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房在客栈二楼,房间不大,却很干净整洁,窗外是暮霭沉沉街道。

“吃饭时你想跟师父说什么?现在可以说了。”

“……”

“你累了?那就喝点茶罢。”

“……”

“怎么?元驹,还在想你爹在墙上留下的词?”

“嗯。师父,我想看看那个……”

“嘘,我早说过,莫要外露。”老者凝神听了听,又道:“不过看你一晚上都魂不守舍,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出来吧。”

“师父,爹爹留给我们的凤钗,能帮我们找到那个人吗?”

“你爹心思缜密,所有我们需要知道的,一定就在这钗里。”

崔元驹不语,回忆着那个阴风阵阵的夜晚。自己虽为大将军崔崇牧唯一的儿子,却难得在父母膝下承欢,六岁起便被送至离将军府数十里的绿竹山上,拜入独孤隐门下习武。那天书童跌跌撞撞前来报信,说将军府出事了,爹爹不知何故被扣上了“勾结刺客戕害忠良”的罪名,一家老小都被羁押入狱,家也被抄了。自己和书童一起跌跌撞撞奔回家,熟悉的家早已面目全非,金珠玉翠早不见踪影,珍玩古董也被搜刮一空,东一堆西一堆是还在燃烧的书简,抄家与被山贼打劫原来毫无分别。

他记得,自己疯也似的找遍了整个宅子,没有看到爹娘的踪影,只在一处不起眼的墙角,看到了两行用血写的字,字是倒着写的,写字人大概是在被绑且贴墙而站的当口迅速写下的,字迹很潦草,但很熟悉,是爹爹的。

“衔火树,千灯艳,长安里,太平人。花萼楼前雨露新,鸡踏莲花万岁春。

行雨流,莫妒来。帝宫五,戏春台。西域灯轮千影合,东华金阙万重开。”

正当他呆呆望着这诗句的时候,一旁的书童惨叫一声,倒地身亡,背上插着一把尖刀。一个黑影从天而降,显然是冲自己而来,便下意识拉开架势意欲迎战,可惜未曾用武,师父独孤隐如神人一般突然出现,两个回合打落对方兵器,接着抹去墙上字迹,带着自己腾云驾雾一般飞檐走壁,直至确定无人追赶才停下。

后来他才知道,爹爹在师父那里留了一个锦囊,说在危急关头打开,锦囊里是一根凤钗,钗头之凤的双翅上竟刻着与墙上一模一样的词。

所有我们需要知道的,一定就在这钗和那词里。没错。崔元驹心想。

“师父,那词……很像唐人张说的踏歌词。”

独孤隐微微笑了:“你已经想到了么?很好。”

花萼楼前雨露新,长安城里太平人。龙衔火树千灯艳,鸡踏莲花万岁春。

帝宫三五戏春台,行雨流风莫妒来。西域灯轮千影合,东华金阙万重开。

按照墙上那词的先后排位,被隐去的原诗的字分别是“龙”、“城”、“风”、“三”。

龙城风三。

“师父,他是谁?”

独孤隐轻咳一声,开始答话,崔元驹听到的是很细微的语句,于是知道师父为防隔墙有耳,用了“传音入密”。这传音入密送来的话不比寻常言谈,是一句一句断断续续的,要凝神细听才行。

——“龙城风三,应是江湖上传说的龙城帮的开山帮主莫晓风,此人初出江湖之时,自称风二一,后来嫌罗嗦,便改为‘风三’。”

——“他创立龙城帮伊始只有不足十人,渐渐扩至千余人。”

——“这龙城帮吸纳新人的名堂倒是旷世少有,投奔之人均不为名也不为利,也不全是因为武功,而是为了每逢初一十五的魔俎博戏,这魔俎博戏很是有趣,让人入迷且欲罢不能。”

——“莫晓风行事亦庄亦谐,为人豪爽慷慨,向来不拘一格,据说他常挂在嘴边的戏谑之语曾在江湖上广为流传,乃是:‘道士站左边,壮士站右边。不会除魔的自己了断!’”

“这个门派这等有名,我怎的从未听说过?魔俎博戏又是何名堂,竟能让人入迷至此?”崔元驹还未学会传音入密,只能极力压低嗓音问道。

——“八年前,莫晓风不知何故在一夜之间忽然销声匿迹,龙城帮那一干人众也风云流散,如今想必也早已相忘于江湖。”

——“据说是龙城帮不慎触怒了皇上,以致遭受灭顶之灾,皇上还暗下了一道旨意,吩咐无论何时何地,任何人都不得提起龙城帮半个字。”

——“那时你年纪尚幼,自然不曾听说。”

——“至于魔俎博戏的个中名堂,外人根本无从知晓,只晓得有些类似搭台唱戏,那些帮众各自扮个角儿,掷骰子走步子,见魔除魔,遇鬼打鬼。魔俎博戏较真刀真枪的对战要温和许多,基本不会伤人;较棋盘对弈要激烈许多,一兵一卒活灵活现,就在眼前。”

“师父,要救我爹,一定要找到莫晓风么?”

——“不错,一定要找,而且得尽快。”

“可是……”

师徒之间的密谈却被一阵歌声打断,歌声很轻,却恰好被他们听见。

“芳草望南浦,行云梦楚阳,流水怨潇湘。

花底春莺燕,钗头金凤凰,被面绣鸳鸯。

郎呀郎,是几等儿眠思梦想!

鸦鬓春云堕,象梳秋月垂,弯镜晓妆迟。

香渍青螺黛,盒开红木犀,钗点紫玻璃,

伊呀伊,只等待那风流画眉。”

歌声断断续续,若有若无,侧耳凝神时听不清楚,稍一分神却听得出字正腔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