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念之间

方堑将宁子鄢抱进房间,安置妥当后便打算离去。

刚转过身,忽然听见宁子鄢一声呢喃:“随遇……”

方堑的脚步停住了,他转过头,看宁子鄢还在睡梦之中,只是睡得不太安稳,一个转身,被子就掉了一半。

方堑走过去,重新将被子盖好,心中不禁猜测着她是不是梦见了从前的事情。

那个时候,他还叫安随遇,安字辈。她取的名,随遇而安,只求一生顺遂。

角落里忽然出现了一点萤火,泛着微微的光。方堑走近一看,竟是一只萤火虫。这个季节,这种小虫子早就灭绝了,但这一只偏偏十分固执地留恋人间。

萤火虫飞在方堑身旁,他用手掌托起,微光呈于掌中,轻盈得没有任何感觉。

方堑此刻忽然觉得,十余年孤仇,自己活得尚且不及这小萤火虫努力。

“那是我养的,叫小萤。”宁子鄢不知何时醒了过来,静静地靠在那里。她从水里出来后,身体的自愈能力飞快,所以片刻功夫就已经清醒了。

方堑将萤火虫放到地上,道:“你用法力延续了它的性命?”

“嗯。”宁子鄢简短地应了,却没有办法告诉方堑,她留这样一个小小的生命在身边是因为太孤单了。她看不到这一生有多长,也不知道今后还会遇到什么人,最近这段时间越发觉得无依无伴的惶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动过了情,才会觉得身边需要什么生命来陪伴,即便不是人,即便不说话,即便只是这样一只小小的萤火虫。宁子鄢想要的,只是在一个长久的时间里,自己不是孤独一人。

浮生欢愉少,所以更不应有恨,不应有愁,她宁愿自己活得如这小虫一般。

方堑自是不知道,在短短一刹那间,宁子鄢想了那么多,见她微微发愣,还以为是对自己起了怀疑,转身便要离去。

宁子鄢叫住他,道:“你为何出现在这里?”

要躲的还是没躲过,方堑只得故意板着脸,道:“许是因为‘生生不离’的关系,我对你发生的事情有所感应。”

“你觉得我遇到了危险,所以特意赶来了?”宁子鄢诸般头绪交织,道,“你既然不是他,那我的死活又与你何干呢?”

方堑无法辩解,只道:“你就当我没来过吧。”

他说完便往门口走去,刚走了几步,宁子鄢突然下床,赤着脚就追了上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方堑微微惊愕。

宁子鄢看着他,眼中如波光颤动,道:“你骗我的,是不是?你还是方堑,为什么不肯承认?”

方堑的稍一犹豫越发坐实了宁子鄢的说法。

二人相视沉默,就这样在门口站了许久,宁子鄢不松手,方堑也不挣脱。

宁子鄢道:“为什么?”

方堑垂衣而立,脸上慢慢露出一丝悲凉,那双沉沉的黑瞳,宁子鄢怎么也看不透。

宁子鄢再次问他:“为什么?”

方堑目光垂下,道:“我……或者说,方堑不想让你失望。”

他终于承认。

宁子鄢的睫毛轻垂下来,眼中泪光盈盈而动。

“你这样的所作所为,就是不让我失望?”宁子鄢心中又悲又喜,“你实话告诉我,那天在无寿岛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方堑见她这般,知道自己已经无法隐瞒,便将前因后果一一说了。萦绕在两人之间的空气充满了化不开的沉闷与无奈。

宁子鄢蹙着纤秀的眉头,道:“你真的已经打算好这么去做?”方堑点了点头,眼中饱含着对她的不舍。

宁子鄢忽然展颜一笑,道:“好,我可以答应你,这段时间就装作我们不认识。”

方堑大为诧异,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宁子鄢道:“我不能逼你违背对你父亲的承诺,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犯下弥天大错,这样看来,我们相互装作不认识,毫无顾忌地站在自己的立场去做事,确实是最好的办法了。”

方堑看到了宁子鄢眼中的果决,他知道她是认真的。

权当你我陌路人,各自了却心中事,至于有没有将来,那也等先过了眼前再说。

方堑问道:“你真的可以把我当作陌生人?”

宁子鄢答:“是。”

“你不会对我手下留情?”

“是。”

“为了心中正道,杀了我也在所不惜?”

“……是。”

“好。”方堑点了点头,“这样就好。”

宁子鄢道:“你亦不可对我心存留恋。”

方堑道:“好。”

“不要再记着以前的事情。”

“好。”

“不用为你我的将来考虑。”

“好。”

宁子鄢先一步转过了身,道:“你走吧。”

方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抬起手,将一个诀飞到了角落里的那只萤火虫身上,道:“我下的这道诀,名叫‘如归’,我能活多久,它便能活多久,即便我死了,它也能继续吸收我的法力,你不用每天再想着法子给它续命。”

原来她的想法,他都懂,他希望她身边有生命陪同,越长久越好。

宁子鄢仰头,看着屋顶的雕花,那花纹回环往复,寻不到根源,亦看不见结尾。

她沙哑着声音,最后说了一句:“方堑,你想好了,有去无回。”

跨出这道门,他不是他,她也不是她。

“我想好了。”

话音落,人远去。

宁子鄢一夜无眠,坐在窗边,看了整晚的雪。

很快,就到了除夕夜。真如宁微所说,六合山的厨房做出了口味不一的饺子,据说一共有九十九种味道:茴香、紫菜、茼蒿、豆角、萝卜、南瓜……

问起厨子是谁,辰兮真俏生生地站出来,语调轻描淡写道:“这是以前安随遇想出来的法子,但他没来得及做。”

她一直以为自己的好朋友被宁子鄢所杀,对这个冷面冷心的前任掌门人带着些许怨气。

宁子鄢没有理会她,只是心中又起了小小的涟漪。

她已将方堑与颜靳的意图告知宁微。近日,整个六合山门禁森严,即便是除夕夜,弟子们也采用轮岗的方式,一刻也不敢松懈。

宁子鄢吃过东西,觉得室内人多,有些闷热,便走出去透透气。

她御风而行,倏忽之间便已然到了山巅。此时山上已经覆盖着皑皑白雪,放眼望去,漆黑的夜幕下,整个六合山像是发着光一般。

宁子鄢坐在雪地上,将小萤从衣袖里放出来,托在掌心。这小虫子长大了些,有了方堑的一缕气息,竟也变得聪明起来,知道讨好地冲着宁子鄢扇扇翅膀。

世间万物皆有灵性,这是她很小的时候,朔方就说过的话。六合山是个灵气聚集之地,小萤即便是在这里修行成人,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往下看去,后山禁地,结界分明,自从上次指天剑被唤醒之后,威力增强了数倍。以宁子鄢的法力,可以看到庞大的浩然之气笼罩着半座山,无论仙妖,不得靠近。她这几日怎么想都想不明白,就算方堑和颜靳能凭借凤凰琴之力,想要打破指天剑的结界也根本不可能实现。

山下,千里冰雪。

颜靳从来没有想过此生会再次回到这个庙宇中的小石室。

他往里走去,看到坐在石桌边的那个黑衣人,低低道:“久等了。”

黑衣人在听到颜靳声音的那一刻就开始坐立不安,警惕地看着他,带着些害怕的语气,道:“你究竟想要我做什么?”

颜靳道:“六合山的分布,你很熟悉吧?”

黑衣人点点头,道:“那是自然。”

“山上现在很热闹,忙着过除夕呢。”颜靳笑吟吟地看着黑衣人,“你原本也应该在其中的。”

黑衣人闭着嘴没有说话,但颜靳可以从他的面部表情知道,他此刻正咬紧了牙根。

颜靳道:“我对这破山没什么兴趣,你帮我这次忙,日后,整个六合山,我都可以拱手相让。”

黑衣人道:“这山本来就不是你的。”

“我想要的话……”颜靳气定神闲,却又晦疑莫测,“唾手可得。”

黑衣人很想冷哼一声,但硬生生憋住了,只道:“我暂且相信你。”

除夕之后的两天,山上依旧沉浸在过年的喜庆之中。

颜玉前阵子回了趟自己的老家,这会儿前来拜年,免不了又是和宁微双双大醉。

宁子鄢照例去山巅检查一番,没有什么异动,就回到凝合殿打坐。

平静被打破,是在一个阳光极好的午后,宁微告知宁子鄢,水牢出事了。

宁子鄢此时几乎已经忘记宁铮这个人了,但一听水牢,还是立即就想到了他,问道:“宁铮发生了什么事?”

宁微道:“他逃走不说,还在六合山的整座山头布了个天水凶阵。”

“天水凶阵!”宁子鄢面色一变。

这是一个远古传下的阵法,结阵之后,在阵内的任何地方,随时都会出现从天而降的大水,所以将其称作天水。只是这水,杀伤力极大,会将人包裹在其中,活活溺死。水从何而来、将在何时何地出现,根本无法估算,而这个阵法也只有等到所有人都死后才会终结,所以困在阵中的人,从来就没有逃生的可能。

因为这个阵法太过残忍凶险,早已被禁用多年,现在的修行之人都已不会布阵,只是听说过而已。

宁微一脸肃然,道:“六合山所有人在内,一共四百七十一人,如果这天水之阵真的像传说中那样……包括你我在内,都难寻生机。”

“没有可以破解之法吗……”阳光的阴影在宁子鄢的脸上游弋着,显得捉摸不定。

“没有,小时候你不常与我们在一起,所以有件事情不知道。”宁微回忆道,“师父原本有一张天水之阵的布阵图,有一次大师兄好奇多看了几眼,被师父罚跪了整整三天。那张布阵图,师父是命宁铮将它销毁的。”

宁子鄢道:“如今看来,宁铮非但没有将它销毁,还学以致用了。”

宁微一脸幽凉,道:“如此丧心病狂地屠杀同门,他倒真做得出来!”

宁子鄢道:“此事不宜隐瞒,立即通知所有人,让大家做好准备吧。”

“好。”

宁微话音刚落,就有弟子急匆匆赶来,一脸的仓皇失措,道:“掌门人,之钊师叔他……他在自己的房间里,溺水身亡了!”

安之钊是宁微最喜欢的弟子。

果然,宁微一听这话,面上就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悲戚之色。

宁子鄢想上前安慰几句,但宁微已然先她一步调整了心情,对那小童说道:“你去找一趟安之城,让他通知山上所有人,从现在开始,无论何时何地,都要打开护身结界,如遇到莫名水源,立即呼救。”

“是,掌门人!”

不到一个时辰,六合山上下所有人都知道了他们所面临的绝境,没有人哭喊,也没有人逃跑,但所有人身上都像是笼罩着沉沉的死气。

向来心性豁达的颜玉,此时的脸色也不太好看,但还是尽量保持镇定自若的样子,对宁子鄢劝解道:“天下的事不能预料者多,而不如人意者更多。”

宁子鄢的目光若有所思地看着远方,沉思了片刻,才恍然点了点头。

雨雪初霁,万里晴空。

方堑忽然十分想念刚去六合山的那段日子,天气这么好的时候,他就喜欢爬到屋顶上仰天躺着晒太阳。

他这么想着,也这么做了。姜家的房顶不低,但他一跃而上,十分轻巧。

刚躺下,身边就多了一个人。

颜靳身上带着一抹奇异的香气,方堑禁不住打了个喷嚏,看了他一眼,又调转目光看向前方。

颜靳道:“我去了一趟无寿岛。”

“烛绽前辈可好?”

“好得很。”

方堑并未多问,上一辈的事情,他没有兴趣了解太多。

颜靳却与他说起了万域,道:“你知不知道,为何你父亲明明不喜征伐,却一定要带领魔军战斗?”

方堑想了想,看着前面庭院里一棵枝干笔挺的大树,道:“凡事要以大局为念,即便背负恶名,也要努力为更多人争取利益。”

颜靳笑问:“你现在也是这么想的?”

方堑摇摇头,道:“我没有什么远大的志向,也没有为太多人考虑,只是不得不这么做而已。”

颜靳道:“从无寿岛回来,我还去了一个地方。”

颜靳停顿了一下,方堑等着他说下去。

“六合山。”

方堑转过头去看着他,眼中露出一丝锐利的光,道:“你去那里做什么?不是还没到时候吗?”

颜靳道:“我把宁铮放了出来。”

方堑不解,问道:“你有什么目的?”

“我的目的当然与你一致。”颜靳悠闲地躺了下去,缓缓说道,“我想找个人与我们里应外合,宁铮是最好的人选,他果然不负所望,做得比我预期的更好。”

“他做什么了?”

“他在六合山布下了一个阵法,天水之阵。”

方堑霍然起身,他在瀛洲列岛的时候曾听人说起过这个阵法,知道它凶险诡异,而当时年少,只当是在听一个久远的故事。

颜靳道:“我答应过你不伤他们性命,但谁也预料不到会出现这个变数。”

“我去六合山。”方堑说罢,飞身下了屋顶。

颜靳立即追上去,道:“你现在去做什么?送死?那个阵法可是只进不出的!”

方堑面色冷峻,道:“我不能让他们死在里面。”

“你去了也救不了任何人。”颜靳的嘴角微微挑起一个讥诮的弧度,“事已至此,无力回天。”

方堑凌厉的眼神渐渐隐下去,锁眉思索,道:“提前发动丹阳之阵。”

颜靳神情凝定,道:“你想怎么做?”

方堑道:“还需绰衣助我。”

颜靳怔住。

他理解方堑的意思了。丹阳之阵可以以一敌三,控制人的心神,阵外之人不受阵内天水之阵的控制,只要丹阳之阵中的人可以控制住天水之阵中的人,再有一人进入阵中找到一个缺口,就能将里面的人救出来。

这本是无解之局,因为没有人可以在天水之阵中找到缺口。

人不可以做到的事情,但是琴虫可以。绰衣是一缕琴音,她的来去完全不受天水之阵的控制。

只是此事风险极大,还从未有人尝试过。

颜靳觉得方堑一定是疯了,他身为魔族之首,竟然要以身涉险去救那些修道之人!

“发生任何后果,你都能承担吗?”

“虽死无憾。”

一夜过去,六合山上又死了七人。

宁微将所有人都集中到了正殿,下令任何人从现在开始不得单独行动。

然而就在众人集合的过程中,辰兮真失踪了。辰礼不顾同门反对,说什么也要去找人。

他冲到辰兮真的房间,发现她被一团水柱攻击。那水柱从天而降,来势汹涌,将辰兮真完全包裹在里面。

辰礼二话不说,冲进了水柱。

辰兮真一见到他,大叫道:“你是傻子吗?进来做什么?”

“当然是来救你!”辰礼毫不客气地回过去,“你才是傻子呢,早就让你和我一起走的!”

辰兮真道:“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你就是来送死的!”

辰礼道:“既然早晚都要死,还不如和你死在一起!”他将辰兮真拉到自己身后,横起剑,阻挡了一道扑面而来的水光。

辰兮真顿时红了眼睛,抓起剑,与辰礼背靠着背,对付随时会来的袭击。

约莫半个时辰过去,辰礼和辰兮真几乎已经力竭,水柱的攻击却越来越厉害。

辰兮真以剑抵着地面才得以站稳。

辰礼喘着粗气,道:“你坐下休息吧,我来抵挡一阵。”

辰兮真道:“撑得住。”

又是一道水光扑来,直直打中了二人,辰兮真再也坚持不住,倒在地上。

辰礼上前扶住她,道:“再坚持一会儿,师父一定会来救我们的。”

辰兮真已然气若游丝,道:“不行了,我的护身结界已经完全被破坏,这水越来越冷,再这样下去,我们不累死也会被冻死。”

辰礼一把将她抱紧,道:“你别怕,就算是死,我也和你死在一起。”

辰兮真笑了笑,没有了之前的慌乱无措,什么样的结果,她都认了,辰礼这么一说,她答道:“若是得救,我就嫁给你。”

辰礼道:“就算死在这里了,下辈子你也要嫁给我。”

“好。”

辰兮真说完,就晕了过去。

辰礼将自己所剩无几的护身结界尽数围在她身边,自己背上遭到一个撞击,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他已经准备好接受下一次的撞击,但水柱突然被一个外力攻击,引起了剧烈的震颤,对付辰礼和辰兮真的力道小了大半。

辰礼抬头一看,水柱之外,安之城带着十余个同门组成了剑阵,正在围攻水柱。

“师父!”辰礼大叫,“兮真你醒醒,师父来救我们了!”

除了安之城带去救辰礼和辰兮真的十余人,六合山的其他所有人都集中在大殿之中。宁微与宁子鄢几个法力最高的人一同在大殿之外设下了屏障,只要他们的护身之法不散,大殿中的人就能相安无事。

宁微神情肃穆地看着众人,道:“叛徒宁铮,在山上布下此天水之阵,想要灭我六合一门,罪无可恕。宁微在此发誓,历此一劫,生,则诛杀宁铮;死,则亡魂不休……”

弟子中忽有人大叫一声,举起剑就朝大殿外冲了出去。

周围的人反应过来要去阻拦,却已经来不及了,而紧接着,更多的人像是失去控制一般冲了出去。

宁子鄢从座位上站起来,对宁微道:“事情有些奇怪。”

“他们好像是受到了阵外之人的蛊惑……”

宁微说着,大殿中央突然出现了一团白烟,白烟散尽,绰衣亭亭地站在那里。她看向宁子鄢,道:“是方堑让我来的,他在外面结了丹阳之阵,控制天水之阵里的人。这个阵法外面破不了,但可以从里面打出去。”

宁子鄢心中了然,丹阳之阵不可能这么快就结起来,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他们本来就打算用这个阵法来对付六合山。

宁微问道:“我们需要做什么吗?”

绰衣道:“我要借一个灵气聚集的地方作为阵眼,从这个地方打出一个缺口,需要你们为我护法。”

宁子鄢和宁微对视一眼,护法没有问题,但是六合山上灵气最充足的地方是在后山,指天剑的镇压之处。

魔族原本就对那里图谋不轨,若是别的事情,宁微也不敢犯险,但现在关系到整个六合山四百余人的性命,他不得不这么做。

宁微道:“师姐,你怎么看?”

宁子鄢道:“去后山吧。”

绰衣再一次来到指天剑的镇压之地,发现原本透明不可见的结界,现在竟然变成了彩色,隐隐散发着磅礴之气。

宁微道:“事不宜迟,开始吧。”

绰衣点点头,盘腿坐下。

宁子鄢和宁微分别坐在她的两侧。

颜玉与他们一同前往,但以防万一,一直隐藏在暗处,没有现身。

绰衣六指相扣,抵在额头,一道白光从她的头顶发出,与指天剑结界的彩光相结合。

天水之阵感觉到了人为的破坏,顷刻间,所有阵中的水柱都朝着绰衣的方向涌去,带着势不可挡之力。

宁子鄢和宁微全力抵挡,所有法器都飘在空中,与水流击打成一片。

水是至柔之物,但在强大阵法的催动下变得坚不可摧,仿佛可以吞噬万物。

此时,丹阳之阵也已经完全发动,六合山所有弟子的法力都汇聚成一股力量,与宁子鄢和宁微的法力结合在一起。

海浪滔天,整个六合山几乎变成一片海洋。

这场斗争持续了三个时辰,宁子鄢一直拼尽全力,等到她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浪潮终于缓缓退去。

天水之阵已破,整座六合山幸免于难。

宁微昏倒在地,颜玉已经从暗处走出,将法力渡给宁微。

宁子鄢刚松了口气,却发现情况不对,绰衣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样子。此时天水之阵虽解,但丹阳之阵未破,她想趁所有人筋疲力尽之际拔出指天剑!

“住手!”宁子鄢呵斥道,“我以前可以将你打回原形,现在也可以让你魂飞魄散。”

绰衣面色平静,道:“若是平时,我自然相信你有这个能力,但现在,你怕是没剩下几分力气了。”

“那也不得让你胡作非为!”宁子鄢说罢,飞身而上,一掌打向绰衣。

绰衣一动不动,而在丹阳之阵影响下的六合山弟子,此刻却合力攻击宁子鄢。

宁子鄢无力再敌,眼看着指天剑出现了一丝松动。

天际忽然有人踏云而来,正是方堑和颜靳。

宁子鄢看着落在自己面前的红衣之人,道:“你真的要这么做吗?”

方堑道:“我欠你的,日后再还吧。”

“你不欠我什么,更不用说什么偿还,”宁子鄢站在他和指天剑的中间,“只需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方堑看了看天空中的阵法结界,结界被撕裂了一个大口子,正在慢慢消失。他道:“漫天洪水正在退去,但天水之阵还没有完全破解,你去看看有没有人受伤吧。”

“我不会离开这里一步。”宁子鄢说着,手中化出长剑,指向方堑,“看来你我当真是不死不休了。”

方堑迎了上去。

一旁的宁微已经悠悠转醒,对颜玉道:“不用管我,去帮师姐。”

“没什么帮不帮的,也是我们家家门不幸。”颜玉看向颜靳,“大哥,你若非要如此,今日我们的兄弟情分就此了断。”

颜靳冷哼道:“兄弟情分?不是二十年前就已经了断了吗?”

颜玉拿出乾坤袋的同时,宁微的射日弓也对准了颜靳。

颜靳轻嗤,道:“我倒是忘了,这六合山上还不止一件神器呢。”

物竞天择,弱肉强食,天成神器,自有异相,乾坤袋和射日弓同时出现,指天剑的彩光更甚。

颜玉和宁微一同攻向颜靳,而宁子鄢也和方堑缠斗在一起。

丹阳之阵控制下的六合山众弟子们都在合力触动指天剑的结界。

一时间,整个山头混战成一片,几十把青峰去势如风,天空仿佛下起了星雨。

方堑剑锋所及,宁子鄢的衣袖划出了一道口子,小萤从袖口中飞了出来。宁子鄢怕伤到它,手指一弹,将它送到了魔君结界之中。

她本意只是想保护它,谁料这小虫子一入结界,便似发了疯一般四处啃噬。

宁微回身看到,惊呼:“糟糕!”

结界之内,魔力强盛,小萤被魔气所染,瞬息之间成了魔物,与六合山弟子形成了对结界的内外攻击。它力气虽然不大,只将结界咬出了一个比针尖还小的口子,但就这一个小口,也足以让庞大的结界瞬间土崩瓦解。

一切仿佛冥冥之中的注定,当初因为一念不忍,让方堑存于世间,而今又因为一念不忍,眼见着要将整座六合山夷为平地。

宁子鄢心中震颤:我罪无可恕。

她飞身至结界破口处,决定以身为殉,即使最终也无法阻挡,也要做这个尝试。

“师姐!”宁微猜到她要做什么,想去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

宁子鄢的身体被结界包围起来,魔族之力开始吞噬她。

方堑双眼怒红,忽然大吼一声,重重地一掌拍在地上。

地面寸寸碎裂,而在这碎土之中,红线从他的手掌下蔓延而出,结成莲花的形状,飞快地向宁子鄢的方向而去。力量之强大,让颜玉和颜靳等人都摔倒在地。

红莲终于覆盖上结界,宁子鄢在一朵莲花的包裹中缓缓落下。与此同时,结界也随之消散,崩塌之处,熊熊烈火在燃烧。

方堑身上的红莲遇到火焰,如临大敌,往后退缩而去。

指天剑似乎也看到了大势已去,在空中发出一声悲鸣。

颜靳仰天大笑,有恃无恐道:“魔君归来,魔族很快就要从地下出现了,六合山?瀛洲列岛?可笑啊……自此世上只有魔道才是正道!”

方堑再次抬头,双眼已经变成赤红的颜色。

红莲正在被业火吞噬,这一切曾经发生过,但这一次,愈演愈烈,势不可挡。

宁子鄢支撑着站起来,缓缓向方堑走去。她此时已经恢复了冷静,说道:“你我曾经师徒一场,缘分不浅,却总抵不过造化弄人……”

方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双眼猩红地看着宁子鄢。

宁子鄢已然走近,道:“你我之间恩恩怨怨、谁是谁非,到现在已经无法定论。我既然阻止不了你,能做的也就是以血换血,用我的命来换你变回原来的你。”

她说完,一手已经扣住了方堑的手腕。

“不!”方堑想要把她推开,但已经来不及了。

红莲似有生命一般,一碰到宁子鄢就向她缠绕过去。顷刻间,宁子鄢的身上就被红莲覆盖了。

两人的距离近在咫尺,方堑看到宁子鄢微微弯起的嘴角,她竟然在笑。

“子鄢,这么做不值得……”

“我别无他法。”宁子鄢感觉到周身的血液正在往外流去,那些红莲得到了养分,再次展现出生机。

她不愿见他成魔,为了唤醒他的良知,宁愿将全身血液作为交换,还他本来面目。

颜靳脸色大变,向着宁子鄢和方堑冲过去,刚要动手就被颜玉拦截住,二人再次打斗起来。

宁微将指天剑抛给颜玉,高呼:“接剑!”

颜玉一把握住剑,人影纵横,青衣翻飞,几个回合之后,单手一反转,将剑锋刺入了颜靳的胸口。

汩汩鲜血往外流出,渗透了外袍。

颜玉脸上的那份从容终于被打破,他强自镇定,道:“我还以为,你的血早就冷了,却不想还是热的。”

“颜玉,别动,让我这将死之人多活片刻。”颜靳眼中闪过一丝不舍,沙哑地说道,“我只是想看看另一个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真是疯子。”颜玉说了一句,倒也当真没有再下杀手,但接下来说出的话,却让颜靳后悔多活了这片刻。

颜玉道:“你去见了烛绽,他就没有告诉你,魔族其实已经不会回来了吗?”

颜靳瞪着颜玉,道:“你说什么?这不可能!”

颜玉道:“大千世界,茫茫宇宙,魔族在日以继夜的追寻过程中已经找到了通往另一个天地的路口,这人间,他们早已放弃了。”

“不,我不相信……你骗我,你一定是骗我的!”颜靳激动万分,血肉模糊的伤口再次撕裂,他在震惊不已中断气了。

宁微担心地看了看颜玉,颜玉也回过头看了他一眼,轻轻道:“我没事。”

业火退去,红莲再生。

宁子鄢失血过多,脸色已经惨白。

方堑一直在叫她的名字,但她闭着的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宁子鄢耳中的声音渐渐消散。

这其实才是一个最圆满的结局。她无法将那么多的沉重和悲伤一起承担下来,活着只会时时刻刻如履薄冰。便是在这一刻,她尚且记着那一年的初初相见,而今时今日,此生已无可恋,真真是无可留恋啊。

宁子鄢觉得自己已然死去,却不知为何有一丝神识游离到了天边。

她没有驾云,但却飘在空中,低下头能看见大海。

头顶上方,雾气缭绕,看不真切,只有一道金光在云雾中时隐时现。

一个声音自头顶落下来:“心识本无,罪福皆空。诸善如幻,诸恶亦然。”

宁子鄢双手合十,道:“我佛慈悲。”

那声音又道:“你抬头看,可有看见什么?”

宁子鄢道:“只有云雾和佛光。”

“这里还是六合山,舍不得你离去的人也就在旁边。”

宁子鄢茫然四顾,却根本谁也看不见。

那声音道:“这世上复杂离奇,有与无一体,无形无质,无具无相。”

宁子鄢恭敬道:“子鄢受教。”

“你可还有所求?”

“缘分已尽,多求无益。”宁子鄢心道:三十三天宫,离恨天最高,四百四病,相思病最苦。

“可有怨恨?”

“无怨。”

“可有悔意?”

“不悔。”

“可待来生?”

“如有来生,愿化身为石。”

佛笑而不语。

方堑周身的红莲退了下去,同时,宁子鄢如一张白纸般倒在了他的面前。

“子鄢!”他在悲痛中将宁子鄢抱起,竟然轻得感觉不到重量。

她身上,一滴血都不剩了。

方堑仿佛听见了周围风声里传来难耐的嘶吼,乾坤逆转,天地变色,世间万物,都在这一刻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