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场三楼幽雅的西餐厅里,阿伦坐在吴尽涵对面,用刀叉切割盘子里的牛排,她切得并不熟练,但很专注,如外科医生在动手术一般。

吴尽涵放下调羹,凝望了阿伦半晌,叹了口气,“我真有点羡慕你盘子里的牛排。”他低声说。

阿伦当然知道他什么意思,不过有意装傻:“你喜欢这块?那我们换换好了。”不由分说把两人的盘子对调了一下,发现吴尽涵的牛排已经切好,于是乐得轻松,开始津津有味大嚼起来,边吃边从眼角瞟着他。

这小鬼丫头!吴尽涵无奈地笑着摇摇头,拿起刀叉切阿伦没切完的部分。跟阿伦相处这些时间里,他越来越发现阿伦身上诸多优点,她原来依然是一个小女孩,聪明,顽皮,不乏温柔,竟然也会使小性儿,这些细腻的性格被压制在她一度粗豪大气的外表下,的确有几分暴殄天物。

阿伦吃得很香,吴尽涵喜欢看她的吃相,那里面显现了尽情的享受和无比的满足。他发觉眼前这个女孩一颦一笑都在牵引他的视线,占据他的心灵。这种感觉虽然不如以往秦楚给他的猛烈,但却是实在的,绵密的,悠长的,一分一分灌注,不间断,也不停息。面对阿伦清澈的蕴涵无限理解的眼光,他不必作任何关于永恒的承诺,不必忐忑检视自己的过去,不必无谓担心渺茫的未来,就是现在,就要现在,现在的一点一滴会铸成未来。

阿伦又何尝不是,吴尽涵给了她无法形容的安全感。过去她的情感仿佛埃及古墓里受诅咒而剥夺名号的灵魂,终年不得安息,直到名字被人叫出来,方才能真正超脱。她品尝到了自由的滋味,身心每个细胞都舒畅无比。她不用再逃避回忆过去,因为她无暇再去回忆;她也不担忧与吴尽涵的未来,还是那句话,冥冥中有天注定,与其用设想的未来去指导现在,不如把握现在去创造未来。

用一句曾经流行的话来形容:他们都是这个都市里缺了一只翅膀的天使,只有互相拥抱着才能飞翔。于是他们相识,相爱,以后可能还会深爱,缘分牢固些的话或许能结婚生子,白头偕老。

“哦,秦楚今天上午跟我讲,她可能要结婚了。”阿伦的嘴百忙之中总算能有空说句话。

“是么?太好了!”吴尽涵感到意外,但随即喜形于色,“什么时候?”

“具体时间没定,龚翔出差去了,只能等他回来后跟他商量。秦楚说还想请我做伴娘。”阿伦把秦楚后一句话省了,她觉得跟吴尽涵结婚这件事目前还八字没一撇。

吴尽涵微微颔首。阿伦注意了他半天,没看出他有什么不快和遗憾。于是跟他开玩笑说:“喏,你还有机会。”

吴尽涵瞪了她一眼,“别胡说,你也忒小看我了。”

阿伦嘻嘻笑着:“就是没小看你才胡说,否则我哪里会这么傻得去提醒你死灰复燃啊?”

吴尽涵又气又笑,突然指着阿伦的粉脸,“瞧你把牛排都吃到脸上去了。”说罢凑上前去作擦拭状,冷不丁在她脸上吻了一下,然后迅速坐回原位,跷起腿一本正经地说,“擦干净了。”

阿伦的脸一直红到耳朵根,嗔怒道:“这大庭广众的……”然后捏起拳头咚咚捶在吴尽涵结实的肩膀上,发觉邻桌食客在好奇地看她,忙转身拎起皮包,说:“我到楼上去逛逛,过会下来找你。”不待吴尽涵答话便一溜烟跑了。

一口气跑了两层楼,阿伦赧红的脸才渐渐恢复原样。仔细回味了一下适才吴尽涵偷香的全过程,虽然还有些余怒,甜蜜的感觉却毫无阻碍地一层层漾了上来。她自己也觉得奇怪,老大不小了,处在这种情形下倒依然似情窦初开的女学生一样,还好自己才26岁,若是62岁再这样忸怩作态谈恋爱,委实象老妖怪了。

阿伦把皮包甩到肩后,手插在牛仔裤口袋里,在一排排衣架前踱步,目光漫不经心扫过一件件大同小异的时装。这一层楼面的时装基本都是四五百起价,顾客相对楼下要少一些。阿伦并不想买这类时装,她认为这些时装之所以贵,无非就是衣料好或者牌子响,做工未必比那些两三百的好到哪里去。她选衣服从来不在乎牌子,衣料上也要考虑考虑,并非贵的就一定好,有些衣料是买得起伺候不起,买回去一件跟请回去一个祖宗一样。

阿伦走到一幅大穿衣镜跟前,抬起手整理头发,该下楼去找尽涵了,她想。突然她的手定在了半空中,眼睛瞪着镜子里反射出的一个人像。

龚翔!

再仔细看,不是一个人,是两个,还有一个苗条的长发女孩的侧影,龚翔正揽着她的腰。两人正在挑衣服,没看见阿伦。

阿伦缓缓放下手,一刹那有些虚脱。那个女孩虽然也有几分姿色,但绝对不是秦楚,秦楚不是削肩,身材比她高挑,头发比她黑亮,而且略带卷曲,不象她那样清汤挂面般垂着。

阿伦轻轻转身,随便抓了件衣服,躲进试衣间,从板缝里注视着那一对人。

这时他们转过身,一边唧唧呱呱讲上海话一边往阿伦所在的那一排衣服走来。那女孩挑中了一件衣服,看了看价钱,娇声说道:“格衣裳劳巨哦!”龚翔笑着回她:“侬欢喜就可以了,管伊几钿啦,买要买得开心是哇?”那女孩笑逐颜开,又嗲道:“格衣服老透哦,勿好意思穿到外头去跑。”龚翔调笑着说:“勿搭架咯,侬夜里厢好穿把偶看咯,偶老欢喜看侬穿咯!”女孩笑着拧龚翔的脸,嗔道:“瞎三话四!侬瞎七搭八讲啥么事?”脸上却明摆着喜上眉梢的神气。

阿伦靠着板壁,两人打情骂俏的每一句话她都听到了,而且听得很仔细,只觉得脊背上的凉意一阵接一阵。

又听得龚翔对那个女孩说:“偶明早要出差,过特一个礼拜回来,侬勒屋里厢要乖哦,等偶回来带侬到外头孛相相。”那女孩有些不乐意,怨道:“侬上个号头刚出过,哪能格个号头又要出差啦?”龚翔好言相劝,然后对着女孩耳语了几句,女孩方转怒为喜。

女孩跑到阿伦隔壁的试衣间里试衣服,阿伦透过板壁的缝隙暗暗端详了一下她,这个女孩五官也还谈得上漂亮,但眉眼唇鼻化妆太过,整一个庸脂俗粉,尤其是她两眼明显流露出的那种自我优越的神气,而秦楚却似空谷幽兰,这种女孩与她根本没得比。阿伦心里冷笑,龚翔的口味看来是广谱的,只可惜了秦楚。

想到秦楚,阿伦眼前浮现了秦楚期盼的目光和伤痕累累的双手,一股无名怒火腾地升了起来,她赶忙极力克制,因为这毕竟是别人的私事,她阿伦与秦楚的关系再铁,此刻也不是两肋插刀的时候。

那女孩倒也迅速,换了新衣服出来在镜子跟前左顾右盼,巧笑倩兮,龚翔恰倒好处地夸奖了几句,乐得她合不拢嘴,连连朝龚翔飞媚眼,倒是苦了在一边冷眼偷瞧的阿伦,险些把刚吃进去的牛排吐出来。

等他们付帐离开后,阿伦冲出试衣间,一口气跑到楼下,看到吴尽涵坐在老位置上等她。

“你怎么了?”吴尽涵诧异地看到阿伦的眼睛红红的。

阿伦犹豫了一下,低声把刚才的所见告诉了吴尽涵。出乎她意料的是吴尽涵很平静,她本以为他会义愤填膺的。

“我早有这样的感觉。”吴尽涵这么对她说。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他就不再解释,阿伦也不追问,可能男人有男人的直觉,尤其是阅历丰富的男人。

他们并肩下楼,许久,吴尽涵缓缓地说:“第一次看到龚翔后我才明白,秦楚是不会喜欢我这种人的。她所喜欢的人与我大相径庭。”

“于是你就断了念头?”阿伦问。

吴尽涵点点头。

阿伦微笑,轻轻拍了拍吴尽涵的手背。吴尽涵就势抓住她的纤纤玉手,紧紧握着。阿伦懂得吴尽涵的意思,机缘弄巧,此时的他放弃了秦楚,选择了阿伦。

人都是这样,永远在取舍里徘徊,找那个平衡点。虽然取舍是动态平衡,固定的平衡点并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