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鸿蒙之种

颜玉生辰将至,吵闹着要宁微给他送礼,宁微苦思冥想了好几日。正在一筹莫展之际,他的大弟子安之城慌慌张张来报,说是有人在后山发了疯,看那人身形样貌,很像是掌门人。

宁微一听,立刻把颜玉的生辰抛了个九霄云外,急急冲去后山。

宁子鄢眼看方堑死了,自己也跌坐在地上悲戚良久,咒诀的作用过去之后,指天剑又恢复成了原来的样子。

她收起剑,想着还有事情要做,匆匆前往后山,遵照朔方的遗命,将结界重新布置了一番。

做完这些,她忽觉得生无可恋。

宁子鄢的右手几乎成了一截枯骨,完全失去了知觉。她仰头,情难自已地大叫了两声,抬起右手捏一道诀,手掌一拍,眼前的一棵大树便倒了下去。

多年养成的自制力突然在这一刻失控了。她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好像在哀痛茫然中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口子,不停地以法术攻击眼前所能看到的一切。

花草树木,一批批倒下去。

宁子鄢奔跑在树林中,周遭转眼已是狼藉一片。

宁微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他惊愕万分地跑过去,看着眼前这个满头白发、衣衫染血的人,轻轻地唤道:“掌门师姐?”

宁子鄢恍然回神,开口说话的时候,声音也已经不是原来那般清润,带着厚重的沙哑和沧桑,道:“宁微,我如此做法,算是没有辜负师命吗?”

宁微看着宁子鄢狼狈的模样,一时也不知道要如何安慰,痛心道:“我先带你回去疗伤吧。”

宁子鄢摇摇头,道:“不用费心了,逆天之诀,无法疗愈。”

宁子鄢心想,师父当年既然传下了这道诀,虽说是以防万一,但也料到了会有今日的劫数。而今劫数已去,结界加固,无人可以撼动,她背负了那么多年的担子终于可以卸下了。

她试了试自己的法力,本以为经过之前那一番折腾,定会丧失殆尽,不料还有余力。

其实按理说,宁子鄢的法力早就可以突破瓶颈再上一层了,但近日,每到关键时候,她就会心神不宁,尤其会频频想起方堑。而今终于知道原因为何,只是那原因实在是太难以面对,而一切也都已经终结。

宁子鄢现在的法力便如一个刚入山门的小童子一般,她说道:“宁微,我从未觉得如此轻松过。”

宁子鄢说完,淡淡一笑,往下山的方向走去。

宁微急忙跟上两步,问道:“师姐,你要去哪里?”

宁子鄢道:“我从小就想去云游四方,看看这万里的江河湖海,以前一直没去做,时间长了险些就忘了,现在是时候出去走走了。”

宁微道:“那你何时回来?”

宁子鄢道:“归期,未有期。”

宁微看着宁子鄢慢慢走远,她衣服上的血迹渐渐退去,散乱的白发逐渐规整,在头上束起一个柔软的发髻。

他终究还是不忍将她留在此地,只是轻叹了一口气,道:“师姐保重,宁微在六合山等你回来。”

宁子鄢听闻,脚步不停,亦没有回头。

方堑身处一片黑暗之中,他觉得忽冷忽热,脚下是一条漫长的道路,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他浑身沉重,仿佛刚从水里爬起来一样,只是身上一滴水都没有。

我已经死了吗?

这就是死亡?

传说中的奈何桥在哪里?六道轮回又在哪里?

方堑察觉到前方有一重隐隐的真气,他再走几步,真气越发强盛。只是这真气十分诡谲,他尝试去汲取,丝毫撼动不得,却也并未遭到其反噬。

一个孩童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你身上为何会有鸿蒙之种?”

方堑吓了一跳,四顾无人,才知这声音竟是从那团模模糊糊的真气中传出来的。

他虽然不知道对方身份,但在这种地方以这种形态出现,又能一眼看出自己身体里有鸿蒙之种的,即便声音似孩童,也必然不是普通人。

方堑对着那团真气恭敬地行了个礼,道:“在下方堑,前辈是何人?此处又是何地?”

那孩子咯咯笑了几声,随即却换了一个苍老的声音,道:“竟是个傻小子,连自己怎么来这里的都不知道。”

方堑心中诧异,却又不知如何应答。

“不过你身上既然有鸿蒙之种,便也算是我的后人了。”这句话,声音又变成了一个年轻女子。

方堑听他如此说来,心中的骇然稍稍减弱了些,想着:既然他说我是他的后人,就定然不会加害于我了。

方堑再行一礼,道:“晚辈愚昧,望前辈指教。”

“此处是东方之野,日出之处。”那声音倏忽百转,随心所欲地变换着,“我从鸿蒙之初便存在于此,没有名字,你可唤我鸿蒙。”

方堑看着这越发浓厚的真气,猜测着,难道这是……鸿蒙混沌之力?

他问道:“鸿蒙前辈,我为何会来这里?”

鸿蒙道:“如果你来的不是这里,就是阎王殿了。”

方堑一听便明白了,他被宁子鄢所伤,本是必死的,但身体里的鸿蒙之种保住了他的性命,还将他带到了这里。

方堑问道:“我要怎样才能回去?”

一股巨大的力量将方堑掀翻在地,他的脚被不由自主地抬了起来。

虽然看不见,但方堑也感觉到鸿蒙正盯着自己的脚底看。

片刻,那孩童的声音微微有些诧异,说道:“业火烧尽红莲,想来也是有一番经历的。”

方堑没有隐瞒,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一一道来。

鸿蒙已经记不得多少年没有人与他说过话了,漫漫岁月孤寂无聊,有人与他诉说真是件无比欢喜的事情,他虽然没有表露出什么期盼,但内心的八卦之情已经熊熊燃起了。

十多年的故事听来,鸿蒙只觉得意犹未尽,真恨不得方堑再与他说上几天几夜。

稍停了会儿,鸿蒙问道:“外面的世界,是洪荒历多少年了?”

方堑道:“前辈,洪荒历早就过去了,现在是六合历一千四百十四年,人与畜有别,仙、魔、人三界并存,只是魔族在十八年前被镇压了。”

“哦……此事有人与我说过了,只是时间太久,我忘记了。”鸿蒙淡淡回了一句,也不见得有多吃惊,时间对他而言真是最没有意义的东西了,“难不成真是年纪大了,记性也变得越来越差了。”

方堑汗颜,又有些疑问,鸿蒙说有人与他说过外面的事情,他在这里,难不成还遇到过别人?

鸿蒙问道:“你那位颜岛主师父和宁微师叔,谁长得更好看一些?”

方堑道:“他们二人难分高下,只是颜岛主师父爱笑,宁微师叔冷峻一些。”

鸿蒙又问:“你最后一次见你师父的时候,她有没有戴着你送的发簪?”

方堑难以置信地“啊”了一声,还是老老实实答了“没有”,又补充道:“她已经不是我师父了。”

“瞧你这酸楚的模样,”鸿蒙喜怒难辨,“你若能回去,难不成还想要与她成就一段姻缘?”

方堑低着头道:“晚辈不敢心存这样的念想。”

“真是胆小之辈!”鸿蒙说了他一句,又继续问,“你那六合小馆里,最好吃的菜是什么?”

方堑道:“麻婆豆腐。”

很明显的,鸿蒙咽了口口水。

鸿蒙挑着一些细枝末节的事情问了又问,连麻婆豆腐的做法都知道了之后,终于想不出什么新花样了,才十分不舍地叹了口气,道:“如此说来,你对于你父母之事以及鸿蒙之种,几乎是什么也不知道了?”

“可以这么说。我从来没有见过双亲,关于他们的事情,都是听别人说起的。”方堑看着前方那一团微微泛着光的气体,“前辈,您能不能给我说说,这鸿蒙之种究竟是何来历?为何能保我不死?又将把我带去哪里?”

鸿蒙笑了笑,虽说没有什么新鲜事了,但轮到他给这个小辈讲故事,也是能打发打发寂寞的。

鸿蒙拿出了一副说书的架势,道:“那就从鸿蒙之初开始说起吧……数起于一,立于三,成于五,盛于七,处于九,故天去地九万里……”

鸿蒙之初,天地混沌,阴阳开合,物无所依。

世间万物没有成形,天地精元混沌为一体,没有日月星辰,也没有山川湖泊,浩**正气迂回往复,连远古的神祇们都还没有开始孕育。

创世之神盘古,以开天斧劈开阴阳混沌,天即渐高,地便坠下,阳清为天,阴浊为地。盘古在其中,一日九变,神于天,圣于地。日月、风云、雷电、草木、山河……一一展露出最原始的容貌。

鸿蒙初辟,天地分崩,茫茫六合,万籁俱寂。

方堑眼前的那团真气,便是从那时就存于世的。

盘古本源消散之际,余留了一丝神识,这团真气便有了自己的思想和意识。但是他无法进入三界,只能留在盘古消散之地,默默守候创世神带来的世界。

鸿蒙的守护方式便是依靠鸿蒙之种。

鸿蒙之种由盘古预留的内丹所化,一共也就三颗,进入人体内后可随之一起生长,无外力可将其摧毁。

第一颗鸿蒙之种出现于洪荒历的最后几年。

彼时正是第一次神魔之战,上神迟凝借盘古之力,将六道众生划分为仙、魔、人三界。自此,洪荒历转为六合历,各种族开始了近千年的和平共处。

六合历一千三百七十二年,第二次神魔之战爆发,持续了二十四年方才结束。

第二颗鸿蒙之种被魔君万域从北海极寒之地偶然得到,魔君被镇压后,随之一起消失,现在又随着方堑被发现。

方堑道:“鸿蒙前辈,你有着通天之能,可否想办法让我见见我的父母?我很想知道他们的模样。”

鸿蒙道:“这本事我可没有,但鸿蒙之种可以,它能记载经历之事,虽然模糊,但见一见他们的面容还是没问题的。”

方堑欣喜之际,觉得一股热气从脚底升腾起来,虚空中出现一个模模糊糊的幻影。

那是一个女子的身影。

“对不起孩子,你的爹爹死了,都没有来得及为你取一个名字,世人称他为魔,说他无恶不作,毁天灭地,可是他们都错了。娘亲马上也会离你而去,这世上将不会再有你的亲人。可是孩子,你要活下去。”

方堑听到这温柔又无奈的声音,眼眶不自觉就湿润了。

玉笙二十岁那年,初识万域。

人间女子十余岁便嫁人,玉笙的年纪已然不小了。父母前后为她寻过三个夫婿。第一个在订婚之夜突然失踪,自此再无音讯;第二个在说媒之后就大病一场,婚事不了了之;第三个,竟于成亲前日暴毙。

时人纷纷传言,玉笙不详,娶之克夫。

玉笙足不出户,但流言蜚语也没有随之停止,父母对她日复一日冷待,憎恶之情毫不掩饰,仿佛生下这样一个女儿是他们此生最大的耻辱。

她在家为那没有成亲的夫婿守丧三年,三年时间一过便准备寻一僻静之所出家。

她也想过死,但又觉得若这样死了,之前所受的罪真是不值得。

玉笙步行离家,走了大半年,终觅得一个心仪之地。

青山小径,繁花正盛,她走在石阶上,看到前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灰衣男子。

“你可愿意做我的妻子?”

这是万域对玉笙说的第一句话。

玉笙见这男子,衣着合体,面容如仙,还以为前一刻是自己在做梦。

“你刚才有跟我说话?”

“是。”万域认真地看着她,“你可愿意做我的妻子?”

玉笙被他吓到了,怔在原地,不知如何回答。

万域一笑,道:“山上冷清,青灯古佛也难取暖,不如随我去一趟洛城,白茶花开得正好,想来你会喜欢。”

玉笙几乎是无意识地点了点头,身体发肤仿佛没有一处是自己能掌控的。

万域豁达大笑,道:“我来此世间三十余载,往来始终孤单一人,今日娶得贤妻,当真幸也!”

他连呼两句“快哉”,一手揽着玉笙,踏云而上。

洛城繁盛,是玉笙从未见过的景象,三月之游后,她终于相信自己并不是在做梦。

只是眼前这长相英俊的万域,是魔非人。

可那又如何呢?这世间,她被人所弃,骨肉亲族尚且不能容。仅有万域,真诚以待,许诺携手百年。

因为他的出现,玉笙对这原本无情的天地都生出了彻骨的感激。

“万域,世上女子那么多,你为何选我呢?”

“因你与我一样,孤苦一人。”

深夜无眠,玉笙低喃:“你莫要负我。”

万域答应:“生则同襟,死则同穴。”

玉笙流泪了,哭道:“万域,这一世我没有白活。”

第一次,她流泪不是因为孤苦无依、遭人唾弃,而是有人真情善待承诺白首。她觉得就算是在这一刻死去,也值了。这一生的苦痛,只因这人的一句话,便全都抹平了。

后来,他们又一起生活了多年,走过世间很多地方,看过太多不一样的景色。玉笙也渐渐知道,在仙人的压制和凡人的排斥下,魔族的日子过得越发艰难,仙魔之乱已经不可避免。

万域法力高强,被奉为魔族之首,他虽然不想发动战乱,但一人之力难排众议。

魔族最终还是发动了战争,首先遭殃的便是力量最弱的凡人。

仙界一开始只求铲平魔族,对凡人坐视不管,直到人间血流成河,才以救世之名除魔。此时,凡人的力量才被激发出来,修仙之人更是拼死以搏。

偌大的人间,找不到一处真正安宁的地方。

玉笙看着万域一天天紧锁的眉头,心中也十分难受。

“万域,我们会输吗?”

“即便输,也定会保你们母子平安。”

大乱之际,他不得已离她而去,留下了大半的随身法器和一颗鸿蒙之种。

他看着那颗红色的晶体颗粒,对玉笙道:“鸿蒙之种是世间难得之物,不到万不得已,不能使用。”

玉笙答应:“好。”

万没有想到,自此一别,二人再无相见之期。

仙魔之乱的最后一次战役中,魔军被镇压在六合山下,万域也生死未卜。有人说他失踪了,有人说他一起被镇压在山下,也有人说他被杀死了。

玉笙带着刚出生的孩子,心急如焚地来到六合山下,想要寻找万域的踪迹,但立即便遭到了修仙各派门宗的追杀。

生也好,死也好,她只想与他在一起。

她将鸿蒙之种留给了孩子,后自杀了断。

万域,我们说好了生则同襟,死则同穴,很抱歉我没有找到你,但死在这里,也算是离你很近的地方了。黄泉路上,我们依旧可以携手而走。

方堑站在鸿蒙面前,觉得自己仿佛又变成了襁褓中的那个孩子,毫无能力,亦不能言语。

他沙哑着嗓音说:“鸿蒙前辈,我的双亲,他们不是坏人。”

虽然他们就这样将他丢下了,但方堑还是固执地认为他们是在乎自己的。

鸿蒙宽容地笑了,道:“真是傻孩子,这世间万事又岂是善恶就能分辨的呢?盘古以身创世,带来这三界万载,可说是至善。可三界纷争,死伤无数,恶毒难尽,真要归根究底起来,这账难不成还要算到盘古头上去?”

方堑沉默半晌,道:“前辈,那些往事我已经知道了,但还是不理解鸿蒙之种存在的意义。”

“善恶难平。”鸿蒙感叹了一句,“等你醒来的时候,再去面对那个人世,就能明白了。”

“醒来?”方堑不解,“难道我现在还是身在梦中?”

鸿蒙哈哈一笑,凡人是生是梦,于他而言又有什么区别?

在笑声中,方堑看见眼前的这团真气渐渐消散。

方堑急道:“前辈,你要走了吗?”

真气消失,没有回应。

“前辈!鸿蒙前辈!”

四下寂寂,与他刚才的时候没有什么区别,仿佛鸿蒙混沌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一样。

方堑原本还想着,可以让鸿蒙给他指一条路,可现在鸿蒙一走,他根本就不知道要怎么出去了。

他试着去寻找出路,慢慢往前走去。

走到刚才鸿蒙出现的地方,突然发现这里竟然出现了一排石阶。

这石阶也是漆黑的颜色,完全淹没在黑暗之中,只隐约看到几个台阶,再往上便不得而知了。

再也没有别的路,只能拾阶而上了。

方堑弯下腰,摸了摸台阶的宽度,冰冷的触感,宽度也仅仅容得下一个人通过。

他向上一步步走去,因为看不见,每一步都走得十分小心。

在这无声亦无光的世界里,方堑走了很久很久,他觉得在外面的世界,大概已经有三天三夜那么长了,但这高耸的阶梯就是没有尽头。

最让他奇怪的是,这么长时间没有休息,也不吃不喝的,却丝毫不觉得累。

方堑在台阶上坐了下来。

他想着鸿蒙的话“等你醒来的时候,再去面对那个人世,就能明白了”。

醒过来,醒过来……若不是睡着的人,说什么醒过来呢?

他之前问鸿蒙自己是否身在梦中的时候,鸿蒙也没有给一个答复。

难道他是要让我自己领悟?

方堑往下看,依旧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但他心中明了,这台阶的高度怕是都超过六合山了。

若从此处跳下去,就会粉身碎骨吧?

可如果换作是一个睡着的人,如此一来,梦不就醒了?

想到这里,方堑高兴地站了起来。

最好的结果就是自己从人世间醒来,可若是猜错了,跳下去就是死路一条呢?

方堑犹豫了一会儿,觉得终究还是无路可走,最终把心一横,闭上眼睛,就往下一跳。

说不恐惧是不可能的,几乎在跳下去的一瞬间,方堑的心就好像脱离了自己的身体,眼前模模糊糊的,出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

“子鄢……”

宁子鄢离开六合山已经有三个月了。

为了不让自己引起注意,她找了个纱笠,将白发尽数隐藏了起来,而枯枝一般的右手也紧紧地藏在衣服之下。

宁子鄢想去瀛洲列岛看看,世人传言那里的景色是人间绝无仅有的,尤其是一天可以看三次日出日落的斜阳岛,让宁子鄢心生向往。

以往,她是六合掌门,外出多有不便,但现在,她已经没有任何忌讳了。只是如今的法力,驾云而行都很不容易,只能依靠步行。

三个月的行程,她终于来到了瀛洲海域。

没有了御体之法,宁子鄢也会如常人一般觉得饥饿,看到海边有一家客栈,她决定进去歇一歇,顺带问问去斜阳岛怎么走。

因为紧临着瀛洲海域,前来投宿落脚的求仙之人很多,客栈为了招揽生意,直接便取名为瀛洲客栈。

店小二端茶过来,宁子鄢问道:“此去临风岛,应该怎么走?”

店小二笑道:“客官看来也是此道中人,竟知道离这儿最近的岛屿是临风岛,您今日啊来得正是时候,临风岛的管家正在楼上用饭,一会儿就该下来了。”

宁子鄢问道:“他愿意带人过去?”

店小二道:“求他带路的人都快塞满我们这瀛洲客栈了,可我还没见那管家答应过谁,想来是觉得都没有缘分吧。”

宁子鄢觉得有些可惜,看来还是要自己想办法去了。

店小二好心道:“我们客栈也有专门租船去岛上的,二十人一船,人满就发船,您若是想去,找掌柜的报个名就好,就是价格不便宜。”

瀛洲客栈是今年开始才做这个生意的,但因为上路有凶险,雇的船员也都是签下生死状的,故而价格十分昂贵。

宁子鄢道:“价格好说。”

“先预祝客官求仙有道!”店小二笑着,又忙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宁子鄢喝完茶,去找店掌柜报名,因为身上盘缠不多,便将随身的一块玉石连同方堑小时候送她的发簪一起给了掌柜。

掌柜一看这两样东西,道:“姑娘,这块玉石成色罕见,当是无价之宝,这发簪您可以自己留着的。”

宁子鄢道:“多谢,不必了。”

这东西早就不应该再带在身上。

想到方堑,宁子鄢还是有片刻的晃神。

红尘千山万里路,怎料走一走就殊途。

烛绽在客栈二楼吃了饭,下楼的时候,几乎整个客栈的人都向他看过来。

他被误以为临风岛的管家已经很久了,而在座的人几乎都是请求过他一起去临风岛又被他拒绝过的。

烛绽二话不说,摸了摸胡子,往楼下走去。

他出门的消息一传出,不少人赶来送行。

人群中那个白色纱笠蒙面的女子引起了他的注意。显然,这女子曾经身负卓绝法力,可如今已然法力尽失,那隐藏在袖子里的右手更是被毁坏得奇特。

烛绽不知她来此的目的,但人家既然没有找他,自己当然不能贸贸然上去,如果有缘,他日岛上也能相见。

他登上了自己的船,出发没多久,瀛洲客栈的船也跟随在后,一起上路了。

那艘船比他所乘坐的船小了许多,不敢跟他太紧,却也始终保持着看得见的距离。

烛绽笑笑,看来这瀛洲客栈的生意是越做越精明了。

宁子鄢也在船上,与她同行的十九人全都是前去瀛洲列岛求仙访道的,男女都有,年龄差距也较大。

船员是个经验丰富的年轻人,看样子是想沿着前面那条船的路线走。

不出宁子鄢所料,一个时辰之后,船还是跟丢了。

有沉不住气的人着急了,问道:“这可怎么办?我们会不会迷路?”

船员道:“这条路我走过一次,放心吧,还记得的。”

又有人问道:“前往临风岛的人,是到达的多还是失踪的多?”

船员倒也实诚,说道:“总的来说还是失踪的多,不管是坐我们这船过去的,还是自己雇船去的,都一样。我上次单独送一个人去,平安到达了,但路途遥远,这趟我也不敢保证万无一失。”

他话刚说完,海上就起了大风,霎时乌云滚滚、遮天蔽日。

风越来越大,海浪一个接着一个,众人开始担忧了,议论的有、抱怨的有、后悔的也有。

有人提议:“船家,把我们送回去吧!”

虽说对求仙之路十分向往,也知道这一行的困难,但真正置身于这样的环境中时,还是胆怯了。

“现在往哪里走都一样!”船员回应了一声,虽然已经尽全力掌舵,但宁子鄢也看出来他快支撑不住了。

终于,一个大浪打过来,船上的人惊叫纷纷。

船翻了。

宁子鄢虽然已经做好了准备,但还是喝了几口水。海水一入喉咙,十分咸涩。

她游了几下,感觉到海底有一个强大的吸力,像是要把自己往下吸过去。

周围的人也被这股力量所影响,不一会儿,一个个都沉入了海底。

宁子鄢用真气抵挡了许久,就在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那个吸力竟然自行退了下去。

她再次向前游去,还没有想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原本行在前面的那艘船竟然来到了自己跟前。

烛绽在甲板上看着宁子鄢,说道:“老朽来迟了些,只剩姑娘一人了,要不要上我的船来?”

宁子鄢脱力,又喝了几口呛人的海水,她料定翻船之事定与这个老人有关,脾气也有些上来了,心道:这不是白问吗?不上你的船,难道等着被淹死?

上了船,老人自我介绍道:“我是烛绽,无寿岛、临风岛和永宁岛的岛主,不知姑娘师承何方?”

宁子鄢本以为他只是个管家,一听是如此身份,着实惊了,但很快也就明白过来,若不是岛主,又岂能在海上这么兴风作雨?

她行了一礼,道:“见过前辈,家师是六合山朔方仙长。”

烛绽知道这女子的身份必定不一般,可朔方的徒弟,还是让他愣了愣。朔方殒命后只留下三大弟子,女弟子更是只有一位,便是继承了他掌门之位的宁子鄢。

“你便是宁子鄢宁掌门?”

“晚辈正是,不过现在已经将掌门之位交给师弟宁微了。”宁子鄢回答完,问道,“不知刚才在船上的人们与前辈有何仇怨,要将他们赶尽杀绝?”

“赶尽杀绝?”烛绽一愣,随之笑了笑,道,“你误会了,我只是施法将他们送回岸上。现在来岛上的人越来越多了,这瀛洲海域传说是凶险万分,虽没有那么夸张,但每年来此丧命之人还是不少。那船再往前,就不是翻船那么简单了。今日我过寿,不想看那么多人死在这海上。”

宁子鄢听罢,长长一揖,道:“原来如此,是晚辈冒失了,望前辈恕罪。”

烛绽摆摆手,道:“没事,没事,老头子在这荒山野地住惯了,没那么多规矩。”

宁子鄢道:“前辈是性情中人。”

烛绽在甲板上坐下,问道:“你的法力是怎么回事?”

宁子鄢想了想,还是据实以告,也将自己来此只为观景的目的与烛绽说了。

待她说完,船已经快要靠岸了。

烛绽道:“朔方自己不怎么样,教出来的弟子倒还算不错。”

宁子鄢见他这样说自己的师父,有些怒意,但烛绽毫不在乎,只道:“下船之后,你随意在我的岛上住吧,这里是个安宁之地,没有那么多是非。”

烛绽说罢,自行下船而去,而船上的货物也都跟着他往岛上去了。

方堑自高耸的阶梯上摔下去,一瞬间便觉得浑身一抖,竟是从**跳了起来。

他险些就撞上了颜玉的脑袋。

颜玉怪叫一声,后退了一些,道:“小子,你终于醒了。”

“颜岛主师父!”方堑大喜,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颜玉的衣服。

他知道,自己死里逃生,又回到人间了。

颜玉一把扯回自己的衣服,道:“你竟记得有我这么个师父?还以为心里只有宁子鄢呢,睡觉都不忘记叫她的名字。”

方堑深藏的心思被颜玉这么直白地道破,尴尬地涨红了脸。他本以为,这个秘密世间只有他与宁子鄢两人知道。

颜玉一副过来人的样子,无所谓地说道:“没什么好害羞的,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人之常情。”

方堑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讪讪而笑,环顾四周,觉得有些熟悉,问道:“这里是斜阳岛?我怎么会在这里?”

颜玉没好气道:“你九死一生,还不是我把你从六合山捡回来的。你小子,还算是命大,本以为即便醒来,也得变成个傻子、痴呆什么的。”

方堑不知如何作答,好像自己没有变成傻子这件事情,颜玉很想不明白。

当日他被宁子鄢所伤,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商议着是找个地方埋了还是直接抛尸荒野。宁微感觉到他的体内还有一丝真气在游**,聚不起来又出不了身体,便将他交给了颜玉。

颜玉开始的时候还想方设法救他,但所有花在他身上的珍贵草药都没有任何用处,也就放弃了,让他自生自灭。

就这样过了三个月。

三个月后,方堑喃喃发出点声音,颜玉才又折回来继续研究,研究着研究着,他突然就醒了。

颜玉掐指一算,道:“你在这里躺了三个月,花了我不少药材,既然醒了,就干活抵债吧。”

方堑道:“遵命!”

他白捡回来一条命,抵债对他来说可算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了。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方堑就忙着帮颜玉采药、制药、卖药、洗衣、铺床、做饭……因为做饭手艺可口,他颇得颜玉的赏识,但是颜玉并没有因此而对他和善一些,颜玉对自己的那些名贵药材一直宝贝得紧,方堑用着起作用也就算了,偏偏全给浪费了。

方堑腹诽:又不是我让你给我用的!

他想想都觉得难以置信,颜岛主师父这么有钱的人,为什么总对自己一分一厘都算得清清楚楚呢?

好在,瀛洲列岛的日子真是好过,方堑多半住在宁微常住的定风岛,每天忙里忙外,太阳起的时候他起,太阳落的时候他就睡觉。

时光仿佛回到了他第一次来瀛洲列岛的时候,只是当初,他不知前路、不问将来,可以过得无忧无虑,而现在,心中总是添了许多情绪。

方堑在穿袜子的时候还是会经常忍不住看看脚底下的印记。说来也奇怪,自那朵红莲被业火烧尽之后,脚底下就只剩了一个花骨朵,不生长,却也不消失。

每每这个时候,他都会想起宁子鄢。

她被指天剑反噬得有多严重?六合山会不会再有人刁难她?后山的结界有没有出问题?分别之际,都已经说了那样的话,她对自己的心意有没有完全了解?而她现在又是存着什么样的心思?想着想着,方堑就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然后蒙上被子,倒头睡觉,但要快速入眠,却也着实不容易。

转眼半年过去。

好不容易,方堑终于还清了欠颜玉的债。

他想过要告别,但一踏上中原之地,又怕会多惹是非,便决定留在瀛洲列岛,修行自身也好,逃避人世也罢。

颜玉还是在外面游历的时间多,偶尔回来,也住不了几天。

这一次,他是在中秋月圆之日回来的,一进门便对方堑说道:“随我去拜访一下烛绽吧。”

方堑已然知晓那位对他颇为和善的岛主名叫烛绽。

他把自己收拾了一下,欣然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