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浮现

1

黄昏的时候,假如天际湛蓝,夕阳就会从朝升律师事务所的窗户里偷偷爬进来,在光影缓慢变幻中,那些泛着金属光泽的桌椅和绿色植物似乎都打开了呼吸模式。

林风轻轻合上笔记本电脑,然后拧开茶杯,端起来细细品鉴。温润的茶水从舌尖向喉头涌动,缓缓甘甜起来。一天又要结束了,林风将桌上的日历翻到二〇一〇年三月二十七日,想不到明天竟是星期六了,一周过得可真快啊,他想。

日历旁摆着一个木纹相框,照片里是他和妻子李曼诗,还有三岁大的儿子林中翼。背景是动物园里一只长颈鹿,由于长颈鹿太长,只照了一半。明天又是星期六,该带儿子去哪儿玩呢?林风一边喝茶,一边琢磨着。

坐在林风对面的男同事小宋问林风:“都忙完了?”

“嗯,就等周一开庭啦。”

“下班去哪儿喝一杯吧?”

“不了,老婆做饭了。”

小宋笑说:“林大律师可真是老婆孩子热炕头啊!”

“等你结婚了也一样。”林风起身将电脑塞进手提包,“你们去玩吧,我先走了。”

“回见。”

林风刚向办公区大门走了几步,一位女同事突然推门而入:“林律师,有人找你。”

林风看了看手表:“这都快七点了,谁啊?”

“她说她认识你。”

浮“认识我?”

“没错,是一位大婶,来到这儿一直哭,您快去看看吧。”

“在哪儿?”

“接待室。”

林风来到接待室,映入眼帘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穿着朴素的大婶,她瘦弱的身体在椅子上蜷作一团,肩膀随抽泣声一张一弛。

“您好,我是林风,请问您是……”大婶抬头看向林风,林风登时惊讶地说,“花姨?您怎么来了?”

“小风……”花姨起身擦着眼泪,上前握住林风的胳膊,“花姨实在没办法了,没办法了呀!”

“花姨,您别急,来,咱坐下慢慢说。”林风转头对女同事说,“快给倒杯水。”

“好的。”

“花姨,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今天在海鲜集散中心碰到你姐姐了,她说你在这儿当律师,我就过来了。”

“哦,您生意还好吗?最近海鲜价格不错呢……”

花姨连擦眼泪:“小风,你得救救我们家阿保啊。”

“您儿子陈保啊?他怎么了?”

“他在北湾镇的一家石材厂打工,干了五年多。去年年初,突然觉得身子难受,不停咳嗽,有时候还咳血,后来连气儿都喘不上了。去医院一查,人大夫说……这是尘肺病。”

“陈保不是在海鲜集散中心跟您卖海鲜吗?”

“他跟我怄气,这才出去打工的。”

“您先甭哭,我来问你,医生怎么说的?”

“一开始去镇医院,大夫说感冒,又去县医院,大夫说肺炎,最后是省医院的大夫说,这是在石材厂吸了什么粉尘得的病,叫尘肺病。这一年多在医院花了不少钱,我们孤儿寡母的……”花姨掩面痛哭。

林风递出纸巾:“花姨,别太难过了。”

“阿保现在只能躺在**,我要照顾他,生意也做不下去,今天不得已去集散中心把摊位给出兑了。”

“这病没纳入医保吗?”

花姨摇头说:“是自费。”

“这应该是职业病,算工伤的,可以要求石材厂进行赔偿。”

“咱美鱼村有十几号人都在那厂子打工,全得了这个病,现在厂里不认账。”

“不认什么?”

“不认账,不认他们在厂里工作过。”

“有没有签过劳动合同之类的东西,或者有没有工作证?”

“都没有,他们都是被人带过去的,干一天拿一天钱。”

林风叹息道:“哈……这就有些麻烦了。”

“小风,你是律师了不是吗?你可以救我们的,对不对?你可以给花姨讨一个公道的没错吧?”

林风低头沉思:“花姨,这样吧,你留一个电话,我找些资料看一看,明天我给您打电话。”

花姨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小风,谢谢你!我知道你一定会帮花姨的,我知道你一定会,花姨给你磕头啦!”

“花姨您快起来,放心吧,我一定会帮你的。”

送走花姨,林风回到接待室取电脑,女同事说:“林律师,主任让你去一趟他的办公室。”

“现在吗?”

“现在。”

律所主任仇明辉是繁花市法律界的老江湖,五十多岁,头发乌黑,自从林风进律所至今,仇明辉一直对他非常照顾。林风结婚时,购买婚房的首付也是仇明辉借给他的,毫不夸张地说,在林风心里,这是一份难得且珍贵的知遇之恩。

林风敲了敲门,走进主任办公室。仇明辉坐在办公桌前阅读卷宗,他指着茶几说:“那两盒茶叶是一老板送我的,听说是上好的白毫,拿去喝吧。”

“就这事儿啊?”林风笑说。

“你过来坐下。”

“怎么了?”

“刚才那个叫花姨的女人跟你啥关系?”

林风满脸好奇:“您怎么知道的?”

“回答我的问题。”

“哦,从前的邻居。”

“那案子你最好不要接。”

林风一怔:“不是……您为什么……”

“让你不要接你就不要接,别跟我废话。”

浮“这……您总得给我个理由吧?”

“这个案子我听说过。”仇明辉将手里的卷宗放在一旁,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前不久和其他律所的朋友一起吃饭,龙天所的一位律师讲过这案子。那家石材厂得尘肺病的工人可不止美鱼村的十几个人,他在半年前就接手过这个案子,收到过威胁信。”

“威胁信?”

“起初他还不信,结果有一天,他儿子真被人给绑了。”

“什么?为什么不报警?”

“绑票的人说,只要他放弃调查,儿子自然会回来。”

“后来呢?”

“后来他放弃了,儿子就回来了。”

“主任,您没和我开玩笑吧?现在可是法治社会。”

“你认为我有工夫和你开玩笑吗?”仇明辉放下茶杯说,“且不说这绑架的事情,那天吃饭在座的,还有一位过去在法院工作的朋友,你猜他说什么?”

“不知道。”

“那家石材厂名叫华新石材厂,是金格集团旗下的全资子公司,金格集团你应该很熟悉吧?”

“这我知道,咱们律所的张主任是金格集团的法律顾问。”

“没错,金格集团是目前繁花市最大的本土地产企业,纳税额也一直位列本市前五强,他们的老总沈斌是人大代表,一直以来的形象都非常正面,这样一位举足轻重的房地产大佬,怎么可能允许让几个尘肺病工人,把自己多年苦心经营的正面形象给毁于一旦呢?”

“可现在的问题是,不止区区几个受害人那么简单。”

“就算几十个那又怎样?”仇明辉将视线投向窗外,“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看这座城市,每一天都有新的大楼拔地而起,每一天都有无数人奔波在追求财富的路上,城市的发展,经济的繁荣,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有多少人会在意那些被压在繁华之下舔舐自己伤口的人呢?”

“可是法律的目的不就是实现公平正义吗?”

“林风啊,你的能力大家有目共睹,所以但凡有大案子,我都会交给你做,这些年你在律师界也算是风生水起了,前途怎么样还用我讲吗?”

“我能有今天的成绩,全靠您的提携,这我心里明白。”

“先别说俏皮话,姑且不说你的前途,想想你老婆孩子,想想你的家庭,难道你愿意为了追求公平正义,将自己的家人置于危险之中吗?”

“……”

“好好工作吧年轻人,让自己更有社会地位,好好生活让你的家人更有幸福感,这才是你应该追求的东西,不是吗?”

林风眉眼低垂,微微点头道:“我记住了,谢谢主任。”

“好了,拿着茶叶回家吧,下周四是律所周年庆,除了发红包外,你帮我好好想想买些什么礼物送给大家,不能太便宜啊。”

“知道了。”

“臭小子,别再胡思乱想了,随便找个理由回绝了就是。”

“好的。”

回到家时,天色已黑,李曼诗已经做好饭。林风抱起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儿子来到餐桌前,笑问:“儿子,想爸了没?”

三岁的林中翼玩着自己的手指头,望着桌上的饭菜,轻轻摇了摇小脑袋。

李曼诗将粉丝汤放在桌子正中,双手摸了摸耳垂,笑说:“好啦,可以开饭啦。”

“儿子,吃吧。”林风笑说,“这小家伙使筷子使得越来越棒啦。”

李曼诗说:“老公,把围裙给他穿上。”

“来宝宝,把这个穿上。”

“今天工作顺利吗?”李曼诗问。

“还好。”

“那就好。”

“怎么突然问这个了?”

“我看你进门儿的时候,好像不大高兴的样子!”

“没什么,可能是累了。”

“那今晚洗个澡早点休息吧。”

“好。”

林风端起碗,吃了两口米饭,突然问:“曼诗,你还记得花姨吗?”

“当然,她怎么了?”

林风笑说:“没什么,今天碰到她了。”

“哦,说什么了?”

“寒暄了几句,都挺好的。”

“那就好。”

“明天带小翼出去玩吧?”

“想好去哪儿了?”

浮“听说北郊开了一个游乐园,我们同事上星期带孩子去过,挺好的。”

“都有什么呀?”

“都是孩子玩的东西嘛。”

“成,那咱们早上去游乐园,晚上去看看妈,听姐说妈昨天摔了一跤。”

“严重吗?”

“不严重,不过你得好好劝劝她,眼睛本来就不好,还非要自己做饭,姐都生气了。”

“我妈就是太要强。”

夜里,林风翻来覆去都睡不着,他看到窗外的月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流淌进来,被空调吹出的冷风凝成了一条银色的丝带。李曼诗睁开迷糊的眼睛,打开床头灯,看到林风靠在床头,便问:“老公,你怎么了?”

“没怎么,心脏有些难受。”

李曼诗用手轻抚林风的胸口说:“要不明天去医院看看吧?”

“不用,你快睡吧。”

“还是去看看吧,心脏难受可不敢马虎。”

“真的没关系,你就放心吧。”

“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

“没有。”

“是不是和花姨有关?”

“好了我亲爱的,你就快睡吧。”林风拿起床头的推理小说,“我看看书就困了。”

“那你早些睡啊。”

“知道了。”

北郊这家新开的游乐园十分热闹,林风和李曼诗带着儿子,不知不觉就玩到了中午,有些娱乐项目因为排队买票,根本买不上,可林中翼啥都想玩,所以离开的时候还有些不大高兴。他们在游乐园附近找了一家饭馆,菜刚上齐,林风的电话便响了,拿起一看是花姨打来的,林风犹豫了一下,挂断了。

“谁啊?”李曼诗问。

“没谁,一个当事人。”林风拿起筷子,“快吃吧。”

“哦。”李曼诗给儿子的碗里夹了些菠菜,“小翼,多吃这个,听到了吗?”

儿子一脸委屈:“我不吃这个。”

林风刚准备说点什么,电话又响了起来,李曼诗说:“你就接吧。”

“那你们先吃,我去接电话。”

林风离开餐桌,来到饭馆门口,接通电话:“喂?花姨啊。”

“小风,我一早都在等你的电话……你需要什么资料吗?”

“……花姨。”林风透过玻璃,望着正在和李曼诗生气的儿子说,“这个案子……我们做不了。”

“为什么?”

“是这样的,我们所最近案子太多了,近期可能腾不出时间。”

“……哦!”花姨的声音显得有些失落,“那好吧,麻烦你了小风,我再想办法,那就不打扰你了。”

“等一下花姨。”林风眉头一皱,“您现在手头比较紧吧,要不这样,我可以先拿些钱出来给陈保看病,你觉得怎么样?”

“不用了,谢谢你。”

“花姨,花姨……”电话挂断了,林风闭起眼睛,仰面朝天,深深吸了口气。

不知何时,李曼诗走了过来,轻声问:“老公,花姨到底怎么了?”

“不是花姨,咱们去吃饭。”

“我听到了,干吗要骗我?”

“真的没什么。走吧,我亲爱的老婆大人。”

晚上回到家,林风说有些工作还要忙一下,便把自己锁在书房里。将近凌晨,李曼诗端着一杯茶走了进来,看到林风呆呆坐在电脑前,好像根本就没听到有人进来,便觉得他心里可能藏事儿啦。

“老公,喝杯茶吧。”

林风一惊,笑说:“我都没听见你进来,放这儿吧。”

李曼诗将茶杯放在桌上,来到林风身后,轻揉他的肩膀:“老公,你到底怎么了?今天在妈那儿吃饭的时候,你就心不在焉的,是不是出事儿啦?”

“没有,我可能有点儿感冒了。”

“我都多大年纪了,难道分不清感冒和有心事儿的样子吗?”李曼诗说,“有心事儿就说出来,我可以替你分担。”

“你想多了,我真的没什么。”

“花姨是个好人,咱们小时候,她帮过咱不少忙,对吧?”

“这我知道,但这件事真的和花姨无关。”

“终于肯说了,那到底是什么事情,让你一整天都魂不守舍的?”

浮“一个老板要离婚,但他出轨在先,他老婆手里有他出轨的证据,现在他想让他老婆净身出户,这件事儿很难办,所以我发愁了。”

“你怎么帮这种人打官司呢?”

“谁说不是呢?但律所就是这样,形形色色的人都会来找你,还会提出各种乱七八糟的要求,我能有什么办法?人家花钱买服务,你总不能把人家轰出去吧。”

“那倒也是。”李曼诗笑道,“好了,再忙会儿就来睡觉吧,我今晚等你。”

“知道了。”

李曼诗吻了林风一下,关门离开了。

林风拉开身旁的抽屉,从一堆杂物中,找出了一个小纸盒,打开盒盖,一枚红色的小香包映入眼帘,上面绣着眉目慈祥的妈祖像。

2

一九九四年的盛夏似乎没下过几场雨,每天中午的天空都蓝得吓人,十五岁的林风身穿白衣,骑自行车带着李曼诗,在海边的小路上徐徐前行,方向时而转向大海,能看到海平线上的云起云飞。

李曼诗说:“刚才看成绩单的时候都要吓死了,还好,咱们又可以在一起念高中了。”

“你学习那么好,至于吓死吗?”

“哪儿有你好啊?你可是全年级第一名,待会儿你妈和你姐听到这消息,还不得高兴得跳起来。”

“曼诗,你说高中会不会很难呢?”

“你姐不是念高二吗?问问她不就得了。”

“我姐学习可差了,估计是挺难。”

“好好学就行了,想那么多干吗?”

“说得也是。”林风说,“今晚有时间吗?来我家看电视吧。”

“好啊,《北京人在纽约》演完了吗?”

“昨天演到十五集。”

“可我上次才看到第九集,今天看十六集的话,会不会看不懂?”

林风咧嘴一笑:“不会,我可以讲给你听啊。”

“你说美国那地方那么糟糕,他们为什么还要去呢?”

“他不去你看啥呀?”

“那倒也是。”

李曼诗家就住在林风家隔壁的院子,这里虽然离海边还有些距离,但仍能在风中嗅到海的气息。林风将李曼诗放在家门口,然后约好了晚上看电视的时间,道别后一个人推着自行车向家走去,刚一进门,他听到屋里传来二叔的声音。

“嫂子,那我就直说了。”二叔对母亲说,“自从大哥走后,这些年林风和林欢的学费都是我掏的吧?”

“没错!”母亲的声音微弱而低沉。

“我们家林可今年考上大学了,这你也知道,上大学花钱多,眼下我实在拿不出钱再让小风和欢欢念书了。欢欢学习一直不好,她也不喜欢上学,我一朋友在镇上搞水果批发,林欢要是愿意,可以去那儿打工,一个月九十块钱,你看怎么样?”

林欢的声音随即传出:“二叔,我愿意去,可是小风学习很好,您就再帮帮我们吗?我挣了钱可以还给你的。”

“是啊。”母亲说,“他二叔,我虽然是个瞎子,但最起码能编些竹筐啊,卖了钱也给你,你看成吗?”

“嫂子,你就别为难我了,我们家那口子都要炸锅了。就算退一万步讲,学习也不是人唯一的出路嘛。我都想好了,让小风跟着我出海打鱼,咱家祖祖辈辈都是渔人,有一个后辈接手也是好的,你说呢?”

“我说可以,可是小风……”

“我愿意!”林风从门槛外跳了进来,“二叔,这些年为难您了,我愿意和你出海打鱼。”

“小风,你在瞎说什么呀?”林欢起身来到弟弟身旁,满脸急切,“我不许你去,姐出去挣钱让你上学。”

“算了姐,咱爸也是打鱼的,他活着的时候,咱家不是也挺好吗?”

“小风,别怪二叔,二叔也是没办法。”

“二叔,你帮了我们这么多年,我感恩都来不及,怎么会怪您呢?”

二叔憨笑道:“这小子,成!那就说定了,后天早晨六点,咱们准时出海,二叔老了,那艘渔船就是二叔留给你的。”

“谢谢二叔。”

那天夜里,母亲又哭了整整一宿,但林风对此一无所知。和李曼诗看完电视,二人从屋里出来,月光洒满了院子,几只老母鸡就像晒月亮似的蹲在墙角里,好像在窃窃私语。

“曼诗,我可能不会念高中了。”

浮“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不想念了。”

“你们家是不是出事儿了?我看你姐今天晚上也不是很高兴。”

“……这些年我们的学费、书费都是我二叔拿的,现在我堂姐要去上大学,他们家没钱了。”

“那我们可以去挣呀?我可以和阿姨学着编竹筐,卖了钱不就能上学了吗?”

林风微微一笑:“算了,你一定要好好念,上大学的梦想就靠你实现了。”

“不!你不上了,我也不想上了。本来我家也没钱,要不是我姥姥接济,我也早辍学了。”

“那怎么行?你不是说想去美国看一看吗?假如你不好好念书,以后哪儿有钱去美国呢?”

“可是……”

“好了,快回家睡觉吧,以后有时间常来我家,我想看看高中都上些什么课。”

“可是……”

“哎呀你就别可是、可是的了,相信我,这只是眼前的困难,等我打鱼挣了钱,不是一样可以回去念高中吗?”

“真的吗?”

“当然,无非是早两年晚两年的事儿,而且打鱼还能改善我们家的生活条件,多好呀!”

“那倒也是。”

“好了,快回去吧。”

“嗯,那我走了。”

望着李曼诗的背影消失在不远处的门里,林风失落地叹了口气,踢着石头回家了。

一个星期后的早晨,林风扛着一箱新鲜的大黄鱼,走进星源镇的海鲜市场,父亲没去世的时候,林风常陪父亲来这儿送货,大多数摊主他都认识,肩上这箱大黄鱼是给花姨的。花姨是父亲的老朋友,也是海鲜市场老摊主,她一见林风便满脸欣喜:“我说眼熟呢,原来是小风啊!怎么,趁着放假帮你二叔送货了?”

“不是,以后您的货都是我来送了。”

“什么意思?不上学了?”

“对啊。”

“那怎么行?我听曼诗妈妈说,你是这届初三的第一名啊,怎么就不上了?”

林风擦汗笑说:“等我攒点学费,过两年再上也不迟,您还有一箱石斑鱼,我去给您拿。”

“你回来!”花姨喊道,“正是上学的年纪,不上学怎么行?我们家陈保要有你一半,我就谢天谢地了,告诉花姨,学费多少钱?”

“花姨,不用了,我自己可以挣。”

“你过来,花姨有话给你说。”

林风走进摊位,看到八九岁大的陈保正趴在凳子上写作业,便说:“花姨,我还要送货。”

“小风,你听花姨说,你今年的学费花姨给你出,放假的时候,你可以帮你二叔送货,挣到钱再还给花姨,怎么样?”

林风看了看陈保,眼眶顿时闪起了泪花:“可以吗?”

“当然,花姨会骗一个小屁孩儿吗?”

林风满脸委屈,朝花姨连连鞠躬:“谢谢您!谢谢您啦!谢谢花姨……”

“好了好了,你爸爸是我的老朋友,他是好人,花姨愿意帮你。这样,等你报名的时候,你告诉花姨交多少钱,花姨去学校给你交,好不好?”

林风抹着眼泪:“谢谢花姨。”

花姨从兜里摸出一个红色的小布包说:“晒这么黑,是不是跟你二叔出海了?”

“嗯,明天还要去。”

“喏?拿着,这是我在妈祖庙求的护身符,里面装了香料,海上风浪大,妈祖会保佑你。”

“谢谢花姨。”林风接过香包又鞠了一躬,“谢谢你。”

3

林风又是一宿没睡,周日一早,他对李曼诗说律所有事,不到八点钟就出门了。他打车前往美鱼村,许多回忆都从阡陌小巷里走了出来,自从姐姐将母亲接进城里住,他已经许久没有回来了。村里人偶尔路过,见他还会打招呼,闻着淡淡的海藻味儿,林风一路来到了花姨家门前。

朱红的木门已斑驳不堪,唯独一对铜环还金光灿灿。轻轻叩门,屋里似乎没什么动静,林风大喊“花姨”,大概一分钟后,院里才传来脚步声。随

浮着大门缓缓打开,林风看到花姨苍白的脸,她的眼睛十分红肿,好似刚刚哭过,虽说才一天未见,但花姨好像比在律所的时候消瘦了许多。

“花姨,对不起,昨天电话里是我不对。”林风深深鞠了一躬,“请你原谅我。”

“花姨不怪你,来,快进来吧。”

跟随花姨进屋,林风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腥臭味儿,便问:“花姨,屋里什么东西坏了吧?”

“啊,大概是前几天买的鱼。”

“陈保虽然病了,但您得好好吃饭啊,假如您也倒了,谁照顾他呢?”

“是啊。”花姨拿来茶杯,给林风倒了杯水,“来,喝点儿吧。”

“我能看看陈保吗?”

“可以,他在卧室睡觉,我带你去。”

林风随花姨走进卧室,那股腥臭味儿差点让林风吐出来,花姨连忙打开窗户,然后将放在桌上的一碟臭鱼丢了出去:“好了,马上就没味儿了,马上就会好的。阿保,快醒一醒,你小风哥来看你了。”

林风提了提神,缓步向床边走去,看到**的陈保似乎已经没了活人的面相,整张脸像白纸一般,叫他心头着实一惊。

花姨将陈保扶起,让他靠在肩头:“阿保,别睡了,你小风哥哥是律师,他来帮你讨公道了,快跟他讲讲,你到底是怎么得的病?”

“花姨、花姨!”林风向前走去,更加确定那腥臭味儿就来自陈保的身体,“花姨!听我说。”

“小风。”花姨微微一笑,“你别急,阿保每天都睡到下午才能起来,你先出去喝点儿茶,我去给你们做午饭,等到下午,阿保就起来了。”

林风再也忍不住心里的悲痛,哭了起来。

“小风,你别哭,只要你给花姨讨回公道,阿保总能好起来的。”

4

“这么说,林风赶到村里的时候,陈保已经死了?”刘同问。

“都死了好几个月了,村里人只要路过他们家,全能闻到那股子臭味儿。”美鱼村的老支书叹息道,“周美花疯了,谁都不认识,林律师打赢官司后没几个月就去世了,村里人给她治的丧。”

“官司赢了,赔偿款也拿了,现在这些尘肺病患者都好转了吗?”

“没有,哪有什么好转啊?”老支书磕了磕烟锅子,“总共十七人,现在

只活了六个,这六个要么妻离子散,要么无人照看,早晚的事儿啦。”

“好吧,那今天就到这儿吧,今天能把大家召集起来,真是万分感谢。”刘同、薛菲和一起来的白勇一齐起身,“假如各位能再想起关于林风的其他事情,请立即联系我,名片已经发到各位手里了,再次谢谢大家。”

在离开美鱼村的路上,白勇一边开车一边问:“薛大美女这是怎么了?二十多个人,问了一上午,屁都没问出来,是不是有点儿小失落啊?”

薛菲爱搭不理地说:“少跟我说话,我要睡一会儿。”

“怎么了?昨宿没睡觉啊?”

“老白,美鱼村还得继续走访。”刘同说,“尤其是那些外出打工的人,你必须给我联系到,拜托你了。”

“你就放心吧,包在我身上。”

“那个叫雷炎的人,你们有线索吗?”

“这小子太贼了,根本抓不住,闹不好早就溜到国外了。”

“星源镇除了他妻子,还有别的亲戚吗?”

“没有,他是外地人,父母亲戚都在外地。”

“有孩子吗?”

“没有,出事儿前他老婆怀孕了,后来又流产了。”

“你们好像不太关心抓捕他的事情啊。”

“哎呦,慢慢抓吧,再说一个受贿的人对公共安全也没多大威胁嘛。”白勇看了看刘同,又问,“你觉得今天这些见过林风的村民里,有没有不正常的?”

“没什么不正常的,可以看出来,他们对林风是有感情的。”

“你认为林风的失踪和他打赢的官司之间有没有关系?”

“既然石材厂已经赔了钱,应该没必要再报复林风,这是我目前的看法,不过还得调查。”

“喂!你们要抓的那个变态杀人狂有眉目了吗?听说蒋局现在天天开会骂人啊!”

“嗯,今天下午见一个人,也许她会给我一些线索。”

二〇一五年六月七日下午,一阵汹涌的海风骤然携来了一片雨云,电闪雷鸣之后,下起了滂沱大雨。而在繁花市体育馆内,第五届招商引资大会才刚刚拉开帷幕,无数展台摆满了五花八门的商品,其中以高科技产品和土特产居多,讲解员们不遗余力地介绍着自己的商品,在这短短三天里,必定会有大量资本涌入繁花市,并为城市的繁荣添砖加瓦。

刘同和薛菲在三号洽谈室见到了夏恒的小姨夏芳红,从外表来看,这个

浮五十来岁的女人保养得很好,脸上根本看不到丝毫的皱纹,穿着打扮也很有品位,一颦一笑充满了自信从容,俨然一副成功女企业家的形象。

她让身边的男秘书先出去,然后笑问:“二位警官有话就问吧,我还有几个项目要谈,所以时间很紧。”

“好的。”刘同说,“那咱们长话短说,我们来主要是想了解一下,您的外甥周宇的情况。”

“周宇?这孩子早就不跟我联系了,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儿。”

“您最后一次见周宇是什么时候?”

夏芳红想都没想便说:“二〇〇一年,我姐姐去世的时候。”

“二〇〇一年?在什么地方?”

“在烟市的殡仪馆。”

“烟市?”薛菲显得有些震惊,“二〇〇一年的时候周宇在烟市?”

“没错,那孩子是一九九九年去烟市找我姐的,二〇〇一年我姐去世后,她把财产分给了两个孩子,但周宇没有要,听夏恒说他只拿走了几万块钱,然后去大城市打工了,从那之后,我们就再没联系过。一方面我也很忙,另一方面也没有联系方式,听夏恒说他哥哥很好,偶尔会给他打电话,但没有固定号码。”

“周宇在烟市的时候有没有见过夏恒?”

“当然,这哥俩经常在一块儿啊!”

刘同瞥了薛菲一眼,笑道:“听说你姐姐夏艳红的生意做得很大。”

“没错,我姐是个非常有能力的女人,虽然文化水平不高,但脑子聪明,其实我现在做的生意,就是我姐姐留下来的。”

“为什么夏恒不接手呢?”

“夏恒这孩子不喜欢做大生意,他嫌麻烦,所以就给我打理了,但他的股份一直都在,每年只参与分红。”

“原来如此!你刚才说周宇是一九九九年去的烟市,那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二〇〇一年。”

“这两年他一直在烟市?”

“对啊,他一直在烟市的一家钢铁厂工作,那会儿我姐也做钢铁生意,让他去那儿上班是想让他历练一下,未来打算让他接手钢铁方面的生意。”

薛菲边写边问:“他在烟市这两年,有没有什么异常表现?”

“异常表现?”夏芳红摇头道,“没有啊,什么叫异常表现?”

“他性格怎么样?”

“不喜欢说话,平时很文静,但肯吃苦。夏恒就不一样,学习好,脑子活,比较活泼开朗。”

刘同点头道:“你知不知道夏恒和他父亲周旭的关系怎么样?”

“不怎么样,夏恒根本不认他爸,我记得他上初中的时候,周旭来烟市看他,当时他根本就不愿意见他爸,说他爸抛弃他们,我们怎么劝都不听,总之是有点儿恨吧。”

“这就奇怪了……”刘同沉思道。

“什么奇怪了?”夏芳红问。

“哦,没什么。周宇偶尔会联系夏恒这件事,是夏恒什么时候告诉你的?”

“也就前两年吧。”

“他说过联系的内容吗?”

“说过几句,他说周宇现在混得不错,经常回繁花市进货。”

“进什么货?”

“海鲜干货。”

薛菲问:“一个做生意的人,怎么会没有固定的电话号码呢?”

“我也奇怪呀,但也没细想过,那孩子总是有种叫人捉摸不透的感觉。”

“是吗?”

“没错,还是夏恒乖,性子也比较直,有什么说什么。今天晚上我要去看看他,我那小孙女都快上小学了。”

刘同说:“夏女士,有件事情我希望您可以配合一下。”

“什么?”

“今天咱们说过的事情,请你暂时不要告诉夏恒。”

“为什么?”

“这会让他非常危险。”

“有什么危险?他到底怎么了?”

“很抱歉,目前还不能告诉你,希望您可以理解,我想您不会希望将自己的亲外甥推向危险的境地吧?”

夏芳红思忖片刻道:“好吧,我答应你,但你们要保证他的安全。”

“只要你配合,他一定是安全的。”

“我希望等这件事过去之后,你们可以给我一个解释。我没有孩子,夏恒就是我亲儿子,我要知道他到底怎么了。这不仅是对公司负责,也是对我姐负责,好吗?”

刘同爽快地答应了。

浮离开会场的时候,天空又晴开了,空气里的水分达到了一种黏稠的程度。刘同跟随薛菲回到车里,联系了何落,他说诈骗团伙的成员已有大半落网,但那个老板和几名核心成员还没有被抓到,据团伙成员透露,他们应该还在繁花市境内。

挂断电话,刘同对薛菲说:“目前来看,这个夏恒的确对我们有所隐瞒。”

“没错,他说从他六岁离开繁花市之后,就没再见过周宇,直到今年三月份的那次偶遇。但他小姨说,他们在烟市的时候经常在一起,这不是**裸地撒谎吗?”

“另外一点,”刘同点了支烟,“夏芳红刚才说夏恒和他爸的关系很糟,还说夏恒有些恨他,那么问题来了,夏恒去老房子,真的如他所说是去祭拜他爸的吗?”

“是啊,这的确有些古怪。”

“要不要再去看一下?”

“我认为有必要。另外,我得让蒋局出面协调一件事。”

“什么?”

“让他联系一下烟市警方,看看从一九九九年到二〇〇一年之间,有没有发生过作案手法与那起连环杀人案类似的案件。”

“那我们现在就去美鱼村?”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