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脑瘤不是绝症,可以开刀治疗的。阿伦一路走一路安慰自己,但内心的恐惧却出卖了她勉强把持的方寸。

她有些踉跄地冲进自己常去的那家酒吧。

酒吧的名字很独特,只有一个字:“烟”。想必酒吧老板深刻体会烟酒不分家的道理。酒吧里的摆设也很独特:吧台是弧形,凹向顾客,让人感觉亲近和安全,靠里的一个座位上是一尊喝酒人的雕像,与真人一般大小,姿态也相当类似,雕像身体略微前倾,目光注视着手里的酒杯,另一只手随意搁在吧台上,仿佛在品位酒的滋味,昏暗的灯光下,竟与其他单身酒客一般无异。吧台四周是零星散布的小桌,围着一个小型音乐喷泉,桌子与桌子之间的距离有意拉开,保证互不干扰。正因为主人别具匠心的设计和恰倒好处的服务,使得这里的生意非常好,每逢周末座无虚席。奇怪的是这里从不接受预约,好象更欢迎随缘而来的客人。

连灌两扎生啤后,阿伦把脸侧着放到吧台的桌面上,感受着大理石台面的冰凉。今天是工作日,客人不多,吧台上的客人就更少。

“您好,先生,我闷得慌,想跟您说说话儿,您不介意吧?”阿伦借着酒兴跟旁边的人搭话。

那人保持沉默。

阿伦咧嘴笑了笑,不乱插嘴,真是个有涵养的听众,于是喝了一大口酒润润嗓子,继续打开话匣子。

蓝越轻轻摁灭烟头,走到窗前轻轻拉起百叶窗。窗外是喧闹的世界,她独醉心于她的天地。

“烟”是她的心血,她花了一年的心思去设计建造,又花两年时间苦心经营,极力让这里释放出一种闲雅的气息感染所有的人。在这里她可以随意酝酿着与众不同。这个酒吧对于她来说更接近于一件艺术品,而不单单是商业用途。

她披上外套,从侧门走到吧台里,环顾着沉浸在音乐里的顾客。一转头瞥见一个女孩,正歪着头对着那尊雕像喃喃自语,她颇觉奇怪,不由凝神倾听起来。

女孩就是阿伦,她絮絮叨叨想到什么讲什么,或许是因为谈判谈多了而养成条理性叙述的习惯,所以尽管东拉西扯,她所讲的还是让蓝越明白了她的部分遭遇。

阿伦不知讲了多久,但知道自己喝了多少,她有意识控制自己不要喝醉,至少要有力气出门叫车和吐字清楚地告诉司机她家的位置。她向来告戒自己不能喝醉,否则无人扶她回家的话,她就只好在酒吧里耗上一夜,更惨的情形是醉倒街头。她有朋友,但她不愿意他们任何一个人介入到自己的内心世界。

该走了。阿伦叫侍者买单,站起来那一刹那头猛烈地晕了起来,她连忙扶住吧台,不住喘气。蓝越见状忙上去搀扶她,看她脸色发白,就扶她到酒吧后面她的小屋里。

“你感觉好些了吗?”蓝越轻轻移走敷在阿伦额头上的冷毛巾。

“好多了。”阿伦慢慢从沙发上坐起来,脸色依然苍白。

蓝越静静望着她一言不发,阿伦好奇打量着她。

这是一位蕴涵无限古典美的女人,五官有说不出的精致。凝视着她的时候,就象在倾听一首绝美的古辞,婉婉的,幽幽的。如此古典,但又出人意料地与“烟”酒吧配得无比妥贴。阿伦记得曾经见过一个梳双髻的女孩,穿着绘有鸳鸯戏水图案的真丝长袖衬衫,在舞池里跟着疯狂的鼓点欢快地蹦迪,给阿伦一种全新的愉悦的视觉享受。那种感觉此时又在蓝越的小屋里重现。

阿伦打量着这间小屋,目光落在茶几上一个别致的烟缸上,这烟缸呈琥珀色,上面架着一只小小精致的烟斗,旁边放着一把同样颜色的小工具。阿伦拿起小工具端详了半晌,望向蓝越的眼光很是奇特。

“我一直认为,懂得品烟的女人也懂得生活。”阿伦闲闲地摆弄着这个小工具,“除我之外,抽雪茄的女人,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

蓝越微微一颤,盯住阿伦的眼睛,随即笑了起来,她走到书架前取了个木盒,放到茶几上。

盒子是红木的质地,黄铜镶边,透出古色古香的神秘感。

蓝越打开木盒,取出一只雪茄,接过阿伦手中的雪茄剪剪好切口,把雪茄叼在嘴里,然后拿出雪茄专用的长火柴,擦着后等了片刻,把火焰边缘凑到雪茄上,纤细的手指轻轻转动雪茄,直到它全部点燃。她吸了一小口,缓缓吐出,雪茄的烟雾渐渐将她包围。

阿伦微笑欣赏着,进而也拈起一支,雪茄的香雾让她如醉如痴。

这一年多,她也钻研了不少烟的门道,她发觉原来烟也可以跟茶一样,是品评赏玩,而非单纯的吞云吐雾,一支香烟她可以品很久。她几乎抽遍了能找得到的中外品牌,但从没上过瘾,原因很简单,就象评酒师并非都是酒鬼一样。

抽烟,怎能不涉及雪茄?看着蓝越吃雪茄的样子,阿伦自从来广州以后,第一回有找到知音的感觉。

傍晚来临,两个擎着雪茄的女人,被夕阳镀成了金色,静静倚在同样被镀成金色的沙发上。

“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给这个酒吧起名为‘烟’了。”看着烟灰缸边正自动烧烬的雪茄,阿伦从心底发出这样的感叹。

医院大厅永远都是闹闹哄哄的,这家国内外著名的医院也不例外。阿伦穿梭于人群中,挂号,交费,做CT,做MR。

一位胖胖的上了年纪的女大夫对着光研究了半天阿伦的CT和MR结果,转头端详半天阿伦,又看看片子,半晌没出声。

阿伦取出上一家医院的病历,摊开轻轻放在桌面上。

等判决罢,阿伦想,或者下一步诊断。

门开了,有人轻轻走进来,带来一阵微风。“蓝大夫,你来得正好,你看看这个。”女大夫忙不迭把病历和CT片交给进来的这个人。

阿伦抬起头,来人也正望着她。“蓝越?”“阿伦?”四目交投,两人都呆住了。

“‘烟’酒吧是我的副业,上次我没告诉你,我的本职工作是脑外科医生。平时酒吧有领班照顾,我只在轮休的时候过去看看。”蓝越凝望着花圃里一朵怒放的蔷薇。

“我也没告诉你,我是个脑瘤患者。”阿伦平静地说。

蓝越扶住阿伦的肩头,“脑瘤并不可怕,良性自不必说,恶性的也可以用伽玛刀切除的。”

阿伦握住蓝越的手,笑了笑,“我不怕脑瘤,而且我现在是你的病人,我会尽力配合治疗的,放心。”

我真的不怕吗?阿伦问自己。现在的她的确没什么好怕的,无求则静,无欲则刚。生亦何苦,死亦何哀?如果死是最坏的情形,她还有什么好怕的?

“不用怕,有我呢。”蓝越轻轻地说。

“谢谢你,蓝越。”阿伦感动不已。

“该谢的是缘分。”这最后两个字化做一阵回音,在阿伦的脑海里一遍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