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下午时分,结束了调查工作的于江林和周明远回到警察局后,发现办公室里面的气氛似乎有了微妙的变化。从大家的神情举止中很难看出是高兴还是失望,不过从他们积极讨论的样子来看,于江林感受到了自案件发生以来许久未有的活力。

“哦,你们回来啦。怎么样?”张洋问于江林。

于江林轻轻摇了摇头,将他们在顾文远那里得到的调查结果讲了一遍。

“也就是说,你那边同样没什么进展啊。”

“是啊,我还以为这次能问出什么关键线索呢。”周明远也是一脸失望的表情。

“没关系,我们会对顾文远的不在场证明进行调查的。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你们两个也辛苦了。”张洋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你们听我说,我这边有了意外发现。今天上午时,负责调查杜斌勇用来勒索陶雅的照片的两名同事发现了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事。”

“什么事?”

“他们本来只是拿着照片去杜斌勇家附近的照相馆询问照片的出处,可是其中一家照相馆的老板娘却意外说了一句很让人在意的话。她说照片中陶雅戴的那个胸罩,好像是今年的新款。之后经过我们的证实,她的话是正确的。”

“哎?真的吗?”于江林和周明远都瞪大了眼睛。

“是啊,说到底我们都是一群男人,不可能有谁会知道那种事。”张洋也笑了,随即无奈地摇了摇头。

“根据我们之前的调查结果,杜斌勇开始勒索陶雅是在差不多一年以前,也就是去年的六月份。可是按照这个结果来推测,杜斌勇在那个时候是不可能拍下那些照片的。”

“没错,我们也是这样想。”

“也就是说,杜斌勇勒索陶雅这件事情可能是假的?”

“这件事我们正在查证。”张洋揉了一下眼角,“之前的确是我疏忽了,查到那通报警电话和陶雅几次三番给杜斌勇汇钱的事实后就直接推断出杜斌勇是在勒索陶雅。现在想来,确实欠妥,至少我们应该确认一下啊。”

“你想怎么确认?”

“根据杜斌勇银行卡上的取款记录,我们打算调取银行的监控录像,查看一下取款人到底是不是杜斌勇本人。如果不是,案件很有可能就此发生反转。”

“嗯,没错。那照片的事呢,你打算怎么处理?”于江林问。

“增加人手,一定要尽快查出照片的出处。”

“好吧,既然如此,我也来帮忙吧。反正我们这边线索也断了。”周明远说。

“欢迎欢迎,只不过不要跟我抢功劳哦。”张洋开玩笑地说。

在刑侦队全员参与的情况下,这件事很快就有了进展。首先,警方要求银行配合调查,结果发现来取款的均为杜斌勇本人。这样一来,张洋所期待的事件反转便没有发生。而几乎是与此同时,由于增派人手之后又扩大了调查范围,照片的出处也终于找到了。

那是一家很不起眼的照相馆,老板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警察拿着那些照片询问他有没有见过时,他犹犹豫豫地点点头,说这些照片就是他给洗出来的。

“我记得当时这几张照片被混在几十张照片里,要不是我把照片从头到尾看过一遍都发现不了。”老板说出这些话时显得有些尴尬。

“那几十张照片拍的都是什么?”

“也没什么,看样子都像是从网上下载的图片。”

“这样啊,那让你洗照片的是什么人?”负责调查的刑警问。

“这个我也记不清了,毕竟是几个月以前的事了。我只记得是一个女人来取的照片。”

“女人?”

“没错,只有这点我敢肯定。”

刑警不敢怠慢,立刻出示了陶雅的照片给他看,并问道:“是这个女人吗?”

对方仔细看了看,然后说:“这不就是那些照片中的女人吗?”

“没错,是她来取的照片吗?”

男人最终摇了摇头,依然称自己记不清了。

“请你再好好想想,你当时就没确认一下取照片的人是否就是照片里的人吗?”

男人显得有些为难,缩了缩脖子。“说实话,我当时的确想确认一下来着,可是对方一直戴着太阳镜,我也没认出来。再说,她取了照片之后直接就走了,在店里停留的时间或许还没超过半分钟。警察同志,我觉得我能想起来这么多已经很不错了。”

负责调查的警察无奈,也只好将这些信息上报给张洋。

“这样啊。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张洋低吟着,“不过,来取照片的人不是杜斌勇,这点倒是得到了肯定。”

“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一名刑警不解地问。

“等一下,我们可能忽略了一件事。”张洋抬起头,“或许杜斌勇勒索陶雅这件事并不是从去年开始的,而是从几个月前才开始的。”

“那为什么陶雅会在一年以前就开始给杜斌勇汇款?”

“我觉得,或许是陶雅那个时候在倒贴杜斌勇。”

“啊?这么说陶雅与杜斌勇是那种关系?”

“应该是,不过后来陶雅发现了杜斌勇的真实面貌,提出分手。不料,杜斌勇这时候却拿出那些照片来威胁她。从这时开始,杜斌勇才在真正意义上开始勒索陶雅。”

“既然如此,取照片的女人又会是谁?”

“或许就是陶雅。”

“啊?”

“我是在想,那些照片有可能是他们两个之间玩的一个游戏,也就是在陶雅知情的情况下故意拍的。现在的有些年轻人不就很喜欢这样做吗?结果两人闹分手后那些照片便成了纠缠不清的东西。我们之前就碰见过类似的案子,一个男孩跟他女朋友一起拍了那种照片,结果两人分手时男孩就利用那些照片……”

“太扯了吧,老张。”后方传来声音。张洋转身一看,于江林边说边向他走来。

“怎么扯了?我这是在进行合理的推测。”

“我之前询问过许多陶雅身边的熟人,结果他们都一致称陶雅不可能与杜斌勇是那种关系。而且,我个人也觉得陶雅绝不可能与杜斌勇做出那种事。”

“不过这些不都是你的主观臆断吗?人的内心有时完全不能用常理去解释。更何况,或许你对陶雅的印象完全是先入为主,真正的事实却正好相反也说不定。”张洋反驳道。

于江林吐了口气,降低了音量。“你要是这么想,我也不好多说别的。不过我这几天一直有一种感觉:到现在为止,我们调查的方向完全错了。如果真是这样,我们调查得越深入,就离案件的真相越来越远。”

“你在开什么玩笑?”张洋轻蔑似的地一笑,“我们都已经查出这么多证据了,难道会有错不成?”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于江林刚要说明自己的观点,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他以为是哪位同事打来的电话,可掏出手机时他却愣住了。因为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名字,他已经好久没有见过了。这个人为什么会在这时候打来电话?于江林的心里有些不安。

“谁打来的电话?”见于江林眉头紧锁的样子,张洋随口问道。

“我前妻。”

“哦,那我劝你还是赶紧接电话吧。这个时候给你打电话,一定是有急事。”

于江林点点头,来到走廊里接听了电话。大概五分钟以后,他重新走进办公室,不过此时他的神情变得有些急躁。

“怎么了?”张洋问。

“我儿子因为中暑被送去医院了,我前妻说她暂时因为工作走不开,所以问我有没有时间去趟医院。”

“那你还愣着干什么?我帮你请个临时假,你赶紧去吧。”

“好吧,多谢了。事情办完,我马上就回来。”于江林说完,扭头直接出了警察局。

在出租车上,于江林心急如焚。事实上,他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见到自己的前妻和儿子了。前一段时间去出差,一走就是三个月,结果刚回来就遇到这么一个案子。有时候一忙起来,他都忘记自己从前还有一个完整的家庭。

车在医院门口停了下来。于江林付过钱,根据前妻打来的电话,他来到了二楼的病房。扫视了一整圈以后,他立刻看到自己的儿子正躺在一张靠窗户的病**。病床的正上方还悬挂着一个输液瓶,一个看上去很年轻的女人站在那旁边。

于江林急忙走过去,俯身低声叫着儿子的小名:“淘淘,感觉好点了吗?”

淘淘慢慢地睁开眼睛,先是吃了一惊,而后露出笑容说:“爸爸,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应该还在抓坏人吗?”

“你妈妈给我打电话,说她暂时来不了。所以我就来了……”

“那个……”站在一旁的女人突然插话道,“你就是孩子的爸爸吧?我是他的班主任,不好意思,给你填麻烦了。”

“哪里哪里,应该是我们麻烦老师您了。”于江林擦了擦头上的汗,“请问,我儿子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

“哦,医生已经检查过了,说只是轻微中暑,并无大碍。估计是孩子中午在外面玩的时间太长,再加上下午第一节又是体育课,所以才会中暑吧。毕竟现在的天气这么热。”

“原来是这么回事,真的是谢谢老师了。”于江林低头行礼。

“哦,既然您已经赶到,那我就先回学校了。”女子笑着说。

于江林将女子送出病房,之后又不好意思地问道:“老师,我儿子最近在学校里的表现怎么样?说实话,我的工作比较忙,平时很少管孩子……”

“于先生,这点你不用担心。您儿子在学校的表现很好,我还看到他写的作文,他说长大以后也要像爸爸一样当一名警察。”

“既然如此,我也就放心了。”于江林报以笑容。

“不过,我倒是还想多管一下闲事。”女子舔了舔嘴唇,“我建议你平时无论多忙也应该陪一陪家人,你知道他那篇作文里还写了什么吗?”

“写了什么?”

“那孩子写道:虽然妈妈说爸爸因为工作舍弃了家庭,不过我觉得我长大以后是不会那样的,所以我还是决定坚持自己的理想。”

“这样啊……”

在送走老师以后,于江林坐在病床边,握着儿子冰凉的小手,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聊了几句家常话以后,淘淘看着于江林的脸说:“爸爸,你还记不记得半个月以后是我的生日?”

“怎么会不记得?”于江林点头笑道,“你想要什么生日礼物?”

“嗯……现在还不知道,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吧。”

“好,想好了以后给爸爸打电话就是了。”

“嗯,一言为定。”淘淘说着,把头扭向一侧,“啊,妈妈来了。”

于江林回头一看,只见前妻正站在自己身后,肩上背着挎包。她看上去呼吸有些不均匀,估计是一路跑过来的。于江林的前妻名叫冯怡文,她跟于江林同岁,两个人曾是初中时代的同学。

“你来啦,真是多谢了。”她冷冷地对于江林说。

“你不是有工作要忙吗?怎么这么早就赶过来了?”

“呵,其实给你打过电话以后我就后悔了。把儿子交给你我实在不放心,所以我把工作简单处理了以后直接就赶了过来。”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于江林扭头说道,“什么叫把儿子交给我不放心?”

“就是表面的意思,于警官应该不会不懂吧?”冯怡文唇边浮现出一丝嘲笑。

于江林把火气往下压了压,毕竟当着儿子的面不能和她吵架。他努力挤出笑容,对儿子说:“既然妈妈已经来了,那爸爸就先回去了,警察局那边还有许多叔叔在等着我。”

“嗯……”淘淘的眼神里充满了失望,“那好,你就放心地回去吧。我已经没事了。”

于江林摸了摸儿子的头,然后站起身,向病房外走去。冯怡文跟淘淘说了两句话后,紧接着也跟了出来。

“淘淘的情况怎么样?”冯怡文淡淡地问于江林。

“只是轻微中暑,没什么事。”

“行,我知道了,你走吧。”冯怡文冲着他不屑地摆了摆手。

“喂,等一下。”于江林把她喊住,“至少当着儿子的面,你能不能给我一点好脸色?而且,你能不能不要总跟儿子说我的坏话?我都听他班主任说了,儿子曾在作文里写过一句话:妈妈说爸爸因为工作舍弃了家庭。什么叫我舍弃了家庭?有这么教育孩子的吗?”

“我说错了吗?”冯怡文扬起脸说,“以前你经常说工作很忙很忙,有时候一连好几天都不回家。就连现在都是,一见到我来就急着要走。如果我猜的不错,你在医院陪儿子的时间还不超过半个小时吧?”

“我能有什么办法?现在有个很重要的案子没有破,局里面……”

“你少跟我提什么局里面。我就不相信,那么大的一个警察局,离开你一个人案子就破不了了吗?少自以为是了!”冯怡文抱着肩膀反驳道。

于江林被气得脸色发青,半晌才说出话来。“算了,我不想跟你吵。”他吐了口气,“不过我很庆幸当初跟你离了婚,要不然我人生当中有一半的时间都会在吵架中度过。”

冯怡文冷笑了两声,而后轻轻摇了摇头说:“原来你到现在为止都不知道当初我为什么要跟你提出离婚。”

“是吗?那你说说为什么。”

“你还记不记得,就在我跟你提出离婚时的前两个月,淘淘突然生病了,而且一连好几天都高烧不退。”

于江林蹙着眉,又想了想才说:“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我可是记得很清楚。”冯怡文把头扭到一边,“那个时候你一连几天都是半夜才回家,而且对我和淘淘几乎是不闻不问。只要我一跟你说话,你就直接一句‘累了,明天再说吧’了事。其实我那些天一直处于崩溃的边缘,已经好几个晚上基本没合眼了,结果你连一句鼓励安慰的话都没说。有一天晚上,我好不容易把淘淘哄睡着了,然后一直等着你回家。结果到最后只等来一个电话,你说今晚你要去执行任务,不回家了。我当时气得都要发疯了,然后我脑子里突然就蹦出一个想法,你知道是什么吗?”

“什么?”

“我当时希望你在执行任务的时候直接死在外面,这样的话我和淘淘还能得到一个烈士家属的称号。”

“你说什么?”于江林的声音低了下去。

“对不起,不过我那时真的这样想过。”冯怡文平静地说,“事后想来,我觉得我那时的想法真的很可怕。之后我几次三番劝你不要只顾着工作,可是你就是不听。到了最后,我才决定要跟你离婚。因为一来我忍受不了你对我冷漠的态度,二来,我也害怕那种想法会再次在我的脑海里出现。”

她的话像一块块石头一样砸在于江林心里。于江林面无表情,一直沉默着。

“所以,与其说跟你离婚是一种解脱,倒不如说是一种逃避。因为我实在没办法带着那样的想法再跟你继续生活下去。”冯怡文笑着摇了摇头,“好了,你去忙你的吧。我也要回去陪淘淘了。”

说完,冯怡文走进病房。

于江林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愣了好半天,而后叹了一口气,慢慢地转身离去。医院的走廊里嘈杂声四起,可此时的他却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