。

书生见情势危急,只能带着哭腔叫道:“不要,我……”

还没等他说完,却听到一人出现在海晓身后,打断他道:“你其实想说,就是不从,对吧?”

海晓一听有人在背后说话,先是一怔,而后马上就想抽刀回砍,可是刀一下子就被夺了过去。

等他她看清此时把刀指着她的人时,愣了半天,这才结结巴巴大惊道:“你不是十年前,差点儿成了舅老爷的姓秦的小白脸!”

“天哪!都十年了,你怎么还没变样?”

秦潇现在是最不喜欢听人说他十年没变样,因为他根本就没法解释。

他端着刀冷冷道:“那是你们心太坏了,自然就老得快!”

刚才他在后面听书生竟突然硬气起来,颇有点儿大义赴死的意思,心中还挺佩服。

到底是苦读诗书的圣人门徒呀,关键时刻这点儿气节还是有的。

可等到海晓威胁要骟了他后,他马上就衰了。

而在海晓步步逼近的情况下,他眼看着就要求饶了。

他虽然暗中摇头,世风日下,什么圣人教化、礼义廉耻全都可以不顾了。

可他又不想这书生从此再也抬不起头做人,所以就在他即将服软的关头,把他给救下来了。

书生一看竟然来了外人阻止了母夜叉,不禁惊喜交加,差点儿喜极而泣。

虽然在话里这疯女人好像认识来人,但他们显然是不对付的。

书生马上挣脱按压,朝秦潇跪倒在地,磕头道:“多谢英雄救命之恩!多谢英雄救命之恩!圣言道:受以点水恩,当以涌泉报!来世小生愿做牛做马……”

秦潇马上打断他道:“算了,别说了!以后别老把圣人挂在嘴边!一旦有了闪失,他们的脸也被你一道丢了!”

书生顿时觉得脸颊火烫,如果不是此人出现,他恐怕早已跪地求饶了,还要再被恶女羞辱一番。

他忙道:“请英雄惩治这两个恶女人,以还我清白男人一个公道!”

秦潇摇头道:“还什么公道?你就这点儿气量,等会我放你逃走后,让她们保证再不为难你就是了!”

可书生有点不依不饶道:“这二人辱没圣人,实在是罪不可恕,不惩戒难平滔滔正义,难正男纲妇道!”

秦潇又反感了,人家又没真杀你、骟你,用得着跟女子这么死缠烂打吗?

还有,刚才要不是他在紧要关头救了这书生,这小子保证乖乖跟人进闺房了,还轮得着在此大放厥词?

再者什么叫男纲妇道?他见识过的女人没一个是按传统妇道来的,可她们哪个不是巾帼不让须眉?

无论是义母、沁然、思蕊还有凯特,甚至包括后来的顾卿卿,哪个又不是一腔善良,一身骨气,不知比多少男儿都要强?

那些所谓的男纲妇道不过就是精神枷锁,说穿了更像是专门禁锢女性的精神工具,这又哪来的正义?

于是他又气道:“你别胡说了!人家手段是不光彩,但也没杀人放火!

“况且因地制宜也是圣人的思想吧,不信再看看夫子见盗跖!

“还有人家也比你聪明多了,一个小小圈套,小小恐吓,就把你给吓得服软了!

“我看你要想拿圣人说事,回去还要多读读圣人的书,真读明白了再说!”

书生不服道:“可我刚才差点儿就让这丑鬼给侮辱了……”

“别总是丑鬼丑鬼的挂在嘴上,圣人没教你积口德吗?就凭这一点你也不配谈圣人!人家长成这样子,也不是她的错,那是她没得选!所以不要开口辱人!”

书生还想争辩些什么,但是眼见这位救命的并不站在自己一边,也就讪讪地闭嘴了。

可刚才秦潇这番话却是让海晓吃惊不已,没承想此人竟会为自己说话。

尤其是最后一句,更是说到了她的心里。

因为天生长得丑,她没少受过男人的白眼,虽然家里有钱,帮她招了上门女婿,但每个都是酒色之徒,都早早自己把自己祸害死了。

为此她还得了扫把星的名头,而且还百口莫辩。

到此她索性放纵自己,让自己变成个人见人怵的恶女人,再用钱在声色场上买来欢愉,但内心却是寂寞无比。

直到在戏台下见到邹赟,这才真正被迷倒了,不惜一切就要强娶过来。

但最终还是被这个小白脸和他那个神仙妹子给搅和黄了。

这十年过去了,青春早已不在,空虚依旧难填,她又过了十年荒唐日子,但心中是无时无刻不渴望着能有个人厮守到老。

这不,在此间又遇到一个,让她想起了邹赟的影子。

她琢磨着这江南人大多性情柔和,如果自己稍微强迫一下,对方也许就从了。所以就直接出此下策,绑人上来逼迫,没承想又被这小白脸给搅和了。

本来她心中是充满恨意的,但没承想这小子的一句话却是正中自己脆弱的内心深处。

她疑惑地看着秦潇,心中的感觉极其复杂,有彷徨,有不解,有丝丝感动,还有阵阵惆怅,唯独没有恨了。

她过去默默地给书生松了绑,还从身上取出一把银元给他,然后淡然道:“你走吧,以后我都不会为难你了!”

这举动把书生雷得是外焦里嫩,顿时愣在了当场。

他完全不理解,这母夜叉刚才还是提着钢刀一脸凶相,怎么转眼间就松绑送钱,难道是转了性了?还是怕了这位救命恩人了?

不过他想想圣人说过的唯女子与小人难养论,也就相信这就是女人的不可捉摸。

连圣人都苦恼,自己还是赶紧躲为上策,于是整了整衣服,怔怔地脚下想挪步,又不太敢走。

不过这时候,地道入口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听声音不止一人。

秦潇一听这不可能是凌伍二位练家子的声音,正要回头去看个究竟。

却听叫声已经传了过来:“我说妹子,你怎么就不能让我省心呢?藏了个人还藏在如此重要的地方,你说你想干什么?别以为偷偷摸摸,我就不知道了,这府上没有什么是我想知道却没法知道的!……”

秦潇听这声音随着脚步一路而来,他听出了这正是糊涂官海旭。

其实也不用分辨,在府里还有谁会开口叫妹子?

就见海旭带着两个亲兵,还在那儿说呢:“你说你,我都不能带太多人来,还得给你留着颜面,可你怎么就自己不要这颜面呢?”

“你呀你,怎么就是不改毛病呢?……哎……哎呀,怎么是你!”

他此时已经见到了秦潇正横在海晓面前,细看之下就是十年前让自己吃了大瘪的小子,第一反应是掏枪。

而一边的两名亲兵已经把长枪端起,对着秦潇。

可见秦潇却是不慌不忙地,脸上还带着笑。

这些人都很吃惊,这小子是吃错药了吧?

没承想两个亲兵都觉得脑后遭了一记重击,而后全身瘫倒就再也不知道后事了。

海旭刚从身上掏出手枪,一见亲兵左右倒下,还没来得及吃惊,枪已经被身后伸出的一只手给夺去了。

这时就听秦潇笑道:“四哥、六姐,你们怎么才来呀!”

海旭回头,就见面前这一对男女,自己好像也见过,仔细回忆一下,原来就是那两个卖艺的,也一道搅和过自己的好事儿。

他见此刻地道里除了这三个之外,还有个不认识的小弱鸡,那显然就是亲妹抓来藏到这里的男人了。

而书生见到又来了几个人,而且身份好像极为复杂,理都理不清,惊得浑身发抖,端在手中的银元差点儿掉了一地。

海旭到底是爵爷,而且也算是久历官场了,到底还有点儿气势。

他冷笑道:“没承想你们三个倒来了,那个小仙女没来吗?正好我迁居新府,还没有故人来做客,不如一起叫出来到前厅去坐坐!”

“我这儿可有明前的龙井。咱们沏上一壶,好好聊会子家常。”

伍芮却踢了他一下道:“少动歪心眼子,你个老乌龟!”

凌震却道:“我们听了你的哨,赶过来时正碰上海爵爷。”

“而你又看不到了,见海爵爷慌慌张张的,知道有要事,就一路跟着,没想到还真找到地方了!”

“这叫什么来着?‘歪打正着’!”

“什么歪打,我们这是‘黄雀在后’!”伍芮数落着。

凌震讪讪道:“对,你说了算!”

谁知这一服软,伍芮倒是接不下去了,反而不知该说什么了。

秦潇心中暗笑,看来四哥有点儿开窍了。

不过海旭现在不知这三个衰神时隔十年再次找上门来,到底是何用意,心中倒是很紧张忐忑。

他问道:“不知你们三位今天大驾前来,是有何贵干哪?”

“没什么,路过此地,正好见到熟人,就上来跟海大人借点枪支弹药!”秦潇道。

海旭一听倒是暗自松了口气,他现在存银不多,如果这几个是来敲诈的,那自己可真得要肉疼了。

但这些枪支却是他刚花大价钱买回来的,正准备在此地大展拳脚。

这几个上门来要,莫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上门破坏来了?

于是他干笑两声道:“那好说,我让亲卫们送些枪弹过来,给几位带走,怎么样?”

“别呀,海大人,招待故人总不能拿些次货旧货吧?”秦潇笑道。

“我看你这里就有一些,不如我们随便捡捡,看合手的就拿些,海大人不介意吧?”

“说笑了,我这里只是摆放些陈年杂物,哪里来的枪支弹药……”

他正狡辩着,却见秦潇一一掀开货物上铺着的布,果然其中有两摞木箱,正是之前秦潇在码头上看到过的德文武器箱子。

他看着一脸不可思议的海旭,笑道:“海大人可真是自谦,这么多德国造,还说是陈年旧货?”

“那我们就从这些陈年货里选一些,没问题吧?”

海旭见老底已被人揭穿,又被人钳制着,只得道:“哎,瞧我这记性!这可是最先进的德式武器,几位随便取吧!”

凌伍二人见海旭突然大度,完全没了上次还要叫嚣一番的架势,不禁发愣。

谁想海旭接着道:“还愣着干什么?动手呀!”

凌伍二人这才上前一一开箱,这一开箱可把他们镇住了。

这里面的枪支可比他们之前在日俄战场上捡的洋物先进不少,甚至还有有弹夹的半自动步枪。

而且他们还找到了一挺机枪,就是没组装,但仗着这些年他们在军营的经验,装起来不是问题。

而秦潇却看着一箱木柄东西吃惊,这可是手雷呀,没想到在这里也有。

他们不知道此时德国也已在穷兵黩武,跃跃欲试想对周边强国开战。

而手榴弹这种古老的阵地战、战壕战杀伤性武器,又被重新大规模生产出来。

当然让他心惊的还不止这些,他还看到了一门组装的差两个轮子的山炮,在那时这可是绝对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呀!

秦潇问道:“海大人用步枪都可以在大清无敌了,要山炮干什么?”

海旭没想到他还能认出来,惊讶道:“哎呦你还知道?不怕告诉你,这可是卖家赠送的!我开始还没打算要呢!”

秦潇听了心里咯噔一下,这货他知道是袁克己卖给他的,不但卖了枪支弹药,还搭送了威力巨大的山炮,这是何道理?

不过这时凌伍二人已经挑好了一大堆枪支弹药,顺手牵走了机枪,还在秦潇的提醒下带了一箱手雷。

海旭虽然看得无比心疼,但他更想不明白的是,这三个未免太贪了吧,这么多东西,他们可怎么拿出去呢?

他猛地想到,糟了,这几个外面有人接应!

果然凌震道:“谢海爵爷了!不过还得烦劳海爵爷叫辆车来,把东西装上送到府外!”

“然后就叫你的人回府,我们呢和海爵爷在门口等着,到时你的人一回来,我们就走!”

“你放心,我们不会让海爵爷伤一根汗毛,包括令妹!”

“海爵爷身娇肉贵的,你看这样可好?”

海旭还能说什么,只得答应。

可伍芮却不满意道:“你说把东西装车送出去,那被他的狗腿子咬上可怎么办?”

“我们带着老乌龟和他妹妹一起随车出去,不准人跟,到半路将他们放下不是更好?”

凌震点头讪讪道:“你说得对!就按你的来!”

伍芮被他这一顺着说,又没词儿接下去了,只是愣眉愣眼地看着凌震。

秦潇却是暗暗叫好,四哥看样子要开窍了!

按照伍芮的意见,海旭叫来一辆车,而后叫人装车,再由凌震赶车,伍芮和秦潇控制着海旭和海晓坐在车上。

秦潇见书生一脸彷徨,不禁把他也叫上了车,等到了安全之处就把他放下。

几人顺风顺水就出了海府,经过前院秦潇又被震了一下,只见院子那叫一个大,拴着几百匹战马都不觉得挤,也吓得浑身直冒冷汗。

他见识了海旭的实力,这在此地又是这个时候,还不真成了一霸。

他猛地想起什么,叫他们先走,自己则纵身消失在黑暗中。

等凌震联络上了自己人,他们把马车驾到偏远近山处,凌伍二人这才把他们放下。

而此刻却听到海旭府的方向一阵爆炸声响起,几人忙回头看,却见海旭府后院方向一团团火焰伴随着爆炸声腾空而起。

而且这爆炸声是此起彼伏,一时半刻都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海旭当时脸就绿了,回头恶狠狠地盯着凌震。

凌震大体也猜出是谁干的了,忙叫声告辞,就拉着伍芮消失在黑暗中。

海旭此刻已经气得浑身发抖,他知道刚才肯定是那小白脸回去把自己的地下密室给炸了。

这个小王八蛋,不但吃了老子的东西,还要毁了老子的家当!此仇不共戴天!海旭咬牙想着。

这时,一直悄悄尾随的亲兵已经赶到了,忙下马请安。

却听海旭咬牙切齿道:“你们马上通知人马,赶快去追,在这皖南地界谅他们也跑不远!”

“记得传本大人令下去,谁能拿到匪首的人头,我赏银一万!”

亲兵领命去了,海晓却是皱眉,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海晓见海旭气得一副吹胡子瞪眼睛跳脚大骂的样子,想了想还是说了:“哥,不如就随他们去吧!”

“随他们去?”海旭听得暴跳,“他们可是炸了我二十万两银子的装备,那可是我留着准备东山再起的!这帮王八混球,不剥了他们的皮难解我恨!”

说完,海旭跳上一匹马,拍马飞奔回去部署抓捕了。

海晓长叹一声,自从她对小白脸没了恨意之后,总觉得那几句话确实打动了自己的心肠,而这么多年自己也从未听到过这么让人心暖的话。

本来她想劝哥哥放过他们一马,但眼见着这群人毁了哥哥的基业,他说什么也不会善罢甘休了。

海晓只得悻悻地去牵给她剩下的那匹马,没想到一瞥间,就看见书生还愣愣地站在那里,动也不动。

她不禁奇怪问道:“你怎么还不走?”

这书生本来下了马车腿麻了,打算活动一下等会儿再走。

没承想海旭的救兵到了,他又被吓得不敢走了。可等他听到海旭说赏银一万两时,不禁被惊呆了。他只知道这是户大富大贵的有权有钱人家,可完全没想到这么有钱!一万两,他想都没敢想过,人家却就是随口那么一说!自己寒窗苦读多年,没想到科举被废了,书都白读了。而后自己就成了乡间的废物笑柄,就连薄田都要靠老娘来耕种。这一万两得是他们家多少辈子才能有的巨额财富呀!而后他又听到海旭说到二十万两银子的装备后,更是被惊得走不动了。天哪!这家人得是富可敌国吧?这财富自己就连听都是头一次听到。他不禁再次想到了自己的经历,不免觉得这前半生真真都是白活了。别人随口而出的数字,都远远超过自己梦想的上限,这生而为人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寒窗苦读为的是什么?还不是能跳过龙门,从此改变命运,远离贫穷和苦难!但现在唯一可以希冀的全都没了,难道还要让自己重回乡间捡起锄头去干活儿?

他心里激烈地斗争着,思潮汹涌地翻滚着,就是没有再想过要赶紧走的事情。

而此时海晓一问,他才反应过来。

他呆呆地看着对面那张之前差点儿把自己吓坏的脸,怎么现在看起来却没那么可怕了呢?

海晓见他还不挪窝,只是傻傻地看着她,就说道:“怎么?还不走,怕我还去追你?放心吧,我答应过了就不会反悔!”

谁知对方却愣头愣脑地盯住她问了句:“其实你才是真正的大小姐,对吧?”

海晓听了一愣,木然点头而后问道:“怎么,被吓住了?那还盯着我看?”

书生却是羞怯一笑道:“之前我说的是气话,姑娘千万别放在心上!我这边给您赔罪!”说罢朝着海晓深深一揖。

海晓就喜欢这种文质彬彬的书生相,被他这一揖倒是逗乐了。

她道:“怎么?不觉得我丑了?也不怕我了?”

“其实姑娘还是另有一份世人难以洞察的美而已,只是小生愚钝,之前紧张,竟然没发现!”

之前在风月场上,海晓是用钱砸得让那些贱男人叫自己美人,但到了外面美这个字就再没什么男人对她说过了,更何况是这样一个自己喜欢类型的男人呢?

她倒是不禁有点儿脸红,竟然觉得有几分少女般的羞涩涌上心头。

她咬着嘴唇道:“那你什么意思?”

对呀,书生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看着面前这位扮清纯状的半老徐娘,似乎慢慢地竟然真的觉得还有点像自己说的美在里边了。

那他接下来到底又要怎么做呢?

之前那场爆炸的确是秦潇弄出的,他当时看了海旭的阵仗,觉得如果再有那样的武器落在了他的手里,不定要有多少百姓遭殃呢!

他一咬牙,一不做二不休,回去就把海旭密室中的军火给点了,爆炸随后发生。

这也怪海旭当时走得匆忙,没关机关门,要不秦潇自己一人也别想打开机关进去。

等炸了海旭的军火,他通过树叶哨跟凌震等人取得了联系,追上了队伍。

此刻众人正在山前的树林中分着新式的枪械弹药,个个都很兴奋。

不过凌震却对秦潇道:“老七呀,最后这一招你可做得有点不地道!”

“常言道‘杀人不过头点地’‘打人不打脸’,说的都是别把事情做绝了这个意思!”

“你现在毁了海旭的根基,他还不找你玩命儿?”

秦潇道:“四哥,你知道那些炮威力多大吗?如果用它们打仗,不知要连累多少无辜百姓死伤呢!”

“如果我不趁这个机会把它们毁了,我会后悔一辈子!”

“那你也不该就这么直着来呀!是不是等我们办完了正事,能没牵挂地撒丫子开溜时再毁不是更好?”

“况且,哥哥我得说你几句!你这是妇人之仁哪!可是要坏了大事的!”

“百姓死伤些对大局来说又算是什么?你们见那时日俄在旅顺开战,不知死了多少清朝的……”

“你别说了!”伍芮气道,“我觉得老七做得对!为人还不得善良点儿呀!老七这一念之仁,不知救了多少人,造了多少级浮屠呢。”

没想到凌震一听伍芮教训,又变得蔫头耷脑,来了句:“你说得对,都对!”

这下子伍芮又没词接了,只能是皱着眉瞪着凌震不说话。

本来秦潇还想着说些诸如自己考虑不周云云的,没想到被六姐仗义执言打断了,而四哥似乎是悟透了心法一般,一句话就让对方没词了。

秦潇心道,这世上的变化可能就如同这人心人性,有的时候,就那么一点儿改变,却能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不过没等他们歇多久,林子外就听到了大队的马蹄声,还有官兵的叫嚷调度声。

众人都是心惊,想过海旭会发飙,没想到来得这样快!

他们忙收拾东西准备突围,可是一动之下却是叫苦不迭。

原来真的怒了的海旭此次竟是派手下倾巢而出,几百骑兵就像织了张大网一样快速地向他们包抄过来。

这样的阵势根本没法突围,而且一旦正面对抗,面对同样装备精良的海旭部下,难免会有死伤。

所以众人只得沿着山路向上走,希望通过山地的险要和林木的茂密,让大队骑兵知难而退。

可这次他们打错了算盘,这些人像是得到了死命令般,毫不退缩,紧紧地咬在后面,毫不松懈。

众人没法,只得往大山深处接着翻山,企图用山地甩掉追兵,可是对方就如同闻到腥味的豺狗一般,就是死死不放。

他们连翻过了三座山,还是没有摆脱追兵,这时马已经不能骑了,众人牵着马爬山,一路叫苦不迭。

而且他们一头扎进的是大山脉,这远不同单座的、连片的高山,山脊是一个连着一个,山峰也是层峦起伏,一派爬不到头的模样。

眼见着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众人就想着要在哪里找个出口脱离群山。

恰巧在这时,一人眼尖,发现了在旁边山脉下边有一道奇黑无比的深谷。

众人连忙往那边赶,到了边上,这才看出,就在这山腰下面,在对面的山体之间,有一道深谷。

这山谷如被墨汁染过一般,今夜是六月十四,月亮接近正圆,而众人经过了长途跋涉,时间也已经接近了下半夜,忽然一阵乌云把月亮遮了个严实。

常言道“八月十五云遮月”,没承想恰巧被他们赶上了。

他们是一路眼见着月亮由升到没,现在月色全无,下面的深谷看起来更是漆黑无边,让人看着心惊胆战。

可是又能怎样的?海旭的大队追得实在太近,这些亲兵们好像全然忘了危险生死一般,个个奋勇。

所以现在的情势,众人已毫无选择,只能进入深谷。

他们小心翼翼地将枪支弹药都背在身上,然后深一脚浅一脚往山下探去。

有句老话叫“上山容易下山难”,说的就是再高的山只要能有把手可以攀附,那就可以仰仗四肢的配合爬上去。

而下山却不一样了,多数时候只能靠双腿,而且如果斜倾过大,一不留神就会变成整个人往下滑落,甚至是掉落,十分危险。

这些都是关外绿林道上的好手,纵横沙场都是生猛无比。但遇到这种连绵大山却本事完全白瞎,徒有力气却用不上,只能任自己逐渐由爬下转为滑下。

最先控制不住的就是马匹,在遇到一个突然出现的近乎垂直的斜面时,一行中有两匹马踩空,嘶叫着坠入山谷,只几声就见不到踪迹了。

众人听着半天都没消失的马嘶声,更是恐惧异常。

这山谷得是多深呀,掉了这么久都没摔到地面?

有几位见形势险峻,就打起了退堂鼓,还是在凌震的强威之下,才稳住了下山的阵型。

其实这也是他们不了解或者紧张过度忽略掉了,在这又深又长的山谷中,回声是很强烈的,几乎就是久久不绝。

不过接下来的事情倒是给众人些许安慰,因为海旭的追兵比他们要惨多了。

他们眼见着有几个亲兵是连人带马掉入山谷中的,那撕心裂肺的叫喊听着既让人惊悚,又觉得隐隐给劲儿。

掉下了几个人后,海旭的追兵果然放缓了速度,似乎在上面商议对策。

而众人正好趁此时,重整信心,加倍小心,别无二心,协力齐心,终于在经历了一番惊悚惊心后下到了谷底。

而最令众人兴奋的是,一个人都没折损,而且由于之前把枪弹都带在了身上,所以也没有损耗。

等纷纷打开火折子四望后,大家的心情似乎又沉到了谷底。

按理说之前掉下来几匹马几个人,现在到底了,怎么着也该见伤见尸了。

可是他们愣是一具尸首都没见到,人也就算了,有可能挂在半山的树上了,可马那么大个,怎么就能完全不见呢?

几人沿着周围找了一大圈,还是没有发现任何尸体,却发现了好几大摊血迹,还有拖行的血痕。

这情景让所有人都紧张起来,凌震更是叫着全部持枪上弹围拢成一圈警戒。

从现有迹象看,这些或伤者或死尸,都被什么东西给拖走了。

而且要拖走马尸,必须是个体型更为庞大的生物。

而现在四周寂静无声,在无尽的黑暗里潜伏着巨大且凶猛的野兽,让谁不是步步惊心?

不过警戒了一阵,并没有任何生物向他们发动攻击,大家也就稍缓了下来。

这峡谷自然就有两个出口,到底往哪边走,是个问题。

凌震分析着,综合现在的局面来看,海旭的追兵并没有继续往深谷下来,显然是知道危险了。

可是重赏之下,他们也绝不会轻易撤回去,哪怕是不想要这赏金,就这样两手空空回了,又这么快回去,海旭也不会轻易放过他们。

那他们下一步要做的肯定就是分兵,一路在他们刚才下来的山上继续看守,另一路绕道下来进入山谷。

那据此分析,从来的方向出去肯定是要碰到强敌的,可要是往里走,就是向未知越走越深,吉凶殊难预料。

凌震的分析得到了秦潇的肯定,不过现在既然已经进入了绝境,那走回头路就会跟海旭的追兵死磕。

到时他们三个或许可以勉强自保,可是其他几位弟兄呢,只不过是骁勇,不懂什么高深武功,每人面对十几甚至几十个全副武装的火枪兵,可怎么办呢?

伍芮也道:“还想什么想,那话怎么说来着,‘自古华山一条路’,反正现在是有进无退,还瞎琢磨啥,直接往里走就是了呗!”

凌震看看她,长嘘口气道:“你说得对,就听你的!”

看来现在凌震已经完全掌握了对伍芮说话的精髓,一句胜一万句。

不过这回伍芮可不干了:“咋的?回回这样,好像我逼你似的,不情愿拉倒!犯不着好像埋汰我似的!”没想到凌震又追加了一句:“从今天开始,一切争端都由你的意见做主,我绝不再反对!”

“而且只要你说什么,我二话不说就去干!”凌震作义无反顾状。

这话倒是憋得伍芮一时没词了,可她还是皱眉道:“你二啊?要是我说错了呢?你还傻傻地干去?”

“要是平白无故的时候,你也不会争论!”

“但我们争论时都是不知对错的时候,既然都不知未来是对是错,又何来的对错?”

“那我们就选你的那条路走下去,不是直路我们把它扩直,遇山就绕遇水就渡,总之我们会把它走成一条对路!”

“这世上不确定的事哪里有什么对错,就看坚不坚定做了!所以以后只要你指路,我就坚定跟下去!”

“而且……”凌震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接着,他语气深沉道,“而且你的善心是不会故意把大家往错路上引的!”

伍芮迎着他灼热的目光,只是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这还是自己认识了十多年的师兄吗?怎么好像刚刚认识一般?

他的话中透露着无比的真诚,眼神中喷发出熊熊的热量,怎么让她感觉到一下子陌生了?

但这种陌生却让她觉得很是受用,很是惬意,当然还很是温暖。

就在她胡思乱想时,凌震叫着整队,他将手榴弹分发给众人,说清了用法,将九个人分成前中后三组,现在只有七匹马了,就由最后一组牵在身后。

而且谷内漆黑一片,没法判断地势地貌,只能大家探着走。

三组里秦潇抢着打头,带着两个兄弟,凌震让伍芮居中,而他带着两人在后,三组人前后间距一丈,齐整地向山谷深处进发。

这凌震是领兵打仗的老手了,这点布置自然不在话下。

而在谷中待了一阵,没有任何意料外的事情发生,弟兄们的恐慌心情也逐渐消退,就抖擞精神跟着各自领头的开始上路。

身后和山上还可以隐约听到人叫马嘶的声音,可这山谷中却是静得出奇,就连一声鸟叫雀鸣都没有。

而就在他们身边,漆黑一片的密林中,有一道几不可见的身影,在盯住他们一阵后,疾速地向前起跃,消失在夤夜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