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驼叔……您先起来。”华钢将他重新扶到椅子上。

“您老也跟着父亲破过这么多稀奇古怪的案子,怎么会信这个?”

驼叔哀怨地看向华钢,“小少爷,是真的,那天之后老爷整日浑浑噩噩,茶不思饭不想,就像丢了魂似得。”

“兴许是病了吧。”华钢故作轻松地说。

“小少爷,小少爷,”驼叔又拉住华钢:“您就去看看老爷吧。”

“也不是不行……”华钢低下头,轻声说:“只怕又是吵架。”

驼叔两眼放光,跳下椅子抱住华钢道:“小少爷,我当你答应啦。”

华钢暗自舒了口气,勉强地点点头。

大明建都时,太祖爷为了市面繁荣,汇聚天下客商,不仅在京师营造了恢宏瑰丽的“十六楼”,同时也建了四间驿馆和四间客店,供不同身份的旅人在京师居住。

驿馆中的会同馆建在长安街西,供来访的外国使臣下榻,乌蛮驿位于会同馆西,负责接待使臣的随从人员。龙江驿、江东驿,建在大江之滨,是供外国商人居住的。

四间客店则分布在长安街口、竹桥北、通济街西和江东门内南北街,主要接待来自各地的客旅。

因兵部尚书的私署在东城长安街尚书巷内,所以华正就选了在长安街口的这间客店。

一大早,华钢从家中出来沿着通济门大街向南行不多久,便见远处有座灰瓦的大宅院,这里便是华钢父亲落脚的客店了。

走近客店的大门,便有小厮迎上来,华钢从驼叔那里得知父亲住在玄字二号房,便对那小厮说要找个客人。

小厮一路引着他进了院子,这里总共有三进院落,每一进都有若干间客房,里面有一张床和几件简单的家具,大小也只够刚刚容身。

两人进了第三进的院子,这里的庭院有个花园,中间挖出一汪小池水,临池还建了个六角亭。

华钢的眼光越过花园,就看到驼叔刚从自己屋里出来。

“驼叔!”华钢远远地叫了声。

“小少爷,您来啦!”驼叔一高一低兴奋地迎了上来。

小厮知趣地走开了。

“小少爷,您用过早饭了吗?”驼叔关切地问。

华钢点点头,“驼叔,我已经在家里用过了。”

“他在里面么?”华钢冲着玄字二号房努努嘴。

驼叔瞪了华钢一眼,“小少爷,你怎么能对老爷如此无礼!”

华钢撇撇嘴,没说话。

驼叔笑了笑,“在呢,你进去吧,我去街上给老爷买些早上的吃食。”

说着,便一高一低地往院子外面走。

华钢一直看着驼叔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后,这才转过身来,踌躇地看着玄字二号房的房门。

好半天,他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向前迈了一步,抬手去摸门环。碰巧的是,门吱呀一声,自己开了。

华钢吓了一跳,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

这时,从门里飘出一个声音道:“门都敲过了,还不进来!”

华钢浑身一颤,他从没想过再次听到这个声音会在心里升起一股奇异的暖意。

华钢感觉自己一下子回到了小时候,面对总是板着脸的父亲,他总是小心翼翼,生怕惹他生气。此刻的华钢像只提线木偶一般被牵动着,跨进了屋子。

这是一间最普通的客房,只能容下一张床,一个柜子,一张书桌,书桌上放着父亲用来放验尸工具的木箱子、几张散落的纸还有研好的墨和一只刚写过的笔。

一名高瘦的老者头戴方巾,身着一袭灰色的道袍背着手,像一棵松树般笔直地站在床边。

“父亲……”华钢低下头,轻轻地唤道。

华正缓缓地转过身子,华钢扑通一下就跪倒在地,这就是父亲吗?记忆里的父亲,脸膛黝黑却泛着精光,有一对如钢刷般浓黑的眉毛,鹰隼一样的眼睛。

现在,在他的面前却是一个脸上爬满皱纹,有着一对稀疏灰白眉毛的老人,还有那一双浑浊无力的眼睛。

华钢趴在地上,情不自禁地流下泪来。

“男儿大丈夫,岂能做女儿态。”华正正色道。

“父亲……”华钢跪在地上,擦掉眼泪,直起身子恭敬地道:“父亲,您的身体可还安好?”

华正默默地点点头,“为父的身体还算硬朗。”

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华钢的心里汹涌澎湃,有千言万语想说与父亲听,也有无数问题想问父亲,但是喉咙里却像是堵了一块鹅卵石,到了嘴边的话就是说不出来。

“父亲……”

好半天,华钢终于开口道:“驼叔说您在查个案子。”

华正微微颔首,“是受朋友之托。”

“是不是……”华钢偷眼看了看父亲,“遇到些麻烦。”

华正一甩袖子,“没什么麻烦,你管好你自己吧。”

“父亲!”华钢腾地从地上站了起来,用尽全身力气怒吼,“父亲!你看看我,我已经不是那时的小孩子了。”

“我现在是锦衣卫镇抚司的百户!我破过许多奇诡的案子!”华钢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的父亲,一字一句地说:“我现在是锦衣卫的神断。”

华正摇摇头,轻蔑地一笑,“神断?”

“真正的神断,至少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绪,这样才能排除干扰,冷静地分析手头的线索,”华正拍了拍华钢的肩膀,“你还差的很远。”

华钢一把甩开父亲的手,恶狠狠地道:“你总是这样,我做什么都是错的,我在你眼里什么都不是!”

“愤怒会遮蔽我们的眼睛,更可怕的是它还会吞噬我们的心智。”华正伸出手指点了点华钢的胸口。

“那你呢!”华钢咬着牙道:“是我从你身边夺走了母亲是吧!母亲就不应该生下我吧!”

华正的脸色也变得十分难看,厉声道:“不要提你的母亲!”

“怎么?心虚了?”华钢戏虐地笑了,“不愿意承认是你的儿子杀了你最爱的妻子。”

“啪!”一记清脆而响亮的耳光。

两个人同时愣住了,整个屋子一下子就像被冰封了。

“你滚吧!”华正突然推推搡搡地将华钢赶出了屋子,“你滚,你滚!”

“咣当!”

房门猛地关上了,华钢的心像被门夹了一下,生生地痛。

“小少爷,您怎么还在外面?”这时驼叔摇摇晃晃地拿着几个肉饼走了过来。

华钢阴沉着脸,没搭腔。

“又跟老爷吵架了?”驼叔急切地问。

“您还是去问他吧。”华钢委屈地转身冲出了院子,不想迎面撞了一个来人,他自己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上。

被撞的人倒也没太在意,华钢也不愿意纠缠,一站稳就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身后突然传了“扑通”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掉进了小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