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阿伦在公司附近随便找了个宾馆,一直住到出发去广州那一天。这之间她有意不跟秦楚见面,其实她也没太多可能碰到秦楚,那几天她一去公司就和其他派过去的人一起封闭式开会,经常一开就一天,午饭和晚饭都让人送到会议室,办理工作交接、安排工作日程、准备各种计划、讨论任务分工,阿伦极力让自己头脑里充斥这些东西,好排挤掉其他劳神的念头。会议结束后她常从无人的大楼后门走,一出门就叫车回宾馆。

晚饭后,她就开始靠在**望着电视上红红绿绿的图案发呆,好象在胡思乱想,又好象什么都没想。阿伦开始害怕寂静,所以电视整夜开着,她需要有接连不断的外界的声音。

出发的时候,她没有和其他人一起,只是跟他们约好候机厅见,为的就是避开送行的人群。她刻意提前一个小时打车到虹桥机场,排队安检的时候,她无意向后看了一眼,竟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秦楚正站在栏杆外凝视着她。

几天不见,她发现秦楚憔悴了许多,站在那里,仿佛风一吹就会走。她不清楚秦楚等了多久。而且吴尽涵不在,可能是有意没来。

阿伦也凝望着秦楚。她不怨秦楚,从来都没怨过,在这场较量中没有赢家,他们三个都输给了他们自己。

尽管如此,看到秦楚她仍旧使她心痛不已,这种心痛是让她毫无准备的,好象心里一处想不到的地方,不碰那里的时候什么事情都没有,无意中碰到的时候才发现原来那里还有伤。她就这样带着无比复杂的心情与秦楚遥遥相望。

后面的人在催阿伦往前走,阿伦强迫自己转过身,不再看秦楚一眼。

飞机起飞了,穿破云层的时候,阿伦靠在座位上,疲惫地合起双眼。

再见,上海。

到广州后的阿伦一头扎进新公司的筹办中,等她终于能喘口气的时候,时间已经过了一年。

其实不是工作需要她,是她需要工作,这一年里她几乎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让贝峰的老总大为惊骇。她不要休息,或者是恐惧休息,她高速运转着自己,仿佛《生死时速》里的那辆客车,速度减慢就有粉身碎骨的危险。每天晚上她最早来公司,最后一个离开,她害怕一个人呆在家里,黑暗中四面墙壁仿佛要向她压过来,令她窒息。

公司开一周年庆的时候,阿伦突然觉得那根一直支撑自己的筋被陡然抽掉,浑身散了架,头又开始痛了起来。

她的头痛已经很久了,近一段时间越来越厉害,经常把她从熟睡中痛醒,让她不得不起床吞阿司匹林。可能是职业病,阿伦对自己说。

靠在阳台上欣赏黄昏,是阿伦每天晚饭后的必修课。

黄昏的太阳很迷人,迷人的不是她的颜色,而是她所感染到每个人身上的那种慵懒,洋洋感觉每个毛孔都想打个哈欠伸个懒腰。阿伦喜欢陶醉于这种气氛,她经常一动不动靠在那里,直到太阳完全下山。

公寓是公司配给她的,两室两厅,不大却很精致,正对阿伦睡床的墙壁上挂着一幅油画,油画上是一望无际的大海,点缀着帆船和海鸥。梦中的阿伦,总能朦胧听到波涛的声音。

公司给了阿伦一个月的假期,于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去看了大海。

白天人太多,熙熙攘攘,阿伦很不习惯,她怕人多,因为在人群里她会感到出奇地寂寞。半夜里,阿伦一个人赤着脚走在沙滩上,夜晚的海没有白天的那种骄气,让她觉得更亲切。她坐在海边,海水在她脚下轻柔低唱。她望着远方的海平面,想着她的父母。

阿伦摘下左腕上的镯子,丢进海里。“不再需要了。”她想,“既然心头伤痕那么深,遮掩外部的旧伤又有什么用?”

“爸爸,妈妈。”阿伦轻轻唤着,突然泪流满面。她有一种强烈的扑在父母怀抱里大哭的冲动,但那温暖的怀抱早已远离了她。她从未象现在这样无助过。

“爸——爸——!妈——妈——!”阿伦流着泪用尽力气向大海呼喊着,沉睡中的海仿佛醒了,翻起一阵阵波浪。

哭倒在沙滩上,软软的细沙拥着她微微颤抖柔软的身躯,她幻想这就是父母的怀抱;海风卷着雾气和细沙撒在她身上,她幻想这是父母的吻。渐渐她止住了哭泣,后来竟在沙滩上沉沉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有人发现躺在沙滩上不醒人事的阿伦,连忙送把她进附近的医院抢救。

“你的头痛有多久了?”一位中年大夫翻看着阿伦的病历问她。

“大概一年了。”

“有呕吐吗?”

“有时候有想吐的感觉,但是从没吐过。”

大夫拿起阿伦的CT结果,翻来覆去看了半天,阿伦一直注视着他的眼睛,试图从里面看到后面的结果。

“你过去头部是不是受过伤?”过了好久,大夫打破室内的沉寂问道。

阿伦感觉呼吸有些困难,“是的,一年多以前,我的头部被撞击过,诊断出轻微脑震**。”

“那个时候你做过CT吗?”

阿伦一怔,医生不容置疑地发问迫使她不得不去翻查原已尘封的回忆:是的,从杭州回来她本该去做CT复诊的,但是不巧碰上秦楚出事和后面接踵而来的林林总总,她就把复诊这茬事忘得干干净净。

“没有做过。”阿伦老老实实回答。

大夫叹了口气,这一叹一下把阿伦的一颗心吊到了嗓子眼。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家里还有什么人?父母不用说了;外公在阿伦考上大学那年离开了人世;在她到广州第一个月,又传来外婆过世的噩耗。奔丧回来后的阿伦就把自己逼成了工作狂,不仅仅是为了忘记吴尽涵。

“就我一个人。”阿伦嗓子有些嘶哑。

“哦?……”大夫惊诧地打量着阿伦,“不可能一个亲戚都没有吧?”

“就算有,也不是能在这种事情上做主的亲戚,”阿伦恢复平静,她几乎能猜得出大夫在后面将要说哪一类话,“您尽可以坦白地把我的病情告诉我,只有我才能对我自己全权负责。”

大夫沉吟许久,又反复研究半天阿伦的CT片子,抬起头温和地说:“我后面说的只是推测,我建议你再到更权威的医院里去检查一下。从你的CT片子上看,你可能得了脑瘤。”

阿伦感觉被人在胸口上猛击一拳,半天透不过气来,她强迫自己镇静地问道:“良性还是恶性?”

“还不能肯定,不过从阴影的边缘看,是良性的可能性……不太大。”

阿伦一反常态的平静,并陷入沉思中。

“跟我的头部受伤有关吗?”临出门前阿伦冷不丁转身问到。

“脑瘤的产生机制很难说,我猜测可能当时你脑部有一块淤血没有被及时发现和处理,引发了后来的细胞恶性增生。”

这就是了,阿伦点点头。她从来都喜欢追根究底,这次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