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炙热

1

所有人都静悄悄坐在桌前,夕阳的余晖在墙上不断变幻着颜色,将近下午七点,陈嘉凡和齐小落一前一后步入会议室,大家这才稍稍来了精神。

“干什么?看看你们一个个萎靡不振的样子,能不能给我打起精神?”陈嘉凡将手里的文件夹丢在桌上,然后坐在郑毅平时坐的位置上,“郑组长用他的牺牲,给他的职业生涯画上了完满的句号,我们应该为他高兴,明白吗?”

“你要是早些答应调查,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陈晓薇悻悻地说。

“陈晓薇,跟谁说话呢?我承认我有错,但请你给我闭嘴,我们现在还有时间去责怪任何一个人吗?等师父下葬的时候,我他妈会亲自跪在墓碑前磕头谢罪,不用你在这儿说三道四!”

小落翻开文件夹说:“好了,先不说这些,咱们来开会吧。”

陈嘉凡说:“小落,你先说吧。”

“通过昨天的暗访,我们已全面掌握了这个诈骗团伙实施诈骗的每一个细节,刚刚从警方那儿得到最新消息,团伙中过半数骨干均已落网,他们对自己参与诈骗的事实供认不讳。在这些涉案人员中,有九名是繁花市各大医院肿瘤科的医务人员,其中有一位是屡获国家殊荣的专家医师。”

“大家可以想想,这是多么可怕的阵容!”陈嘉凡唏嘘不已,“半年前我听过一位科学家的演讲,他说人类最大的灾难是集体性丧失信仰,我当时还觉得可笑,现在明白了,这不是一位科学家说的,这是一个有良心的人在说大实话。小落,你接着说。”

“现在我们重点要考虑的是案件的曝光范围。”

“说说看。”

炙“讲座现场的视频大家都看过了,我这里简要说一下,养生专家和医务人员都对‘百草灵丸’的抗癌效果表示认同,他们的诈骗行为是可以坐实的。但第一个环节中出现的那几位老演员,只谈及了自己的养生经验,是否将他们并入此次曝光范围,这是第一个问题。”

一位年轻记者说:“会议厅门前张贴了那么醒目的海报,会场内也到处都有抗癌神药的宣传手册,视频中一位老演员在等待发言期间,翻阅过药物宣传简介,这在视频上看得一清二楚,我不认为他们对此事一无所知。”

小落说:“他们并不是医生,我们也不能期待他们有足够的知识储备,对药物本身的作用有一个明确的判断,也许他们只是被请来谈养生经验的,而且他们的发言中,也丝毫没有提及过与抗癌有关的事情,所以我认为,暂时不应该把他们纳入诈骗团伙之中。”

陈晓薇说:“那我们可以稍微提一下,一方面能起到震慑作用,另一方面也可以让他们有所醒悟。”

“这是一个办法,不过一定要用词严谨,在没有掌握足够的证据之前,我们不能通过揣测去界定一个人的行为动机是好是坏。”小落说着说着,眼泪又流了下来。

“小落……”陈晓薇递出纸巾,“你还好吧?”

“……不好意思,我有些失控了。”

陈嘉凡说:“没关系,你先冷静一下。”

“不用,我很好。”小落擦去眼泪,“对医务人员的曝光,可能会损害到各大医院的声誉,今天下午,已经有不少医院领导和相关部门打来电话,建议我们站在社会稳定的角度上去曝光这件事。陈总,你怎么看?”

陈嘉凡抱着双臂,轻点额头:“他们说得没错,这些医生所工作的医院,几乎涵盖了繁花市最知名的几家大医院,假如点名道姓把这些医院曝出去,无疑会让医院的公信力受损,经过网络发酵,闹不好会产生极大的社会动**。从另一方面来看,这些医生参与诈骗纯属个人行为,不能代表医院行为。假如让那些兢兢业业坚守在医疗岗位上的好医生替他们分担骂名,这实在有失公允。我建议在前期报道中做一些淡化处理,等警方那边落实罪责后,我们可以跟进报道,在撇清他们与医院的关系后,录一期单独采访,你看怎么样?”

“我也是这么想的。”小落说,“还有一件事也非常重要。”

“说吧。”

“承办这个讲座的公司名叫天马文化,他们的老板叫韩三立,这个人我比较熟悉,早在二〇一〇年我就认识他,我和郑组长被人劫持,也是他下的

命令。”

“你认识他?”陈晓薇问。

“没错,他就是当年酒驾撞死我们家芊芊的黑车司机。”

“是他?”

“就是他,二〇一〇年因醉酒驾驶、肇事逃逸被判处有期徒刑五年,二〇一四年十月份假释出狱。当年他被判刑时,家里穷得一清二白,怎么可能在出狱后不到一年的时间,撑起如此庞大的诈骗团伙?”

陈嘉凡思忖道:“所以你认为这起案件的背后另有其人?”

“与之最密切的利益相关者只有一个,金格制药。”

“金格制药?是金格集团的下属公司吗?”

“是全资子公司,‘百草灵丸’正是他们生产的药品。”

一位女记者说:“据我所知,金格集团在咱们卫视的广告投放量一直排在前三位,假如在没有切实证据的情况下进行曝光,恐怕……”

陈嘉凡厉声道:“去他娘的投放量!小落,只要你有足够的证据,证明金格集团是这起案件的幕后黑手,我要你立马曝光,立马!别的事情你不用负责。”

小落点头道:“这件事还要等警方调查,我的意思是,在今晚的报道中,我们必须将‘百草灵丸’和金格制药点出来,一方面是为了尊重公民的知情权,另一方面我想看看金格集团是否会作出回应。”

陈晓薇说:“这是必须的,我支持。”

“好,谁还有意见?”陈嘉凡问。

“我要说两句。”副组长老李说,“我认为‘百草灵丸’这个药的名字,在曝光中出现无可厚非,但金格制药的名字就没有必要说了吧?”

陈嘉凡眉头一皱:“老李,你有什么顾虑?”

“韩三立与金格制药之间到底有没有关系,目前尚且不明,如此草率地将制药厂的名字曝出去,很可能会给企业带来非常负面的影响和难以估量的损失。我们曝光的目的无非是想让老百姓别再上当受骗,所以让大家知道这款药的真实药效即可,其余的事情,我看可以先缓一缓,你们说呢?”

陈晓薇说:“从汉民的调查结果来看,这家药企绝对有问题,别的不说,将一款通过审批且已经上市的中成药全部高价回购,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老李扶了扶眉宇间的老花镜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容易冲动。既然陈总今天在这儿,我就多说两句,我和老郑都是组里的老人,老郑走了,我不比你们好受多少,他可是我的老搭档。年轻的时候,我们一起闯虎穴、进

炙狼窝,什么没见过?下个月我也要退休了,这里的重担早晚要交给你们。在我离开之前,我想让大家记住一点,新闻要讲真话,说真话就会得罪人,所以新闻历来是看不见硝烟的战场。想要将对手置于死地,你得先看看自个儿手里的枪有没有子弹,再看看敌人有没有进入有效射程。当你扣动扳机之前,还得确保自己的瞄准技术必须过硬,为什么呢?我们没有那么多子弹进行扫射,在很多时候,新闻人的枪里只有一发子弹,你打不死他,他就会流着血向你扑过来,明白吗?”

小落心悦诚服地点着头:“我同意李组长的建议。”

“谢谢。”

“很好,老李说得有道理,小落你调整一下文稿吧。”陈嘉凡又问,“还有谁要提议……好,既然大家对文稿没有意见,那就各就各位吧。”

陈晓薇问:“陈总,今晚的新闻谁来播呢?”

“当然是小落啊。”

“你不是让她当调查记者了吗?”

“我宣布从今天起,不,从此刻起,小落正式回归演播室。”

简单吃过工作餐,陈晓薇陪小落来到化妆室,离开这里才几天,小落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化妆师还没有来,小落一边和晓薇说话,一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一宿没睡,脸色的确有些难看。梳妆台上放着一个超人玩偶,高举右臂,似乎正要飞离大气层。

见小落拿起玩偶,满眼含泪,晓薇便说:“这是老家伙送你的吧?”

小落点了点头。

“老家伙希望你变成超人,他很看重你。”

“你猜老家伙最后对我说了什么?”

“猜不到。”

“他让我在他墓碑前放两样东西,第一个是地球仪,那样他就能继续环游世界了。”

“第二个呢?”

“我的名片。”

“为什么?”

“他让我在名片上写一行字。”

“什么?”

小落抹去眼泪,微微一笑:“见此人快跑。”

七点四十五分,精神抖擞的齐小落步履轻快,穿过演播室后方寂静的走廊,进入明亮的直播间,逆着光,她仿佛看到郑毅还站在摄像机前,鼓掌、

微笑、竖起了大拇指。

2

趁着夕阳,刘同和薛菲再次来到美鱼村,这时候的路上,都是刚放学的孩子和出海归来的渔民,美丽的渔村似乎在这一刻变成了世外桃源,一切都显得那么与世无争。

二人将车停在周家院门前,然后联系老支书,又问附近的村民借了把梯子,老支书对刘同说:“你们这一天来来回回地跑,真是太辛苦了。”

“不辛苦,就是老给您添麻烦,真是不好意思。”

“不麻烦不麻烦,只要你们来,我就会全力配合。不过我想问一问,这老周家还有啥问题啊?”

“目前还不好说。”薛菲将梯子靠在墙上,“假如您要有时间,能不能跟我一块进去,就当做个见证人,否则丢了什么东西,我们也不好说啊。”

“没问题,我陪你们进去。”

三人进入院子,来到屋前,发现门上的锁子并没锁,刘同推门而入,转头道:“老支书,您就站在客厅里。菲菲,你去那边卧室。”

客厅里的家具仍旧罩着白布,和刘同第一次来没什么差别,中堂下方的桌上空无一物,也没有发现香火的痕迹,假如夏恒真是来祭拜周旭的,怎么会什么都没留下呢?刘同来到右侧的卧室,一边查看一边问:“老支书,村里祭拜亡人,一般都怎么祭拜呀?”

“去后山的坟地嘛。”

“周旭被执行死刑后,埋进坟地了吗?”

“那是自然,他们老周家的祖坟也在那儿!”

卧室里除了一张床和一些简单家具,最醒目的就是靠在墙上的红漆大衣柜。这是八九十年代最流行的款式,柜子正中有面镜子,左上角是一幅山水画,柜子把手是两只雨燕的造型,谈不上精致,但也不粗糙。刘同将衣柜打开,一股浓烈的霉味儿扑鼻而来,整个衣柜被隔板分为三层,上两层的衣服不多,但都叠放整齐,衣物均有明显被虫蛀过的痕迹,而最下层的衣服摆放得比较无序,甚至可以说凌乱。刘同拿起一件衬衣反复端详,从衣领的品牌来看,这是一件CFG的衬衣,从衣服的新旧程度和款式来看,显然是一件最近生产的衣服。刘同又拿起另一间T恤,品牌依旧是CFG,T恤胸前印着二〇一四年巴西世界杯的主题图案。

“菲菲,你听过一个叫CFG的品牌吗?”刘同大声问。

炙“听过呀!”薛菲在对面的卧室里说,“那些大商场里都有卖,好像挺贵的。”

“你来看看。”

薛菲走来拿起T恤一看,不禁瞪大眼睛:“这是二〇一四年世界杯的衣服啊?难道……周宇还住在这儿?”

“这不会吧?”老支书说,“假如他住在这儿,村上的人一定能看见他。”

“通过**的灰尘来看,他应该不住在这儿。”刘同又看衣柜里的其他衣物,“过来,看这个衣柜的上两层,衣服都是多年没人穿的,不仅霉味儿很浓,而且有虫蛀痕迹,唯独最下面这层的衣服都是新衣服,这是为什么?”

薛菲说:“我能想到的只有一点。”

“说说看?”

“周宇就住在美鱼村附近的一个地方,最远也应该在繁花市境内,那里不方便储存这么多衣物,所以暂时放在这儿了。”

“就这么七八件衣服,不至于放不下吧?”

刘同从兜里摸出手套,将第三层的衣物全都转移出来,然后敲了敲第三层的隔板,这层隔板与地面的距离不到两厘米,敲击传来的回声比较空洞。刘同掏出手机,点亮闪光灯,趴在地上将视线投入隔板与地面间的黑暗缝隙:“菲菲,好像有东西。”

“什么?”

薛菲和老支书全都趴了下来,看到衣柜下方的地面上,有一个微微隆起的铁把手,连接在一面与地砖颜色相近的灰色铁板上。刘同起身仔细检查第三层隔板,竟发现最右端有处指甲盖大小的缺口,将手指塞进去,轻轻一拉,整片隔板顷刻被翻了起来,露出了地面上的方形铁板。

老支书瞪大了眼睛:“天哪!这是什么东西?”

“在北方的冬天,为了保持蔬菜的新鲜度,那里的人喜欢将蔬菜储存在地下。”刘同说,“所以几乎每家院子都会有一个地窖,类似于天然大冰箱,入口往往就是这样一面铁皮。”

薛菲说:“但我们南方根本不需要这种地窖啊?更何况这里靠近海边,地下水非常充足,假如挖得太深,非常容易渗水的。”

刘同弯腰钻进衣柜,将光线直射在门把手上,蹲身细看:“这把手上有指纹。”

“喂!”薛菲突然压低了声调,“周宇不会就住在下面吧?”

刘同握住铁把手,小心翼翼将铁皮掀开:“菲菲,你立刻联系队里,让技术组抓紧过来。老支书,你去门外叫几个村里人进来,要强壮一些的,让

他们守在这儿,只要有人从这儿露头,立马抓住,好不好?”

“没问题。”

“那你呢?”薛菲问。

“我下去看看,你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不,我要和你一起下去。”

望着薛菲心急如焚的样子,刘同犹豫了一下:“好吧,那你跟在我后面。切记,假如到了非要开枪的时候,尽量避开要害。”

“知道了。”

顺着地窖里的梯子下行四到五米,刘同发现四周都抹了水泥,下方是一个约两米高的通道,地面、墙壁和头顶也都是水泥,俨然一个地下要塞,即使是在南方盛夏,阴冷的感觉也还是能够渗入骨髓。刘同掏出手枪,顺着手机灯光一路向前,大约走了五米的距离,发现了一处拐角,转过去的时候,视野骤然开阔。

“我的天哪,这他妈都是什么鬼?”看到眼前这一幕,刘同的脸色顿时苍白。

薛菲也露出了异常震惊的神色:“妈呀!”

刘同轻轻打开身旁的一个电灯开关,头顶的彩灯赫然照亮了整个空间。这是一个椭圆形的场所,约莫三十平方米,其间摆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木桩。每个木桩上都捆着一个戴假发的**,从身形来看都是女性角色,身高均在一米六左右,面容非常稚嫩,也十分逼真。它们有穿工作服的、有穿连衣裙的,更有甚者穿的短款学生装和情趣内衣。它们的姿势都不一样,有的跪着、有的双脚离地、有的抱着木桩,但和真人相比,它们没有痛苦的表情,呆萌的眼神似乎在说:“这里很凉爽,要不要进来坐坐啊?”

刘同站在原地数了数,一共有十三个**,每一个娃娃身上都粘着一朵玫瑰花,薛菲挨个儿检查了一番,发现它们的左肩上,都有一颗用红笔勾勒出的五芒星。

“玫瑰花是假的,应该是布艺制品。”薛菲说。

“这些五芒星,和十几年前出现在那四位受害人身上的一模一样。”

薛菲说:“没错,有六个封闭空间,和李曼诗肩上的那个有出入。”

“看样子,蒋局的推测要成真了。”

“什么推测?”

“十几年前那起轰动一时的连环杀人案,很可能是老爸给儿子背了锅。”

“那为什么蒋局当时没有察觉呢?”

“当时的治安情况、社会舆论和破案压力根本不允许蒋局拖泥带水,所

炙以他才会轻信周旭和周宇的话。”刘同环顾周遭,“凭一己之力在地下挖出这么大的工程,真是匪夷所思啊。”

“他应该有帮手!”

“你是说夏恒?”

薛菲说:“至少可以肯定一点,他来这里,绝不是为了祭拜周旭。”

“果然是亲兄弟啊,口味儿一样变态。”

“可是我现在很难理解,你仔细看看这些**,捆绑、玫瑰、五芒星,和十几年前那些受害者如出一辙,却和李曼诗案的细节有很大出入,这到底是为什么?”

“这目前还很难解释,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周宇应该是在用这种方式,有意压制自己的犯罪欲望。”刘同说,“先不管这些了,等技术组来收集到指纹,我们就知道这两兄弟到底在干啥了。明天一早让技术组提前准备,咱们再去一趟夏日甜品店。”

“好的。”

3

深夜,张晨星背着书包,站在约定好的地方等待吴大头出现,面前是一家不具名的酒吧,因为门头上只写了“酒吧”两个字,这样的情况并不多见。约莫十一点钟,从酒吧门里出来两个男的,他们先是在路灯下点了支烟,之后向张晨星徐徐走来。

“你是张晨星吗?”一个男人问。

“是我,你们是……吴大头的人?”

男人突然掏出手铐,将张晨星双手反铐起来,另一个男人从兜里掏出一个黑布罩,二话没说,套在张晨星的脑袋上,吓得张晨星嘶喊起来:“你们要干吗?救命啊……”

“喂喂喂……我说你到底懂不懂规矩?瞎喊什么呀?”

“规矩?这是啥规矩?”

“想买货就少废话,悄悄的。”

不一会儿,张晨星听到远处驶来一辆汽车,两个男人将张晨星推进后排座,汽车又缓缓行驶起来。

“兄弟,我是吴大头,实在对不住了,你再忍耐一下,咱们马上就到。”

“吴大头?你是吴大头?”

“怎么了?难道繁花市的地界儿上,还有人敢冒充我?”

“那倒不是,我是来买货的,你们至于这样吗?”

“兄弟,我这脑袋又不是花岗岩做的,不谨慎点儿能行吗?理解一下。”吴大头对司机说,“来,给兄弟放一首王菲的歌,让他舒缓一下紧张的情绪。”

歌曲一首接一首地放,吴大头不时还会跟着吟唱,那沙哑的嗓音和不着边际的调子让张晨星的紧张感**然无存。就这样行驶了十来分钟,汽车终于在一个急转弯后停了下来,下车后步行三十来步,爬了一段楼梯,这才走进一间房子。

灯光亮起,张晨星被安置在一把藤椅上,吴大头让手下给张晨星解开手铐、摘掉头套,由于光线很强,张晨星适应了好久才看清吴大头的长相。这是一个秃子,皮包骨头但脑袋异常之大,似乎稍一用力,就会把脖子拧断,怪不得人送外号吴大头。所在之处是一间三十多平方米的客厅,有窗户的地方都拉着窗帘,完全看不到外边的情况。吴大头跷着二郎腿,坐在张晨星对面的沙发上,几个小弟则在旁边转来转去,有的在抽烟,有的在喝酒,有的拿着针管在给自己搞注射。客厅一侧的里屋,不时传来几声女人的娇喘,张晨星明白,这应该是他们的毒巢了。

“兄弟,你是修车厂介绍过来的,那你应该知道我们这儿的规矩吧?”

张晨星说:“别拿范儿了,你的规矩和我无关,我只想找程老板拿货。”

“张晨星,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吗?”

“哦?你认识我?我这么有名吗?”

“兄弟,说句狂妄点儿的话,在这鼻屎大的繁花市,只要我吴大头想知道的事情,不到五分钟,就会有详细资料飞进我的手机,你相信吗我的张侦探?”

“操,的确有两把刷子。”

“能给我说说吗?你一个搞诈骗的,怎么想起干这个了?”

“看来你消息有些滞后啊。”张晨星摘下口罩,“我现在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想骗点儿钱花都难啊,你不会不知道我是一个花天酒地的人吧?所以我只能干这个,否则我活得不痛快啊。”

吴大头点了一支雪茄烟,把双脚往茶几上一撂:“你有销售渠道吗?”

“这你放心,金光大道我没有,销售渠道一条条。”

“最近抓得紧,好多人都断货啦。目前来说,我们这儿的货是种类最全的,二十万以内拿货,不用见程老板,我可以直接给你。”

张晨星掏出香烟点了一支,深吸一口,咧嘴笑道:“你他妈真是小看我了。”

炙“你想要多少?”

张晨星拿出两根儿指头,骄傲地在面前晃了晃。

“两百万?”吴大头有些吃惊。

“先进这么多,要是好卖,我再加量。”

“哎哟,诈骗这么赚钱吗?”

“我没时间跟你废话,什么时候能见程老板,给个准话。”

“明天晚上。”

“好,那就说定了。”张晨星打开书包,掏出五万块丢在身旁的圆桌上,“这你要的定金,我现在能走了吗?”

“恐怕还不能!”

“什么意思?”

吴大头拿起身旁的一枚针管,淡淡一笑:“还需要给你来一针。”

“啥意思?你要请我飞一把?”

“这是圈子里的老规矩,明白吗?”

“假如我不呢?”

“那我也不强迫你,拿上你的钱走人,咱井水不犯河水。”

张晨星眉角一颤,笑道:“好啊!那来吧,还等什么呢?”

“这才对嘛!”吴大头喊道,“甜甜,你出来一下!”

只见一个穿着暴露的短发女孩,扭着大腚从里屋晃了出来,她满脸迷醉的神态,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叫人家干吗呀?”

“你给这位张先生来一下。”

“不会自己来呀?”

“废什么话?赶紧的!”

“凶什么凶?”女孩回到里屋,取了一枚注射器向张晨星走来,“张先生,把胳膊给我吧。”

见张晨星有些犹豫,吴大头说:“张侦探,你就放心吧,我们的注射器都是一次性的,货的纯度也非常稳定,没有掺杂任何东西,用来稀释的水也是纯净水,而且甜甜过去是大医院的护士,不会乱搞,你放一百个心。”

张晨星笑说:“不愧是专业团队,那行啊,来吧。”

叫甜甜的女孩注射手法的确娴熟,但左手却在不停打抖,张晨星细细一看,才发现她的双臂上,到处都是细小的针孔和醒目的瘀青:“姑娘,好好的护士不干,何苦干这个呢?”

女孩将针头拔出,一声冷哼:“你他妈是我爸呀?”

“我要是你爸,我得亲手摔死你。”

“王八蛋,有种再说一遍?”

吴大头喊道:“甜甜!你给我进去!”

可能是刚刚注射过毒品,甜甜显得异常亢奋和暴躁:“把刀给我,我要杀了这个王八蛋!”

“我再说一遍,你给我滚进去!”

“吴大头,你算什么东西?我可是程哥的人,你动我一下试试?”

吴大头起身,踩着茶几一跃而来,一把扯住甜甜的头发,十分凶残地往墙上连撞数下,直到甜甜倒地,他还不忘补上几脚,又啐了几口唾沫:“臭娘们儿,还敢给老子发狠,你给我记住,再敢当面儿拿程老板压我,我他娘让你当场过世。”

“吴大头,你这也忒狠了吧?”张晨星强颜欢笑道。

“张侦探,让你见笑啦!你可以走了,我让兄弟们送你下去。”

将近凌晨,张晨星被带到世纪广场附近一家肯德基门前,两个马仔给他摘下面罩解开手铐,将他推出车外。望着汽车缓缓离开,张晨星连忙掏出手机,将车牌号记了下来,之后他来到光线较好的地方,先从头到尾摸了一遍自己的身体,然后又把书包从里到外翻了个遍,果然在书包夹层里,找到了一枚硬币大小的定位追踪芯片。

“还想追踪我?你以为我是干吗的?”

张晨星环顾四周,看到不远处有一片住宅楼,他走进小区,将追踪芯片塞进单元楼外的投递箱,然后掏出电话打给刘同:“喂,刘警官,能和你见一面吗?有些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当然可以,你在什么地方?”

“你在什么地方,我过去找你。”

“我在市局办公室,你过来找我吧。”

“好的。”

“到大门口的时候打电话给我,我去接你。”

“那就待会儿见。”

张晨星打车来到警局,刘同已在门前恭候多时,张晨星笑说:“你们不下班啊?我一直以为你们朝九晚五呢。”

“是不是特别庆幸自己没考上警察?”

“不,干警察是我打小的梦想,现在依旧是。”

“走吧,去我办公室说。”

二人来到办公室,刘同问张晨星要不要喝茶,张晨星坐在沙发上,刚摘下口罩,胃里突然腾起一股猛烈的呕吐感,并伴随着前所未有的头晕目眩,

炙似乎一瞬间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刘同定睛一看,发现张晨星冷汗直冒,浸透了鬓角的短发:“喂,你怎么了?”

“……没关系,我经常低血糖。”

“晚上没吃饭吧?桌上有糖,吃一粒。”

张晨星反复揉捏着太阳穴:“没关系,过一会儿就好。”

“要是不舒服,千万别撑着。”

“不打紧。”

“你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我?”

张晨星深深吸了几口气,重重地靠在沙发上说:“我找到那个带林风离开美鱼村的出租车司机了。”

“什么?他在哪儿?”

“还不知道,明天晚上才能见到他。”

“什么意思?能具体说一下吗?”

“事情是这样的,昨天晚上,我通过线人联络到了一个人,他在林风失踪当晚见过那辆出租车,据他说,那根本就不是一辆出租车。”

刘同连连摇头:“这不可能,我今天把林风失踪当晚,见过他的村民全都召集起来一一盘问,大家都说那是一辆出租车,你不会是被人给骗了吧?”

“刘队长,在你心里,我就是一个特别特别不入流的私家侦探,对不对?”

“我没这么说,也没这意思,是你多心了。”

“那就请你不要自以为是,相信我,虽然我没考上警察,但我的刑侦能力不一定比你差。”

“这一点我认可,同时也请你相信我,我并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

“谢谢。”张晨星掏出香烟问,“能吸一支吗?”

“你面前有烟灰缸。”

张晨星吐了几个烟圈,接着说:“刘队长,你知道咱们繁花市的出租车车牌号,一般都是几开头吗?”

“6开头。”

“没错,而那辆车是K字头的,这应该能说明问题了吧?”

“能确定吗?”

“你还在怀疑我说的话是真是假?”

“不好意思,我有些职业病,一般情况下,我只相信证据,希望你

理解。”

张晨星厉声道:“五年前的事儿了,你让我到哪儿给你找证据?我只能通过当事人提供的蛛丝马迹去查,假如要是证据确凿,我还用得着在这儿跟你废话吗?”

刘同笑说:“你先冷静一下,我怎么感觉你今晚的情绪有些不稳定呢?而且状态很差,身体真的没问题吗?”

张晨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脚,深深吸了口烟:“不好意思,我有些失态了。”

“没关系,你接着说吧。”

“据那位目击者陈述,接林风离开的车是一辆帕萨特,二〇一〇年繁花市本地的出租车根本不可能有一辆是这个品牌,大家之所以说是出租车,那是因为这辆车喷了和出租车一样的漆。”

刘同连连点头:“原来如此,还有呢?”

“为这车改漆的那家汽修厂,位于星源镇天海路十七号,名字叫‘车车靓’,靓妹的靓。通过这位目击者,我认识了修理厂内部的一个人,他说当时开帕萨特来改漆的人姓程,具体名字不知道,但他知道这人是干吗的。”

“干吗的?”

“毒贩子。”

“姓程?程咬金的程?”

“对,我打着想从程老板那儿买货的幌子,让他介绍我们认识,他说想认识程老板,必须先得找一个叫吴大头的人。”

“你知道这吴大头的名字吗?”

“不知道,但我拿到了他的电话号码,可是一查才发现,那是一个根本没有户主姓名的号码。今晚我联系了吴大头,他让我在玫瑰二支路一家名叫‘酒吧’的酒吧对面等他。”

“不好意思打断你一下,什么是名叫‘酒吧’的酒吧?”

张晨星将烟头按在烟灰缸里,狠狠捻了几个来回:“那家酒吧没有名字,门头上只有‘酒吧’这两个字。”

“这倒挺奇怪的。”

“大概十点钟,酒吧里出来两个人,他们给我戴上头套和手铐,把我推进一辆车里,我什么都看不见。”

“他们要带你去一个不想让你知道位置的地方。”

“没错,我坐在车上,试图通过汽车行进的速度和拐弯给我的感觉,在脑海中勾勒出路线图,但我失败了,司机开车根本毫无章法,不仅时快时

炙慢,有时还倒车。他们把我带进了一间民宅,在客厅里我见到了吴大头,他说二十万以内的货不需要见程老板,我说我要两百万的货,交了五万块定金,他同意明晚安排我和程老板见面。”

“之后呢?”

“之后我就被送到了世纪广场附近,再之后就来找你了。”

“这么说,你完全不知道那个窝点的位置在哪儿,对吗?”

“窗户拉着窗帘,看不到外边的情况,进出的过程全都戴着头套,什么也看不见。”

“吴大头有没有说明天晚上在哪儿见面?”

“还是那酒吧门口。”

“这就有点麻烦了,这帮毒贩子,反侦察能力一般都很强,稍有风吹草动,立马会引起他们的警觉。假如我们跟踪的话,万一暴露,这个程老板会立马跑路,在没有掌握他身份信息的情况下,抓捕会异常困难。更重要的是,你的人身安全会受到威胁。”

张晨星笑道:“看看,又低估我了不是?一个梦想成为警察的人,怎么可能傻乎乎地被人送来送去呢?”

“什么意思?”

张晨星掏出手机:“他们让我坐在藤椅上,我就顺手在藤椅下面装了个定位器呗。”

“厉害,位置在哪儿?”

“就在玫瑰二支路那家名叫‘酒吧’的酒吧上面,应该是二楼右侧的一户居民楼。”

“绕了一大圈,又开回去了?”

“哼!这种不入流的手法,即使不用定位我也能想到。”

“很好,既然如此,我们明天会在酒吧周围进行布控,等他们汽车一到,我们立即实施抓捕,你看怎么样?”

“我不会死掉吧?”

“放心,我一定会保障你的安全。”

“好,那我先回去了。”

“我送送你。”

“不用。”

张晨星刚一起身,又重重跌回沙发,捂着胸口双目微合,刘同忙问:“你这到底怎么了?”

“没关系。”张晨星挥了挥手,“能扶我起来吗?”

“我找人送你去医院看看吧?你脸色很差,嘴唇都发白了。”

“没关系的,死不了。”

刘同将张晨星扶起,低声说:“我要替李曼诗谢谢你。”

“我说过,我欠她的,一定会还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