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无寿岛主

此去经年,物是人非。

宁子鄢没有想到,自己在无寿岛一住就是半年。

这半年来,她仿佛丝毫没有变化。

无寿岛就是一个让时间停止的地方,没有物随事移这一说法,一切都在这里停驻,不再前行。换句话说,住在这里,人的容貌是永远不会发生变化的。

无寿岛主烛绽在岛上居住了两百余年,来的时候就是这般模样,两百余年过去,依旧如此。没有人知道烛绽原来的身份,也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在这个地方隐居。但瀛洲列岛上的所有人都知道,这个老者绝非常人。

宁子鄢借住在无寿岛上,与这位无寿岛主的交流却是很少的,多数时候,她都是一个人在岛上行走。

半年时间下来,岛上的每一个地方,她都去过了。

除了无寿岛,宁子鄢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斜阳岛,因为那里一天可以看三次日出日落。

宁子鄢第一次去那里的时候是午后,一轮红日从山的那一边缓缓升起,照亮了整个岛屿。那一刻,沉寂已久的心终于还是泛起了涟漪,不禁感叹,这世间如此美好,之前经历之种种,就当作是在修行好了。无论如何,那些已成为过去。

自此,她总是喜欢坐在海边,看阳光从海面升起又落下。

海边静悄悄的,每次都只是她一个人。但是今天,当宁子鄢从坐着的那块巨石上下来,拍拍衣角上的灰尘,准备离开的时候,却看到不远处有一个人。

那人并未注意到宁子鄢,他也是孤身一人,坐在海边,望着辽阔的天际,望着红日落下后渐渐布满夜空的星光,始终也没有转动过目光。

宁子鄢想着那应当是一个少年,少年心事浮沉,她从来没有经历过那样的岁月,终究还是有太多看不明白的地方。

就在此时,宁子鄢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向那海边的少年奔跑而去。

鹿蜀。

它比以前瘦了许多,也健壮了,奔跑起来不再是肉滚滚的可爱模样,而是散发着兽族傲气凛然的雄姿。

如果鹿蜀在这里,那这个少年是……

宁子鄢的心上似是猛然被击中了一块巨石,她正欲转身之际,看到鹿蜀朝自己的方向看了过来。

宁子鄢立即驾云,慌乱之中差点都没有踩中云朵,踉踉跄跄一阵后才站稳了。

少年听到鹿蜀的声音,转过头看着他,道:“你愣在那里做什么?”

正是方堑。

鹿蜀发出呜呜的声音。

方堑朝宁子鄢走的方向看去,只看到一个驾云离去的隐约身影,紫衣飘飘,好似梦中人。

方堑笑笑,对鹿蜀道:“你看错了,不会是她。”

鹿蜀有些固执,同样在海边坐下,但是把屁股对着方堑,表示自己的抗议。

“就算是那个人,眼下也已经走了,我们追不上。”方堑看了看宁子鄢消失的方向道,“应当只是一个寻常的修仙人,若是她驾云,倏忽之间便已经飞走了,哪还能让我们看到影子。”

方堑说完,抿了抿嘴,觉得自己说得不对。照宁子鄢以前的法力,自然是倏忽之间,但那一次用尽全力杀他之后,她受伤也很严重,法力消耗是必然的,就是不知道消耗了几成。

方堑叹了口气,喃喃道:“鹿蜀,你想她了,是不是?”

鹿蜀低低叫了两声。

“我又何尝不想……”

轻轻的声音在风中低徊缠绕。

大半年的时间过去,方堑依旧清晰地记得,当日宁子鄢决绝的面容、染血的衣裳。她将指天剑刺入他身体的那一刻,是真的已经决定,此生此世,再不相见了。

曾几何时,他也有那一剑通天的时候,但毕竟年少荒唐,到头来却连自己真正在意的人都保护不了。

他有他的问心无愧,可她也有她的人言可畏。

太阳落下了,几个时辰之后,它还是会升起来。

她走远了,可千千万万个时辰过去,她依旧不会回来。

在这里的这段时间,方堑时常会想,也许上苍给了每一个人平等的机会,去透悟天地。当一个人失去一切的时候,终究会有心如止水的那一天,届时便可摆脱所有的浮躁与**,与天地精神往来。

鹿蜀似乎看出了主人的心思,对此表示不屑一顾,具体表现在它的屁股依旧没有转过去。

晨光熹微,日色摇曳,惠风和畅。

颜玉笑言:“今日是个好天气。”

方堑几乎可以从颜玉的笑容中猜测到他要去六合山找宁微了。

果不其然,颜玉又打算离开了,走前装模作样地嘱咐方堑要好生看家。

方堑也装模作样地应了。

看家?你以前八百年也不回来一趟的时候,可没有什么人给你看家!再说了,这瀛洲列岛仙气缭绕,哪个小偷敢这么不开眼,到颜玉岛主的府中行窃?

颜玉出门没走几步,复又转了回来,道:“家中的粮食好像不太够了,我离开这几日,你记得去烛绽老头那里买些存货。”

方堑答应:“好。”

他心中有些疑惑:颜岛主师父平时要什么东西,不都是往乾坤袋里装了带回来的吗?难不成是怕我太闲了无聊,所以安排些事情做?

不过方堑也是真闲,所以这一日下午,他就前往无寿岛去找烛绽了。

其实方堑也不过是去碰运气,烛绽不管怎么说也分管着三个岛,没人知道他究竟在哪个岛,或许也会遇上他有事外出、闭关之类。

但这一次,方堑竟是来对了。

守门童子召唤茹述,给方堑指了个方向后,又自顾自打盹去了。

方堑顺着茹述所指的方向走去,发现这是一座精致的小别院,一进院里便是条小径,两旁碧树葱翠,疏影浮香。

烛绽爷爷什么时候搭建了这么个地方?真是好享受。

越是往里走,方堑心中越发惊诧,就连脚步也变得沉重起来。这院落中的布置,与六合山上的凝合殿太相似了!

他想起了那天海边,那个飘然远去的紫衣身影以及鹿蜀坚定不移的态度。

方堑停顿了片刻,调顺了呼吸后才继续往前走去。

园内一个大水缸,养着几条小鱼,就连这,也与宁子鄢的喜好相近。

方堑走至主屋之外,见门开着,里面传来一个熟悉的、让他心跳急剧加快的声音。

“叨扰多时,万分感激,日后如有机会,子鄢定当相报。”

方堑怔在原地,这声音虽然听上去苍老了许多,可语气语调不就是宁子鄢!可是她的声音怎么变成了这样!

烛绽笑道:“真是客气了,谈何叨扰,你在的这半年,可是把我这荒蛮之地打理得井井有条。这个小院,以后就给你留着吧,有时间常回来看看我这老头子。”

宁子鄢有些怅然,道:“前辈,时至今日,你还是不肯告知身份吗?”

烛绽道:“什么身份不身份,有任何区别吗?”

“也是,在我看来,您就是一位热情好客的老先生。”

烛绽哈哈大笑道:“这就够了。”

宁子鄢道:“就此别过。”

烛绽道:“走好。”

随着脚步声起,那人正在向门口走来,这一瞬间方堑甚至有躲起来的冲动。

他害怕,但又期待。

期待只有一个,便是见到她,但害怕的事情太多了:怕那人不是她,怕她已经忘记自己,怕她没有忘记自己但还是恨自己……

方堑的脚步沉得挪不动,眼睛盯着那扇门,转眼就看到了宁子鄢。

宁子鄢今日换了一件素净的白衣,头发还没有来得及全部束起来,拿在手中的纱笠在见到方堑的那一瞬掉在了地上。

二人面对着面,却都迟迟没有说话。

不想相信,亦不敢相认。

直到烛绽从房中走出来,才打破了这一僵局。

“怎么都不动了?难不成我不小心施了个定身法?”烛绽说着,走至方堑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方堑这才回过神,问好道:“烛绽爷爷。”

“你这小子,怎么见了人就傻了?颜玉真是该好好管教了啊……”烛绽嘴上虽然是这么说的,但脚步不停,径自往前走去,边走边说道,“子鄢啊子鄢,看来我这小地方与你还是很有缘分的啊。”

烛绽走后,园内只剩方堑和宁子鄢二人,两道目光在空气中碰撞。

方堑拾起掉落在地上的纱笠,递给宁子鄢。

宁子鄢看了纱笠半晌,终还是接过了,眼底透出难以言传的神情。

方堑张了张口,牙关紧咬,艰难地问道:“你的头发怎么都白了?”

宁子鄢怆然说道:“世人皆有老去的一天,我只是老得比较快罢了,别说头发白了,我脸上的皱纹,难道你看不见?”

她的声音很轻,仿佛风动琴弦。

方堑没了言语,一时间连气息也窒住似的。

看得见,当然看得见,只是方堑不忍心问罢了。

方堑脸上慢慢露出一丝愧疚,他沉默了片刻,再开口语声已哑,道:“是和上次召回指天剑有关吗?”

宁子鄢点了点头。

方堑又问:“你这半年都住在无寿岛?”

宁子鄢再次点了点头。

方堑心中忽然大恸。原来这么长时间,她都离自己这么近、这么近,但他一直不知道。是不是他们之前也曾擦肩而过,只是他没有看见?就连鹿蜀都先一步认出了她。

此时此地,此情此景,方堑的心中只剩下一个声音:西风乱,吹白故人头。

世事辗转递变,造化悠悠,人生恍然如梦。

颜玉上了六合山,却被安之城告知宁微去了邺城。

颜玉稍一思忖便知,宁微应该是去找姜怀音了。

“他是一个人去的?”

“没错。”

颜玉觉得此行或许不妙,当即匆匆赶去。

到了邺城姜家,就见门口守卫重重把守,颜玉怕宁微在里面会遇到麻烦,来不及打听什么,便使了个隐身诀,翻墙而入。

他所料不差,颜靳和绰衣果然也在这里。

自姜怀音帮助绰衣救下颜靳后,凤凰琴终于物归原主,由姜怀音拿回了邺城。但颜玉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颜靳和绰衣也跟来了。

他进了姜家才知,事情比他想象的要复杂。

绰衣借找地方给颜靳修养为名,在姜家借住,不料请神容易送神难,颜靳身体恢复后竟也不打算离开了。

姜怀音也不好意思把人往外赶,只好另辟了个小院,做好了供养他们的准备。

不曾想,颜靳所要的远不止于此。

此刻,姜怀音坐在正堂主位,愤怒地看着颜靳,道:“要我姜家全部听你号令,帮助魔军重返?真是天方夜谭!”

颜靳坐在一旁,一副泰然处之的模样,道:“我不是在同你商量,而是在通知你。”

姜怀音怒极反笑,道:“那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颜靳自恢复身体之后,与之前那个形容枯槁的模样已经完全不一样了。此刻,他又变成了那个风度翩翩的公子,言行举止都透着高人一等的傲气。

姜怀音一拍桌子,早已在外等候的家丁们尽数冲了进来,数十把刀剑对准了颜靳。

颜靳轻蔑地笑了笑,抬手之间,掌中已然出现一团燃烧的火焰。他轻轻一指,火焰便向着家丁们燃烧过去,所过之处,所有人的身上都着了火。

一时间,整个姜家充斥着痛苦的哀嚎声。

姜怀音冷哼一声,凤凰琴在他的手中幻化而出,他一手拨弦,琴音如有实质,像瓢泼大雨一般,将家丁们身上的火焰尽数熄灭。

姜怀音怒视着颜靳,道:“你竟以法术伤及凡人,当真卑劣!”

“世人都说我是魔,那我自然要做些卑劣的事情了。”颜靳理所应当地看向姜怀音,“倒是你们邺城姜家,空有猎妖人之首的名号,却养了这么一帮子无用之人。”

他的话语越发激怒了姜怀音。的确,自凤凰琴遗失以来,姜家都致力于寻找这件传家之宝,对于手下人的培养自然就忽视了。

姜怀音看着地上乱作一团的家丁,心中也掠过阵阵寒意:当真与颜靳对峙起来,孰强孰弱,真是个未知之数。

他并非姜家最出色的家主,与历代先祖完全不能比,而颜靳,曾经的魔军军师,实力固然不弱,且隐匿多年,没有人知道他的真正实力。

姜怀音的琴音暂歇,随即向颜靳发起了攻势。

颜靳霍然起身,手掌中再次幻化出火焰。

凤凰琴的周围很快被火焰围绕起来,姜怀音用力拨弦,将所有的法力注入其中,以使其发挥出最大的威力。

终究是远古神器,即便姜怀音自身实力并不强,但凤凰琴为了护主,散发出的琴音还是驱散了所有火焰。

颜靳微一皱眉,随即换了攻势,不再攻击凤凰琴,而是将所有力量都对准了姜怀音自身。

绰衣也在此时动手,她的身体轻轻化作一团白色雾气,进入了凤凰琴的龙池小口。

姜怀音顿时觉得凤凰琴有些不听使唤了。对于琴虫的存在,他只在古书记载和前辈们的传说中听到过,至于它们究竟有没有能力驾驭琴体,他根本一无所知。

眼看着凤凰琴在手中一点点失控,姜怀音慌张了。

颜靳将一团火焰送至他的面前,笑道:“怎么样,姜家家主,要不要接受我的提议?”

姜怀音愤愤地看着他,眼底生出绝望,但还是坚持地说道:“你休想!”

轰然一声响,那团火焰在姜怀音的面前炸开。正当他觉得自己必死之际,上方突然出现一个巨大的布袋子,这袋子有着诡异的吸力,竟然将姜怀音眼前的火焰尽数收了进去。

颜靳一见到那袋子,面色骤然沉了下去,道:“颜玉,你来凑什么热闹?”

姜怀音虽然头发全乱了,好在性命无事,他松了口气,一听到颜玉的名字,心中也十分震撼。乾坤袋的持有者在人间成名已久,但相传他隐居于瀛洲列岛,从来没有人见过。

姜怀音朝那救命的袋子看过去,见它已经变成小小一只,被颜玉收入了怀中。

他拱手道:“多谢颜岛主救命之恩。”

颜玉道:“举手之劳。”

颜靳的面部表情抽了抽。举手之劳?不就是在说他法力太低!

颜玉和颜靳对视了片刻,就连姜怀音这种原本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的人,在这番对视下也看出了些苗头。

他们都姓颜,难不成是兄弟?可这兄弟二人,看上去着实不亲热……

颜玉还是先开口了,道:“多年不见,大哥还是这么易怒嗜杀。”

颜靳毫不客气地回道:“多年不见,你也还是这么多管闲事。”

绰衣察觉到外面的变化,再度化成人形,站在了颜靳身后。看到颜玉,她有些惧怕地往后躲了躲。

颜玉很无所谓地看了一眼,道:“不用怕,我若要杀你,你已经死很多次了。”

颜靳怒道:“你不要太狂妄。”

“我自小便狂妄,大哥是知道的。”颜玉丝毫不避讳二人是兄弟,对于这个众人唯恐避之不及的魔军军师,他倒是毫不忌讳。

姜怀音站在一边,虽说这里是他家,但此刻,他竟然一句话都插不上嘴,他心道:你们兄弟二人的家事为何要在我家中解决呢?

颜靳看着颜玉那副你奈我何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便要与他比划。他突然亮出了法器,那是一柄细长的玄铁剑,从袖口中倏忽而出,握在颜靳手中。

颜玉道:“我们公平些,我就不用乾坤袋对付你了。”

颜靳一听,顿时气得眉毛都竖了起来,他觉得自己又被小瞧了。

手中玄铁剑出剑如风,剑光飞泻,耀眼生华,朝着颜玉一击而去。

颜玉快速闪躲,身形似蛇一般,每次总能贴着玄铁剑擦身而过。

青锋闪动,剑影横空,片刻之间,二人已经打了好几个来回。

颜玉身体起落间还不忘记揶揄几句:“大哥,多年不见,你的剑法并不见得有多少长进啊!”

颜靳冷哼一声,道:“你逃跑起来的速度也不见得加快了。”

如水的长剑光芒中,颜玉恍惚回忆起少年时光,他们兄弟二人也会在庭院中追逐打闹。彼时,颜玉只到颜靳的肩膀。

“大哥,你这般穷追不舍,兄弟之情呢!”

“臭小子,被我抓到就罚你抄一百遍《洛城赋》。”

“那都是你用来骗姑娘的,我抄来做什么?”

“嘴硬就抄两百遍!”

那时的午后,天空是一望无际的蔚蓝,暖阳洒在身上,仿佛浸透了整个庭院。

颜靳忽然反手一剑撩出,青锋疾动,刀光如水银泼地,颜玉的身子已然擎空飞起,袖口中闪出一道血色。

他自己也没想到,颜玉竟然会被伤到。

颜靳立即收起剑,道:“不自量力!”

颜玉看了看伤口,虽说血流如注,但好在没有伤到骨头。

他忍着痛,嘴硬说道:“你的玄铁剑削铁如泥,竟然没有把我的手臂给切了去,分明是你学艺不精。”

颜靳不再与他争辩,道:“既然输了,还不快走。”

颜玉正想着这般离去似乎有些难看,要不要再做点什么的时候,眼前忽然白影一闪。

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被人带着飞出了姜家的墙院。

颜玉一见面前的人,立刻板起了脸,道:“宁微,枉我担心你的安危,前来找你,你竟然躲在一边,眼睁睁看我受伤!”

“我的安危不用你担心,你照顾好自己就行了。”宁微看了看他的伤势道,“好在伤得不严重。”

“怎么不严重?”颜玉摆出一副痛苦万分的神情,“我的手要断了!”

宁微道:“断了我也有办法给你治好。”

“可是我疼啊!”

“疼就忍着。”宁微飞快地给他止血,下手干脆利落,疼得颜玉嗷嗷大叫。

事毕,颜玉做可怜状,道:“你怎么一点都不怜香惜玉……”

宁微依旧冷着一张脸,道:“让你长点记性。”

颜玉撇撇嘴,仿佛受到了极大的委屈,想到刚才这人突然就把他带离了姜家,问道:“你为什么不阻止颜靳?”

宁微反问道:“为什么要阻止?”

颜玉道:“他们要对付的是六合山。”

宁微道:“他们没有这个本事。”

颜玉还想问宁微哪来的自信,但看了看自己还在微微渗血的手臂,觉得自己好不容易受一次伤,其他的事情还是以后再说吧。

“宁微,我有点晕血。”他说完就晕倒在宁微怀中。

夜色笼罩,雾气茫茫。

方堑和宁子鄢已经在海边站了很久。

今夜有风,海风呼啸而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咸涩的味道。

宁子鄢率先打破了沉默,道:“你在瀛洲也住了半年多?”

“是的。”方堑尴尬地笑了笑,“就是没怎么去过无寿岛,不知道你也会在这里,若不然……”

若不然如何?他自己也不知道,宁子鄢的出现太突然,他什么也没有准备好,话语有些慌乱。

宁子鄢已经盖上了纱笠,海风吹拂,白纱晃动。

方堑看不清楚她的脸,但之前那个面色苍老的她却始终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知道宁子鄢一定受伤了,但没有想到她会伤至如此。

方堑深吸口气,终于鼓足勇气问道:“你的伤……可有医治的法子?”

宁子鄢轻轻地摇了摇头,道:“皮囊而已,无所谓的。”

她这么说来,方堑还是觉得心痛,他真想再见到那个最初的宁子鄢,紫衣飘飘,宛若谪仙。

“我会想办法的。”方堑看着地面上宁子鄢的影子,郑重地说了一句。

二人在海边坐下,隔着不长不短的距离。

宁子鄢道:“不用想什么办法了,我明天一早就走。”她原本是今天就要离开无寿岛的,因为方堑的到来,耽搁了一天。

他们上一次分别的时候那么惨烈决绝,但这一次相见仿佛已经忘了之前的恩恩怨怨,什么六合山,什么魔军结界,那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而今,宁子鄢不是六合山的掌门人,方堑也不执着于魔君之子的身份,他们都只是在瀛洲列岛游历的修行之人。

方堑道:“子鄢,你不会还想杀我吧?”

宁子鄢道:“你不要这么叫我。”

方堑笑道:“我已经不是你的徒弟。”

“我叫宁子鄢。”舍去了姓氏叫她,显得太过亲昵。

但是方堑却耍无赖了,道:“我偏就要这么叫,子鄢,子鄢,你那次杀我的时候为什么要哭?”

宁子鄢不答。

方堑继续道:“你怕是连自己也没有察觉到吧?子鄢,你不知道你为何流泪……”

宁子鄢依旧沉默。

方堑喟叹道:“你心里有我,你舍不得我死。”

细沙滑过宁子鄢的指尖,就好似滑过了她的心尖。

“方堑,你不要胡说。”

方堑看着前方,漆黑的夜空下,海面泛起了第一缕霞光。

“太阳又要升起来了啊。”方堑仰起头道,“子鄢,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就在想,你若是知道岛上一日有三次日出日落,也会喜欢的。”

少年的心事埋得那么深,又那么远。

方堑从来没有和宁子鄢说过他小时候的事情,这一刻却忽然来了兴致,问宁子鄢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叫方堑吗?”

宁子鄢道:“为什么?”

“因为我是被人在一个壕沟里捡到的。”

方堑自有记忆开始,就生活在北方的一个小村庄里,养父母是一对普通的农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养父偶尔会进山打猎,只有打到猎物的时候,家中才有肉吃,在小小的方堑看来,那真是人间最好的美味。

八岁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是被他们从山里捡的。

这件事情还是同村的小玩伴告诉他的,小孩子口无遮拦,与他闹脾气的时候就大叫:“方堑,你可别得意,你连自己的父母是谁都不知道,他们不要你了,你是被捡来的!”

方堑和他打了一架,使了蛮劲,打得对方鼻青脸肿,自己也十分伤心难过,一路哭着跑回了家。

养父母年纪都大了,面对方堑的质疑,也没有隐瞒。他们告诉他,是在山里的一个壕沟中发现他的,当时,襁褓中的孩子几乎瘦得皮包骨头,但双眼却炯炯有神,看到他们就开始大哭,求生意志极为强烈。

二人已年近四十,膝下没有儿女,觉得这或许是上天的恩赐,便将孩子带回了家中,取名方堑。

堑者,壕沟也。

养父母都是老实人,虽说不是亲生的,但一直对方堑视如己出,家中粮食不多的时候也宁愿留给方堑。

得知了鸿蒙之种的力量后,方堑才明白,这颗种子可以保自己不死,所以他才能等到他的养父母。

方堑也知道,他脚底下的第二片红莲花瓣就是在那个时候长出来的。

玉笙为他种下这颗种子的时候,抱着绝望的心情,以为它会长成一颗恶果,不料前有宁子鄢一念仁慈,后有养父母多年恩义,方堑心底生出的终究还是善念。

十岁那年,养父母双双病死,方堑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便背上他的小褡裢,一个人上路了。

这一路并不顺利。方堑先是遇上了一个人贩子,见方堑小小年纪长得又可爱,便将他带在自己身边,却一直没舍得把他卖掉。

方堑跟着此人混吃混喝,溜须拍马,日子倒也过得下去。直到那人贩子偷来一个小女孩,打算将她的双腿打断去要饭,方堑才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那小女孩比方堑小一些,一双大眼睛看着方堑,瑟缩着问他:“哥哥,那个人说要打断我的腿,会不会很疼啊?”

方堑心中一软,当即便承诺道:“放心吧,没有人会欺负你的,我今晚就把你送回家。”

说出这话之后,方堑就知道他混吃混喝的日子结束了,但看着小女孩崇拜的目光,方堑觉得这是有生以来做得最帅的一件事情。

当晚,他在人贩子的茶水里下了点蒙汗药,趁着他呼呼大睡的时候,将小女孩带了出去,一直送到她家门口。

小女孩拉着他的手让他留下,但方堑看着这户人家的境况,明白自己留下来也是在给他们加重负担,便执意离去。

他当晚就出了城,再也没有见过那个人贩子。

方堑漫无目的地在外漂泊了半年,成了一个小乞丐。

他有时候也会想,如果还跟着那个人贩子,自己好歹还能吃到口饭——但只是想想而已,养父母不识字,对他唯一的教育就是不要作恶。

方堑小小年纪,也没有什么人生目标,硬要说有的话,也就只有这一点:不要作恶。

小乞丐方堑逐渐掌握了乞讨的技巧,活得依旧不容易,但起码不会挨饿受冻了。

十一岁的时候,方堑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修仙二字。

那是在一家客栈,方堑偷偷进去要饭,听到几个年轻人在高谈阔论,他们谈到六合仙山,也谈到瀛洲列岛,说起几年前的那场大战,所有人都对修仙者们赞不绝口。

修仙需要的唯一成本就是时间。找个门派,拜师学艺,几年之后就可以腾云驾雾、惩奸除恶。

方堑也心动了,他别的没有,却有得是时间。

于是乎,之后的一年,他就开始寻找瀛洲列岛。之所以不选择六合仙山,是觉得自己小时候就是被丢在山里的,大海对他而言更具神秘感。

他依旧过着乞丐的生活,但作为一个要去修仙的乞丐,方堑再也不觉得生活无趣了。

跌跌撞撞走了一年后,他便遇到了颜玉。

方堑说完这些的时候,那一轮红日已经升至空中,天亮了。

宁子鄢听得有些晃神了,道:“这些事情,我从未听你说起过。”

方堑讪讪而笑,道:“我不好意思告诉别人,我曾经是个乞丐。”

宁子鄢问道:“那现在又为何告诉我?”

“就是想让你知道。”方堑得寸进尺地问道,“能不能也说说你小时候的事情?”

宁子鄢道:“我生于六合山,长于六合山,没有什么值得记挂的往事。”

方堑想了想,还是脱口而出道:“我一直就觉得你活得挺无趣的。”

宁子鄢道:“世间本就没什么有趣的事情。”

“怎么会没有呢?”方堑道,“你看这斜阳岛的日出日落,不就很有意思吗?以后我带你去看别的……”

“方堑。”宁子鄢轻轻地制止他,“你我之间已经没有以后了。”

方堑紧紧握了握手中的沙子,道:“有没有,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的。”

宁子鄢无奈地笑了,伸出了她的左手。

方堑看到,她的左手掌心有一团黑气正在扩散,惊道:“这是怎么回事?”

宁子鄢道:“指天剑的反噬之力并不如我想象得那么简单。我近日精神越来越不好了,只想快些离开无寿岛,不要给烛绽前辈添麻烦。”

方堑觉得遍体生寒,指天剑的反噬之力还没有过去?宁子鄢会这样慢慢地死去?不,他无法接受。

方堑一把抓住宁子鄢的手腕,道:“你告诉我,怎么样才能救你?我求你告诉我,子鄢,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我们也要尝试。”

宁子鄢还是摇头,道:“真的没有办法。方堑,你是个善良的人,后面的路,自己好好走吧。”

“我不会离开你的,就算你只剩下一年、一个月,哪怕只有一天的时间,我也寸步不离!”方堑说着,快速在宁子鄢的手掌中印了一个结。

这还是宁子鄢交给他的小法术,名叫“生生不离”,受印者只要活着,施印者便能知道他在哪里。

宁子鄢眸子中波光微动,仿佛一潭清澈的水,低声道:“你这又是何苦……”

方堑目光坚定,道:“我不想再和你分开了。”

宁子鄢终究还是没有走成。

反噬之力一日强过一日,她已经连驾云的法力都没有了。

方堑一直在烛绽的小院中陪着她,如他所言,寸步不离。

宁子鄢睡觉的时间越来越长,方堑估算着她醒过来的时间,总会提前去厨房准备好饭菜。

有那么一瞬间,宁子鄢觉得他们仿佛回到了还在六合山的时候,他每天都变着花样给她做饭,只为哄她开心。

而她对他的不舍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宁子鄢细细回想过去的时光,觉得自己对方堑的好委实不多。她不明白,明明她是这么苛刻又自私的一个人,连笑容都吝啬,为什么方堑还是会这么固执地想要和她在一起。

逃避过,否认过,可眼看着自己时日不多了,也就坦然接受了。

她不想让方堑的心中留有遗憾,只希望自己死后,方堑可以回到原有的生活中去。

这一日宁子鄢醒来已经是下午了,与往常一样,一睁眼就看到了方堑。

方堑坐在床边,笑呵呵看着她道:“今日气色不错,我做了鸡蛋羹和白萝卜汤,要不要尝尝?”

宁子鄢说好,洗漱完毕后,坐在了桌边。

方堑给她盛了一碗汤。

宁子鄢喝了一口,神色如常。

方堑问她:“味道如何?”

他每天都是如此,看着她吃饭,眼中饱含着期待,仿佛她的一句赞赏能让他高兴一整天。

宁子鄢微微一笑,道:“你这个六合小馆的大厨,手艺怎么会差呢?”

她不敢告诉他,其实自己两天前就已经失去味觉了。

今日不知为何,即便没有了味觉,胃口也非常好,不像平日,经常吃几口就觉得累,再美味的食物也难以下咽。

方堑也看出来了,心情大好,问道:“还想吃别的吗?我立刻去厨房做。”

“不用了。”宁子鄢拉着方堑的手,“今日天气真好,我想出去走走。”

“好,我陪你去。”

方堑扶着宁子鄢,走至门外,就感觉到阳光晒在身上十分暖和。

宁子鄢道:“不用扶着我,又不是老太太。”

方堑便松了手,站在她身边。

宁子鄢道:“虽说不是老太太,也已经长成了老太太的样子。好在这里没有人,不然你要被人笑话了。”

方堑道:“我才不在乎谁来笑话呢。子鄢,你在我眼里。永远是最好看的。”

“越来越会说话了。”宁子鄢往前走去,脸上带着安宁温和的笑容,“不过,我喜欢听。”

方堑也不禁笑了,但很快,他的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宁子鄢仿佛一棵没有了根的树木,忽然就在他面前倒了下去。

“子鄢!”方堑大叫一声,忙去扶她。宁子鄢脸上带着笑,但已经没有了知觉。

方堑下意识地去摸她的手腕,但手刚放上去,又缩了回来。

他害怕,前所未有的害怕。

方堑将宁子鄢抱回**,给她盖好被子。

他眼眶酸涩,六神无主,忽然疯了一样地往外跑去。

他跑去烛绽的住所,大叫道:“烛绽前辈!烛绽前辈!”

无寿岛上,他再无其他可以求助的人。

烛绽推开门,见方堑这副三魂丢了七魄的模样,便已经心知肚明,道:“子鄢丫头不行了?”

方堑眼眶通红,点了点头,道:“是指天剑的反噬之力,没想到能持续这么长时间,前辈,你想办法救救她好不好?”

烛绽看了他一会儿,才缓缓问道:“你怎知我就有办法呢?”

方堑道:“我虽然不知道你的本事,但整个瀛洲列岛的人都说你是世外高人。我刚才问你的时候,你停顿了一会儿才回答我,你一定有办法的,是不是?”

烛绽沉默了半晌,道:“办法不在我身上,而在你。”

方堑一喜,道:“求前辈告知!”

烛绽面色有些暗淡,他本不想说,但看着方堑炙热的目光,还是叹了口气道:“这风险,实在太大了……”

方堑道:“我甘愿承受!”

“你以为你一个人就能承受吗?”烛绽的目光落在方堑身上,“魔君再生,生灵涂炭,你以为你一人之力可以阻挡?”

方堑震惊地看着烛绽,道:“你说什么……魔君再生?”

“我所知道的也就只有这一个办法了。”烛绽抬头看着天际,这天与二十年前的毫无二致,他看着看着,就想到了当初。

烛绽道:“六合历一千三百七十二年,我和万域,前往白头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