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药棉花

1

沙漠里的自由民都很喜欢剪刀手医生身边的那名独眼少女,喜欢到有事没事就往医疗帐篷所在的月亮绿洲那里跑,假装看病。当然这都是趁剪刀手医生不在的情况下。剪刀手医生固然医术高明,可是那副尊容实在是太让人害怕了――他的整个右手就是一把大剪刀,每根手指都比手术刀还要锋利,而且脸上一副很想帮人解剖的表情。

所以相比起来,他身边的独眼少女又可爱又善良,堪比沙漠住民们崇拜的女神。即便她的医术有时不见得那么高明,有时还会把感冒病人治疗得连拉十天肚子,但是这些年轻人根本就不在乎,还觉得这很可能是沙漠以外的先进疗法。

其中最不怕死的,没事就来医疗帐篷看病的,就是强盗首领弯刀了。大家都说他隔三岔五就往自己身上割两刀,然后去女孩那里求疗伤。事实上弯刀第一次去医疗帐篷那里时,甚至都还不是强盗首领,只是一个跟在骆驼后面流鼻涕的牧驼少年。他放牧的骆驼被沙漠另一边的军队抢劫了。他被抽打得满脸血花,人事不省,被抛入沙坑里等死。

等他醒来时已经在医疗帐篷里了。一个穿着不合体的医师长袍的独眼女孩正在给他缠绷带。女孩可能只有十二三岁,比他小了很多。她的一只右眼蒙着白色的眼罩,脸上都是汗,看起来有些紧张,手甚至在发抖。他有点紧张,往后缩了缩。

“别动啊。你是老师给我布置的作业。等会儿还要写个病历。”

“你是谁?”他问,“你是剪刀手的学生吗?”

“我是药棉。剪刀手医生的实习助理医师。”她说,“好了,包扎好了,以后别再被人打成这样了。包起来真费事。”

“是你救了我?”

“我从沙子里把你拖出来,也说不上故意想救你,本来还以为是晒晕的骆驼呢。”

那时没人叫他弯刀,都叫他傻骆驼。骆驼没了后,他加入了沙盗,成了一名年轻的盗贼,凭借着使弯刀的天赋,凶悍无比,驰名沙漠。但不管怎么样,只要一到剪刀手的医疗帐篷,他就变得说不出的拘谨。

“小弯刀,你又来了。这次哪里受伤了?”独眼少女说,“不是让你少打架吗?”

虎背熊腰、凶名远播的强盗青年唯唯诺诺,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2

药棉不是沙漠的自由民,她的老师剪刀手也同样不是。自由民对剪刀手十分尊敬,因为在很多年前,沙漠里发生了瘟疫,所有的部落,从人到牲口,几乎都挣扎在死亡的边缘。剪刀手医生从东方而来,进入沙漠,从一个部落走到另一个部落,几乎靠他一个人,救活了所有自由民。

所有的部落都很感激他。

“您获得了我们所有人的敬意。请问,我们应该怎么报答您,尊贵的剪刀手医师?”部落的族长们说,“无论您想要什么,比沙漠还热情的少女,比太阳还要明亮的金子,我们都愿意献给您。”

“我什么都不要。”剪刀手说,“我知道你们从远古以来,一直居住在沙漠,是为了守护沙漠深处的某件东西。我想请你们带我去看一看它。”

部落族长们面面相觑,他们开了三天三夜的部落会议讨论,最终达成共识。

“我们可以带您去,但您必须保证永远不能把您看到的告诉任何人。”他们说,“如果您违反诺言,我们以沙漠女神的名义发誓,会让您再也无法离开这个沙漠。”

没有人知道剪刀手看到了什么。但是他从此就留在了这片沙漠。后来他又从东方带回了一个脸色苍白的小女孩。她的一只眼被白色眼罩罩住了,看起来更像个病人。小女孩很聪明,剪刀手医生的外科手术刀法、刀口缝线法等技术,她几乎一遍就学会了。她又很刻苦,经常在油灯下通宵达旦地研读古代的医书。

虽然她还只是个孩子,但是医术显然已经得到了剪刀手医师的真传,所以在剪刀手云游行医时,她就留在绿洲给自由民看病。病人们都很喜欢她。他们能够感受到她的善意。

“我是剪刀手医生的实习助理医师,我叫药棉。”她笑眯眯地说,“你们哪里有不舒服吗?”

3

药棉从十岁起来到沙漠,学习医术,给病人看病,转眼已经十七岁。在这七年时间里,她治愈过成百上千的病人,虽然多数只是跌打损伤、感冒发烧,还有一部分是假装生病来搭讪的(结果后遗症很严重),但是也遇到过无法治疗的病人。

她学习三年医术后,一个部落的首领背着一个老妇前来问诊。

“她是我的妈妈,也是部落的祭司。她曾经是这片沙漠最睿智的人。但是现在她的智慧都被偷走了。她要么是中了严重的诅咒,要么是生了奇怪的病。”首领恳求她说,“您是剪刀手的学生,剪刀手大师现在不在,只有您才能治疗她了,请您一定治好我的妈妈。没有她的帮助,我无法统领一个部落的人民。”

因为剪刀手不在,她必须独立行医。这是她遇到的第一个无法解决的病例。在以往的经验中,如果遇到难以解决的病况,她会翻阅老师以前的笔记,那里几乎有一切疾病的记载。但是她没有找到和这个病人相同的情况。

老祭司只是坐在凳子上,慈祥地看着她,像是看自己的孙女一样。但是她什么都忘记了,忘记了自己是一个部落的祭司,忘记了自己曾经有个丈夫,忘记了自己的儿子成了部落首领。她唯一记得的事,是在傍晚时,闭上眼睛站在沙丘的山顶,沙漠的风滑过了她的白发和她的皱纹,像记忆一样离开了她。

“你在干什么,阿嬷?”药棉好奇地问。

“我在听。”老祭司说,“沙漠里的风会告诉你很多事。我过去所有的知识和消息,都是这些风带给我的,现在我仍然可以听到它们。它们告诉我你的名字,你是远方来的女孩,你有痛苦的过去,你的眼睛里曾经有黑暗的影子,可是黑暗的影子已经随着黑暗成了过去。现在你可以治愈痛苦。”

药棉冥思苦想治疗方法,她不知道老祭司的记忆去了哪里。人是靠什么来记忆的?人的大脑里是有很多的抽屉吧,记忆就放在抽屉里。记忆消失了,如果不是有人偷走了它们,那就是抽屉坏了。

她想做个开颅手术查看祭司头脑里的抽屉,但是剪刀手还没有让她主刀过,她还只是个实习助理。当剪刀手医生外出就诊回来后,药棉把手术的想法告诉了老师,希望老师能完成这个手术。

剪刀手拒绝了。

“就算我做了开颅手术,也无法让她的记忆回来。”他摩擦着刀刃般的手指,说,“她得的是痴呆病,古代医书上把这种病称为阿尔茨海默症,她的记忆逐渐消失,谁也没有办法。最后她什么都不会记得,就像婴儿一样。”

“任何药都没用吗?”

“任何药都没用。让她回去自己的部落吧,在她忘记自己是谁之前,让她还能和亲人在一起。”剪刀手说。

年轻的部落首领来背自己的母亲回家,她像只温顺的沙漠猫一样趴在儿子的背上。离别时老祭司看出来药棉很难过。

“别难过,能够治愈痛苦的女孩。”老祭司说,“没有关系的,沙漠里的风可以告诉我们很多事。只不过我记不得了,你却可以记住。”

在以后的几年里,药棉都会去看望这位得了痴呆病的老祭司,直到老人什么都记不得了。有一次她在绿洲散步时,忽然难过地哭了起来,因为沙漠里的风告诉了她悲伤的消息,老人走了,和过去的记忆一起。

4

她遇到的第二件无法治愈的病例出现在一个少年身上。少年因为绝食症被送来救治。他的情况十分罕见,明明身体上没有任何异常,却偏偏骨瘦如柴;明明体力已经衰竭,却偏偏没有任何进食的欲望。他每天只是坐在那里,眼望着远方。眼睛虽然睁着,却又像是在做着一个无比真实的梦。

药棉怀疑这是食物中毒的症状。她详细询问了病人亲友,病人发病前那段时间的行踪。那段时间少年和周围人一样,参加了部落的年度庆典。庆典结束后,部落献出最美貌的少女,进贡给邻近帝国的总督,以换得来年的平安。

据说这次献出的少女柔弱美丽,是少年的幼时好友。但是药棉并没有获得更多的信息,她只能一次次询问庆典时的酒食,并用银针检验病人身体里的毒性。

在她给病人治病时,弯刀就算来找她,也都等在医疗帐篷外面。空闲时她也会和他讲起病例分析,当他看到药棉尝试对少年进行流血解毒的治疗方式,他摇了摇头。

“药棉姑娘,我觉得他没有食物中毒。”他有点困难地说,“我觉得他这个病不是中毒引起的。”

“那怎么解释他身体的衰弱和厌食症?”

“你看他的眼睛。”弯刀说。

“他的眼睛没问题啊。”

“不是的,你看他的眼睛里有其他人的影子。”

药棉仔细看了少年的眼睛很久,终于在眼睛深处看见了某个单薄柔弱的身影。

“为什么眼睛里有他人的影子?”药棉问。

“因为他在思念一个人。只有非常思念一个人的时候,他的眼睛里才会出现另一个人的影子。”

“那么他思念的是那个被献给总督的女孩?”药棉想了想说,“我知道了,这是我第一次遇到相爱病。这种病几乎无药可解。我在老师收藏的古代小说里看到过,除了痛苦以外,只有时间能治愈它。”

弯刀走到少年面前,低声和他交谈了一会儿。少年发了会儿呆,挣扎着爬了起来,喝了一大口羊奶,跟着弯刀骑上了骆驼。

“你对他说了什么?”药棉问。

“我叫他加入我们,当一个强盗,”弯刀说,“有一天他会强大到可以抢回心爱的东西,没有人再敢来夺走我们思念的人。”

“这的确是一个治疗方法。”药棉说,“不过我有点好奇,小弯刀,你又不是医生,你怎么知道相爱和思念这种事?”

弯刀的脸红到了耳朵根。他一个字都回答不出来,连看都没敢看药棉一眼,骑着骆驼就跑远了。

后来她听说过这个少年的事,他不但成为沙漠里最年轻的飞贼,而且成了部落少女们的偶像。很多年后他打劫了总督敬献皇帝的进贡队伍,抢劫了送给皇帝的十二名少女。他放了其他十一个人,只有一个骑上了他的骆驼,从此成了他的伴侣。

药棉不知道他的病到底治愈没有。她问过沙漠里的风,风告诉她,爱是一种绝症,通常是很难治愈的。

5

如果爱是一种绝症,那么求死症是所有绝症里的绝症。这是药棉遇到的第三个无从下手的病例。

那个女孩是药棉去沙漠深处采药时发现的。那时她已经倒在了无人的沙路上,药棉像捡起一只猫似的捡起了她,灌她喝了几口水。女孩苏醒了过来。

“你救了我?”

“职业病。”药棉说,“你怎么一个人进沙漠,连骆驼和水囊都没带?你这是找死,你知道吗?”

“我知道啊。”女孩笑眯眯地说,“因为我就是找死啊。”

说话的时候,她的眼睛闪着月亮一样的光泽,但是说完以后,她的眼神就变成了黑洞。药棉在将死的病人眼里看见过这种眼神。死亡往往伴随着它们而来。

药棉习惯性地给女孩切脉,用听筒听她肺部的呼吸,默数她的心跳。但是一切都正常,无论怎样检查,都没有感染瘟疫的迹象。后来她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你是得了相爱病吗?”

“相爱病?”她呆了呆,忽然笑了起来说,“很久以前或许得过。我喜欢过别人,也被别人喜欢。但这不是问题的根本。我求死的原因不在这里,不管我得到多少爱,不管我失去多少爱,我最后都会走上求死的道路。因为啊,我比别人更早地感受到了死界。”

“死界?”

“我们所有人死后要去的地方。想到那里,我就觉得轻松了起来。想到还要活很久,我连气都喘不过来。”

“我可能无法帮助你。”药棉说,“我的老师剪刀手应该可以治疗你。你可以跟我一起回去。”

女孩没有反对。

沙漠的晚上很冷。晚上她们升了篝火,在篝火边轻声细语。药棉看见她手腕上的割痕和脸上的眼泪,她则告诉药棉自己读到的古代诗歌。

我站在镜子前,

不是为了看自己,

而是为了确认:

我所见的真是我吗?

我说太阳是另一个阴影,

但我没有证据;

我说月亮是另一团火焰,

我有许多证据。

我往昔的日子是座坟,

但其中没有尸体。

“你不觉得它们很美吗?”她说。

她又念了许多的诗歌给药棉听,这些诗歌像甜美而伤感的咒语一样,覆盖在了人的眼皮上。药棉在女孩的念诗声中睡着了。

等药棉早上醒来,她已经不见了。篝火和诗歌都熄灭了,一行足迹渐渐消失在沙漠深处。

药棉没有找到女孩,一个人回到了绿洲。剪刀手老师刚给病人做完了手术,正在准备行李。她询问老师,求死症的治疗方式。

“这是古代的绝症,几乎是不可逆的。”剪刀手说,“有两种方式可以治疗。一种是用药,有一种草药叫解忧草,每天服用可以缓解症状,不过解忧草很难找到;第二种方法是手术,可以把她大脑里负责感情和情绪的那个部分切除掉。”

“如果我当时给她做手术就好了。”药棉很难过地说。

“手术都有副作用,切除之后,她很可能变得麻木、冷漠。你也无法听到她念的那些诗歌了。她很可能会活下来,但可能不是你喜欢的方式。”剪刀手说,“我们虽然是医生,但是我们并不能治疗每一种病,就像没有人能最终战胜死亡一样。我们必须承认这一点。”

药棉点了点头。剪刀手看她实在难过,就拿一个银色的面具给了她。

“你不在的时候,有个女孩带着一个患了肥胖症的男孩来求诊。不过最后他们觉得不用手术了。这个面具是她给的门诊费。现在送给你吧。”

药棉接过了银面具。一个精巧的面具,戴上它,别人就看不出自己脸上的表情了。

“老师,你要出门吗?”

“有个国家发生了奇怪的瘟疫,我要过去看一看,你不用担心。”剪刀手摸了摸她的脑袋,“你早就出师了。我不在的时候,你就是主治医生。”

6

剪刀手医生离开后,沙漠里刮了很多天的沙尘暴。每天药棉都只能待在帐篷里读医书笔记。

沙尘暴过后,药棉站在绿洲的边缘,等待着远处风传送来的消息。她先后看见了尘埃后的日出,独自落跑的骆驼,两个摇摇晃晃的人走到沙丘顶端,然后从上面一直滚下来,两人和沙尘一起滚下沙丘,正好掉在她的面前。

“欢迎来到剪刀手医院,病人们。”药棉说。

其中有一个人抬起头,望着她。一张年轻的脸,脸上面无表情,就算看见了她的独眼,也没有流露出任何意外的神色。

“你就是剪刀手医生?”没有表情的年轻人问。

“我不是。老师应邀出诊去了,”她说,“我是药棉,实习助理医师。你们两个谁是病人?”

她这才发现,另一个浑身沙土的人就是弯刀。看样子好像是这么回事,面无表情的年轻人逼着强盗首领带路来找医生。

“是他要找你,药棉姑娘,”弯刀多少有些可怜巴巴地望着少女,“我们这些沙漠里的自由民,对你和剪刀手医师有莫大的敬意。”

“原来是你啊,小弯刀。”她说,“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弯刀瞥了年轻人一眼。年轻人面无表情地让他走了。

“你认识这些强盗?”他问药棉。

“他们是沙漠的原住民,自从古代文明覆灭以来,一直守护着这片沙漠。”

“他们也是强盗。”

“对医师来说,只要来求医的都是病人,不管以前做过什么。是不是行刺过皇帝,”药棉对年轻人说,“你呢,你是来求医的吗?”

“你知道我是谁?”年轻人沉默了一会儿。

“沙漠里的风会告诉你很多事。”她说,“你还是先住下来吧,上一个病人昨天出院了,正好空出来一张病床。”

“我是扑克脸。”他说。

“我知道。”她说,“沙漠里的风已经告诉我了。”

扑克脸住下来以后,实习助理医师药棉给他做了初诊。她用酒精棉花擦掉了扑克脸满脸的尘土,戴上诊视镜仔细观察他脸上的刀口。

药棉细长的手指不停触碰在扑克脸的面孔上,仿佛雕塑家带着无比的喜爱和赞叹摩挲珍藏的雕像。

“这张脸那个黑巫女给你做的?”她一边摸着他的鼻骨一边问。

“是的,她说这张脸本来属于一个自杀的人。”

“从专业角度出发,真是无可挑剔的技术。”药棉说,“据说黑巫女其实就是古代的入殓师,除了给尸体化妆外,也继承了修复尸体的艺术。看来给你做脸部移植手术的那名巫女,应该是黑巫女里难得一见的天才。在我看来,你的脸简直是一张完美无缺的艺术品。”

“艺术品?”扑克脸摇头,不理解这句话,“我不是我本来的模样,而且这张脸就跟死了一样。”

“这和手术没有关系。你原来的面孔被魔法火焰烧毁,按医学书上的说明,受伤程度为三级严重烧伤,毁容之外,皮肤下的神经全都坏死了。实际上如果没有移植这张几乎完全健康的脸,你大概很快就会因为身体组织坏死而翘辫子。”

扑克脸沉默下来。药棉继续给他做检查,举起了珍贵的凹凸镜。只有镜国才能制造这种镜子。药棉的独眼透过凹凸镜,变得硕大无比。

“我喜欢她的刀功,手术缝合得精密犹如蜘蛛结网,针脚的排线也异常美妙,像是凤凰的羽毛一般。贴合的皮肉部分处理得是那么自然,简直像母亲在亲吻自己的孩子。让我想一下,如果是我的老师来做这个手术的话……不,我想就连我的老师剪刀手也做不到这种程度。”药棉轻声说,“而且我能够感觉到……很奇怪的感觉……她一定是怀着深深的爱意在完成这次手术,我闭上眼睛,就能感觉到那份暖融融的感觉,带着一丝羞涩、骄傲、欣慰,又是那么甜蜜……”

药棉放下了凹凸镜,闭上了那只独眼,嘴角流露出一丝幸福的微笑,似乎体会到了黑巫女当初的心情,就这样过了片刻,她又睁开了那只独眼。她的独眼明亮而透彻。扑克脸看着药棉的眼睛,好像想到了什么人,眼神黯淡了一下。

药棉凝视着扑克脸的扑克脸。

“仔细看来,这张脸就算没有表情,也是很好看的。我有点理解黑巫女的心情了。”

“可是这不是我自己的面孔。”扑克脸说,“我想恢复我自己的模样。你能帮助我吗?”

“我的能力还做不到。”药棉想了想,慢慢摇了摇头,“除非是古代医学最发达的年代,有大型的透视魔法机器,还有微小到能够割裂细胞的光刀,才有可能。可是那样也很遗憾,因为破坏了这个世界上一件奇迹般完美的艺术品。你真的不能接受这张面孔吗?”

扑克脸向桌上的镜子望去,一个没有表情的人。他摇了摇头。

“世事没有绝对,如果你真的想变回原来的样子,可能还是有办法的。也许我的老师剪刀手知道方法。但是他去了很远的地方行医,有个国家发生了奇怪的瘟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你当然可以留在这里等他。我希望你留下来,这样我可以通过观察你,参悟巫女手术的技巧。”

药棉觉得自己有点脸红。但是扑克脸显然没有注意到她。扑克脸低头在想别的事。

“不,我还是不打扰了。过两天我就离开这里。”他走神了很久,“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会自己找到其他办法的。”

药棉轻轻叹息了一声,没有再提起这件事。

两天后,有商队路过医院所在的绿洲,扑克脸随同离开。药棉送了他很长一段路。

“我没有治好你,所以送给你这个吧。”

扑克脸接过来,是一副银色的面具。

“这是以前的病人留下来的,老师送给我了,我用不到。但对你来说正合适。戴上它,就不会有人认出你了。”

扑克脸戴上了银面具。没有人能透过面具看到后面的面孔,如同没有人能从一张扑克脸上看到他真正的心情。

“谢谢你,药棉姑娘。”扑克脸看着她,“我一直在想……你的那只眼睛是受伤了还是……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地方吗?”

“没什么,只是有点不舒服,上了眼药。”药棉用手遮住眼睛,微微一笑,“有需要帮忙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

“只要你告诉我,我一定做到。”扑克脸说,“如果还能再见面的话。”

7

他们告别。扑克脸和商队走远了,药棉站在沙丘的顶端,望着像蚂蚁一样移动的商队。她朝沙丘下望了望,朝下面招了招手。弯刀背着他的弯刀走了上来,像个黝黑的豹子一样站在她旁边。

“扑克脸走了,我没能帮他什么忙。”药棉说,“你和他打过交道,你觉得他是什么样的人?

“我觉得他是一个很危险的人。”弯刀说。

“你是沙漠里的强盗,你统领着一帮自由民里的亡命之徒。”药棉笑了起来,“你居然说他是一个危险的人。”

“我们抢劫商队只不过是为了钱财粮草,是为了在沙漠里活得像个自由的人。而他,你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他为了说不清楚的原因,一个人就刺杀了自己国家的皇帝。他为了说不清楚的目的,一个人来到了我们的沙漠,他为了说不清楚的原因,现在又要回去那个通缉他的国家。”

“你是因为从他脸上看不清他心里的想法吗?所以你才害怕他?”

“不,我不是因为他没有表情而害怕他。毒蛇没有表情,但我并不害怕毒蛇。”弯刀摇了摇头,“他击败过我一次,并且遵守诺言释放了我。他是真正的战士,英勇无比,但我从他的眼睛深处看到了死气,一层厚重的灰烬覆盖在那里,而灰烬的深处,是地狱的烈火。有一天烈火会焚毁一切,因为我不知道的原因。”

药棉没有再嘲笑弯刀的话。她沉默了一会儿,望着渐渐消失在沙漠尽头的身影。

“他让我想起一个人。我有同样的担心,沙漠里的风告诉了我类似的信息。沙尘暴的乌云就快来了。非常巨大的风暴,席卷一切,什么都不会剩下。”

“我们做不了什么。”弯刀说,“剪刀手老师在离开的时候,让我们保护你。他叮嘱我们,不要让你离开沙漠。”

“如果我要走,你会阻拦我?”药棉问。

“药棉,如果你一定要走,我无法阻拦你。”弯刀低下了高昂的头,“我宁愿用弯刀割下自己的手,也不愿让它对着你。”

“我知道你对我很好,小弯刀。可是我不属于这片沙漠,我的家乡不在这里。”药棉说,“以前你问过我,关于我的过去,我的右眼是怎么瞎掉的。我说我不记得了,那时我没有说真话。”

“你不想说,可以不说。没人可以逼你回忆过去的事。”

“没关系,我可以告诉你。”药棉说,“我出生在离这里很远的一个村庄,那个村庄以生产棉布而出名,棉布村。村庄里每家每户都种了很多棉花田,到收获棉花的季节,人走在田地里,就像走在洁白的云朵之间。我出生在棉花收获的时候,所以我的本名不叫药棉,棉花才是我真正的名字。”

“我从来没见过棉花,那一定是很美的花朵。”弯刀低声说。

“但是灾难来了,那个灾难不同于沙尘暴,不同于黑流感,不同于沙漠里见过的任何一种瘟疫。生病的人都失去了理智,失去了情感,失去了身为人的一切,只留下了一个发狂的躯壳。棉布村的村民要么变成了怪物,要么被怪物杀死了。我的父母都死了,其他村庄的人包围了棉布村,点燃了村庄和所有的棉花田,他们要把所有活着的人也一起烧死,这样才能防止灾难感染更多的地方。就在那时,有人救了我。”

“是剪刀手医生?”

“是一个陌生人。我从来没见过像他一样的人。他可能根本就不是人类。因为他的身体是钢铁的,他骑的马也是同样。他从火海里救我出来,一直送到了剪刀手医生这里。我身体里的病毒已经发作,这只眼睛就是发作后失去的。他又去了西面巨人的世界,从巨人手里拿到了病毒的解药。后来剪刀手医生带我来到了沙漠,我成了他的学生,当上了实习助理医师。我变成了药棉。”

弯刀垂着手,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

“药棉姑娘,你说的那个救了你的人……到底是谁?”

“我记得他叫铁王子,但是这么久以来,我再也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刚才我说扑克脸让我想起了一个人,扑克脸让我想起了曾经救我的铁王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药棉说,“沙漠以外的世界一定超出了我的想象,我不知道曾经降临到我身上的那种灾难,是否还在吞噬别的村庄?黑巫女高超的手术技巧是传承于谁?还有传说中的巨人,他们的世界是怎样的?小弯刀,我并不仅仅是因为扑克脸的关系才想离开沙漠,我还想知道曾经救过我的铁王子的去向。我曾经发誓要报答他。现在我学会了医术,我想试一试,能否去救更多的人。我的老师剪刀手医师说过,只是读病历笔记,是无法成为真正的医生的,必须真正动手,用手术刀把人身体里的痛苦拿出来,一千次一万次。你只有感受过所有的痛苦,才知道怎么治愈这些痛苦。我打算这样去做。今年沙漠里没有大病流行,这个时间正好。”

“我无法阻止你。我是沙漠的自由民,沙漠的自由民恪守古老的约定,宣誓守护沙漠里的东西,不能离开这里。”弯刀说,“你一个人去沙漠以外的地方,万一……”

“我不是单独去的。”药棉说,“我有个秘密。这个秘密只有我、我的老师剪刀手知道,现在我打算告诉你。这样你就不会担心了。”

她取下白色的眼罩。眼罩下的眼睛并没有瞎掉,它一下子睁了开来,就像刚睡醒一样,眼珠四处转动,它盯着弯刀看了看,满不在乎地眯了起来。它和药棉自己的左眼完全不同,要大一点,而且就像是活的一样,会自己说话。它甚至笑了一声。

弯刀仿佛看到了噩梦一样,往后退了一步。

“别害怕,小弯刀。”药棉说,“这就是我的秘密。这是铁王子找到的解药,我靠它才活到了现在。”

“它是什么?是一只眼睛吗?”

“它是生命玉。现在是我的眼睛了。它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会一起离开。”

“你还会回来吗?”

药棉点了点头。她望着比沙漠尽头更遥远的地方。风吹过她的长发,吹过她的耳边,沙漠里的风告诉了她很多事,但是有更多的事,是沙漠里的风无法告诉她的。明天、过去、遇到的人、痛苦、快乐、生老病死。但是不管怎样,她已经做了决定。

她戴上眼罩,对弯刀微笑了一下,然后他们走下了沙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