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黑骑士

1

当黑夜像睡梦一样降临到天平城,黑暗把炉火笼罩在它的手掌下。侏儒在自己宫殿一样的仓库里,像孩子那样一件一件地巡视自己的藏品。从美丽的前代镜女王,到睿智的智者头颅;从古代文明残留的纸书,到残留的骑士雕像。他好像对一切都很满足,又好像对一切都不满足。

小秤砣一直走到了骑士雕像那里。雕像居然低下了头,望着他。接着骑士和他的马都从底座上走了下来。这是一个穿着黑色盔甲的骑士,他骑的马是黑色的,连长剑也是黑色的。他就仿佛是浑身浸透了黑夜一样。

“黑骑士,是你想见我吗?”侏儒说,“我在处理一件大单子,北方人带来了很多灰麻花原料,足够那些有钱人疯狂了……”

“我叫你来,是因为我的时间不多了。”黑骑士第一次对小秤砣这么说的时候,小秤砣还弄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你已经存活了很久。我从国王坟墓带你出来的时候,你已经活了几百年了,你到底多少岁了?”

“我已经忘记了。”黑骑士说,“我像忘记活着的感觉一样忘记了过去的事。可是,现在我渐渐想起来一些影子。这说明,我离开你的时候可能快到了。”

“我们签订有契约。”小秤砣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们的命,锁在了一起。”

“你已经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黑骑士说,“就算没有我你也可以过得很好。”

侏儒站起来,昂头看着黑骑士,这一刻,他几乎是愤怒的。对一个老奸巨猾的商人来说,这很罕见。

“你非要我说出来不可吗?”侏儒说,“你知道我只有钱,我没有朋友!这么多年来,我把你看成是我唯一的朋友!我是在担心!你懂吗?我担心我唯一的朋友!”

黑骑士低头看着侏儒。没有人可以看清盔甲里他的表情,也许他在笑,也许没有。他看着侏儒。

“不用担多余的心。没有人可以伤害我,不管他是赏金猎人、骑士,还是把脸藏起来的刺客,”黑骑士说,“别忘了我的身份,我是黑骑士。”

“那你要去哪里?”

“和你签订契约的人是黑骑士,而我是黑骑士的过去。”他说,“我想去我的过去看一看。”

“你需要钱吗?”侏儒问,“你需要多少钱我都可以给你。”

“钱买不来我想要的东西。”黑骑士说,“钱买不回我的过去,买不到我的记忆。你不要忘记答应过我要找到的东西。”

“我记得。我一直在寻找生命玉。我已经知道了它的下落。”小侏儒说,“人类和巨人在西方的战役结束后,生命玉一直保管在高墙那边巨人的世界。我会派人和巨人做交易,把生命玉买回来。可是你一直没告诉我,你为什么需要生命玉?”

“等到你拿到生命玉以后,我会全部告诉你。”

黑骑士没有再和侏儒说话。他调转马头,向城堡外走去,他的身影很快就融入了夜色。

2

黑骑士不惧怕任何人,因为没有人可以伤害他。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北方,好像那里有什么声音在召唤他似的。那个声音在召唤黑骑士盔甲里的那个人,可是那个人的生命和记忆早已经被剥夺干净。他想不起过去的事。但在去北方之前,他要先去另外的地方。

早在几百年前,赏金猎人们就试图拿他的脑袋来换赏金了。他记得在很多很多年以前,在他还没有被封印进国王坟墓的时候,曾经有个猎人砍掉了他的头盔,看见了盔甲下的形体,那个猎人因此发疯了。

他在侏儒的宫殿里找镜子照过自己,他在镜子里看不见自己的身体,他只看见了黑暗。就连镜子都说:“黑骑士,这个世界上没有一面镜子可以映出你的形象。因为镜像需要光的折射,而你拒绝了光。”

他击败了几个敢于尾随他的赏金猎人。他甚至没有拔出黑色长剑,只是像黑色飓风一样从他们身边席卷而过,那些猎人就像麻袋似的被他从马背上打飞了。他从他们的背包里找到了悬赏告示。可惜悬赏告示上没有写他的过去。过去他曾经单枪匹马对抗七个国王的骑兵军。他杀戮那些骑士和国王,就像男孩按死蚂蚁,直到他们把他封印在了国王的坟墓。用一个古老的咒语,禁锢了他的自由。

然后有一天,眼泪和鲜血再次唤醒了他。他看见了一个侏儒,一个悲伤得快要死掉的侏儒。是什么打动了他?

“一个有趣的、哭泣着的侏儒。”他想,“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的马戏团。”

他和侏儒签订了契约。后来他帮侏儒成了世界上最有钱的人。

在去北方前,他先去了他再次醒来的地方。

小秤砣已经把国王坟墓所在的山脉都买了下来。有一支雇佣军常年看守这里。但是到了夜里,没有人可以发现黑骑士的身影。他走过雇佣兵的岗哨,走进了荒无人烟的山脉,像很多年前那样走进了坟墓。

黑兽在暗处窥视着他。黑兽畏惧他。黑兽因为他的黑暗而尊敬他。

坟墓的机关对他不起作用,那些沾着剧毒的金银财宝对他没有效果,那些躺倒在地的死灵卫士一听见他的脚步声就远远避开了。他一直走到底层最深处的王座。这里的白骨已经成灰,地上的铁剑也都锈断了,一顶铁王冠冷冷地躺在地上。不过这里还有一个人活着。

说它是人有些勉强,因为它几乎已经失去了人的形体,它的皮肤已经枯裂,血肉已经萎缩,如果不是眼皮偶尔跳动一下,几乎就跟那些已经断绝生机的死卫一样。它佝偻着身子坐在王座上,一把铁剑穿胸而过,像钉子一样把它钉在了椅子上。

黑骑士端详着它,仿佛想从它的脸上看出它的心情。但是它的脸早已经扭曲,连痛苦都无法表现。

“这本来是属于你先祖的座位,你来这里,就是为了重新坐回这个位置,现在你坐在了权力的王座上,你感觉怎么样?”黑骑士问,“我一直好奇侏儒为什么要你活着。睁开你的眼睛,回答我的问题,铁心王的后代。”

王座上的人睁开眼睛,看见了黑骑士,眼神里顿时充满了渴望,喉咙里发出一串咕噜的怪声,就跟溺水者发出的求救一样。

“救我……”它说,“杀死我……请你……杀死我……”

“我不会杀死你,你已经这样活了二十年。”黑骑士说,“你仍然要坐在这个王座上,直到再次有人来到这里,愿意用自己生命中重要的一部分来交换,和你签订契约。在那之前,你都无法得到解脱。最痛苦的一点是什么,你现在理解了吗?痛苦是一边让你回忆,一边让你失去这些回忆。你还记得黎明的微风是什么感觉吗?你还记得温暖的阳光是什么感觉吗?你还记得你的童年吗?你还记得你的名字吗?”

“荒……荒废……我的名……”

“现在你还记得你的名字,可是有一天你会忘掉的。”黑骑士冷漠地说。

他看了看钉在王座上的荒废,不再对它有任何兴趣,调转了马头。

“别,别走……求……你……”

坟墓逐渐吞噬了绝望的哀求。

黑骑士离开了国王的坟墓,他站在山顶,想了很久,然后驾马向南方的森林而去。

3

他绕开了黑巫女们的森林,也避开了白巫女们的势力范围。他不惧怕她们,既不惧怕黑色长袍,也不惧怕白色长裙,他不惧怕巫女们的巫术。他只是想避开某些东西,比如说被安抚的死亡,让一切寂静的巫唱,或者还要加上巫女们的哭泣。

黑骑士避开了巫女们,悄悄进入了灰树林。

他在第三个傍晚来到了那口深井旁。往下看去,井水深不见底,好像潜藏着无穷的黑暗,如果他不是代表死亡的黑骑士,那他也一定会感觉不安。他看见了看守深井的那名瞎巫女。她又老又瞎,一个人住在这片荒凉的灰树林里。这个女人看起来已经非常苍老,双手的手指仿佛秋天的枯枝,她的灰色长袍裹着枯瘦的身体,头发已经全都变成了灰白色,一直拖到了地上,不过好像不久前梳理过了,头发里看不见植物的种子、干裂的泥土和鸟的羽毛。有一根红色的丝带绾起了灰白色的长发。

他看了她很久。

“据说世界上最有智慧的巫女是个瞎子,但她却能解答所有的问题。”黑骑士说,“我有个问题要问你。很久前我曾经认识一名见习巫女,她的名字叫少女灰。请问,她现在在哪里?”

瞎巫女浑身都颤抖了起来。她抬起头,用瞎掉的眼睛望着黑骑士。

“再也没有少女灰了,她早就死在了过去的岁月里。现在只有瞎巫女。”

黑骑士静静地看着瞎巫女,看她满是皱纹的脸,看她深陷的眼窝,看她经历了苦痛的人生。

“我们很久没见了。有时我仍然能想起遇见你们的那个晚上。那时,你们三个都非常年轻,就跟刚从树枝上摘下的小苹果一样。”

“你和他一直在一起,他还好吗?”

“你是指小秤砣吗?作为世界上最有钱的侏儒,我不觉得他有什么不好的。他和以前相比,变得更有钱了。”黑骑士说,“当然,他还是孤身一人,没有朋友,也不相信任何人,这是不会变的。”

“是他让你来找我的?”

“侏儒他永远、永远、永远不会提出这个要求。他既不会让我来看你,也不会告诉别人自己内心的想法。”黑骑士说,“如果少女灰已经在过去的岁月里死掉了,那么过去那个小秤砣也被活埋在钱堆里了。”

“那么你来干什么?”瞎巫女冷笑,“走亲访友,还是你打算连我也杀了?”

“我没有必要杀你,如果想杀你,你在那个晚上就死了。”黑骑士漠然说,“我只是代替小秤砣来看你。”

“你什么意思?”

“我和侏儒签订了契约,从那时开始,我获得了他的一部分生命、情感和记忆。”黑骑士说,“这些里面就包括他对你的感情。我想他永远不会告诉你,他曾经把你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在我还不是黑骑士的时候,我曾有过相似的感情。所以我理解他。从某种程度来说,怀有这部分情感的我,仿佛就是年轻时的小秤砣。所以现在在你面前的,与其说是黑骑士,不如说是年轻时的侏儒。他永远不会告诉你,所以我来代替他,告诉你他那时对你怀有的爱意。”

瞎巫女沉默了很久,泪水从眼窝里流到了她的脖子上。

“只是这样?”

“这份感情已经不存在了。”黑骑士平静地说,“那时的小秤砣爱她胜过自己生命的,是过去那个见习巫女少女灰。而你也说了,少女灰已经死在了过去的岁月里。所以侏儒只是爱着一个已经死掉的人。作为他的朋友,我很同情他,我觉得他像你一样可怜。”

“可怜?”瞎巫女忽然大笑起来,“你有什么资格来可怜我们?谁才是真正可怜的人?即便你成了死亡的坐骑,即便你近乎永生不死,可是你失去了自己的一切,你奉献了自己的人性,只能像鬼魂一样活在这个世界上!而你却说我们可怜?”

灰树林里回**着瞎巫女声嘶力竭的狂笑声,群鸦被惊醒了,乘着笑声飞上夜空。

“关于我,你还知道些什么?”黑骑士问。

“我知道你穿过了黑门。”瞎巫女说,“但是黑门并没有实现你的愿望。”

黑骑士低头思索了一会儿,就像是一个失去记忆的人在回想过去,一个失去爱人的人在回忆爱人。

“是的,我穿过了黑门。”他说,“现在我知道我要去哪里了。”

“你要去哪里?”

“过去。”黑骑士说。

“过去是我们不可能回去的地方,就像瞎子没有办法重新看见光明,就像年老的人再也没有了青春。但我并不后悔我做过的事。”

瞎巫女抬起脸,拨开覆在脸上的头发,露出瞎掉的眼睛。

“黑骑士,你有没有后悔过?”

黑骑士望着深井,想了一会儿。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我已经见过你。我要走了。”

“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瞎巫女说,“我问过深井,你就快要死了,黑骑士。”

“我早就已经死了,我穿过了黑门。再说没有人可以杀死我。”黑骑士说,“再见,少女灰。”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离开了瞎巫女,骑马跑出了灰树林。

4

黑骑士没有再去别的地方,直接向北方的尽头走去。他经过交战的战场,凡是挡路的都被消灭,到最后战场上停止了杀戮,交战的双方目送他离开。他经过筑起堡垒的要塞,要塞的守卫想拘捕他,于是他杀死了守卫,将整个堡垒付之一炬。和过去相比,现在这些死亡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一年又一年地收割生命,黑骑士对杀戮本身感到了厌倦,所以只是麻木地经过一座又一座城市。

只要没有人阻拦他。

越往北走,越是能感觉到冬天的降临,当第一片雪花落在他的盔甲上的时候,他发现了这一点。季节和气候对黑骑兵来说是不存在的东西,属于已经消失的一部分记忆和感受。他抬起食指,看见落在手套指尖上的白色冰晶。他看了很久,直到那片六角形的雪花渐渐消失不见。

雪是会融化的。

黑骑士没有记忆,没有感情,没有体温。可是雪花在他手上融化了,就像雪在她的眼睫毛上融化了一样。他想起来了。

记忆好像开始解冻了。

黑骑士慢慢走向更寒冷的北方。在记忆里,那里是他的故乡。

在三次暴风雪后,他来到大陆北边的尽头,那里曾经只是个要塞,后来变成了城市,人们称呼它为――极北城。

但是当黑骑士来到城门口的时候,已经没有卫兵守卫在门口,城门洞开。他骑着马缓缓踱进城门,从外城一直走进里城,整个城市的居民好像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又一座栩栩如生的冰雕。它们或者是互相搂抱,或者是面露茫然,或者是羞愧地捂着脸。

所有的建筑物都被冰冻住了。这个城市仿佛成了冬天的冰宫。

他在里城走了很久,这里以前有多富丽堂皇,现在就有多冷清。除了上千座冰雕,没有见到活着的人。于是他调转了马头,返回了外城的街道。

外城某条街上有嘈杂的动静。他驾马向传出声音的地方跑去,结果看见了一队裹着毛皮的士兵,为首的队长披着皮甲骑在马上。有两个毛皮兵正把一个脏兮兮的男孩拖倒在地,准备绑起来。

“你们在干什么?”黑骑士问。

毛皮兵的队长看见了黑骑士。

“不关你事!给我滚开!”

几个毛皮兵举刀向他砍来。

黑骑士没有再说话,他拔出了黑色的长剑。

解决了整队毛皮兵,他用剑顶着队长的脖子:“说。”

“这个城市……除了这个男孩以外都死了……”队长牙关颤抖着说,“你不能杀我……我是国王派来调查……”

黑骑士长剑一挥,声音戛然而止。

只有那个脏兮兮的男孩还站在地上,正在发抖。

“骑士……先生,你要杀我吗?”

“我不杀你。告诉我这里发生了什么。”黑骑士说。

5

“那个像瓷器一样洁白的姐姐不是本地人。她的名字也叫瓷器,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来极北城,但是她人很好,她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给我们了。她没有住的地方,后来就住在我家了。毕竟这个城市除了寒冷和灰麻花以外,其他都还好。”

“我妈妈得灰麻花死了,我的身上也长出了灰色的花朵。灰麻花是不治之症,不管花多少钱都会死掉,只有温暖才能让它延迟开花。木柴没有了,火堆熄灭了。我的灰麻花要开花了。但我没有死,因为瓷器姐姐哭了。瓷器姐姐的眼泪可以让灰麻花凋谢。瓷器姐姐的眼泪是治疗灰麻花的特效药,很快大家都知道了这个消息。大家都想得到瓷器姐姐的眼泪,大家都希望她哭泣。”

“就连城主也听说了。他借口给孩子看病,带瓷器姐姐去了里城,把她囚禁在宫殿的顶楼。他收集她的眼泪,卖给生病的人,谁出得起钱就卖给谁。他们靠她赚了很多钱,非常非常多的钱。她也救了很多人。”

“但是瓷器姐姐渐渐哭不出来了,她的眼泪干涸了。那些人发现她其实和普通人不一样,她的身体不是血肉之躯,原料是某种玉石。她的身体也和眼泪一样可以治疗灰麻花。他们开始切割瓷器姐姐的身体,今天一根手指,明天一只眼睛。他们把她当成是药。瓷器姐姐的身体被他们一小块一小块地拿走了。我最后去看她的时候,已经认不出她来了。”

“然后暴风雪就来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瓷器姐姐踩着雪花走到了地上,她的身体恢复完整了,像是冰雪一样晶莹洁白,就像是传说里的冰姑娘。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暴风雪就把所有人都冻成了冰雕。”

“不知道为什么,整座城市只剩下我一个人没有被冰冻。变成冰姑娘的瓷器姐姐,把这颗血红色的水晶珠送给了我,然后她就走了。她带着暴风雪去北边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男孩伸出手,手心里有一颗泪珠似的冰珠,颜色却是血红色的。黑骑士低头看了看这颗冰珠,没有去碰它。

“你刚才说,她变成了冰姑娘?”黑骑士问。

“对啊,我觉得她很像是传说里冰姑娘的样子。你听过‘冰姑娘之歌’吗?”脏兮兮的男孩小声地哼唱,“冰姑娘,比所有的冬天都要冷……冰姑娘心碎了,天上就下雪了……”

黑骑士默默听男孩唱了两句,仰起头,一朵雪花飘落在他的眼睛里。

“我有点想起来了。很久前我听她唱过这首歌。因为这首歌是我写给她的。她就是冰姑娘。”

“黑骑……先生,你说什么?”

“很多很多年以前,那时这里还没有这么繁华。我是个刚入伍的骑兵,来到这里服役。有一天,我看见了她,她看起来很孤独,但是脸上又带着微笑。她笑起来真好看啊,仿佛世界上所有的冰雪都融化了。她的影子一直从我的眼里,走到了我的心里。”黑骑士说,“但是人们却告诉我不要接近她。因为她是杂种,她的母亲是个普通的女人,父亲却是个冰精灵。”

“冰精灵?她的父亲是不是……冰魔?那些军队一直在防守的,在冰封大海另一边的怪物?”

“人们畏惧冰精灵,称他们是冰魔。而我的恋人,是冰魔和人类的混血。她的皮肤白皙,笑容温暖,比世间一切女皇都要高贵。我们在一起了,她展现给我看她特别的一面,她可以像冰魔那样操控冰雪,她的手里凝结出所有美丽的冰雕,白色的乌鸦、白色的鹰、白色的玫瑰、白色的小猫。她甚至可以凝结出一张白色的脸,她微笑着给我看,那是我的脸。然后我的脸变成了她的脸。然后我们都变成了雪花。我为她写了一首歌词,冰姑娘,冰姑娘,我的冰姑娘。她轻声唱了出来,在漫天大雪里。”

黑骑士轻轻念了起来。

冰姑娘,冰姑娘,

冬天是你的屋子,我们住在你的屋子里。

冰姑娘,冰姑娘,

你多好看啊,每个看见你的人都变成了一块冰。

冰姑娘,冰姑娘,

你比所有的冬天都寒冷。我的心都被你冻住了。

冰姑娘,冰姑娘,

你的心都碎了。你心碎的时候,天上就下雪了。

天上落了几朵雪花。

“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吗?”黑骑士问。

“不知道。”

男孩摇了摇头。

“人们终于发现了她可以操控冰雪。他们说她是魔女、女巫、肮脏的冰冷的杂种,或者是其他。他们指责她带来了冰封三年的寒潮,指责她勾引人类的士兵。她是那么善良,连雪花都不忍心捏碎,他们却指责她冻死了无家可归的穷人。”

黑骑士的面罩里发出野狼发狂咬牙的声音。

“他们抓着她的头发把她拽倒在地,用绳子捆绑她。他们在城门外架起了高高的木堆,把她绑在木堆上。那时我被军队调往北方,讨伐来自寒潮的冰怪。当我知道消息,赶回这里,她的身上已经被泼上了黑油。你不是能控制冰雪吗?你不是能冻住火焰吗?他们嘲笑说。然后他们点燃了木堆。他们点燃了木堆。”

说到这里,黑骑士沉默了一会儿。

男孩很想问点什么,但是又紧张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我听见她在火中的诅咒。她诅咒这个城市的所有人,身上会开满灰色的花朵,然后死掉,这病无药可救,就像你们心里的寒冰无法解冻。”黑骑士说,“我想去救她,可是卫兵们把我撞倒在地,不管我怎么咆哮,他们都不松开,不让我靠近她。但她还是看见了我,眼神又是欢喜,又是悲伤。‘我的爱人,我的爱人,我又看见你了。记住我,永远不要忘记我。我爱你’。这是她最后对我说的话。”

“她在火堆上烧成了灰。风雪卷起了她的灰烬,世界上再也没有她了。再也没有了。”

黑骑士抬起头看天。

“我被关在地底的深牢里,每天都在痛苦和悔恨中度过。我无所谓自己在哪里,可是只要想到她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就觉得绝望。我恨所有人,因为是他们杀死了她。这些无知、愚昧、自私的人,我居然曾经用我的命保护他们。我恨不得一个一个把他们掐死。我对这个世界没有任何留恋,如果可以换回她的生命,我愿意毁灭这个世界一百次。我快要死了,这时我听见了一个声音。它问我:你真的想让她再次活过来吗?然后,黑门就出现了。”

“黑门?”脏男孩问,“黑门是什么?”

“一座黑色的门在我的身前开启。门里面只有黑暗,我用最后的力气站起来,走了进去。黑门后有我从来没有看见过的景象。在黑暗的尽头,是更深的黑暗。我对黑暗中的声音说,只要她能再次活过来,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包括我的命,哪怕灵魂永远沉沦,我都愿意。

“‘成为我的使者。’它说,‘当我的坐骑,为我效命。当你的任务完成后,她就可以复活。从现在起,你就是死亡的坐骑,你就是死亡本身,你是我的黑骑士。你要为我找到我想要的东西,然后交给我。’黑暗变成了盔甲,覆盖在我的身体上。我再也不是我了,我变成了黑骑士。”

黑骑士低头看了看身上的黑色盔甲。

“我穿过黑门回来了。但我已经不再是我,我没有了以前的感情,我没有了人性。”他说,“我可以毫无怜悯地杀死所有人。不管是老人、孩童、士兵,还是国王。我屠戮了整个极北城,随意践踏所有王国,我就是死亡的化身,我是黑门后的事物,在这个世界的代言人。我引起了恐慌,但是没有赏金猎人敢接受逮捕我的悬赏。最后七个王国联合起来派出大军,试图围剿我。我们在北方的雪原上决战。我一个人对战七个王国的联军。我杀死了成千上万人,包括七个国王。后来有人想出了一个办法,说在国王的坟墓里有我要寻找的东西。我进入了坟墓,被封印了百年。”

“黑骑士先生,你已经很老了吗?”

“我是黑骑士,我不会像一般人那样衰老。但时间仍然给我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改变。”黑骑士低头说,“我忘了她的脸。她的脸已经变得模糊。在一百多年的时间里,我所有的记忆都已经烟消云散。我甚至都忘记了我为什么会成为黑骑士。现在我回到了这里,我才想起来了。一切我都想起来了。”

脏男孩刚想说话,忽然睁大了眼睛,望着黑骑士的身后。

有几个人影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是那些刚才被黑骑士杀死的毛皮兵。

6

这些毛皮兵看起来并不像活了过来,但是他们都站了起来,毛皮兵的队长在最前面。它的喉咙上有一道血口,皮肤惨白,脸上挂着怪异的笑容。

“它们……活……活过来了!”

脏男孩害怕到牙齿都在打战。

“它们没有活过来,”黑骑士说,“只不过变成了另外一种东西。”

“黑骑,”队长说,“你为什么要阻止我们?”

“你们想干什么?”

“我们要你背后的那个男孩,还有他手里的东西。”队长说,“你应该站在我们这一边,你和我们没有区别。把他扔过来,交给我们!”

“你们没有资格命令我,你们的主子也没有资格。”黑骑士说,“给我滚开。”

“死骑,你已经老糊涂了,忘记你的力量是从哪里来的了!”

队长喉咙的裂口发出了狞笑。

毛皮兵的身体都裂了开来,血肉包裹了身体,它们变得巨大而恐怖,就像从噩梦里诞生的怪物。它们围住了黑骑士和男孩。

黑骑士拔出了黑色的长剑。

一头怪物从他们后面扑了过来,就在爪子快要抓到男孩的时候,什么东西呼啸着飞了过来,将怪物砸翻在地。

砸翻怪物的东西落在了地上,是一只乌沉沉的铁球,还在冰面上旋转。

怪物们向铁球扔来的方向看过去。那个扔出铁球的人刚走进城门。他骑着一匹高大的马,马的鼻孔疯狂地喷着蒸汽。

脏男孩看见地上的铁球和喷蒸汽的马,忽然想起来瓷器的话。

“是铁……铁男孩!”他叫了出来。

怪物们咆哮着向骑蒸汽马的人扑去。蒸汽马喷出口蒸汽,立了起来,前蹄踢中了两个怪物的脑袋。骑在蒸汽马上的人,身体好像硬如钢铁,他一拳就打碎了怪物的脸。

“铁……”

毛皮兵队长刚刚说出一个字,一个铁球就砸穿了它的嘴巴。它摇晃了两下,扑倒在地上。现在所有怪物都被打倒了。

黑骑士没有动手,也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骑在蒸汽马上的人。

“你叫出了我过去的名字,”蒸汽马上的人对男孩说,“是瓷器告诉你的吗?”

脏男孩点了点头。

“我是钢铁城堡的铁王子。我要带走这个男孩,他知道我妹妹的下落。”铁王子说,“你是丧乱的同伙吗?”

“我不是它们的同伙。”黑骑士冷漠地说,“但我也不是你的朋友。”

他举起黑剑,向铁王子砍了过去。铁王子抬起右臂,挡住了黑剑的砍击。黑剑砍在了钢铁上,火花四溅。他们的坐骑,黑马和蒸汽马各自往后退了一步。

黑骑士没有再挥动黑剑。他看着铁王子。

“有趣,你并不是人类。”他说,“这个男孩你带走吧。”

他没有再管铁王子和脏男孩,连看也没看地上的那些怪物们,自顾自驱马向城外慢慢跑去。天上飘下了鹅毛大雪。雪花落在黑骑士的盔甲上,落在了脏男孩的头发上,落在了蒸汽马的鼻子上,落在了所有可以容纳一片雪花的地方。

7

黑骑士结束了他的旅程,回到了天平城。世界上最富有的侏儒在收藏大厅等着他。

“你的休假结束了吗?”小秤砣微微咧开嘴,露出嘲讽似的表情,“去了哪些地方?见了多少个老朋友?哦,我想起来了,你已经活了一百多年了,你的朋友们早就死得一干二净了。”

黑骑士对侏儒的玩笑没有反应。侏儒只好叹了口气。

“你出去玩的时候,我可没有闲着。我派人去西方和高墙后的巨人们做了笔交易。你对巨人了解吗?杰克和豌豆的故事听过吗?”

“巨人?没有打过交道。”黑骑士说,“我没有杀过巨人。我不认识杰克,也不喜欢豌豆。”

“你当然不可能杀过巨人。因为你没有办法翻过高墙,更没有办法打开巨门。”侏儒说,“但是钱是万能的。我派出的人和巨人们做了生意,得到一个消息。这个消息你会感兴趣的,因为我终于打听到了生命玉的下落。”

黑骑士猛然抬起头。

“生命玉?在巨人那里?”

“曾经。从人类和巨人战争结束后,生命玉就保管在巨人手里。”侏儒说,“但是七年前,有个人打开了巨门,翻过了高墙,进入巨人的领地,打伤了巨人,用狡猾的手段抢走了生命玉。”

“是谁?”黑骑士问,“是谁抢走了生命玉?”

“巨人们不认识那个人。但是那个人和一般人不太一样,身体像是钢铁一样坚硬。他的武器是两个铁球,骑着一匹蒸汽驱动的铁马。这个人逃回了高墙这边,生命玉现在就在他的手上。”

黑骑士长久地静默。头盔和面罩遮蔽了他的表情,只有非常熟悉他的人才能看出他的心情。

“你想到什么了吗?”小秤砣说,“需要我告诉你那个人的名字吗?”

“不需要,因为我知道。我已经见过他了。”黑骑士说,“他是铁王子,钢铁城堡的铁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