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塞壬之歌002

“怎么会?”忠哥快步走上去,接过林萌手里的玻璃,那是货真价实的玻璃,“玻璃在窗户上没有固定?很早之前就会摔碎的。”

“谁说没有固定?”林萌示意忠哥在玻璃边缘上抿了一下,“是不是觉得黏黏的?你放到嘴里,尝尝什么味道?”

忠哥将信将疑地吮了下手指,疑惑道:“甜的?”

“椴树蜜。”林萌向徐伯道,“凶手模仿《塞壬之歌》对厨房行窃,就是为了偷椴树蜜。椴树蜜在这种温度的室外,会结晶胶化。胶化后的椴树蜜很黏,而且是乳白色的,跟玻璃胶的颜色非常像。如果不是靠近了去看,根本分辨不出来。”

“天杀的!怎么能这么糟蹋那上好的蜂蜜!”徐伯道。

“秦大爷,你不是丢了把铲刀吗?那不是徐伯藏起来的。”林萌接着道。

“不是他还能是谁?谁会有闲心开老头子的玩笑?”

“凶手。上岛之后,他先偷了你的铲刀,用来撬开窗框的PVC封条。那些封条是用强力胶粘在玻璃上,凶手撬的时候,应该费了不小的功夫。你们看,窗框边细小的凹痕非常多,这就是凶手将铲刀插进封条跟窗框之间的罅隙,撬掉封条时留下的痕迹。在撬掉玻璃窗外面封条后,凶手又将玻璃跟里面的封条撬开,但里面的封条仍牢牢地粘在窗框上。这样的话,玻璃可以轻而易举从外面取出来。接着,凶手在封条上涂满了偷来的椴树蜜,并将玻璃放进窗框,重新贴上封条。由于椴树蜜在低温状态是胶状的,具有一定的黏性,所以只要不是用力拍打窗户,玻璃是不会掉下来的。”

“这几天虽然风大雨大,但是这栋别墅有个很独特的设计。或许是考虑到了海岛上天气比较恶劣的状况,几乎所有的外墙都有很宽的廊檐。也就是说,就算是有台风,雨水也淋不到窗户上。而且就算风再大,由于房间内侧的封条并没有被从窗框上撬开,强力胶仍牢牢地将封条固定在窗框上,玻璃即便受力也不会跌落到室内。于是,早上安璐身体不舒服在房间睡着了之后,凶手来到窗外,从外面用铲刀轻易地撬开了封条,将玻璃取下,翻窗进入室内,将安璐杀死。”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密室,你是怎么发现的?”忠哥问道。

“陈然说,他在跟你巡房的时候,看到地板上有条黑线。而我又在这扇窗户上发现了几只蚂蚁。当时想到,是不是在昏暗的光线下,陈然错把蚂蚁看成了黑线?那蚂蚁为什么会出现在玻璃上,为什么会到这个房间呢?发甜的食物。丢掉的椴树蜜、小铲刀,细节连起来,就是诡计的真相。”

“那凶手是谁……你查清楚了?”赵怡宁问道。

“孙汨偲,你因为什么加入剧团?”

“啊?自然是……自然是喜欢演戏……”

“说谎。”林萌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我托岸上的警方调阅了你的资料,在高中时你是个不良少年,打架斗殴、偷鸡摸狗是常事,怎么到了大学,突然变成了一个喜欢话剧的文艺青年?”

“这个……人总是会变的嘛。”

“你的家境并不好,可你到了大学后,仅仅一个学年,就阔绰起来。换手机,买电脑,你从哪里来的钱?”林萌盯着他,鄙夷地问道。

“我有个朋友,很有钱,不对,我买了点基金……”

“你们剧团在年初,发生了团员意外死亡事件。警方在收到匿名信之后,曾经开展了一段时间的调查,但由于没取得实质性进展,而自那以后也没再收到匿名信,于是就不了了之。我能问下,你当时勒索的是谁吗?”

“你在说什么?我不懂。”孙汨偲瞪着林萌道。

“符城?章晨?”林萌转向赵怡宁,“还是你?”

“笑话,为什么要勒索我?”赵怡宁脸色苍白。

“因为他知道了你们合谋杀死莫默的事情。将莫默推下地铁月台的人,是谁?是第一个死掉的符城?还是第二个被毒死的章晨?”

“随你怎么说!反正他们都已经死了!”赵怡宁强辩道。

“他们是死了,可孙汨偲还活着。明早警方上岛,你觉得他会愿意为了你们继续保守秘密吗?”林萌接着道,“匿名信是孙汨偲寄的,目的应该是让你们知道他手中握有相应的证据。我不知道你们到底达成了什么样的协议,但孙汨偲进了社团,手头开始阔绰起来。你们在负责他日常开销的前提下,把他留在身边是为了方便联系,还是想瞅准机会也把他杀了呢?”

赵怡宁把头扭向一边,不肯回答。

“那么……凶手就是孙汨偲?可是他为什么要杀人?还非要模仿《塞壬之歌》?”魏源小声问道。

“你开什么玩笑!凶手怎么可能是这个混蛋!”林萌突然提高了声音,把魏源吓了一跳。

他低声嘟囔了一句,继续问道:“那不是他的话,是赵怡宁吗?”

“赵怡宁?”林萌冷笑道,“凶手是谁,你不清楚吗?”

“我?清楚?”魏源迷茫地看了看林萌,又看了看赖泽锋,“赖公子,这是怎么回事……”

“你身上的那个大号保温杯怎么没带?第一次见你,我就觉得有一种不协调感。就算在三楼的剧场,也有自动饮水机,而且在大厅里还有柜子专门放饮料之类的。在一栋到处都可以喝水的别墅里,背个笨重的大号保温杯,不觉得太累赘了吗?”

“到底什么意思?你觉得我是凶手吗?”魏源张皇失措,“你是不是搞错了,我绝对没有杀人。”

“密室之谜解开后,我一直纠结凶手是如何淹死安璐的。人要是被淹死的,水面必须要同时浸过鼻子和嘴巴。也就是说,要开口面积比较大的容器。而窗台比较高,凶手就算卸掉了玻璃,不用两手撑住窗框的话,也很难翻进室内。这样的状况下,不管是从窗户外面端盆水进来,还是把安璐从房间里拖出去,都不太现实。那有没有更好的办法呢?我在下午的时候,把咖啡从罐里倒进水杯的时候,突然想到了一个看似很笨,但又很实用的办法。大号保温杯,容积三升。斜背在肩上,就可以轻轻松松地跳过窗台。”

“你因为这个怀疑我?可是你刚才也说了,淹死人的话,就要开口面积比较大的容器。我的保温杯开口大小你见过的,根本无法同时把人的鼻子和嘴巴一同浸过去的。”魏源双手颤抖着回答。

“你的演技真好。”林萌叹了口气,“我始终觉得你不过是个胆小自私趋炎附势的家伙,还是安璐说得对,有很多时候,人并不像他看起来的那个样子。”

她示意陈然打开衣柜,将其中一样东西拿了出来:“那天早上,你带着安璐一起去的厨房,牛奶是你亲手端给她的,在那杯牛奶里你放了安眠药。早饭之后,药效发作,安璐回到了房间昏睡。你在窗外确定了房间内的状况之后,撬开玻璃,进入房内,将保温杯里的水,倒进了这件东西里,淹死了安璐。”

“普通人大脑缺氧的极限是五分钟,在溺水的情况下,人会挣扎,精神高度紧张,耗氧量剧增,撑不到五分钟就会窒息死亡。而这件东西的材质,比起普通的布制品,漏水的速度要慢得多。把保温杯里的三升水倒在这里面,就算一直不断地往下渗水,能同时浸过鼻子和嘴巴的水面至少可以维持十六分钟。这点陈然和赖泽锋已经做过试验,就没有再次演示的必要了。”林萌将那件东西丢到了魏源面前。

是一顶宽沿皮质牛仔帽。

啪,啪,啪。

孤独的掌声响起。

魏源直起腰,抬起头,胆小懦弱的表情消失了:“果然是连破三起奇案的天才少女,传言并没有夸大。”

“你承认了?”林萌道,“我想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把安璐作为最后一个死者,对吗?”

“符城、章晨、赵怡宁跟莫默的死有关,孙汨偲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既然你是在为莫默复仇,为什么要杀了毫不相干的安璐?”

“还记得预告信吗?”

“对于所谓的话剧来讲,以悲剧结尾通常更震撼人心,如果加点血,就是再好不过的调味。就由我来给这场演出画下句点吧,权当做塞壬的复仇。”

“那么,悲剧是什么?悲剧就是将美好的东西打破给人看。完美晶莹剔透的水晶杯,刚刚还在阳光下闪着骄傲的亮光,让人陶醉在生活何其美好的感叹中,而瞬间就不知被哪里来的一股力量打碎,跌落在满地的尘埃中,再无重生的可能。以一个看似无辜的少女,配合绝好的诡计,不算是《塞壬之歌》的最后**吗?”

“神经病!”陈然骂道。

“低潜在抑制症。”林萌刻薄道,“魏源,警方的资料里提到你去看过精神科医生。他们没告诉你,你已经疯了吗?”

“对,我的确是个疯子。在小时候,当我看到一条道路的时候,就会迅速联想到该条路会通向什么方向,或者铺路时的情景。开始我并不在意,但这几年这样的情形出现得越来越频繁,以至于影响了我的日常生活。我去看了医生,原来我天生就对环境刺激特别敏感,并比普通人容易在更短的时间内接收并处理更多更综合的信息。你说得没错,是低潜在抑制症。如果智商低的人得这种病,结果通常是精神分裂。但如果患者有足够高的智商,结果通常是具有创造性的天才。但由于极度敏感,会对周围的苦难有强烈的共鸣,总觉得别人受到了不公平待遇,自己不能坐视不管。

“你们想象不到,因为这个听起来很酷的怪病,我经历了多少常人不能忍受的痛苦。和安璐的相识、相爱、分手,也是其中之一。我们从大学开始,相处了五年。她不止一次地看到,我所付出的和所得到的。她不明白我为什么这么做,就算是知道我患有低潜在抑制症,她仍旧不能理解我。像所有平庸的爱情故事一样,我们最终分手了。分手之后,我决定扮演一个猥琐自私的人渣。或许这样,就不会再有人靠近我,不会再有人爱上我,我也不会因为他们的痛苦而痛苦。

“后来,莫默到了剧团。我其实挺欣赏她,也挺关注她的。莫默是个天才,但同时她又是个弱者。剧本写得非常好,但却总是被人欺负。在岛上的时候,她是很努力地在写剧本,很努力地想得到符城他们的认同。可是人类这种生物,总是莫名其妙地想要伤害别人,排挤别人,来彰显自己的地位。我只是隐隐约约地知道莫默一直在被欺凌,我刻意不去接近这些事,想让自己远离那些纷扰。

“直到莫默死了。我已经懒得去追查他们为什么要杀了莫默,是赵怡宁觉得莫默太爱说教规劝,是符城想将她的剧本占为己有,还是章晨对于莫默的反抗恼羞成怒?原因已经不重要了,人已经死了。”魏源蹲在安璐的尸体旁,掀开了白布,“遮住眼睛、闭起嘴巴、捂住耳朵,装作没看到、不知道、没听到,这世界就会变得更好吗?作为话剧团的团长,我放任欺凌的存在,最终有人因为我的冷漠而死,我又跟凶手有什么区别?”

林萌道:“但是,你抱着赎罪的心态,按照《塞壬之歌》的剧本向欺凌过莫默的人复仇,就称得上高尚了吗?你觉得莫默会……”

“你觉得莫默会同意你这样做吗?你是要这样说吗?收起这些无聊的说教吧。我们从小受到的教育,都是要如何原谅别人。但是以德报怨,何以报德?”魏源冷笑道,“现实并不是童话故事,莫默一味软弱忍让,得到的结果是自己的死亡。宽恕不宽恕是上帝的事,我要做的,就是送他们去见她。”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依照《塞壬之歌》杀人,除了为莫默复仇外,你还有另外一个目的。”赖泽锋插话。

魏源没有回答,静静地看着他。

“去年在岛上的时候,莫默曾经说她终于写出了一部精彩的推理剧,并说自己的理想是成为一个伟大的剧作家。你这么做,是不是在帮助她实现遗愿?按照死者留下的剧本杀人,最后被杀死的还是凶手的无辜前女友,这件案子里充满了可以炒作的爆点。除了那些媒体会密集报道之外,大概还会有话剧团将《塞壬之歌》搬上舞台吧,说不定还会拍成电影。莫默的名字,到那个时候,应该会广为人知。”

“赖公子果然心思细腻,希望我先前的表演没有恶心到你。”

“好说。不过我对于你为什么要把安璐当成最后一个死者,却还有一个猜想。要我说出来吗?”

魏源在安璐的尸体旁坐下,摇了摇头:“不见得每个细节都要探求出真相。离天亮还有十一个小时,这段时间里,你们让我和她单独待一会儿,行吗?”

雨已经停了。

凛冽的海风吹散乌云,冰凉的月光洒满了整个海岛。

“我还是不明白。”林萌疑惑地望着漫天星空,“为了让案子更有新闻炒作的价值,就把自己的前女友杀了,这种做法明显过了吧。”

“或许正因为过了,媒体才会追踪报道。你对人性的了解,还只是开始而已。”赖泽锋道。

“这是你的真实想法吗?你不是说你还有一个猜想吗?”

“那只是个猜想而已,没有任何的证据。”赖泽锋顿了一下,“魏源既然患有低潜在抑制症,安璐若是无辜的话,他是下不了手的。就算是安璐的死能让《塞壬之歌》大红大紫,但在低潜在抑制症的影响下,那近似疯狂的罪恶感还是会阻止他下手的。”

“你是说……安璐也跟莫默的死有关?”

“你还记得魏源的原话吧。‘以一个看似无辜的少女,配合绝妙的诡计,不算是《塞壬之歌》的最后**吗?’看似无辜,潜台词不就是安璐并不是无辜的吗?”赖泽锋道,“孙汨偲为了所谓的自首表现,已经向忠哥坦白了。虽然他并不知道到底是谁将莫默推下了地铁月台,但杀死莫默,是符城、章晨、赵怡宁、安璐四个人的共同决定。第一个死掉的符城,把莫默的剧本占为己有。第二个死掉的章晨,经常欺负作弄莫默。而赵怡宁则是对莫默态度恶劣,孙汨偲则是对莫默的死知情不报。那安璐呢,安璐在莫默的死这件事上,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安璐……”林萌咬着嘴唇,看起来那样温和善良的人,也有不为人知的一面吗?

“魏源亲口说莫默是个天才,在莫默死后又不遗余力地想让《塞壬之歌》得到认可,从这些细节上看来,魏源对莫默有很深的好感,甚至可能产生了爱意。我觉得魏源说了谎,就算他装作对团员欺凌莫默不管不问,但他的内心一定有过非常痛苦的挣扎。而作为魏源的前女友安璐,如果看出来了魏源的精神状况,那一直这样下去,会发生什么,她应该很清楚。会不会存在一种可能,安璐为了防止魏源精神崩溃,跟符城他们共谋杀死了莫默。甚至说把莫默推下地铁月台的人,就是她呢?”

“这……可能吗?”

“一个为爱痴狂的女人,有什么事做不出来?安璐的逻辑是,既然莫默的事一直让魏源痛苦,那把莫默杀死,魏源就可以解脱了。但她没想到的是,魏源却知道了真相,化身为塞壬,为莫默复仇。就在刚才,魏源阻止我说出这个猜想,并整晚都想留在安璐的尸体旁,他大概早已知道了这件事。”

比起那些精细缜密的杀人诡计来,更匪夷所思的,是人心。林萌想起来剧本中的这句话,沉默下来。海风呜咽而过,侧耳倾听,似乎在极远处有悲伤而又孤独的歌声传来。

“塞壬之歌。”她喃喃道。

然后,是冗长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