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十方世界

几度红尘几度梦,而今世俗,已不是曾经模样。

百经周折,难逃宿命,几宵醉死,倦了虚生。

六合历二千二百八十一年,仙魔不再,人妖分离,人间进入了以皇帝为尊的天元纪年。

洪荒历和六合历成为上古。

散仙安随遇路过洛城,发现了所寻之人的迹象,一路追寻。

星夜长河,他回忆起往事,觉得那一天仿佛就近在眼前。

当日宁子鄢一死,他生无可恋,举起指天剑自杀,被颜玉阻止,称有办法让宁子鄢转世。

正如当初魔君万域一般,因为法力深厚,宁子鄢残余了一丝魂魄。

他穷尽百年时光,终于在北冥深处找到了一颗补天石,以起死回生之力,让宁子鄢进入了轮回。

转世的时间和地点都不能确定,再世为人的宁子鄢也不会留有曾经的记忆,每次她一转世,他便开始寻找。

这一找便找了数百年,上穷天地,下入黄泉。

世上传言,散仙安随遇持有指天剑,但是从不在人间露面。

白雪覆盖下的冬日褪去,池边杨柳纷纷垂下碧绿的丝绦。

已到了春暮。

安随遇站在洛城水畔,见河水屈曲着流淌,两旁的花树正在渐渐生长。忽然,水中有一袭紫衣漂浮而过。

只是倏忽,便已然被水流冲刷下去了,只听得哗哗之声不绝,冲击着浅岸边的沙石。

安随遇沿着河流一路往下游跑去。

水流一路延伸到幽幽的山谷之中,在这里汇聚成一池清澈的湖泊,湖边落英缤纷、绿草成茵,是个世外桃源般的地方。

安随遇立于岸边,在湖中心见到了宁子鄢。

她横躺在水面上,身下的木筏在激流的冲击下快要坍塌,已经渐渐倾斜,木筏上摆放着无数芙蓉花。宁子鄢置身其中,仿佛花中仙子。

她此刻侧对着安随遇,浓黑的秀发整整齐齐地披散在身下,一身紫衣自是全都湿了,单薄的衣衫下,被水浸湿后若隐若现一具曼妙的娇躯,俏丽鬼魅。

木筏再度倾斜。这一次,尸体随着无数芙蓉花一起落到了水里,柳眉下的双眼紧闭着,安静得像是一朵已然凋零的芳华。

……终究还是来迟了一步,在她身上已经感觉不到任何活人的气息。

洛城一带常见水葬。宁子鄢转世,总是命途多舛,这一世又是年纪轻轻,红颜薄命。

忽然,腰间的瓷瓶子震动起来,这是烛绽死前送给他的锁魂瓶,不料竟真的能用上。

他隐约感觉到,一缕魂魄进入了锁魂瓶。

“子鄢,是你吗?”安随遇禁不住语声发颤。

过了许久才听到她淡淡一句回应:“方堑,好久不见。”

“叫我随遇吧,这几百年来,我用的都是这个名字。”

“好,随遇,你为何将我困于这里?”

安随遇道:“我找了你几百年,好不容易现在魂魄可以聚集了,我这就带你去找宁微师叔,他们能想办法救你!”

“不,”宁子鄢断然拒绝,“生死有命,既然这一世我已经死了,又何必强求。”

安随遇眉色中带着深深的悒郁,沉痛道:“我怕我找不到你。”

“那就不必再见。”宁子鄢十分绝情,“随遇,不要想着逆天改命,为何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没有长进?”

安随遇眼眶发热。他望着湖面良久,突然扬起手,下定决心似的,面色一凛,重重地将那锁魂瓶打碎在地上。

随着瓷器的碎片散落,一缕紫色的烟尘从地上飘忽而起,渐渐形成一个人形的模样。

她看着安随遇,低低叹了口气道:“你终究还是肯放了我。”

安随遇哀痛地看了她一眼,指着湖面道:“你的肉身刚刚沉下去,现在后悔的话,还来得及。”

“随遇啊,你为何还要执迷下去呢?我早就说过,此心已定,今生再无可能变更。若你要的只是那一具肉身,大可以找个无处寄身的灵体……”

安随遇猛然间打断她,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会等你,无论多久,会一直等下去。”

他忽然低笑起来,笑声中夹带着难以言说的悲痛。

紫衣翩跹,长长的衣袂仿似拖着一卷轻风。

安随遇看着平静的湖面,低声问道:“轮回数百年,漂泊不定,你后悔过当初的决定吗?”

宁子鄢在他身前蹲下,虚无的手指抚上他的脸,触碰不到实体,只在空气中勾勒出了他的面貌。

飘渺的声音像是从一个极远极远的深处传来:“知君仙骨,了无寒暑,千载相逢,犹如旦暮。随遇,我纵然错了太多,但从未悔过……”

便见那一袭紫色的身影在渐渐淡去,她的声音也变得愈加飘忽而不可听闻:“你若还忘不了我,那就等我千年,千年后……”

最终的声音消失在初春茫然无际的风里。

身后忽然有个女子说道:“这不是随遇吗?你竟然会出现在这里……”

安随遇转过身,见是欧丝之野的散仙容嫣,论辈分,比他还大上许多。

“我是来此寻人的,容嫣姑姑所为何事?”

容嫣指了指水中的尸体,道:“我来找这个。”

安随遇大惊,道:“要这做什么?”

“难不成这就是你在找的人?刚死不久,真是可惜,可现在魂魄已去,没有办法了。”容嫣见他这个模样,便也猜到了,“你放心,我拿走这尸体是想给一个朋友用的,她为了救人,被打回原形,想借用一下这个身体。当然,你若觉得不妥,我就再找……”

安随遇道:“她若还在世,知道这具身体对你有用,也定会觉得高兴。”

容嫣道:“放心,我会善待。”

转眼又是数百年。

人间处处烟火色,不知不觉,又已是盛夏。

安随遇路过东葛国,看到一群人围在一堵断墙边议论,上前一看,才知道他们是在看一只燕子。

一个老人叹道:“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个劲地挖这泥土,都好几个时辰了。”

有人接道:“想必这里面是藏着什么东西。”

安随遇向那方向望去,见是一只漂亮的燕子扑打着翅膀,在断壁残垣中寻找什么东西。它的趾爪已经被磨出血来,但依旧没有放弃。妖精对这世间生灵的感知能力要大大高于人类,他看得出那燕子神情悲戚,痛苦万分。

就在此时,一个女子走上前去,轻声道:“别怕,我帮你。”

那燕子见她走近,也不躲避,乌黑的眼睛探究似的望过去。

女子摸摸它的脑袋,帮它搬开眼前的石泥瓦砾。

当看见那所埋之物的时候,她忍不住一声惊呼。被这些石块掩埋着的竟然是一只燕子的尸体!

想必是这户人家要重建房屋,房子倒塌的时候,这只燕子来不及逃生,被活生生压死了。

那只活着的飞燕发出一声悲痛的哀鸣,走到它的同伴身边用头去触碰,却怎么也唤不醒躺在地上的燕子。

那女子低低道:“小燕子,它已经死了,你不要太难过,我帮你找个地方把它葬了,好不好?”

燕子看了她一眼,眼中竟然有泪。

它突然后退几步,飞了起来,飞快地往那断壁之上撞去。

生则同穴,死则同寝,情之一字,不可被亵渎与冒犯。而以身殉情,其实并不仅仅是古老的传说。

周围的人都惊呼起来。

忽然一阵疾风,白衣闪动,当众人看清楚的时候,安随遇已经站在残垣之上。而刚才那阵疾风,正出自于他手中的指天剑。剑之凌厉,斩断了墙壁,而剑之轻柔,又将飞燕缓缓托起。

安随遇手执长剑,白衣磊落,一头黑发在风中猎猎飞扬。

他游历数百年,看过无数事,但这执意赴死的燕子还是让他不由得轻叹:“莫问何处高远,衔泥只为君愿。东风顾谁言,安知薄翅怅怨。飞燕,飞燕,问谁借得仙颜?”

安随遇带着燕子,御剑而飞,追风逐月。

岂料,刚才那女子竟然追了过来,大声叫他:“神仙!”

安随遇停下来看着她,她有着一张与宁子鄢一模一样的脸,但刚才安随遇就已经发现了,这不是她,这女子的本体是一株人参精。她应当就是容嫣所说的那位被打回原形的朋友。

“我不是神仙。”安随遇双眼望着天空,喃喃道,“飞燕飞燕,你如此真情真性,不知是福是祸。”

那飞燕仿若听懂了他的话,绕着他飞了几圈,似是依依惜别。

安随遇看向那女子,目光窅茫,道:“生命之可贵,有时候并不在于追逐——无论是名利还是真情。名利是欲望,难道真情就不是欲望?”

他一语道破了女子的心事。她刚才没有救那燕子,是觉得真情贵于生命,而如他所说,情,实则与世间任何的执念和欲望如出一辙。

她急切道:“什么才是生命之可贵?要如何才能真正无所欲求?”

安随遇眼波流转,平静的脸上似有微笑,细看又不着痕迹地隐去了,道:“生之贵,只在于生;欲无求,本就是欲。”

……生死其实并没有什么高低之分,生之贵,只在于生,而死之贵,也只在于死。

女子抬头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在下安随遇。”他道出名姓,一袭白衣翩然出尘。

“安随遇,随遇而安?”

他微微一笑,道:“当初为我取这名字的人也是抱着这样的想法。”

安随遇托着在他手掌中扑打着翅膀的燕子,道:“飞燕飞燕,你这般聪明,当知死亦何欢……”他湛然的眼神中瞬息万变,“……求不得,最苦。”

那飞燕再次扑扇了几回翅膀,忽然振翅而起,飞向天空。

忽听得长剑龙吟,竟是安随遇手中的指天剑自行飞出,光芒之盛,灼人眼目。

它呼啸着朝那女子直逼而去,凌厉远胜方才斩断墙根的那一瞬。

女子感觉到这剑所散发出的强劲杀气,连连后退几步,见安随遇神色有变,知道这突如其来的攻击并非他本意。

上古有些神器,在进入天元历后为人所用,变成了收妖神器,持有神器者,便可成为狩妖师,所以指天剑遇到妖精会自行攻击。

安随遇手指微动,收住了剑的力道,也变换了它的方向,但是剑光依旧倏忽而过,剑刃贴着她的脸部划过去,在她脸上留下了一道小口子,顷刻间便有鲜血丝丝渗出,而一缕留在外侧的头发也被削了去,落到地上,变成了一截截短小的人参。

人群响起惊呼声,有人大喊,“妖怪,妖怪啊!”

女子踟蹰难办之际,安随遇忽然上前,将她抱起,对着光剑喝道:“起!”

二人站在指天剑上,由它带着飞了起来,转眼间远离了地面,周身有浮云缭绕。

“神仙,我叫堇荣。”天空中的风很大,她生怕摔下去,紧紧抓住安随遇的衣袖,“你真的是神仙!还是个好神仙!”

安随遇笑道:“不过是图个逍遥,算不上什么神仙。你这人参精胆子倒是不小,见到指天剑都不知道要躲一下。”

他抬手拭去堇荣脸上的血迹,手指轻轻擦过,伤口就自行愈合了。

堇荣一听“指天剑”,脚下一软,差点就摔了下去。

安随遇一把扶住她,道:“怎么?你难道没有看出来这是上古神器之一的指天剑?”

堇荣惊魂未定,问道:“现在站在它身上不要紧吗?它会不会一生气,把我扔下去?”

想着这指天剑可是上古十大神器之首,刚才它闻出了妖气,差点就要拿她祭口。

安随遇淡淡道:“我既是它的主人,自然有所分寸。”

堇荣看他一眼,道:“你们做神仙的,应该不会和我一个小妖精过不去吧?我是个好妖精,不杀人不放火,还知道积德行善,你可别把我收了或者打回原形什么的。其实修炼挺辛苦,不能吃东西不能想心事,拼了命地收集天地精华。”

“我要真想杀你,也不会等到现在了。刚才我看你想救那燕子,为何一出手又收住了?”

堇荣道:“我若想阻止,或许能够救下它的性命,但是……它自己真的愿意吗?它应该宁可承受这一时的痛楚,死去后与相爱的恋人相守,而非孤独地留在这个世界上,形单影只。”

“看不出也是个为情所苦的妖。”

堇荣微微脸红,道:“我喜欢上了一个凡人,可我终究是妖精,不能和他在一起……”

安随遇让指天剑换了个方向,问道:“要不要送你去找他?”

堇荣摇摇头,道:“不不不,我没什么想去的地方,你到哪儿下来,顺便把我搁下就行。”

安随遇微微一怔,继而又恢复如常,道:“你倒是和我差不多,天地之大,任我游心,到哪里其实都没区别。”

堇荣笑道:“这是不是就叫‘白头如新,倾盖如故’?”

他一愣,嘴角却轻轻抿起了笑意,道:“你真是口无遮拦,法力这么浅,若是遇到别的猎妖人,就等着被人拿回去熬汤吧。”

堇荣哈哈大笑。

当晚,安随遇坐在屋顶上看星星。

自从宁子鄢死后,他就经常这样打发时间。

堇荣忽然在他身边坐下,把屋顶上的瓦片踩得咔哧咔哧响,说道:“你也喜欢看星星啊?”

安随遇心中一叹,虽说不是宁子鄢,但这样相同的容貌,他还是容易产生错觉。

堇荣道:“我一看到这漫天的星星,就会想起我和他在洛城的时候,我想要那颗古随珠,他就真的给我了。”

安随遇道:“我听人说起过洛城的桃花酿,你喝过吗?”

堇荣点点头:“很甜很好喝,但容易醉。”

安随遇道:“有机会要尝尝。”

堇荣问道:“神仙,你有爱过什么人吗?”

清亮的月光,皎洁地洒在安随遇的外袍上,似乎融为一体。

若为一人生情,便是竭尽全力,都无法割舍的。

心中长出的东西,横亘在心肺与血脉间,存活在每一口呼吸中,要想根除,除非是将整个的心脏尽数剜了去,碾碎为粉末,零落成尘土……

他吸了口气,眸光淡淡看向堇荣,道:“所有的放下都要经过拿起和放不下。我也有深爱过的人,曾经也想生生世世与她相守,但是……”

“但是怎么样?”

安随遇凝视着天空,缓缓道:“她早已化为白骨,与山水相融了。这世上再也没有她,但是所有的山川、河流,包括日月、星辰,其实都有她。”

他语声淡淡,似是含有无尽的温情,又似在诉说着一件极为平常的事情。

“所以你喜欢游历山水,因为觉得她会时时刻刻都陪在你身边,与你一起喜怒哀乐?”

安随遇摇了摇头,“山水,也只是山水。”

堇荣支着下颌,看了看天上的星辰,闷声道:“但是我还放不下。神仙,你能明白一个小妖精爱上一个人的心情吗?我好想忘记他,但是我又想永远记得他。他误会我,不肯相信我。我好不容易跑了这么远,一听说他遇到危险,又要眼巴巴地赶回去。”

安随遇仰头躺下,“要是还觉得自己放不下,回去看看也好。”

堇荣仰头望着天空,低叹一声:“还是神仙好啊!”

安随遇玩笑道:“不及人间眷侣。”

“真的吗?”

“我不知道。”

很多年后,安随遇才想明白,宁子鄢离去前说的那句话,完整的应该是:“你若还忘不了我,那就等我千年,千年后便能将我忘怀了。”

她让他等一千年,并不是要等她的出现,而是要等到……将她忘记。

他做不到。

千年之期,他终于遇到了初熏。

她长得不是宁子鄢的模样,但安随遇见到她的第一眼就认出了她。

十二岁的初熏时常听长辈们说起上古神器的传说,但当她真正看到指天剑出现在眼前的时候还是吓了一跳。

小姑娘穿着藕粉色袄子,梳两个圆髻,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安随遇,再次确认道:“你刚才在天上飞,真不是在戏班里学的法子?”

安随遇道:“要是不信,我带你飞上去看看,好不好?”

初熏想了想,鬼精鬼精的,道:“你得保证我不会摔下来。”

安随遇道:“那是自然的,我保证,不会伤你一根头发丝。”

初熏走上前,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道:“走吧。”

安随遇把手给他,道:“还是牵着我更安全些。”

“好。”初熏说着,握住了安随遇的手。

指天剑倏忽而起,初熏吓得抱住了安随遇,等到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已经在空中了。

“哇!你没有骗我,你真的会飞!”初熏高兴地大叫,“我要拜你为师!能不能教教我啊?”

“拜我为师?”

“嗯!”

安随遇笑了,时隔千年,他们竟然发生了这样的倒置,当初他上六合山拜师学艺的时候也是十二岁。

“会很辛苦,你怕不怕?”

初熏坚定地摇摇头,道:“不怕。”

安随遇道:“好,可是你得答应我,不能告诉你的家人,也不能在人前施展。”

“我答应你!”

安随遇忍不住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小发髻。

自从收了初熏为徒,安随遇的生活就变得热闹起来了。

上午教心法和口诀,下午先从强身健体入门,安随遇从来没有教过徒弟,所以怎么个教法,自己也在学习,初熏毕竟年纪小,只能慢慢来。

月下的花园中,她反复练习一个动作。

安随遇看她小脸通红,道:“先休息一会儿吧。”

初熏道:“不行,我昨天和苏洛打架输了,所以我要不停地练,直到再也没有人能欺负我。”

安随遇道:“你不想被人欺负很简单,找我就行了。”

初熏道:“你又不能保护我一辈子。”

安随遇顿时气结,再一想,不对,她竟然和人打架?

“苏洛是谁?”

“我的同窗,与我一般大。”

“你们小小年纪,又是女孩子,学什么不好……”

“哎呀!”安随遇还没说完,初熏就用力过猛,摔了一跤。

安随遇接下去的话也没有再说了,上前一把抱起她,道:“伤到了吗?”

初熏摇摇头,却还惦记着那个招数,道:“没有。”

安随遇拍拍她衣裙上的泥土,道:“不练了,为师带你去放风筝。”

“放风筝?”初熏一听便来了兴致,“师父你还会放风筝?”

“为师什么不会?”安随遇微微得意。

他恨不得告诉初熏:一样是拜师学艺,看我对你多好啊,哪像你之前,只知道叫我挑水、挑水、挑水……

好景不长,初熏跟着一个神仙师父学仙术的事情很快就被她的家里人知道了。

因为魂魄齐全了,这一世的宁子鄢不像之前几世那样饱受疾苦。初熏的父亲是一个做茶叶的富商,母亲出身名门,虽是下嫁,但夫妻二人素来相敬如宾。初熏还有一个比她年长五岁的大哥,对她也极为疼爱。

初熏的异样就是她大哥初墨发现的。初墨看到初熏手肘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还以为他的宝贝妹妹被谁给欺负了。初熏原本想拿苏洛搪塞,眼见着大哥要去苏洛家问个明白,才忙不迭拉住他,不情不愿地道出实情。

在他们生活的这个年代,所谓仙人、仙术,都已经是上古的传说了,人们只知道有,却谁也没有见过。初熏能遇到这样的机缘,家人也不知是福是祸,但不管怎样,家中唯一的闺女,他们是舍不得见她在外风吹雨打的。

初熏被禁足了三天,哪里也不准去,更见不到安随遇。

第三天晚上,安随遇找到了她。

初熏一见他就哭道:“师父,我爹娘和大哥都不让我跟着你学仙术。”

安随遇道:“不哭,你若想学,没有人能阻止。我们相处也有几个月了,我只问你,日后,真的愿意跟着我吗?”

初熏坚定地点头。

安随遇道:“好,我去与你的家人说。”

第二天,他来到府上,见到初熏的父母,让他们屏退家仆后,对着他们双膝跪下。

这可吓坏了二人,凡人之躯,怎可受仙人之拜?

安随遇道:“不瞒二位,初熏虽然还年幼,但我此次前来,当算作是求亲。说来话长,我与她最初相见的时候,她叫宁子鄢,那是在六合历一千三百九十六年……”

这一说就说了一个时辰。

夫妇二人皆是长久的沉默,最终,初熏的父亲对妻子道:“罢了,让孩子去吧,他们之间的姻缘又岂是我们能阻挠的。”

初熏不知道安随遇是如何与父母说的,为什么他们突然就答应了,但虚惊一场之后,她自然还是高兴的,问安随遇:“以后我是不是就可以不用隐瞒,可以到处锄强扶弱了?”

“你还想锄强扶弱?”安随遇看着她粉团团的样子,不禁笑道,“扶我就好了。”

“师父,你笑话我!”初熏气得直跺脚。

安随遇笑得越发开怀。

有了家人的应允后,初熏便时常可以跟着安随遇离开家,去各种地方游历。他们御剑飞行,去了所有初熏能叫得上名字的地方。

三年的时间倏忽而过,当初的小女孩已经长高了,穿一袭紫衣,面容与安随遇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下个月就是初熏的及笄礼,在这之前,安随遇说还要带她去一个地方。

初熏所料不差,正是她从安随遇口中听到过的六合山。安随遇从未与她说起过宁子鄢,所以初熏只知道这里是他曾经拜师的地方。

如今的六合山顶,当年的建筑都已经毁坏,百年前新盖起了一座道观,常年有人主持,香火还算旺盛。

门口有道士算卦,初熏好奇道:“我们要去求支签吗?”

安随遇道:“不必。”

他径自往里走去,初熏跟在后面,说道:“师父,你都很少跟我说起你以前的事情。”

安随遇道:“都是千年前的事情了,怕你听来枯燥。”

“才不会呢……”

走进院内,安随遇恭恭敬敬上了三炷香。他内心感谢上苍,不管多少波折,最终,这个人还是站在了他的身边。

他们前往后山,当初镇压魔军结界之地,如今已是一片荒草丛生。

走了几步,忽然听到什么声响,他们往前一看,竟是一群似马非马、头顶白毛的动物。

初熏从未见过这种动物,以为是什么妖怪,当即亮出了护身法器。

安随遇忙制止她,道:“是鹿蜀。”

白毛怪物们一听他说出自己的名字,欢快地围了过来。

初熏觉得这些小家伙可爱,抱起一只在怀里,给它挠痒痒。

安随遇道:“我千年前曾养过一只,料想,它回来找不到我,便在这里安了家,这些应该都是它的后人……”

初熏见怀中的小鹿蜀十分粘人,问道:“我可以抱一只回去吗?”

安随遇道:“可以。”

此时,一只成年鹿蜀向安随遇走去,嘴中叼着一个花花绿绿的东西。

那是一支发簪,已经褪了色,模模糊糊能看出当年的样子。

安随遇接过的一瞬间,便愣在了那里。

初熏诧异道:“师父,你见过这东西?”

安随遇道:“是我送给一个人的……”

他话没说完,初熏已经将那发簪拿过去看,只是一不小心,被簪子划伤了手指,她“啊呀”一声,簪子落在地上,老旧的珠花撒了一地。

初熏忙把地上的珠花捡起来,想着这东西对师父来说应该很重要,却被自己摔坏了,心中十分内疚。

安随遇却只是慌张地拉起她的手,问道:“有没有伤着?”

初熏摇摇头,道:“没事。”

她将手中那一捧东西还给安随遇,道:“对不起,师父,我太不小心了。”

安随遇淡淡一笑,道:“你收着吧,本来就是给你的。”

“给我的?”初熏十分不解,见安随遇也不再准备回答的样子,就想着,这或许是师祖留下的传家宝之类……

离开六合山后,安随遇就把初熏送回了家。

及笄礼在一个渡口边举行,当地年满十五岁的女子一同参与。

安随遇站在一边远远看着,人群中,他一眼就看到了初熏。

渡口有年轻人打马而过,鲜衣怒马,诗酒年华,风景一如旧时。有人荣华一生,有人香车满路,有人的缘分只不过是观音庙前的一个回首。

方堑看着在水边玩耍的初熏,觉得这一生,已然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