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你已经考虑清楚了?”老孙依旧坐在那张老板椅上,透过老花眼镜上方瞪着阿伦,阿伦过来得有些急,略微带着气喘。

“是的。我决定去广州。”阿伦平静地回答。

“那好,去那边的确是个发展机会,下礼拜将公司大会正式宣布这件事,然后你们就可以出发。”老孙摘下眼镜,“其实你不必赶着今天告诉我,过了这个双休日,礼拜一也来得及。”

“大概什么可以走?”阿伦绕开老孙的话发问道。

“最晚下个礼拜二,时间有些紧,但是贝峰那边已经催了好几次……”

“时间足够长了,我希望能尽快走。”阿伦干脆地说。

“你考虑的速度真够快的,三个小时前我才告诉你这件事,说的时候看你还有些老大不乐意的样子。”正事既然说完,老孙便开始打趣。

“三个小时已经足够发生许多变化了,老板。”说完阿伦笑了笑,笑容竟有几分苍凉。

离开公司,阿伦恢复到无目的闲逛的状态,她把拎包甩到身后,漫不经心看着街道两旁的橱窗。广州,广州是什么样子?她在电视上看到过,印象最深的是家家户户无论楼层高低都用铁栅栏把阳台严严实实包起来,总让她想起上海野生动物园的观光车。

晚上九点半,今天是周末,马路上游**着不回家的人,有些是顾不上回家,有些是不情愿回家,阿伦是不敢回家。她现在的状态,仿佛悬崖边一辆摇摇欲坠勉强维持不稳平衡的货车,稍有动静就可能打破平衡而粉身碎骨,她怕回家,怕见到秦楚和吴尽涵,更怕回到她的小屋,怕想起一切跟吴尽涵有关的事情。

但在大街上也一样痛苦:走过哈根达斯冰淇淋店,阿伦瞥见一个女孩笑吟吟地拈起冰淇淋上鲜红的樱桃喂到她对面男骇的口中,她的心便不自觉地一抽;走过真维斯专卖店,阿伦看见一个男孩提着大大小小的纸袋和一个女用挎包站在试衣间外等他的女友,她的鼻子便不自觉一酸;甚至走过参差不齐的高楼大厦,看着新建楼盘上飘**的标语,也能让阿伦想起吴尽涵曾经跟她有关买房的讨论,头脑里登时仿佛锣鼓齐鸣,敲得神经生疼。

别想了,一切都过去了,多想只能徒增烦恼。

不知不觉逛到了“老地方”酒吧,这里她与吴尽涵多久没来了?朦胧的记忆命令式地唤醒着她的快乐,她发现自己还能微笑着推门进去,坐在吧台前。这里一切照旧,桌子,椅子,吧台,音乐,舞池,娱乐,侍者,统统是原来的。

物是人非事事休。

阿伦叫了一杯啤酒,示意侍者拿一包烟给她,侍者拿来了一包蓝色七星,她皱皱眉头,叫侍者调换一包万宝路,侍者带着职业性的笑容:“小姐,外面的女士都抽蓝色七星。”阿伦仰着脸回报他以灿烂的微笑:“我不是外面的女士,我正坐在屋里,请帮我换一包万宝路,谢谢。”

蓝色七星味道很淡,最适合那些想摆出抽烟的pose却害怕被烟味呛住的寇姐寇妹。阿伦曾琢磨,如果能制造出酷似香烟的棒棒糖,想必会倍受青睐。万宝路则不然,味道醇厚浓郁,叼着它才有真正抽烟的感觉。

阿伦就这样守着一杯酒和一包烟,在酒吧里消磨了一夜。凌晨,又在外滩的石凳上坐着等到了天明。

太阳出来了,这是个明媚的周末。

阿伦站起来,沿着马路往前走,经过“老地方”的时候,无比眷恋地看了好几眼,心里下意识在作最后的告别。

她必须回家,她必须去面对他们,这是迟早的事情,躲也躲不掉。

打开家门,秦楚不在,吴尽涵在等她,烟灰缸里摆着无数个烟头。

“秦楚呢?”阿伦恹恹地问。

“你昨天去哪里了?我们找了你一晚上.”吴尽涵单刀直入质问她。

“昨天晚上和几个同事玩了一通宵,忘记打电话回来了。”阿伦轻描淡写地说。

“打你的手机打不通,打call机又不回,你知不知道我们有多担心?秦楚现在去找你们同事问你的去向了,她的病刚好就跑来跑去,你怎么不为她考虑考虑?” 吴尽涵口气有些恼怒。

阿伦感觉胸前有纤细的丝在一根根绷断,她抬头凄楚地望着吴尽涵,看到他两眼布满的血丝,不由又是一阵揪心的疼痛,随之感觉脑袋钝痛起来,象是挨了一闷棍。

阿伦的眼神让吴尽涵吃了一惊,他不是个迟钝的人,马上感觉到在阿伦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

阿伦收回目光,四下搜索了一阵,象是在确定方位,然后慢慢朝自己的卧室走去。

吴尽涵跟过去,见阿伦站在那面贴满玫瑰花瓣的墙壁前发呆。他心里不由一凛,过去的旖旎的一幕幕在脑海里重现,刹时又让他陷入自相矛盾的痛苦旋涡中。

阿伦转过头,看到吴尽涵脸色闪烁不定,猜到他的内心斗争又开始了。莫非她的一夜未归,吴尽涵在对她的牵肠挂肚中又发掘到了对她那份磨灭不掉的感情?是否男人都是这样,对快失去的女人才恋恋不舍?

透雾看花尤其美,隔云望月分外明。是否?

剪不断必将理还乱,不如帮他干脆了断罢。阿伦在心里苦笑一声,开始一片一片撕墙上的玫瑰花瓣,吴尽涵想抬手拦住她,但终究还是没有动。

花瓣一层层撕了下来,针也一枚枚拔了下来,吴尽涵发现原来某些针之间还有一根根的粗棉线,针尖是先穿过棉线再穿过玫瑰花瓣而后钉在墙上的,这样时间一久,棉线就把玫瑰花瓣的红色绷进了粉墙。所有东西全卸除后,洁白的墙壁上赫然出现四个红色空心大字。

情为何物?

字的笔划全是直线,所以看起来很生硬,但正是这份生硬,又把它们染上了一层无奈的色彩。

阿伦望着这四个字,轻轻地说:“这是我一直问自己的问题。当初做这四个字的时候我就想过,它们只可能在两种情况下得见天日,我结婚以前,或失恋以后。”

吴尽涵内疚地看着她。用不着他多问多说或者解释什么,她幽怨柔和的眼神已经阐明了一切。昨天他隐约听到客厅里有动静,但当时压根没在意,现在回想起来,一定是阿伦曾经回来过。其实,阿伦彻夜不归,就已经是个暗示。

阿伦握紧拳头,把手上的花瓣和针握成一团,她感觉针直戳进她掌心和指根的皮肤,深深扎了进去,鲜血顺着指缝留了出来,静静滴在地板上,过了好久,阿伦把手里那团又软又硬的血色物事向几步外的垃圾桶掷去,那物事在空中划了道优美的弧线,消失在垃圾桶内的废纸果皮中。

阿伦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行李:打开衣柜,拉开抽屉,把所有衣物统统倒在**,按春夏秋冬分成不同的堆,分开塞进不同的箱子和旅行包。她就这样埋头不停地急切整理着,仿佛害怕一停下来**的衣物就会飞走,并且几乎忘记了吴尽涵的存在。

吴尽涵始终默默地看着她忙碌,他不知道她要去哪里,只知道她要离开。他无法说一句挽留她的话,她已经不再是他的小丫头,他没有资格再过问她的一切。

不知忙了多久,阿伦从一堆箱包里抬起了头,留恋地望着屋子里其他摆设。

“叫秦楚帮我把这间房转租出去,这里的东西,她喜欢什么就留下好了。”说完,阿伦提起两只最大的旅行包开门下楼。

吴尽涵不声不响帮她把所有箱包搬到楼下,并叫了出租车。阿伦没有拒绝,这是他最后一次照顾她,以后不会再有了。

临上出租车的时候,阿伦有些哽咽地对吴尽涵说:“照顾好秦楚。”

吴尽涵咬着下唇点点头。

阿伦的目光停留在吴尽涵的脸上有半分钟,突然转身钻进车内,用力关上车门。吴尽涵发现阿伦依然习惯性地移坐在后座靠左的位置上,心头不禁一酸。

出租车绝尘而去,越来越远,消失在街角拐弯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