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生生不离

万域在认识玉笙之前一直是独来独往的,人间孤寂,难得算得上朋友的也就只有烛绽和颜靳了。

万域和玉笙的婚礼定在白头山,邀请的也只有这二人。

在此之前,白头山已经出现过十大神器。世人传说,是万域率领魔族从地底下出来的,而实际上,是魔族见到万域之后才将他认作魔君的。

魔族之主历代传承,到万域,已经经历了上万年,而他在人间也是等待了一百多年才等到了他的亲族们。

这是第二次神魔之战爆发的前夜,万域、玉笙、颜靳和烛绽坐在白头山顶的小亭子里,说好了一醉方休。

当晚,月华如练,新娘子给他们三人倒酒。颜靳一沾酒就满脸通红,万域面色不变,双眼却渐渐朦胧,烛绽倒是三人中酒量最好的。

他趁着酒意问万域:“魔族一定要发动战争吗?”

万域醉眼惺忪地看着他,道:“烛绽,我也想过安宁的日子,但三界之中的你争我夺,恩怨已久,又岂是我一句话可以平息的?魔族被镇压了那么些年,好不容易见到了阳光,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

烛绽早知道是这样的回答,却还是忍不住问了,好像要亲耳听到万域说出口,他才能踏实。

颜靳碰了碰烛绽的杯子,道:“怎么,你也要和我们一起,与凡人为敌?”

万域纠正道:“我们的对手不是凡人,而是仙人。”

“我不会加入战争的。”烛绽一口饮尽杯中酒,“到时候,我就找个人烟稀少之地躲起来,你们去打吧,我不掺和,等打完了我再来找你们。”

万域放声大笑,道:“若是我们赢了,就继续把酒言欢,若是我们输了,就回来给我们收尸。”

玉笙听他这般说,蹙眉道:“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好好好,为夫改正,自罚一杯。”万域说着,又一杯下肚。

烛绽知道万域素来是这么狂放不羁的个性,而他看着玉笙的眼神也实在是温柔,千般疼惜、万般不舍。他事后想想,方才明白过来,其实早在那个时候,万域就已经料定了魔族此战必败。与其将这个生灵涂炭的权利交到别人手里,倒不如自己来把控。

万域也就是在这个晚上拿出了鸿蒙之种,交予玉笙。

这一夜,果然一醉方休。

烛绽醒来之后,三人已经离开了。

很快,三界大乱。

持续了二十四年的战争,烛绽如今回忆起来,却像是一夕之间的事情。

等到战争结束,烛绽从瀛洲列岛赶回中原大地的时候,眼之所见尽是颓败荒芜。

他听闻,万域和颜靳一同被镇压在了六合山下,不知是死是活,玉笙自杀,而她和万域的孩子也在六合山掌门人朔方临死前被诛。

烛绽万分后悔,他来迟了,终究还是连收尸都没有赶上。他相信万域不会活在世上了,如若不然,他绝不会丢下玉笙和孩子。

他打了一壶酒,前往六合山祭拜老友。

在六合山上,烛绽还是搜寻到了万域的一丝亡魂,但是这亡魂已经没有生机,烛绽本事再大,也无法借此复原出一个万域来,只好带在身边,留个念想。

下山之前,烛绽多了个心眼,去内部打探了一番,不料却得到了另一个消息,原来万域和玉笙的孩子并没有被他们找到,放出那个消息只为安抚百姓。

烛绽万分感激上苍留给了他这么一个机会,于是便开始寻找这个孩子。

可是茫茫人海,无迹可寻,十多年来,始终没有音讯。

他只好再次隐居,同时经常去往大海的另一头,以防错过任何关于那孩子的消息。

皇天不负有心人,他终于还是等到了方堑。

方堑听完烛绽的叙述,眼睛雪亮,当即跪下长拜,道:“多谢前辈对我父亲的恩义,我将来定为他报答。”

烛绽道:“真是傻孩子,我能见到你就已经了了一桩心愿,还谈什么报答。”

方堑依旧神情担忧,他离开的时间也不短了,不知道宁子鄢现在如何。

刚想再问烛绽,对方就已然看出了他的心思,道:“我刚才也说了,你父亲的一缕亡魂在我这儿,你不出现,这就永远只是一缕亡魂,但有你在就不一样了,我可以用它再还原出一个魔君来。我所料不差的话,鸿蒙之种和魔君亡魂相结合的刹那,会产生强大的力量,足以与指天剑的反噬之力相抗衡。”

方堑听罢大喜,只要有办法救宁子鄢,他什么都愿意尝试,当即说道:“请前辈动手吧。”

烛绽道:“说动手就动手,你以为这么简单吗?万域魔功深厚,你这小子就是再修炼上一百年也抵不上,到时候,他的魂魄虽然只占一缕,却也可以将你的意识完全吞并。”

“啊!”方堑愣了愣,问道,“就是说,你无法保证重生之后的人是我还是我父亲?”

“没错。”烛绽凝神思索着,“这么做,能不能救回子鄢尚且不是定数,而且这之后你还是不是你也不得而知。所以说,你还是再考虑一下吧。”

“不用考虑了,前辈。”在烛绽说的时候,方堑就一直在飞快地思考,他话没说完,方堑就已经思考出了结果,“我愿意尝试。”

“这可不是尝试,稍有不慎……”

“晚辈知道。”方堑给烛绽磕了个头,一双眸子澄澈如水,“如果我回不来了,烦请前辈给她捎句话,十方世界,仙魔地狱,我会一直等她。”

烛绽叹了口气,看着他一心赴死的模样,知道再怎么劝都已经没有用了。

他拿出一颗药丸,道:“先拿去给子鄢服下,可保她一日无事,今晚子时,你带着她来找我。”

方堑接过药丸,感激地点了点头。

方堑回到小院的时候,宁子鄢微微醒转了。

“我什么时候睡过去的?自己竟然想不起来了。”

她的面色比往常更为苍白,说话也要花费更大的力气,双眼中透着难以言表的忧伤,像是在看着远方,又似空无一物。

方堑道:“累了可不就睡着了。”

他倒了杯水,拿着那颗烛绽给的药丸坐到床边,道:“来,把这个服下。”

宁子鄢被他扶着,慢慢坐了起来,靠在床头。

这段时间以来,她已经吃了很多药丸药汤,对于方堑拿过来的任何东西,她都是问也不问就吃下了。

这次也是如此。但是宁子鄢吃下去没多久,就觉得有些奇怪,问道:“这是什么药?为何我突然觉得力气恢复了许多?”

方堑笑道:“烛绽前辈给的,他说你有救了。”

“他想到办法了?”

“是啊,这不制出了这个药丸。”方堑努力使自己看起来镇定平常,“今晚我们去一趟他那里。”

宁子鄢有些奇怪,她在无寿岛住了这么久了,烛绽也看得出她的症状,但从未说过有法子医治。不过,这话既然是从方堑口中说出的,她也就信了。

方堑道:“饿不饿?想不想吃些什么?”

“不用。”宁子鄢看着方堑,“你坐得近些,我就想看看你。”

方堑握着她的手,靠得更近。

宁子鄢道:“我做了个梦,梦到自己再也不会醒来,再也看不见你了,因为太害怕,就给吓醒了。”

方堑安慰道:“我不会离开的,别忘了,我们之间有‘生生不离’。”

他的手扣着她的手,两个人的掌心中都有一道淡淡的印记。

这印记,说不清,道不明,宛若世上所有的依恋和牵绊。

因为那颗药丸的作用,宁子鄢今夜睡得很沉,方堑一直陪在她身边,看她睡着,眼角眉梢有着柔柔的笑意。

桌上的蜡烛渐渐烧至底部。

方堑看着烛火,对于最近所发生的一切都怀着难言的欢喜。他甚至在想,宁子鄢之所以成全了自己,也只是因为她觉得自己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方堑很想问宁子鄢,若你性命无碍,是否还愿意让我陪在身边呢?但他不敢问,生怕一点点的波澜,都会打破现在来之不易的平静。

子时不到,烛绽就带着一个小瓷瓶过来了。

方堑知道,那瓷瓶里装着的就是万域的一缕亡魂。

“准备好了吗?”烛绽看一眼方堑,将手放在了瓶盖上。

方堑点点头,目光始终柔和地注视着宁子鄢,怎么看也看不够,他唯一担忧的就是,如果意外发生,这就是最后一次看她了。

烛绽知他心意已决,也不再多说,放在瓷瓶之上的掌心中出现了一只小玉葫芦。方堑看出来,这玉葫芦是用来引渡亡魂的。

瓷瓶的盖子被顶开了,虽然肉眼看不见,但方堑能感觉到那一抹极淡极淡的来自于父亲的气息。

烛绽屏息凝神。当玉葫芦被放到方堑天灵盖的那一刻,方堑感觉一道冰冷的寒气自头顶灌入,阴柔,但也强悍,他禁不住浑身一颤。

当寒气慢慢往身体里流淌的时候,方堑的脚底忽然生起一团火热,这种感觉太熟悉了,当初脚底的红莲被业火烧尽的时候也是这样。不同的是,那时候身体里并无这股阴冷至极的寒气。

方堑的五脏六腑一一被寒气浸染,冻得眉毛上都结出了霜花,可正在他牙齿打颤的时候,肺腑之间的火热蒸腾而上,像是要压过那缕亡魂。他的脸颊顿时被烧成红色,眉上的霜花化成了水滴。

亡魂至阴,业火至阳,这两者将方堑的身体当作了一个角斗场,不死不休地纠缠着。方堑尝试着用内息去调和,可才一动,身体越发不受控制。他低吼一声,跌坐在地上。

烛绽提醒道:“让它们两者相争就好,你不可轻举妄动。”

方堑想回他一句,但连嘴都张不开,痛苦地在地上打滚。

一连串的响动终于还是惊醒了宁子鄢。她看到房间里的状况,便已经猜到了此事定与自己有关,但方堑这个样子却还是让她匪夷所思。

宁子鄢想要下床去看看方堑,但刚撑起自己的身子,又倒了下去。她根本没有力气。她急道:“烛绽前辈,他怎么了?”

烛绽想着现在不是说前因后果的时候,便道:“等他醒过来,我再与你细说。”

宁子鄢的目光一直紧随着方堑,他一会儿躲到桌子底下,一会儿又用头去撞墙,看上去痛苦极了。

又过了一会儿,方堑安静了下来,但是已经精疲力尽,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宁子鄢看到,他**在外的手臂上出现了一道道红色的线条。这些线条交汇缠绕,逐渐显现出一些纹路,那是一朵朵盛开的红莲。

红莲渐渐在空中结成一个红色的半透明结界,将宁子鄢包裹在其中。宁子鄢只觉得周身的血液快速流动,仿佛结界中散发出无穷无尽的力量,正在将她的身体一点点修复。

宁子鄢感觉到法力逐渐回升,而散落在肩膀的头发也变成了乌黑的颜色。她惊道:“这是怎么回事?”

她站起身来,发现自己受伤的胳膊也已经恢复原状。

烛绽蹲下身去,探了探方堑的脉搏,道:“不要担心,这是正常的现象,鸿蒙之种和魔君残魂本就不易相容……”

“魔君残魂?鸿蒙之种?”宁子鄢脸色发白,心中隐隐猜到了什么,但又不知其所以然,“你们到底做了什么?”

烛绽见反噬之力果然在宁子鄢身上退去了,心中松了口气,解释说道:“他为了救你,将魔君的残魂引入了自己的身体里,借着二者相融合的力量,抵御你身上的指天剑之力。”

宁子鄢看着依旧躺在地上、毫无声息的方堑,道:“他会付出什么代价?”

烛绽道:“新一代的魔君也会借此之力重生,但是重生后的魔君是方堑还是万域,现在还不知道。”

“你们怎么能这样……”宁子鄢眼眶湿润,语声也哽咽了。

她觉得这个事情太荒唐,也太冒险,如果万域复生,天下岂不是又要大乱?如果为此失去了他,她又情何以堪?但此刻,看着生死未卜的方堑,她一句责备的话也说不出来。他是为了自己才走上这条路的,即便后面会发生什么不可预料的事情,他们也应当一起承担。

方堑完全脱力,他看了看宁子鄢,说不出一个字来,随即慢慢闭上了眼睛。

两道目光在空气中碰撞,只那么一瞬,千言万语没来得及说上一句。

宁子鄢俯下身,用衣袖擦去了方堑额头的汗水,道:“我会等他醒过来的,不管醒来之后他会变成谁,我都会陪在他身边。”

烛绽帮宁子鄢将方堑扶到**,随后轻轻叹了口气,离开了。他从未想到,多年前对好友的遗憾竟然会以这种方式来弥补。

宁子鄢一直陪着方堑。

他这一睡就睡了小半个月。

宁子鄢经常在床边看着方堑的睡颜,他的肤色很健康,是小麦的颜色,鼻梁英挺,眉如刀削,薄唇紧紧抿着,嘴边也有了淡淡的胡茬。她努力回忆多年前在六合山的正殿见到他的情景,怎么也无法将那个十二岁的孩子和现在的人联系在一起。

方堑的睫毛忽然颤了颤,宁子鄢的心几乎也跟着颤起来,轻声道:“方堑,你醒了吗?”

又过了半晌,他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但因为不适应眼前的光线,又眯起了眼睛。

宁子鄢又试探着叫了两声:“方堑?方堑?”

这一回,他终于睁开了眼睛,看向她。

但这眼神却让宁子鄢的心中一凉。

这不是方堑看她的眼神。

方堑站起身,从宁子鄢身边走过,一直走到了门外。

宁子鄢追出去,急道:“你要去哪里?”

“与你无关。”方堑没有回头看他,以一种极为淡泊的语气说道,“我已经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了。”

宁子鄢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肩膀微微发抖,道:“他竟然没有回来……你是魔君万域?你会让魔族重返地面吗?”

他不答,但沉默已然揭示了一切。

这样的场面,宁子鄢曾经想到过,但真正发生的时候,她却不知该如何应对。

眼看着方堑驾云准备离去,宁子鄢忙跟了上去。

二人在空中急速而行,一前一后。宁子鄢有些吃惊,自己的法力已经差不多恢复,但用尽了全力也只能勉强跟上。烛绽说得没错,万域的能力太可怕了。

方堑看着跟在后面的宁子鄢,微微表现出了不满,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我不管你是谁,这个身体总归是方堑的。”宁子鄢一说话,距离上就有些落后了,她忙凝神施法,再次紧跟上去,“请实话告诉我,你还有没有属于方堑的记忆?”

他迟疑了一会儿,没有看宁子鄢,但终究还是摇了摇头。

宁子鄢鼻子一酸,不知道老天爷为何要这般折磨她,眼前的人明明还是方堑的长相,一言一行却偏偏再不是那个人。

“给我三天时间好不好?”宁子鄢鼓足勇气,还是说出了这句话,“我和他没有来得及好好告别,这太遗憾了,我只想再看看他,最后一次。”

说完这些话的时候,宁子鄢已经落后了很多。

方堑终于放慢了速度,与宁子鄢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道:“我可以答应你,但别影响我。”

“好。”

“三天之后,我会开始复兴魔族的计划。”方堑完全没有隐瞒的意思,语气也十分平静,仿佛只是在诉说一件简单的小事。

宁子鄢道:“我虽已不是六合山的掌门,但正道安危,仍不能不顾,届时一定会与你为敌,你为何不现在就杀了我?”

方堑恍若未闻。他的右手一转,突然出现一道红色的光芒,一把血色长剑已然被他握在手中。长剑的光芒渐渐退去的同时,方堑的衣着也发生了变化,一身少年打扮顷刻间变成了红衣长袍,玄纹云袖,眉目如画。

他的脊背直直挺立着,衣袖中灌满了不知从何而来的风,仿佛蕴含着坚不可摧的力量。

“方堑……”

“我已不是。”

宁子鄢心中一凛,记忆之闸重开,一种难以名状的感受从内心升腾而起,仿佛汹涌而至的潮水从地面漫起,从墙壁涌出,将眼前的一切都湮没。

眼前的世界仿佛变成了红色,又终于熄灭成一片沉寂的黑暗。

这是宁子鄢一生中最难以度过的三天,她看着眼前这个红衣如血之人,无边思绪缠绕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第一天,方堑找了个四面挂着铜铃的古旧小亭,喝了一整日酒,宁子鄢在对面的横栏上坐着,听了一整日的风吹铜铃声。

第二天,方堑召唤回鹿蜀,这个本就身为魔族坐骑的神兽丝毫没有感受到主人的陌生,只是和宁子鄢分别的时候有些不舍。

第三天,方堑前往邺城寻找颜靳,日暮沉沉之时,他依旧只留一个背影,没有和宁子鄢说再见。

看着他慢慢走远,宁子鄢终于冲着他的背影说了句话:“这个身体是他的,你用的时候小心一点。”

方堑的脚步滞了滞,随即往前走去,敲开了姜家厚重的大门。

宁子鄢站在原地,望着那扇大门开了又关,明明已经看不见方堑的身影了,却还是直直地看着那个方向。

又过了几个月,宁子鄢已经离开了无寿岛,在外游历。

她忽然收到宁微的书信,让她回六合山过冬,说是专为她做了口味不一样的饺子。

宁子鄢将信看完,那只来送信的纸鸢便在空中化作了一道白烟。她微微一笑,看来宁微的法力又增进了。

确实已经离开很久了,宁子鄢决定回去看看。

会仙术的就这点好,驾云而行,不出三日便回到了六合山。

此时已是初冬,山上有了微微的积雪,整个山头看上去都是白色的。

她从桃花盛开时离开,入世走了一遭,山却还是原来的山。

云雾缭绕,一路上都有小童在扫雪,看到宁子鄢走来,纷纷低头行礼。这些都是晚几年入门的孩子,年纪很小,梳着童子髻,宁子鄢对他们都没有什么印象。

宁微和颜玉一早便在凝合殿中等着她,宁子鄢到的时候,酒香已经从殿内飘出来。

颜玉俊脸微红,抱着酒瓶子道:“洛城的桃花酿,真是怎么喝都喝不够啊!”

“师姐,你回来了。”宁微先一步看到宁子鄢,站起身道,“我们在这里等你,顺便借了你的凝合殿喝酒。”

宁子鄢闻着清冷空气中的酒香,一时间也有些嘴馋,道:“一起喝吧。”

宁微难得大笑,道:“乐意之至。”

宁子鄢很少喝酒,平日里对酒气有些排斥,可这桃花酿毫无刺鼻之感,入喉温润,几乎一喝就上了瘾。

几口酒下肚,入了愁肠,不经意间就想到了曾经住在对面那个屋子里的人。

宁子鄢笑笑,眼睛沉得睁不开,轻轻吐出一口气,白雾在空气中逐渐氤氲消散。

邺城,姜家。

姜怀音抱琴而坐。几个月的时间,他的眼角已经出现了皱纹,两鬓也微微发白,再不复昔日的意气风发。

颜靳坐在他的对面,笑容中带着一缕轻蔑,道:“你想好没有?”

三天前,颜靳就是在这里跟他说起了丹阳之阵。这是一个需要一百零八人来集结的阵法,对阵中人自身的修为要求不高,姜家的入门子弟都可以做到,配合上颜靳的秘术,就能让他们发挥出极大的威力。

颜靳想用丹阳之阵来对付六合山的众弟子。

姜怀音自然是反对的,因为不论成败,他们姜家自此都会被修道正派所鄙,他万万不想看到那样的局面。

可是,颜靳俨然已经成为姜家的掌权人。此时的姜怀音,名义上顶着姜家凤凰琴的传承者,其实只是一个傀儡。这几天来,他一直抱着凤凰琴,仿佛世界上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一样东西是属于他的。

可这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姜怀音知道,只要颜靳想要,随时都能将凤凰琴拿走。

他思来想去,毫无头绪,只讷讷说道:“我姜家一共也就百余人,如果失败,要我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

颜靳道:“如果姜家上下一夕之间遭人灭门,你一样也不能交代吧?”

姜怀音不禁有些脸色发白。颜靳虽然反客为主,但一直以来对他还算留点面子,这样**裸的威胁,之前是从来没有的。

姜怀音道:“即便我答应你,对付六合山的人容易,那指天剑的结界呢?又岂是轻易就能打开的?”

颜靳目光寒冷,道:“这个我自有安排。”

他的嘴角显而易见地带着嘲笑与不屑,多余的话一句也不愿意多说。

屋外,月影婆娑。

颜靳忽然脸色一变,冷声道:“谁在那里?”

“真是好耳力。”方堑笑着夸了一句,人已然走了进来,“冒昧到访,还望二位见谅。我来此的目的,与你们刚才所商之事有关。”

颜靳一直抿唇看着方堑,从他进来的那一瞬间,就感觉到他的气息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气息甚至有些微的熟悉。

方堑并不多做解释,只是对颜靳道:“六合山的人都交予你们,指天剑的结界,我可以出一份力。”

颜靳的笑容舒展开来,又有些玩味地看着他,道:“你之前不是不愿意这么做的吗?”

“父命难为。”方堑对此的回答只有这四个字,又转而说道,“烛绽前辈在无寿岛多年了,你若有时间去看望一下,他定然十分高兴。”

颜靳收起了笑容和他那素来轻慢的态度,道:“你见过烛绽?”

方堑点点头,道:“你应该相信,我是愿意与你合作的。”

“合作?”

“是的,只能说是合作。”短暂的沉默之后,方堑微微眯起眼睛道,“我只有一个要求,不要伤六合山任何一人的性命。”

颜靳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道:“放心,我改一下丹阳之阵的口诀,这一点还是不难做到的。”

方堑点点头,问道:“定好哪天了吗?”

颜靳道:“只要丹阳之阵可结,稍加练习,两月之内便能成事。”

“依你所言,我会提前来找你们的。”

方堑说完,忽然感觉到心中一股异样之情涌出,似忧心,又似痛楚。

他忽然想到了“生生不离”,直觉告诉他,宁子鄢出事了。

六合山又下起了小雪,极目所见,天空如飘着碎玉一般,夜冷凄清,平添了几分森寒。

宁子鄢喝至微醺,觉得身上发烫,走着走着,竟有些迷糊了。

这里怎么出现了一条河呢?难道我已经走出了凝合殿?

颜玉没有告诉她,这桃花酿喝着香甜,却有着很大的后劲。她一喝就喝了大半壶,此刻没有酣然入睡,已经是定力十足了。

宁子鄢又走了几步,想着要往回走,可脚就是不听使唤,好不容易转了个身,身体竟然还往后倒退。

咦?怎么这水里还有个月亮呢?

醉梦之中分不清镜花水月。宁子鄢蹲下身,伸手去捞那月亮,触手可及的是冰冷的水。

这冷意让她微微清醒了些,但很快,脚下没有力气,跌倒在了河边。

看那月亮,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她再次伸长了手臂去够。

一次,两次……“扑通”一声,宁子鄢就掉进了水里。

寒冷的水顿时浸透了全身,好在宁子鄢法力深厚,此刻并不觉得寒气入骨。体内散布出去的热气与寒气逐渐抵消,她甚至比刚才舒服了很多,恨不得就在这水中睡过去。

若是清醒的时候,宁子鄢立马就能意识到自己不会水,施展个法术也就上岸了,但此刻,她迷迷糊糊地还想着那月亮,完全都没有想清楚周围到底是什么样的环境。等到她发现自己胸口堵塞、呼吸困难的时候,也不知道如何应对了。

身体在一点点下沉,周围是漆黑的水,混杂着些许暧昧不明的星月之光。

宁子鄢闭上眼睛,觉得身体正在一点点变凉,如果就这样永远地睡过去,也好得很……

上方突然传来了水声,由远及近,很快就有一个力量拖着她的腰,往上游去。

宁子鄢下意识地去推,却摸到一只手,然后是一个胸膛,在这寒冷的水底依然发烫的胸膛。

“别动。”声音透过水传到她的耳中,听来有些飘渺,但是非常坚定。

宁子鄢张了张口,想说话,反而喝了一大口水,呛得胸口疼痛无比。

“别怕,再坚持一会儿。”

那回音无法捉摸,可又无处不在。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不是已经被另一个人所取代了吗?不是说没有关于她的记忆了吗?

宁子鄢觉得这应该是在做梦,又或者是临死前老天爷对她的眷顾。不管是哪一种,她都觉得彻骨感激。感觉到身边之人的温暖,她伸手搂住他的脖子,将他紧紧抱住。

方堑终于将宁子鄢抱上了岸。

她冻得浑身冰凉,脸色苍白,他知道她冷,但是来不及给她取暖。他稍一犹豫,手掌还是按在了她的胸口。

宁子鄢只觉得一股热气从肺腑间入侵,她忍不住张口,艰难地咳出几口水后,终于可以呼吸到空气。五脏六腑仿佛没有一处是完好的,她疼得都不想睁开眼睛。

方堑问她:“能听到我说话吗?”

宁子鄢听到了,没有回他,只是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

如果是在梦中,那就随心所欲好了,她想触碰到他,想感觉他的温度,想轻叩他的手掌,想让他在自己身边,哪怕不说只言片语,也仿佛一生一世。

“能睁开眼睛吗?”

宁子鄢依旧没有回应,只是手指丝毫没有松开的迹象。

方堑无奈,将她拦腰抱起,往凝合殿的方向走去。

他一步步走在这条熟悉的路上,回想昨日,脸上慢慢浮起一个无奈的笑容。也只有在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刻,他才敢让自己的表情放松下来。

他说他不记得往日种种,是假的,只为了让她不要再留牵挂。

他说他已经不是她认识的那个人,更是假的,只是不想看到她有丝毫为难。

当日在鸿蒙之种所化的幻境之中,他看到了父亲的影子。

万域从始至终背对着他,因为只有一缕残魂的缘故,就连背影都是模糊的,但他的声音却能十分清晰地传到方堑耳中。

“我从未想过竟能以这种方式与你相见,也算了却一桩遗憾。我们虽然缘分浅薄,但我毕竟还是你的父亲,断没有夺你性命的道理。我正逐渐将残留的法力渗透到鸿蒙之种中,你醒来后能接受多少,就看自己的造化了。”

方堑看着那个背影,“父亲”二字在唇边绕了很久,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这个人,对他而言还是太陌生了。

“我需要为你做什么吗?”半晌,方堑只问出了这句话。

万域的声音轻如梦寐,道:“为颜靳了了那心愿吧。”

方堑大惊,道:“六合山那个结界?不行……那会引得三界大乱的!”

万域道:“以颜靳的能力,三界乱不了,乱了人间却是易如反掌的。你何不尝试一下?也许,真相并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样。”

“那真相会是什么?”

方堑问完这句话,万域的影子就变得越来越薄,随即消失不见。

他再也无法听到那个答案,除非自己去尝试。

这会冒很大的风险,他也有过犹豫,但是,既然父亲宁愿让自己从这个世间彻底消失也要把他留下来,他也应该选择相信他。

所以,当从幻境中醒过来,当听到宁子鄢和他说话的时候,他就开始编织这个谎言,为的只是不想再让她经历曾经的那种两难抉择。

方堑以为,他伪装得已经够好了,但没想到,“生生不离”还是在这个寒冬深夜,把他带到了她的身边。

生生不离,如果真能这样,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