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帝记:暗涌狂澜 下 八 十 九、跋扈有报

秦潇一听这可奇了,虽然现在各地民怨沸腾,南边已经开始乱了,但只要不是实打实的造反,一般还不会对官府下手。光天化日殴打官差抢东西,而且动手的还是官差,这可怎么回事呢?于是问道:“是不是伪装成官差的?”

“不是!”一人委屈道,“就是正宗的营兵,而且他们的凶恶在我们皖南一带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那到底是谁?”

“就是安庆河营协办守备的兵!”另一人嚷道。

“那里的长官是个新来的,据说是个皇亲国戚,叫个什么海……海……”

“海旭?”秦潇惊道。

“对!就是这个名字!这人到了这里以后,仗着自己兵多枪多,谁都不放在眼里!见到官差官马、富户女眷是说抢就抢,在整个皖南那是人见人怕。而且听说还私设公堂,管自己叫青天大老爷,专给刁民打官司,周遭富人见了全都怕!”

“那周边府道就没人管管他?”

“连安庆府都没他人多枪多,谁敢管?”

秦潇见这两个衙差滔滔不绝地数落海旭的罪行,心中也是暗自摇头。看来海旭就是从东北活动到此地的,而且看样子,也没袁克己说的那么落魄嘛!老毛病一点儿没少,新毛病还添了不少。想起当初和莫沁然一起大闹海府洞房的事情,秦潇不禁莞尔。看来自己与海瑞果真是有缘分,这浑人看来真得有人好好管一管!

秦潇放两个公差回去休息,又给了些汤药费,心中已经有了盘算。

再回到客栈时,伍芮和凌震还在吵架,秦潇暗自摇头,看来六姐是不能闲的人哪!一闲下来就要拿身边人出气,这邪火是没少憋呀!

“四哥、六姐,都消消气,歇一歇!刚刚我才知道,在这里我们竟然还有个熟人,你们猜是谁?”

伍芮果然住嘴了,问道:“谁呀?”凌震也问道:“是哪个?”秦潇提示说:“就是十年前我们在大闹喜宴时碰上的!”

两人想了半晌,伍芮先道:“不会是那个海晓嫁到这里来,祸害哪家男人了吧?”

秦潇摇头道:“不对!再猜!”

凌震一拍脑门道:“大清这么小吗?不会是你妹妹吧?”

秦潇心中暗伤,摇头道:“是男的!”

那两人想了半天,都没想到还有哪个男人被算在外面了。

凌震猛然道:“你不会是说那糊涂青天吧?”

秦潇微笑点头,伍芮奇道:“这货不是卷家当出关了吗?难道逃到了这里?”

“不是逃,而是又当官了,叫个什么河道协办守备!”

凌震算了算:“哎呀!还是个从五品了,比以前的官更大了!”

“人家以前是爵爷!”

“最后一袭!”

“那也是爵爷呀!怎么又沦落到在此当官了?”

“到此就是,沦落还谈不上吧?”于是秦潇就把听说的跟他二人说了。

伍芮听完后,一拍桌子道:“这老小子,怎么一点儿长进都没有!还是那副流氓相!老四,你怎么说也是个从四品,摆上官威教训教训他去!”

“我说了人家还是个爵爷,我又不是正经长官,见了他还得下拜呢!”凌震叹道。

“呵,那还能让这老小子继续风流快活下去了?想起他那副乌龟相就来气!”伍芮气道。

“不过我倒是想了个法子教训他,但不是用官面儿的办法!”秦潇笑道。

“说来听听!”伍芮眼睛放光。

“我看没必要节外生枝,咱们还有要事在身呢!”凌震显得谨慎。

“没必要个屁,碰见这路下流货色,就要好好教训教训!在关外我就想动手了,没承想这小子使了一招金蝉脱壳!没想到山不转水转,在这儿又碰到了!这可是天要收拾他呀!是不是,老七?”

秦潇道:“要是平时我们确实可以先放过他一马,但现在我们要务在身,反而要去搞一搞他!”

“这是什么意思?”凌震被这自相矛盾的话给绕晕了。

“现在我们要做的事情风险极大,而且对方极有可能有个入了化境的高手。如果是那样,我们这两下子,照了面儿都白给。所以为今之计,我们只有积攒大量火枪弹药,才有一拼的可能。我听说这海旭现在枪支弹药可是有的是。那我们何不过去洗了他的大营,多抢些枪支弹药,也让他这土皇帝收敛一点。”

两人一听都觉得此计大妙,他们此次出来,虽也做了些准备,但也只有长短枪不到十枝,弹药更有限。之前凌震还发愁到哪里去找枪支弹药,此刻要能得到补给确实再好不过。他们之前参加过日俄战争,深切地认识到了枪炮的重要性,所以都赞成秦潇这一提议。可等一说地方,打开地图一看,又都觉得实在是难办了。

从此地到安庆几乎是横跨皖南,好几百里呢。如果绕过去打海瑞,那正事会不会耽误?

不过秦潇却道:“咱们要去夺宝救人的地方正好在安庆的东南,咱们这样过去虽然是绕了点路,但也算是顺道。而且我们现在也不用再确认情报了,凭知道的就足以行动!”

两人一听都再无异议,不过对海旭那厮竟然能跑这么远来此地祸害一事还是甚感惊讶。看来现在的大清还真是有枪有人就是霸王,谁都管不了。秦潇也是更加体会到袁克己的军火生意到底有多大的赚头了。

事不宜迟,几人当即就决定行动。

可他们以及带着的几个弟兄都没有马,坐船过去又太慢。

伍芮、凌震二人就喊着人出去找马了,入夜后回来,还真就牵回十来匹模样装束各异的马。

秦潇看这情况,知道这马多半也是他们从周边抢的,这群莽人到底土匪习气难改。不过事态紧急,只能听之任之了。

第二天还未破晓,秦潇就带着几名弟兄,趁着市井无人将巨鼋和灵福送到了山上掌故通处。之所以要摸黑是怕巨鼋被闲人发现会有不测,而没用外人也是这个原因。

那几人将巨鼋固定在木板上,抬着上山,一路叫苦不迭,也是着实体验了一把挑夫的艰辛,好在报酬丰厚。

灵福则是由秦潇亲自抱着,虽然灵福自己行动也很灵活,但秦潇却坚持抱着他。

这些日子秦潇已经对这个可怜的孩子有了感情,一想到要把他就这样留在怪老头处,还是心有不忍,但又能有什么法子呢?

虽然秦潇什么都没对灵福说,但灵福好像也感觉到了自己和这个善良的救命恩人分别在即,只是紧紧地搂住秦潇的脖子,掉着眼泪。

等到了山顶,掌故通却早已在外面等候,他叫人把巨鼋抬到了竹舍后面的池塘处。说是池塘,但大小也像是个山间小湖了,水波不兴,清澈碧绿,在幽幽山林的掩映下,倒是个恬静的所在。

巨鼋像是知道这儿就是它的栖身之所了,待绑绳一松开,就迫不及待地一头扎进了湖水中。潜水了好半天,它才浮出水面,歪着头看着秦潇,并不住在水面盘旋,好像是在和他告别,又像是在谢恩。

秦潇心头一松,他知道这大家伙很有灵性,路上想让它入水,不是它自己喜欢的推都推不进去,可见这里确实是它的归宿了。不过灵福在一边却是拉着他的衣角,眼泪汪汪、恋恋不舍。

掌故通见了此景,微微一笑,将秦潇和灵福带入竹舍。他打开一间屋门,指着里面对灵福说道:“这就是你的新家了!”

秦潇见屋里陈设虽然极为简朴,但是十分干净,还泛着阵阵清香,心下满意,于是低头对灵福道:“你呀就在这里陪老先生吧!”

谁知灵福又是眼泪大颗大颗流下,秦潇只得道:“对不起,我实在是没法再带你上路了!前路过于凶险,带上你会有不测。而且之后我要回到人烟稠密的地方去,到了那里你更是寸步难行。我知道以现在的技术,是没法把你身上的兽皮完整揭下的。”他叹口气接着道,“你就先在老先生这里住下,等西方要是有了什么新的技术,能帮你从这身皮里脱出,我再来接你!”

灵福是听得懂他说的话的,也知道自己跟着只能是恩人的累赘,也就默默地垂下手不看秦潇。

而秦潇也想对掌故通嘱咐一番,但被老头几句话就打发了:“说我这老头子现在好不容易有两个伴儿了,能对他们不好吗?况且这里什么都不缺,完全不必担心生计。方圆百里的人又都对我尊敬有加,是万万不会有人来打扰这里的清幽的。”

秦潇见再没什么说的了,就要起身告辞。他见灵福还是对他依依不舍,就从身上掏出个小盒给灵福,小盒里面是一颗浑圆的丸药、一小卷五色丝绳编的手串和一块小小的玉坠。那药丸是从尘虚子那里顺手牵来的,按莫沁然的嘱咐一直随身带着。

说来这药丸可真是奇绝,经历了多次泡水后竟然一点儿变化都没有,看来还真是个神奇之物。那条手串则是自己仅有的莫沁然手做的东西了,之前看明墉脖子上挂着个小鱼般的暗红石片,知道那是他和盛思蕊一人一个的。

不过直到和莫沁然离别,他们两人之间都没有任何信物,仅剩的这小卷丝绳手串自然当宝贝似的贴身携带。

最后那个玉坠则是海府大婚之日他顺出来的,本想给莫沁然把玩的,但莫沁然完全视之如无,只得自己当纪念带着了。

每次打开盒子,秦潇都觉得心有戚戚。他把那通体柔白的小玉坠给灵福挂在脖子上道:“这个就送你当护身符!愿你此后福泽绵延!”

秦潇问掌故通的名字,可对方坚决不说,只说没提名字已经很多年了,早不记得那俗世的符号了,秦潇只得不舍而去。

灵福望着秦潇远去的背影,握着玉坠,又在暗自哭泣。可此时掌故通却是一把关上了竹舍门道:“小家伙儿,以后就在我这里了!你就叫我爷爷吧!你也不必伤心,其实跟着他,你只能一生都是这个猴样,是不是?”

灵福抹抹眼泪,抬头奇怪地看着他,不知他为何这般说。

“其实在我这里,我可有时间,也有的是办法,试着让你重新为人。你说这样不好吗?小姑娘?”

灵福听到此,眼神中露出无限的惊恐。秦潇可是一直把她当男孩的,因为秦潇下意识认为要找个小孩强行变成猴,就应该找个男孩,所以秦潇从没问过她的性别。可眼前这矮小白嫩的老头一眼就看出她的真身。

“别害怕,老头子又不能把你怎么样!老夫也是见你可怜,跟着那空有妇人之仁的糊涂小子是要遭不少罪的,而且猴皮还没法除下来。可我这里不一样啊,别看我只让你叫我爷爷,可我比你祖宗太爷爷都要大多了。我这一辈子,什么没见过,什么不知道?但还真是没遇到被‘颠倒六道’折磨过的活的人猴!这不能不说不是你的造化,在别人那里,你可能永远没办法恢复人身,但在爷爷我这里,却可以倾力一试!你说能有机会恢复人身,这还不好吗?”

灵福听完,眼睛骨碌碌转着,能恢复人身自然再好不过,于是她默默地点点头。

掌故通看着她满意道:“而且,我也懂得些再生术,到时呀你还能再说话呢!”

灵福憧憬着这情景,眼中不禁露出希望的光。

“不仅如此,爷爷我还懂些不老术,让你过个几十年还是个姑娘,你说好不好呀?”

灵福仿佛被这远景给惊呆了,只是痴痴地出神。

“不过治病总要受些罪,你要忍得住!”灵福顺从地点头。

掌故通满意道:“那我们今天就从吃药开始!”

“还有那小子给你起的是什么名字啊!打今起,你就叫灵芷萱吧!”

灵福听着自己的新名字,被老者牵着手,脑中全是自己变回人后的样子。她摸摸玉坠,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秦潇卸下了身边的牵绊,那伙兄弟也卸下了沉重的包袱,几人就飞一般跑回了客栈。

回来时天已大亮,绵绵细雨也终于告停。正好饭点儿,于是全体满怀着去惩治混蛋官的兴奋心情狼吞虎咽起来。

首先伍芮显得极为积极,之前在海旭府上,她当着邹赟比较矜持,就没能狠狠收拾这兄妹两个。现在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了,邹赟也不在,还不痛快地出手一把?

可是凌震却还是很谨慎,也怪不得他,这几年他算是当了官了,而且还是个主管,事事谨慎也在情理之中。他正策划着行进路线及作息安排呢,突然发现个关键问题:“我们到现在还不知那海旭的府第军营在哪里呢?这可怎么走啊?”

秦潇道:“就他那跋扈的样儿,离着几十里不用打听都能知道,我们只要尽快赶到安庆就好!”

伍芮道:“你还不如老七呢。那个海乌龟的嘚瑟样,还不早就臭遍几十里地了!”

凌震被说得无话可回,便趁着天雨不再,赶紧收拾启程。

其实这些位还有什么好收拾的,就是家伙带齐了钱财别落下,就能上路了。

秦潇突然发现,原来凌震有着和钱千金一般的细致心思,总能把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但就这样一个外在阳刚、内心细腻的汉子,伍芮偏偏视而不见。

一行人沿着官道疾行,途经几个大县都未停留,傍晚时分赶到池州才寻店住下。

这里距离九华山不远,秦潇顾不上休息,到处打听“千花百鸟谷”的事。可得到的结果却是清一色的不知道,这不免让他有了些小小沮丧。

倒是一些老人说了点金丹传说的事,虽然加起来都没有掌故通说的三分之一,到底让人安心了不少,至少老头并没有欺骗他们。

晚上在客栈邸报上,秦潇看到了一则让他心惊的消息——“漠北五十八飞贼”已被歼灭,女匪首已在乱军中毙命,从此漠北再无匪患……

虽然知道就凭莫沁然的身手,那些清兵没人能伤得了她,可秦潇还是止不住地担心。

其实这两年朝廷关于漠北五十八飞贼的说法总是不一致,而这一篇很可能也是假的。

但是秦潇看着宣传上第一次提到的“全歼”两个字,忍不住想:难道沁然他们真的出了什么意外吗?转而想想那些汉军的凶悍,又实在想不出任何他们被打败的理由。思来想去,秦潇决定等这事情完了,说什么也要到漠北去看看了。

为此,秦潇这一晚也没怎么睡踏实,眼前总是马蹄黄沙战刀和莫沁然那傲然的身姿晃来晃去。

第二日众人快马加鞭,午后就到了安庆府。

下马一打听,百姓一听河道协办守备全都懵了,显然根本没听过这衙门。但一提到海旭海青天,不少人却是知道,都说海青天来的时间不长,却破了不少案子,把不少地痞流氓送去了军营服苦役。

大家没想到海旭的名声竟然还不错,都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搞错了人,可打听多了,这些好话就开始不对味了。

当地人讲海旭就是个糊涂蛋,办案子只看当事人顺眼不顺眼,有的州府都结了的案子,他还愣插上一手,冤枉了。秦潇等人这才放了心,只能说大清百姓没几个是懂法的,只要惩治了让自己觉得不顺眼的人就叫好,所以才会有一些好话。

又问起衙门所在,当地人就往东南指,说那边下去不过百里就到了。这又奇了,海旭这家伙不是个河营官吗?怎么营区官衙反而在内陆近山的地方?

这是他们不懂海旭此刻的苦恼了,谁不知靠水吃水才是发财的门道?可是长江河务何等肥差,早就被瓜分干净了。等海旭买官时,就只有这个官职了,府第军营兵卒粮饷一概没有,就是一纸任命、一方印绶,至于这官要怎么当,海旭自己看着办吧。

海旭到底还是来了,虽然到了后他大为光火,但事已至此,何况还带着全部家当,包括那个嫁不出去的妹妹。

之前在盛京,海旭何等荣华富贵。秦潇他们大闹婚宴的事情对他的影响并不大,几万两银子对于海老爷来说都是不痛不痒的事情。只要他矿权在手,还怕没有源源不绝的银子?

损失最大的就是丢了陈同恩这个师爷,虽然当时他也没感觉出来。

当时海旭为了弥补没有和小仙女**快活的遗憾,去玄玉丹观要了不少“仙乐散”和“玉擎丹”,抱着几个姨太太胡混足足半个月。此间因为“仙乐散”整日飘飘然的,等他终于想到自己还有个衙门要当个青天时,已经是一个月以后了。那时他才想起师爷来,可哪里还能找得到呢?

于是海旭只能自己一人上堂审案,那闹出的笑话闹剧、冤假错案就不知有多少了。再想请个师爷,却是无论出多少钱都没人愿意了。道理也很简单,陈同恩来时,海旭正准备大展拳脚,还没开始胡闹。但此时海旭已经是恶名昭著,自然没人愿意来蹚这个浑水。

海旭就索性单干起来,在胡来的路上是越走越远。几年下来,民怨沸腾,但当地上司看在他京城姨舅老爷的分上,也不好把他怎么样。

东北有民谚,“人作有祸,天作有雨!”海旭的祸端终于被他给作出来了。

其实这结果不完全是海旭作的,也是他家的运数到头了。那一年他京城的亲戚失势,为了保住这个大靠山,海旭费了几十万两银子,但屁用没顶,该被刷下来还是被刷下来了。

从此海旭四面楚歌,原来对他客气的各路头头脑脑,开始给他脸色看了,要不是他还有个爵位撑着,估计连脸都见不到。但海旭勉强维持下去的根本原因还是舍得花钱,大把银子送出去,谁还不得给钱几分面子啊!

可惜这也是好景不长,又过了两年,朝廷决定彻底整顿混乱的东北军政事务,于是派出个总督来,全面收管东北的矿山路权,自此海旭的财路是被彻底堵死了。

按理说,海旭就是不靠这些矿权,仅凭家里传下来的田产,也足以当个大户了。但海旭这些年大手大脚惯了,手下又养着近千人,这些兵饷靠他那些田租可是捉襟见肘了。关键他还是个有追求的人,就算不能把海青天的事业继续下去,他也想在仕途上再有一番作为呢。于是他就到处找关系,好不容易搭上了李莲英这条线,又七拐八绕地给送了十万两银子。

没想到升官的消息没等到,等来的是太后的死讯,而后李莲英瞬间失势。

刚开始他还抱有幻想,以为李公公怎么也该在太后死前把事给递到吏部了,于是他就在京城苦等。这一等就等到了李莲英被逐出紫禁城,等海旭找到门上的时候,这位从未谋面的大人物早已经是呆呆傻傻,根本不记得这事了。

海旭心里窝囊,但也毫无办法,只得回到家里继续想办法。谁知回去后,事态进一步恶化,没过两年,他原来那个巡司衙门就被裁撤了。

他一下子沦落到光剩一堆亲兵的无官爵爷,而且眼见着钱越来越少。

既然所有的道都被堵死了,他索性破釜沉舟,将家宅田地全部变卖一空,带着现银和几百个亲兵再次来到京城活动,

这时京城已经全变成了新皇的班底,都是摄政王提拔的新人,也是些认钱不认人的主儿。但等他砸了十万两却连个水花都没见到的时候,他渐渐明白,这就是个无底洞呀,自己再怎么使银子也不见得能得到什么好处。

正好他又遇上个明白人,那就是一直在京城各个圈子里游走的大能人袁克己。

海旭花了几万两,想去跟人家结识,可对方连看都不看一眼,这也让他深切地明白了京城官场的深不可测,还真不是他这样的小土财主能蹚的。

就在四处无措的时候,他又只能依靠自己带着的“仙乐散”来解忧了,他是不分场合地用,而且还经常分给一起的贵族公子哥们用。

海旭万没想到自己的转机竟来自于这“仙乐散”,这东西不知比鸦片强劲多少倍,而且还不会有吸食鸦片后全身无力等副作用。这东西很快被那些公子哥传开了,没多久竟把袁克己引上了门。

袁少爷用过后,大赞不已,嚷嚷着要出钱买。这回海旭留了个心眼,死皮赖脸地请袁公子给谋个位置。袁克己是认准了这“仙乐散”,觉得此物以后必有大用,加上架不住海旭的苦苦哀求,就给他出了个到内务府闹贿银的主意。

海旭刚开始还不敢,这行了贿,人家没给办事,要回来当然也行,不过仕途以后不就全断了?不过袁克己叫他尽管去闹,后面的事情他给收尾。

这一闹,果然是惊动了不少人,内务府还成立了个专侦部门,李莲英遗产的事也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

经袁公子说话算话搭桥让他又送出一笔钱,这才谋到了这个有名无实的安庆府河营协办守备。

这官有了,但粮饷人马、枪支弹药是一概没有,海旭又为上任的事情发愁——自己手下虽然还有几百人,但是枪弹却都快用完了,这到了任上还不铁定被欺负得满地找牙?

这时袁公子又说可以搭线给他买军火,到时他有人有枪,谁还能不让他三分!

海旭一听大喜,就求袁克己操办,可袁克己开出的价钱是一个营的装备二十万两,外加海旭手里全部的“仙乐散”。

海旭刚开始是犹豫的,不是他心疼所剩下不多的银子,这个只要上了任,总有办法捞回来。他舍不得的是“仙乐散”。因为就在他离开盛京之前,玄玉丹观的程仙人突然来拜访,说要连着道观整个一起迁往南方。这可是个巨大工程,可不是说说就能办到,于是程仙人找他帮忙。海旭当然舍不得“仙乐散”和“玉擎丹”,就拼命要留。程仙人倒是痛快,一次性各给了他半筐,海旭才勉强答应。趁此举家进关之际,海旭直接连着整个道观的家当一道送到运河边才告别。

海旭不知道程仙人待得好好的为何要走,但那两筐丹药,却是够他用一辈子都不止了,所以也没问。

眼前袁克己提出要“仙乐散”,可比割他的肉还疼。不过他也狡猾着呢,想着到时随便给几十颗就说已经是全部了,谅他袁公子也没辙。但袁公子更是个精鬼似的,直接拿来一个木盒,告诉海旭不管怎样,装满这个木盒就行。海旭回去一试,发现要是把这盒子装满,那自己就只剩下小半盒了。

不过身在人檐下,他也只能豁出去了。于是他现在虽然钱不多了,丹药也不多了,但有枪有弹了,袁公子还极够意思,搭了他三门山炮。这下他装备远超州府,看看谁还能把他怎样?

海旭的这些个内情,秦潇等人当然是不知情的,不过他们问出了海旭现在就把一座巨型宅院整个买下当了府衙。

升堂办案,养兵和家眷,包括仓库都一勺烩了,全部安置在一起。

三人都觉得很奇怪,要说做个府衙什么的,一个宅子是没问题,包括家眷都够用。可怎么能养得下几百亲兵马匹和大量物资装备呢?以前海旭好像是专门盖了个营房来安置的。

不过那些人说了,你们去看吧,那哪里是府第,都赶上个小城了,连大门都有城门那么大。

几人暗笑这些老农没见识,什么府第能有个城大?城门般的大门?简直就是胡说,显然是没进过大城镇嘛!

不过话是这样说,他们还是马上就策马一路来到了海旭的府宅处,远远一看,还真把他们全都惊住了。

这哪里是个宅子啊,分明就是个坚固的小城池。

那高墙,那场围,那绿茵掩映,那层层进进,那嘶叫声声,那巡逻的卫队,怎么看还真就像个圈起来的小城。

几人此刻觉得那些老乡的形容还是不够贴切,这哪里是大呀,简直是巨!

他们怎么都想不透,海旭是哪里来的狗屎运,刚来竟然就能找到这么大座府宅呢?

其实这也是袁公子牵线帮着海旭买的,要说这袁克己真是个大能人,但凡是稀缺紧要赚钱的物事就没有他办不到的。

他知道海旭要到安庆上任,可是就他放在京城外那几百亲兵,初见之下都把袁克己吓了一跳。

要不是现在乱乱纷纷,换作盛世年景,这混蛋货非得因为带这么多亲兵入京,被参图谋不轨,当时就得下了诏狱。

可是当海旭说了自己的抱负和苦衷后,袁克己却眼光一转,主意来了。

因为他知道在安庆远郊近山区的地方恰好有那么一座闲置的大宅,而且他正好熟悉屋主。

那栋大宅要回溯到太平天国作乱时,据说当年还不是中堂,只是个壮年练兵魁首的李鸿章,曾经带着他所部的淮军在那里驻扎过。

据传当时他们刚进去的夜晚,宅子还闹了鬼,李大人还被吓出了重病,就没有参加当年的围城总攻战。

而之后那宅子就落入了淮军之手,而后经过多年辗转,等北洋水师筹备的时候,那里又成了北洋的产业。

风雨飘零了几十年,等李中堂死后,那里就变成了李鸿章亲随唐季孙的家业。

要么说风水轮流转呢,李鸿章一死,淮军、北洋系也就彻底土崩瓦解。

而李氏所有的亲信,都被逐渐驱逐出了北洋曾经引以为傲的,包括邮政、交通、招商、兵工等重要部门。

而当年曾经作为旗手的唐季孙自然也不例外,而且他的情形还要更危急些。

其他人下野也就下了,大不了回家就行了,可这唐季孙却完全不同。

当时袁世凯已经入主直隶、北洋,在一系列实权实业的回收中,唐季孙自然就成了群狼眼中的超级肥羊,太扎眼了。

且不说这些年他控制铁路、邮船、实业,捞了多少好处,这些部门简直就是当时大清财政的半壁江山呀。而且不是收入的半壁,而是既有债务又有实力的半壁。

好比铁路,大清的铁路几乎都是向列强借款修造的,唯独唐季孙在华东主持修造的一些,是属于股份合营的。也就是说,这些铁路的运营权是各方入股,赚了钱各方分红。

袁世凯老谋深算,再加上个贪财的庆亲王,两人采取的方式是相继参股,玩西洋利益均沾那一套。

庆亲王不愧是老洋务,他深知自己没法全盘控制的,就不要想着全占,只要能分到合适的利益就成。

而袁世凯此时刚入中枢,立足不稳,也与老亲王不谋而合。

所以在权力回收上,两人就饶了唐季孙一马,让他能继续在华东过逍遥日子。

不过等太后一死,袁世凯下野后,新上任的摄政王可就不这样想了。

第一,他认为唐季孙就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先效忠李鸿章,后效命袁世凯,比历史上著名的三姓家奴吕布也不遑多让。

第二,而且真的让这个衣冠楚楚、背信弃义的的书生,真的改投自己的门下,那还不是真成全了他三姓家奴的春秋大梦?

第三,也是最现实的,自己新提拔的这些亲贵们都太猴急了,每个都像时时刻刻攥着把刀般,随时等着在哪里割一块肥肉。

所以唐季孙的所有权力、实业、股份什么的,必须全部上交朝廷。

而且这还没完,,他还要唐季孙着朝服来金殿述职。

此举可把唐季孙给吓坏了,这哪里是述职呀,分明就是想要他的命!

这朝廷的三品顶戴,还是当年李鸿章给他的,为的就是让他在办厂兴商时可以少些阻碍。

但实际上到了朝堂,不但什么用都没有,还会变成给他定罪的铁证!

想明白了此节,唐季孙立刻开始变卖家产,筹备细软,陆续私下装船,准备跑路到外洋。

而这个大宅地也在他名下,他索性就贱卖给了袁世凯曾经的手下,而这次在他出逃中给予过帮助的人。

而那人什么时候见了袁克己,都要规规矩矩地鞠躬叫声公子。

有了这层关系,袁克己一封书信,就把这宅子给海旭盘了下来。

当然他没少从中捞好处,光收海旭的介绍费都超过了当时唐季孙出手的价钱。

这宅子现在落入海旭手中,他更好像是王八入大湖一般,每日在小城里玩得不亦乐乎。

当然这些内情秦潇他们还是不知道,现在他们只是发愁该怎么进去教训人。

好在他行事已有经验,知道明刀明枪硬着来那是匹夫所为。

而且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那是冷兵器时代才可能出现的桥段。

现在他们面对的是全副武装的几百亲兵卫队,贸然出手还是要吃亏的。

就算他轻功不错,伍芮和凌震在养尊处优之前也都是身手了得,但这时就折损了人手、耗费了精力实在是大为不值。

其实在路上他们就商量过怎么处置这个糊涂蛋海旭,几人中就连冲动的伍芮都觉得不该宰了他。

道理也很简单,这狗官虽然遭人恨,惹人气,但还揣着点儿志气。

虽然这当青天的志气似乎从未达成过,但这货倒是矢志不渝。

而且他也确实没对百姓犯过杀孽,并且也真正惩治过一些流氓无赖。

秦潇想起那天他在堂上,猛揍那厮的经历,就觉得好笑。

毕竟日后回想起来,他就算是当时对莫沁然和他用强,那也不是不可以的。

可见这人除了糊涂跋扈,骨子里倒不是个十恶不赦的人。

既然决定了不伤人只取东西,那当然就是智取为上,此刻也已接近傍晚,他们找了处林密僻静的地方休息吃干粮,就开始谋划入夜后的行动。

秦潇这时才看出以前自己的幼稚和偏执,人多好办事,人多力量大,一个好汉三个帮,这些道理到现在他才明白了个彻底。

当初莫沁然在东北绿林为他广结兄弟,广铺义名,不就是想让他到了真正办事之际多些帮手?

之前他自己一人独行办事,纰漏不说,哪一件不是办得异常艰辛?

哪里像现在,凌震分配人手,安排放哨接应,伍芮准备武器和一切夜行必备。

而且这二位兄姐还不放心他只身犯险,一意要同行前往,那事半功倍可想而知。

他心中念起莫沁然曾经默默为他做出的种种安排,实际上哪一件不是有利他自己的?

而且莫沁然在安排好这一切之后,完全躲在他身后,风头都让给他,自己甘做陪衬。

虽然按她事后的说法,这样做只是要他成为个能振臂一呼,群雄响应的当世英雄,来实现她覆灭大清的抱负,但这又有何不可?

经过这几年孤身一人,他算是看透了,大清要亡这是天数,是不可扭转的定数。

而亡在谁手里,不过更像是上天的随机选择,其实只要结果达到了,那些还重要吗?

这不是老天把大清给抛弃了,也不是黎民把大清给舍弃了,而是大清这腐朽透顶的帝制王朝自己把自己给葬送了。

以前听钱先生讲史的时候曾经提过,韩非子说,亡六国者非秦也,乃六国也。

可如果韩非能活着看到秦朝二世而亡,他也一定会说,亡秦者秦也!

每个帝制王朝其实都是自己把自己给葬送的。不论是义军蜂起也好,外敌入侵也罢,归根结底就是帝制王朝最后自己把自己玩死的。

纵观中华数千年,几十个王朝,哪个又不是这样呢?

这就是帝制王朝的腐朽,决定了它必然会让自己这棵参天大树的根茎烂掉,树干朽掉,而不管树皮看起来多光鲜,只要是外力轻轻一碰,它自然就倒掉。

秦潇正在胡思乱想,最后一片能看到的昏黄日光也渐渐被黑色浸染,夜终于来了。

夏日的野外虫鸣蛙叫,加上几天前下了连绵的细雨,潮闷的空气将环境衬托得无比轻噪。

秦潇等三人留下剩下的兄弟望风接应,他们则趁着外墙守卫换岗之际,如三只大鸟般落入小城之中。

三人落下的地点,正是整个大宅的中庭花园。

这花园大到了没边儿,中央有个巨型的人工湖,湖面上还有艘石舫,湖中立着一块姿态形状宛如天工般的巨型奇石。

显然海旭也不知道这东西的金贵,现在这石头顶上被安置了几块枪靶,显然这已经变成了海旭的射击练习场。

不过这三人倒是挺佩服海旭的想法,这石头露出水面有几丈高,往上边射击,的确不会伤到地面上的人,真不知这蠢蛋是怎么想出来的。

但秦潇隐约觉得这样的石头自己在江南见过一些,如果是纯天然的好像还挺名贵。

海旭这块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天然的,要不能如此糟蹋?

不过海大人让他们猜不透的还在后面,这中庭花园里有很多舞榭歌台、亭台楼阁以及回廊画壁,但似乎都被海大人改动过了。

只见很多本应该是空着四壁的亭台阁楼,现在全部被封闭上了。

而那些九曲回廊,也全都被加盖了木顶,至于那些个画壁,则全被各式的大油漆字覆盖。

仔细一看,上面写的连在一起就是“世袭一等精奇尼哈番,海青天”。

真的是人到哪里,这威风就要跟到哪里,跋扈都在空中飞扬起来。

不过他们可是不能再细看了,而是要赶快找到枪炮弹药所在。

鉴于这个宅子实在太大,他们只得兵分两路。

伍凌二人心疼秦潇,让他往看似较安全的后宅去搜,而他们则去了前院。

凌震有两个树叶哨,给了秦潇一个,让他有发现及时通知。

秦潇施展轻功,足足用了一刻才把这后院粗略飞过看了一遍。

这中庭花园后就是正堂,分三进六厢,虽然不多,但规格都是大得离谱。

看上去好像一般府衙都没这般阔气,这样的格局像海旭这般妄自尊大的一定喜欢。

而再往后是个小庭院,说小实际是相对前院来说的。

这庭院倒是花草树木、亭台楼阁一应俱全,而竟然没被动过什么手脚,看来这里应该就是内宅用。

再往后看内宅,竟然从前面就分了左中右三个门,每个门里各有六进十二间厢房。

这倒是与一般内宅不同,难不成这家曾经的大户人家,一家人三代同堂,才会有这样的安排?

秦潇不懂,也没时间多思考。他看内宅里一目了然,并没有什么好像能藏放枪支弹药的地方,就打算到前面去接应凌伍二人。

这时他却看到右侧一扇宅门一开,从里面出来两人,都戴着斗笠。

这二人一出去,就一前一后沿着墙往左边径直走去。

沿路的亲兵看到这二人,都赶忙让路请安,而此二人则是根本不屑一顾般直向最左侧边墙,直奔一座凌空的塔楼而去。

秦潇在房上看步伐身形,这二人似乎都是女人。

那座凌空塔,秦潇之前看到过,除了觉得下面中空上面六棱,这样子有些古怪外,还真没往心里去。

秦潇借着下面第一人的烛灯看过去,只见后面倨傲之人的样子虽然看不太真切,但是仅从侧脸就可以感觉到奇绝无双的风貌。

他仔细回想一想,顿时反应过来,这不就是海晓吗?

他悄悄靠近些,就听下面两人已经开始说话了。

一人道:“小姐,不是你说的怕把人吓着,才要戴斗笠吗?咋还让给摘了?”这人显然就是海晓的丫鬟。

就听海晓说:“之前我确实是这么想的,可现在想想,你比我模样俊,进里面我就说是丫鬟,你是小姐,逼问他答不答应!”

“他要是不答应,你就说,那就把你配给我的丫鬟!”

“到了这一步,他就只能答应了!”

“到时把他往后堂一押,黑灯瞎火我现身胡闹一番,到时生米煮成熟饭了,他不答应也得答应!”

丫鬟忙道:“小姐好计策!我咋就想不出呢?”

“那是你太年轻,经的事儿少。等你像我这样经历多了,就啥都知道了。”

“不多说了,记好词儿!我们开门了!”

“哎,等会儿!”丫鬟又叨咕一通,这才点点头去搬梯子。

她还边搬边说:“小姐,当初你咋想到把他藏这儿了呢?”

海晓奇道:“还说呢?不就是我那不着调的大哥,总说我不能这个,不能那个,要顾及他青天形象,不能再随便抓男人回来!”

“这不,里里外外都是他的眼线,人根本就藏不住!”

“当时他开这个密室的开法还以为别人不知道,我就偷偷看见了。”

“这里他十天半月也不来一回,正好是藏人的所在!”

“你说那人在里面待一天了,会不会闷死、饿死呀?”

“不会!上次我见我哥误把两个亲兵关里头了,两天都没啥事。”

“那他等会儿会不会反抗呀?”

“都捆着饿一天了。再加上那里都是枪炮,吓也把他吓死了,还敢反抗?”

“那我们就开门了!”说罢,两人就分别从六角塔两侧上了梯子,把嵌在墙上的两个石头铃铛一扭。

让秦潇震惊的情况出现了,随着那二人扭动机关,地下竟缓缓现出了地道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