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PART IV

因此,当面前这个男人的言谈、举止都与我们的父亲相似,即便是成年人……也会服从他,赞扬他,任凭自己被他操纵,并且会信赖他,直到最后完全臣服于他,在这个过程中,人们甚至不会意识到自己已经被这个人征服。人们通常不会意识到自己正在经历童年的某种延续。

——爱丽丝·米勒《始于教养》

是孩子指导大人,好像清晨指导白昼。

——约翰·弥尔顿《复乐园》[1]

1

死亡,以及在那之后发生的事,总是令我充满兴趣。

我猜测,这是自雷克斯的事之后开始的。

雷克斯是我最早的记忆。一只美好的动物,一条黑白相间的牧羊犬,最棒的物种。我扯它的耳朵,想要骑在它身上,它默默地忍受了蹒跚学步的幼儿所能做出的一切粗暴的行为,即便如此,见到我向它走来时,它依然会对我摇尾巴,充满爱意地跟我打招呼。那是一堂有关原谅的课——不止一次,而是一遍又一遍。

它教会我的远比原谅更多。它教会了我死亡。

我将满十二岁的时候,雷克斯日渐衰老,看管羊群也有些力不从心。我母亲建议让它退休,换条年轻的狗来接替它。

我知道我父亲不喜欢雷克斯,有时我甚至怀疑他恨它。抑或他恨的其实是我的母亲?我母亲很爱雷克斯,甚至比我更加爱它。她爱它无条件的依恋,也爱它的沉默无言。雷克斯是她密不可分的伙伴,陪着她终日劳作,她为它做饭,照料它,对待它比对待自己的丈夫更加用心,我记得我父亲曾在一次争执中这样说过。

我至今记得母亲建议再养一条狗时我父亲是怎么说的。当时我们都在厨房里。我坐在地上抚摸着雷克斯,我母亲在炉灶旁做饭,我父亲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那不是他那天喝的第一杯威士忌。

我不会掏钱喂两条狗的,他说,我会先把这条打死。

过了几秒钟我才听懂他说的话,才完全明白他的意思。我母亲摇了摇头。

不行,她说道。那是她第一次认真说不。你敢动这条狗一下,我就——

怎么着?我父亲说,你想威胁我?

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挺身而出保护别人需要真正的勇气。在那一天,她正是替雷克斯这样做的。

当然,我父亲仿佛发了疯。砸向我的玻璃杯告诉我为时已晚,我早该逃走寻求庇护的,就像雷克斯那样,它从我怀里一跃而起,半个身子已经逃到了门外。我别无选择,只能坐在地上,无处可逃,任凭我父亲掀翻桌子,离我只有分毫之差。我母亲则用盘子砸向他作为反击。

他大步穿过破碎的盘子冲向她。他高举着拳头,她背靠着操作台无路可逃。接着……

她拿起了一把刀——一把用来切羊肉的大刀。她举起刀,正对着我父亲的胸口,对准他的心脏。

小心我杀了你,他妈的,她说道,我是认真的。

房间里沉寂了片刻。

我忽然意识到她真的有可能把刀刺向他。让我失望的是她没有那样做。

我父亲一个字也没说,转身离开了房间,厨房的门在他身后重重地摔上了。

有一会儿工夫,我母亲一动不动。接着她哭了起来。看见自己的母亲哭泣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这会让你感到极其无能,极其无助。

我会替你杀掉他,我说。

这反而让她哭得更厉害了。

就在这时……我们听见了一声枪响。

接着又是一声。

我不记得自己怎样离开房子,又怎样跌跌撞撞地来到了院子里。我只记得眼前的雷克斯瘫软在地上,身体还在流血,而我父亲大步走开了,手里拿着他的步枪。

我望着雷克斯的生命渐渐枯竭。它的眼神变得凝滞而空洞,舌头渐渐变蓝,四肢慢慢变得僵硬。我无法移开视线。我有种预感——即便是在那个少不经事的年纪——这只动物的死亡将在我生命中留下永远无法抹去的印迹。

柔软、潮湿的皮毛,支离破碎的身体,鲜血。我闭上了眼睛,却依然看得见。

那些血。

后来母亲跟我一起把雷克斯抬到大坑旁边,扔了进去,它坠入大坑深处,跟其他没人要的残骸一起腐烂。我知道,跟它一同坠入大坑的还有我内心的一部分。善良的那一部分。

我努力酝酿感情,想流下眼泪,可我却哭不出来。那只可怜的动物从没伤害过我,它带给我的只有爱和善意。

而我却连为它哭一场都做不到。

取而代之的是我学会了仇恨。

一颗冰冷、坚硬的仇恨的内核在我心中渐渐成形,仿佛黝黑的煤炭内心的一颗钻石。

我发誓永远不会原谅我父亲,还发誓总有一天我要报仇。但在那之前,在我长大之前,我无处可逃。

于是我躲进了想象力的世界。在我的幻想中,我父亲饱受折磨。

而我也一样。

在锁了门的浴室里,在存放干草的阁楼上,在谷仓背后无人看见的地方,我会逃离——逃离我的身体,逃离我的思想。

我会幻想残酷、骇人的血腥死亡场景:中毒后的痛苦,残暴的捅刺——肢解,开膛破肚。我被掏空内脏、大卸八块,被折磨致死。我会流血。

我会站在**,假装自己即将被邪教牧师当作牺牲品献祭。他们会抓住我,将我推下悬崖,坠落,落进海里,坠入海洋深处——海怪在那里盘旋游动,等待着将我吞没。

我会闭上双眼从**跳下。

然后,我将被撕成碎片。

2

离开福斯卡教授的住处,玛丽安娜只觉得脚下不稳。

虽然她喝的酒比平常多,但这种感觉与红酒和香槟并无关系,而是与刚刚看见的东西给她带来的震撼有关——他书里那段划线的希腊语。说来也怪,她心想,醍醐灌顶和醉酒竟会让人有同样的感受。

她不能独自保守这个发现,必须跟别人谈一谈。可是她该跟谁谈呢?

她在庭院里停下脚步思考这件事。去找佐伊显然不行——起码在经过了上次对话之后,现在还不行,佐伊是不会把她的想法当真的。她需要的是一个有同情心的倾听者。她想到了克拉丽莎,但她也不确定克拉丽莎是否想要相信她。

那么只剩下一个人了。

她掏出手机拨通了弗雷德的电话。他说他非常乐意跟她谈谈,并建议大约十分钟后在“栀子”碰头。

栀子餐厅是一家位于剑桥中心地带的希腊式小餐馆,供应夜宵快餐,为一代又一代的学生所熟知,被大家亲切地称为“栀子”。玛丽安娜沿着蜿蜒的行人小巷向餐厅走去,店面尚未映入眼帘,她已经闻到了店里的香味——薯条在热油里滋滋作响,混合着炸鱼的香气扑面而来。

餐厅十分狭小,只能容纳区区几名顾客——因此人们通常聚集在门外,在小巷里吃东西。弗雷德站在门口的绿色雨棚底下等她,招牌上写着:像希腊人那样休息下吧。

玛丽安娜走向餐厅,弗雷德对她粲然一笑。

“你好。要不要来点薯条?我请客。”

闻到油炸薯条的香气,玛丽安娜这才意识到自己很饿——在福斯卡的住处她几乎没碰那顿血淋淋的晚餐。她感激地点点头。

“想吃。”

“马上就来,女士。”

弗雷德蹦蹦跳跳地往店里走,在门口的台阶上绊了一跤,撞到了另一名顾客,那人骂了他一句。玛丽安娜忍不住笑了——他果真是她见过的最笨手笨脚的人。他不久便出来了,手里拿着两只白色的纸袋,被热气腾腾的薯条撑得胀鼓鼓的。

“给,”弗雷德说,“要番茄酱还是蛋黄酱?”

玛丽安娜摇摇头。“都不用,谢谢。”她向薯条吹着气等它变凉,过了一会儿,她尝了一根。薯条撒了盐,味道很冲,有点儿太冲了,因为里面还加了醋。她咳嗽起来,弗雷德担心地看着她。

“醋放多了吗?不好意思。”

“不要紧,”玛丽安娜笑笑,摇了摇头,“很好吃。”

“那就好。”

他们相对而立,静静地吃了一会儿薯条。玛丽安娜边吃边打量着他,在路灯的柔光的映照下,他本就稚嫩的面容显得更加青涩。他就是个半大孩子,玛丽安娜心想,一个热情洋溢的童子军。那一瞬间她竟对他产生了真挚的怜爱之情。

弗雷德注意到她在看自己,怯生生地对她笑笑,一边大口吃薯条一边说道:“我知道这句话说出口我肯定会后悔,但我还是要说,你给我打电话让我非常开心,因为这说明你肯定想我了,哪怕只有一点点——”弗雷德看见她的表情,脸上的笑容顿时退了下去,“啊,我明白了,我会错意了。你给我打电话不是因为这个。”

“我给你打电话是因为发生了一些事——我想跟你谈一谈。”

弗雷德脸上又浮现出一丝希望:“这么说你确实想跟我聊天?”

“打住,弗雷德,”玛丽安娜翻了个白眼,“你好好听我说嘛。”

“你说。”

弗雷德吃着薯条,玛丽安娜向他讲述了先前发生的事——包括她发现的明信片,以及她在福斯卡的书里看见的划线的引文。

他一言不发地听她讲完这一切,然后才开口:“你打算怎么办呢?”

玛丽安娜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弗雷德拂掉嘴边的薯条碎屑,把纸袋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玛丽安娜望着他,揣摩着他的神情。

“你不认为我是在凭空幻想?”

“不,”弗雷德摇摇头,“我不这么认为。”

“即使他有不在场证明——两起案件都有?”

弗雷德耸耸肩:“为他做过不在场证明的女生中的一个已经死了。”

“是的。”

“而且塞丽娜有可能在说谎。”

“是的。”

“当然了,还有另一种可能——”

“是什么?”

“有人跟他合作。一名同案犯。”

玛丽安娜注视着他:“我没想到这一点。”

“没什么不可能的。这样就能够解释他为什么会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了。”

“确实有这种可能。”

“你看起来不太信服。”

玛丽安娜耸耸肩:“他给我的印象不是那种会跟人合作的人。他很像是个独来独往的人。”

“也许吧,”弗雷德思索片刻,“总之我们需要的是证据——你知道的,确凿的证据——否则没人会相信我们的。”

“我们怎么才能搞到证据呢?”

“得想想办法。我们明天一早再碰头,做个计划。”

“明天我来不了,我得去伦敦。不过我回来后可以给你打电话。”

“好的,”他压低了声音,“不过,玛丽安娜,你听我说,福斯卡肯定知道你盯上他了,所以……”

他没有把话说完,玛丽安娜却读出了剩下的半句话并对他点点头。

“别担心,我会小心的。”

“那就好,”弗雷德停顿了一下,又说道,“我还有最后一件事要说,”他咧嘴一笑,“你今天晚上看起来漂亮极了,美得令人难以置信……你愿意赏个面子做我的妻子吗?”

“不,”玛丽安娜摇摇头,“我不愿意。不过谢谢你的薯条。”

“不客气。”

“晚安。”

他们相视一笑,玛丽安娜转身离开了。走到街角时,她脸上仍带着笑意,她回头望去——弗雷德已不见了踪影。

奇怪——他仿佛人间蒸发了。

她朝学院的方向走去,半路上玛丽安娜的手机忽然响了。她取出衣袋里的手机看了一眼——来电号码被隐藏了。

她稍有迟疑,然后接通了电话:“喂?”

无人回答。

“喂?”

一片寂静——接着传来了低语声。

“你好啊,玛丽安娜。”

她怔住了。“你是谁?”

“我能看见你,玛丽安娜。我一直在监视你——”

“亨利?”玛丽安娜确定是他,她听出了他的声音,“亨利,是你吗?”

电话挂断了。玛丽安娜站在原地盯着手机看了一会儿,感到深深的不安。她环顾四周——然而街上空无一人。

3

第二天早上,玛丽安娜早早起床去了伦敦。

她离开房间,穿过主庭院时向厄洛斯庭院瞥了一眼。

他就在那里——爱德华·福斯卡——站在楼梯间外面抽着烟。

但他并非孤身一人,而是在跟人交谈——那是一名背对着玛丽安娜的学院门房。根据体形和身高判断,那人显然是莫里斯。

玛丽安娜快步向拱廊走去,藏在墙后小心翼翼地探头张望。

她隐约感到这件事值得追查下去。福斯卡脸上的表情让她心存疑惑,那是一种掩饰不住的恼火的表情,玛丽安娜此前从未在他脸上见过这样的表情。弗雷德说的那番话立刻出现在她脑海里——福斯卡可能有同伙。

那个人会是莫里斯吗?

她看见福斯卡悄悄地把一样东西塞进了莫里斯手里,看样子好像是只鼓囊囊的信封。信封里装的会是什么呢?钱吗?

玛丽安娜的想象力开始驰骋,她任由自己的想象肆意驰骋。莫里斯在敲诈福斯卡——是这样吗?他是不是收了福斯卡的封口费?

莫非这就是她需要的东西——确凿的证据?

莫里斯突然转身离开了福斯卡——他向玛丽安娜所在的方向走来了。

她连忙缩回脑袋,紧贴墙根站着。莫里斯大步穿过拱廊从她身边经过,根本没察觉她。玛丽安娜望着他穿过主庭院,走出了大门。

她快步跟了上去。

4

玛丽安娜紧赶几步出大门,在街上远远地跟着莫里斯。看他的样子似乎全然不知自己被人跟踪了,他步履悠闲,自顾自地吹着口哨,显然并不着急,反而很享受这样的漫步。

他信步走过伊曼纽尔学院和街边的联排式房子,从锁在栅栏上的自行车旁边经过,然后左转走进一条小巷,不见了踪影。

玛丽安娜快步来到小巷口,向里面张望。里面的小路很窄,两侧各有一排房子。

这是一条死胡同,结束得很突然。小路被一堵墙拦腰截断:那是一堵古旧的红色砖墙,上面爬满了常春藤。

令玛丽安娜吃惊的是莫里斯没有停下脚步,而是径直向那堵墙走去。

他来到墙根,把手指插进松动的砖块留下的缝隙里抓紧,然后爬了上去。接着,他轻松地攀上墙头翻了过去——消失在了墙的另一面。

糟了,玛丽安娜心想。她迟疑了一会儿。

然后她快步走到墙根底下,打量着面前的墙壁,不确定自己能否爬过去。她仔细查看墙砖,找到了一处可以抓手的地方。

她伸出手抓住那块砖,可是砖块从墙上脱落了,她向后跌去。

她扔掉那块砖,又试了一次。

这一次玛丽安娜爬了上去。她费了不少力气才爬上墙头翻了过去,然后掉到了墙的另一面……

她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5

墙的另一侧没有道路,也没有房屋,只有野生的青草、针叶树和疯长的黑莓丛。过了几秒钟,玛丽安娜才辨认出自己身在什么地方。

这是米尔路上那片废弃的公墓。

近二十年前,玛丽安娜曾经来过这里一次,那是在一个闷热的夏日午后,她和塞巴斯蒂安逛到这里探险。当时她就不大喜欢这片公墓,觉得这里阴森森的,有些荒芜。

现在她依然不喜欢这里。

她站起身环顾四周,没有莫里斯的踪影。她侧耳细听,周围一片寂静,没有脚步声——连鸟鸣声也没有。只有一片死寂。

她望着面前的景象,被苔藓和巨大的冬青树丛掩盖的一座座坟墓犹如一片海洋,一条条步道在其中彼此交错。许多墓碑已经破败倒塌,或者断裂成两半,在疯长的野草地上投下参差交错的黑影。墓碑上的姓名和年月早已被岁月和风雨抹去。这些无人铭记的逝者,这些被人遗忘的生命。整片公墓充斥着巨大的失落感和空虚感,玛丽安娜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这里。

她沿着小路走向最近的一道围墙。她可不想在这个时候迷路。

她忽然停下脚步仔细聆听——依然没听见脚步声。

什么都没有。没有任何声响。

她把莫里斯跟丢了。

或许是莫里斯发现了她,故意将她甩掉了?若是这样,再跟下去也没有意义了。

她正要转身往回走,一座高大的雕塑忽然吸引了她的目光:那是一个男性天使,落在十字架上展开双臂,宽大的翅膀有几处缺损。玛丽安娜盯着那个天使看了一阵,心神有些恍惚。雕像颜色黯淡、残破不堪,却依然有种美感——他的面容与塞巴斯蒂安有几分相似。

就在这时,玛丽安娜察觉到了动静——就在雕像背后,透过树木的枝叶,一个年轻女子走在小路上。玛丽安娜立刻认出了她。

是塞丽娜。

塞丽娜没看见玛丽安娜,她来到了一座长方形的平顶石头墓穴前。墓穴可能是用白色大理石建造的,不过如今已经布满灰色的斑迹和绿色的苔藓,四周开满野花。

她在墓穴顶上坐下,掏出手机看了一眼。

玛丽安娜藏在不远处的一棵树背后,透过树枝的缝隙暗中观察。

只见塞丽娜抬头望去,看见一个男人穿过草木向她走来。

正是莫里斯。

莫里斯向塞丽娜走去,两个人都一言不发。他摘下圆顶礼帽放在一块墓碑上,然后伸手握住了塞丽娜的后脑勺,他猛地用力把她拉了起来,粗鲁地亲吻着她。

玛丽安娜看见莫里斯一边亲吻塞丽娜一边把她放倒在大理石墓穴上。他爬到她身上,他们开始**,动作激烈,充满了野性。玛丽安娜感到有些恶心,却又愣在原地无法移开视线。就在这时,他们达到了**——跟开始同样的突然,接着便是沉默。

他们一动不动地躺了一会儿,接着莫里斯站起身。他整理了衣服,伸手取下圆顶礼帽,掸掉了上面的灰尘。

玛丽安娜觉得自己也该脱身了。她后退一步——一根树枝在她脚下断开了。

响亮的咔嚓声。

透过树枝的缝隙,她看见莫里斯环顾四周。只见他示意塞丽娜不要出声,接着走到一棵树背后,玛丽安娜便看不见他了。

玛丽安娜转过身沿着小路快步往回走。可究竟哪里才是入口呢?她决定按来时的路线顺着围墙原路返回。她转过身——

莫里斯就站在她身后。

他瞪视着她,喘着粗气。片刻的沉默。

莫里斯低声说道:“你他妈的到底要干什么?”

“什么?你说什么?”玛丽安娜想从他身边绕开,但莫里斯拦住了她的去路。他冷冷一笑。

“看表演看得很尽兴嘛,是不是?”

玛丽安娜只觉得脸上发烫,移开了目光。

莫里斯笑笑:“我算是看透你了。你别想骗我,一秒钟都别想骗过我。从一开始我就看穿了你。”

“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少多管闲事——用我爷爷的话来说——否则有你好果子吃。听明白了吗?”

“你是在威胁我吗?”

玛丽安娜强装镇定,莫里斯却只是笑笑。他最后打量了一眼玛丽安娜,然后转身信步走开了。

玛丽安娜站在原地止不住地发抖,她害怕又气愤,忍不住想流眼泪。她感到自己被定在了原地动弹不得。这时她抬起头,看见了那尊雕像——天使凝视着她伸出双臂,仿佛要拥抱她。

那一刻,对塞巴斯蒂安的思念吞没了她——她想要他把自己拥进怀里,搂着她,为她而战。但他已经不在了。

玛丽安娜必须学会为自己而战。

6

玛丽安娜登上了去伦敦的快车。

火车中途没经停站,似乎在向着目的地一路狂奔。列车的行驶速度甚至有些过快,在轨道上疯狂地颠簸碰撞,失控般地摇来晃去。铁轨嘎吱作响,在玛丽安娜听来宛若高亢的哀号声——仿佛有人在尖叫。车厢的门无法关严,不断地敞开又重重关上,每一次都伴随着撞击声,吓她一跳,扰乱她的思绪。

她要思考的事情很多。跟莫里斯的正面交锋令她感到深深的不安。她努力想要厘清头绪。看来他就是塞丽娜暗中约会的那个男人。怪不得他们不敢声张——与学生的私情一旦被人发现,莫里斯的饭碗肯定保不住了。

玛丽安娜真心希望这就是全部的真相。但说不清为什么,她心中依然存有疑虑。

莫里斯跟福斯卡之间还有事,可究竟是什么事呢?这跟塞丽娜又有什么关系?难道他们在联手威胁福斯卡?如果真是这样,这场游戏可谓十分危险,他们与之作对的人是个心理变态——一个已经杀过两次人的心理变态。

玛丽安娜看错了莫里斯,而现在她明白了。她对他老派绅士的举止一见倾心,然而他并非绅士。玛丽安娜想起他威胁自己时那凶狠的目光。他想要吓住她——而他确实成功做到了。

砰!车厢的门猛地撞响,把她吓了一跳。

别这样,她心想,这样下去你会把自己搞疯的。她打算转移注意力,想想其他事。

她掏出一本一直放在包里的《英国精神病学杂志》翻看起来,想要阅读杂志里的内容,却无法集中精力。还有另一件事在烦扰着她:她始终无法摆脱有人正在监视自己的感觉。

她回头环顾整个车厢——整个车厢只有寥寥几个人,她一个都不认识,至少没有她认得出来的面孔。看样子也没人在监视她。

但她依然无法摆脱这种被人暗中观察的感觉。随着火车离伦敦越来越近,一个令人不安的念头冒了出来。

如果她真的看错了福斯卡呢?如果凶手是个陌生人——对她而言是个隐形人,而他就坐在这里,在这节车厢里,此时此刻他正在观察她,那会怎样呢?想到这里玛丽安娜打了个冷战。

砰——车门响了。

砰。

砰。

7

不久以后火车便驶进了国王十字站。离开车站时,玛丽安娜依然觉得自己正在被人暗中观察。她有种芒刺在背、毛骨悚然的感觉,仿佛一双眼睛正盯着她的后脖颈。

她确信无疑,此刻就有人站在她背后,她猛然转过身——几乎确信自己会看见莫里斯——

但他并不在。

然而那种感觉依然萦绕不散。来到鲁思家时她依然心中充满不安,感到周围暗藏着危险。或许是我疯了,她心想,或许就是这样吧。

无论有没有发疯,她都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那位在红坊住宅区5号等着她的老妇人。按下门铃的那一刻,她感到如释重负。

玛丽安娜还在读书时,鲁思是培训她的治疗师。玛丽安娜取得治疗师资格之后,鲁思就成了她的督导老师。在心理治疗师的生活中,督导老师扮演着十分重要的角色——玛丽安娜会向她汇报病人的情况、治疗小组的情况,鲁思还会帮助玛丽安娜分析她自己的感受,把患者的情绪和她自己的情绪作区分——这往往没那么容易做到。如果没有这种督导,治疗师的情感很容易超出负荷,在治疗时感受到的痛苦会淹没她自身的情绪,在这种情况下她可能难以在治疗中保持那种至关重要的客观情绪。

塞巴斯蒂安去世后,玛丽安娜开始更加频繁地与鲁思见面,比从前更加需要她的支持。她们的会面名义上是督导,实际上则更像是心理治疗——鲁思则劝她干脆全身心投入其中:重新开始接受心理治疗,由鲁思为她进行治疗。但是玛丽安娜拒绝了。对此她无法给出准确的解释,她需要的不是心理治疗,她需要的只是塞巴斯蒂安。再多的谈话治疗也无法取代塞巴斯蒂安。

“玛丽安娜,亲爱的,”鲁思打开门,对她报以热情的微笑,“请进吧!”

“你好,鲁思。”

走进永远散发着薰衣草香气的客厅,听着壁炉上方的银色挂钟发出令人安心的嘀嗒声,这一切都让她感到很舒适。

她坐在自己常坐的位置上——有些褪色的蓝色沙发的边上。鲁思坐在她对面的扶手椅上。

“你在电话里听起来很苦恼,”鲁思说道,“跟我说说吧,玛丽安娜?”

“我不确定该从哪里说起。我猜整件事的开始是在那天晚上,佐伊从剑桥给我打来电话的时候。”

接着,玛丽安娜开始讲述她的经历,尽可能讲述得清晰而全面。鲁思听着她的讲述,不时点点头,但是很少说话。玛丽安娜讲完后,鲁思沉默了一会儿。她几乎难以察觉地叹了口气——一声悲伤而疲惫的叹息,比一切华丽的言辞都能更好地反映玛丽安娜内心的痛苦。

“我能够感受到这件事给你带来的压力,”鲁思说,“你不得不保持坚强,为了佐伊,为了学院,为了你自己——”

玛丽安娜摇摇头:“我倒是无所谓,但是佐伊和那些女孩子……我真害怕——”她说着,眼里噙满了泪水。鲁思探过身,把纸巾盒向她推了推。玛丽安娜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眼睛。“谢谢,真抱歉。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哭。”

“你之所以会哭,是因为你感到很无助。”

玛丽安娜点点头:“确实。”

“但实际并非如此。这你是知道的,是不是?”鲁思对她鼓励地点点头,“你的能力比你想象的要强得多。归根结底,学院不过是另一个小组——一个内心存在病症的小组。假如在你负责治疗的小组中存在这种性质的事物——充满毒害、恶意和杀气……”

鲁思没有把话说完。玛丽安娜琢磨着她说的话。

“我会怎么做呢?这是个好问题,”她点点头,“我猜我会跟他们谈一谈——我是说跟整个治疗团谈一谈。”

“跟我的想法不谋而合,”鲁思说话时眼里闪烁着光芒,“跟少女学社的那些女孩子谈一谈,不是单个谈话,而是去跟整个小组谈话。”

“你的意思是,建立一个治疗小组?”

“有何不妥呢?跟她们开展一次小组治疗,看看有什么新发现。”

玛丽安娜忍不住笑笑:“这个想法很有吸引力。但我不确定她们对此会有什么反应。”

“你有空可以想想,这就够了。你知道的,只有以小组的形式——”

“才能治愈整个小组,”玛丽安娜点点头,“是的,我明白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这个建议非常好——虽然不容易实现,但这个建议涉及她真正了解并且对之抱有信念的东西,她已经觉得那种无力应对的感觉有所减轻。她感激地对鲁思笑笑。“谢谢你。”

鲁思有些迟疑地说:“还有一件事。这件事没那么容易说出口……是我才注意到的一件事,跟这个名叫爱德华·福斯卡的男人有关。我希望你在跟他打交道的时候格外谨慎。”

“我对他一直很谨慎。”

“是为了你自己吗?”

“什么意思?”

“就是说,看样子这个人在你心里激起了复杂的情绪与联想……你刚才居然没有提到你的父亲,这让我很惊讶。”

玛丽安娜诧异地望着鲁思:“我父亲跟福斯卡有什么关系?”

“这个嘛,他们两个都是富有魅力的男人,在各自的领域里颇具影响力——而且,根据你的描述判断,他们两个都高度自恋。我在想,你会不会有种冲动,想要博得爱德华·福斯卡这个人的认同,就像对你父亲那样。”

“没有,”鲁思做出这样的猜测,玛丽安娜不禁有些心烦,“没有,”她又说了一遍,“再说,我对爱德华·福斯卡的移情极其负面。”

鲁思有些犹豫地说:“你对你父亲的感情也不全然是正面的。”

“那不一样。”

“不一样吗?即便是在今天,这对你来说还是很艰难,是不是?去批评他,或者承认他在一些极其真实、极其根本的方面让你失望了。他从未给予你所需要的关爱。你花了很长时间才看清、才确认了这一点。”

玛丽安娜摇摇头:“说实话,鲁思,我不认为我父亲跟这件事有关联。”

鲁思望着她,面有憾色:“我反倒觉得对你而言,从某些方面来看,你父亲才是这件事的核心所在。此时此刻这句话听起来或许毫无道理,但在将来的某一天,它也许会非常有道理。”

玛丽安娜不知该如何应答。她耸了耸肩。

“塞巴斯蒂安呢?”鲁思沉默了一会儿又说道,“你对他的感受如何?”

玛丽安娜摇摇头:“我不想谈论塞巴斯蒂安。今天不想。”

在那之后她没再久留。鲁思提到她的父亲,为这次面谈蒙上了令人不快的气氛,直到她站在鲁思家门口的过道里这种气氛依然没有完全散去。

临走前玛丽安娜拥抱了这位老妇人。她感受到了拥抱中蕴含的温暖与关爱,泪水禁不住涌了上来:“太谢谢你了,鲁思。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有需要就给我打电话——随时都可以。我不想让你有孤身一人的感觉。”

“谢谢你。”

“你知道吗,”鲁思有些犹豫,然后说道,“跟西奥谈一谈或许会对你有帮助。”

“西奥?”

“有何不妥呢?毕竟精神病态是他的专长所在。他很有才华,他对这件事的见解肯定会很有用的。”

玛丽安娜想了想。西奥是一名法医心理治疗师,曾经跟她一起在伦敦接受培训。尽管两个人的治疗师都是鲁思,但他们彼此并不熟悉。

“我不确定,”玛丽安娜说,“我是说,我有好长时间没见过西奥了……你觉得他会为难吗?”

“绝对不会的。你可以试试看,能不能在返回剑桥之前跟他见一面。我来给他打个电话。”

鲁思给他打了电话——西奥说可以,他当然还记得玛丽安娜,也很乐意跟她谈一谈。他们约定了在卡姆登镇的一家酒吧见面。

于是,那天晚上六点钟,玛丽安娜去与西奥·费伯见面了。

8

是玛丽安娜先赶到牛津纹章酒吧。她点了杯白葡萄酒,一边喝一边等。

她很好奇西奥现在的样子——好奇中还带着些审慎。共享鲁思这位治疗师使得二人的关系有点像兄妹,彼此争夺母亲的注意力。玛丽安娜曾经有点嫉妒西奥,甚至还有些气不过——她知道鲁思偏爱他。每当谈到西奥,鲁思的语气总会带些关切、保护的意味,这让玛丽安娜产生了一种很不理智的想法,她在头脑中给西奥编造出了一个孤儿的身份。因此当西奥的父母活生生、健健康康地来参加他们的毕业典礼时,玛丽安娜不由得吃了一惊。

说实话,玛丽安娜总觉得西奥这个人隐约带着些漂泊感——一种不合群的气质。这种气质与他的相貌无关,而是完全来自他的举止:那种缄默、与其他人之间的那种微妙的距离感——那种羞怯感,玛丽安娜在自己身上也看到了同样的气质。

西奥来晚了几分钟。他热情地跟玛丽安娜打了招呼,在吧台点了一瓶健怡可乐,来到她所在的桌边坐下。

他的样子还跟从前一样,丝毫未变。他四十岁上下,身形清瘦,穿着一件饱经风霜的灯芯绒夹克,里面是一件皱巴巴的白衬衫,身上隐约散发出香烟的气味。他的面相很和善,玛丽安娜心想,这是一张充满关爱的面孔,但他眼神里还有某种别的东西——叫什么来着?——焦虑,甚至是忧心。玛丽安娜意识到虽然自己对他颇有好感,但是跟他相处时并不感到彻底的放松。她不确定这是为什么。

“谢谢你跟我见面,”她说,“这样临时约你出来有点唐突。”

“没事没事,我很好奇。我跟其他人一样,也在关注这件事的进展。真是太吸引人了——”说到这里西奥迅速纠正了自己说的话,“我是说,这件事非常可怕,这是自然。但同时它也很吸引人,”他笑笑,“我很想了解你对这件事的看法。”

“啊,”听见这话西奥显得有些吃惊,“可是你在现场啊,玛丽安娜,你在剑桥,而我不在。你的见解比我所能告诉你的事情更有价值。”

“我对这方面没什么经验——对法医学。”

“说实话这没什么区别。根据我的经验看来,每个病例都是独一无二的。”

“真巧,朱利安说的恰恰跟你相反。他说其实所有案件都一样。”

“朱利安?你是说朱利安·阿什克罗夫特?”

“没错,他在协助警方破案。”

西奥扬起一边眉毛:“我还记得朱利安在学院里的样子。当时我总觉得他这个人有点……古怪。对于杀人案件有点过于热衷。总之,他说的并不正确——每个病例都截然不同,毕竟没有哪两个人的童年是一模一样的。”

“确实,我同意,”玛丽安娜点点头,“可即便如此,你难道不相信这其中有值得我们调查的东西吗?”

西奥喝了一口可乐,耸耸肩膀:“我说,假设我就是你要找的那个人,假设我的内心极其病态,是个非常危险的人物。我完全有可能对你彻底隐藏自己的这一面。也许我做不到长时间隐藏,或者在心理治疗的环境中隐藏这一面——但是在比较肤浅的层面上,向外界呈现出一个虚假的自我其实是件非常容易的事,就连那些跟我们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人也能够蒙骗过去,”他摆弄着结婚戒指,在手指上转来转去,“你想听听我的建议吗?不要追究‘是谁’,而是从‘为什么’入手。”

“你的意思是,他为什么要杀人?”

“没错,”西奥点点头,“在我听来这件事有些不符合现实。那些被害人——她们遭到过性侵吗?”

玛丽安娜摇摇头:“没有,没有这种情况。”

“那么这说明什么呢?”

“说明满足感来自杀人的过程——捅刺和刀割这些行为本身?也许是这样,但我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西奥点点头:“我也这么觉得。”

“办案的病理学家说死因是喉咙被人切断,捅刺则发生在被害人死亡之后。”

“原来如此,”西奥的神情很专注,“这就说明这件事带有表演的成分。这是一场经过精心策划的表演,目的在于把它呈现给观众。”

“而我们就是观众?”

“没错,”西奥点点头,“依你看,为什么会这样呢?他为什么想让我们目睹这样骇人的暴力行为?”

玛丽安娜思索片刻:“我想……他是想让我们误以为被害人被杀是**犯罪的后果,以为凶手是个连环杀手,一个持刀行凶的疯子。然而实际上,他非常冷静,行为控制得极为严格,而这些谋杀都经过了缜密的计划。”

“正是这样。这就说明我们要找的人比预想中更狡猾——也更危险。”

“我问你一件事,”西奥注视着她说道,“你近距离看到那具尸体的时候,头脑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什么?”

玛丽安娜眨了眨眼睛——有一瞬间的工夫,她仿佛看见了维罗妮卡的眼睛。她把那个画面逐出了脑海。“我——不知道……大概是这太可怕了。”

西奥摇摇头:“不对,不是这个念头。你跟我说实话,第一个出现在你头脑中的念头是什么?”

玛丽安娜耸耸肩,有些尴尬:“说来也怪……是一部戏剧里的台词。”

“有意思。你接着说。”

“是《马尔菲公爵夫人》。‘盖住她的脸,晃着我的眼睛了——’”

“没错,”西奥忽然眼睛一亮,向前探过身,显得很激动,“没错,就是这个。”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晃着我的眼睛了’。尸体之所以是那样的状态,目的就是要晃我们的眼睛,让恐惧蒙蔽我们的双眼。这是为什么呢?”

“我不知道。”

“好好想想,他为什么要蒙蔽我们的眼睛?他有什么东西是不想让我们看见的?他想让我们把注意力从什么地方移开?玛丽安娜,只要回答出这些问题你就能抓住他。”

玛丽安娜点点头,把这番话听进了心里。他们相顾无言地坐了一会儿,各自思索。

西奥忽然对她笑笑。“你有种不寻常的天赋,有同理心。我感觉得到。现在我明白鲁思为什么会对你有那么高的评价了。”

“你过奖了,不过谢谢你,听见这样的话让人心情很好。”

“不必谦虚。这并不容易办到,对另一个人敞开心扉,接纳他们,与他们感同身受……从许多方面来看,这是一种代价沉重的天赋。我总这么想,”他停顿了一下,然后压低声音继续说道,“请原谅我的唐突,这话我或许不该说……不过我在你身上感受到了一种……”他停顿了一下,“一种恐惧感。有些东西让你很害怕,你觉得它就埋伏在周围……”他抬手向周围一比画,“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它其实在这里——”西奥把手放在自己胸口,“在你的内心深处。”

玛丽安娜眨眨眼睛,感到自己的心思被人看穿了,不免有些难为情。她摇了摇头。

“我不——我不确定你是什么意思。”

“这么说吧,我的建议是多关注它,跟它熟悉起来。我们应该时刻留意身体带给我们的预示。这是鲁思说的。”

他忽然显得有些局促,似乎意识到自己说的话越了界。他看了一眼手表:“我该走了,我得去跟我妻子碰头。”

“快去吧,西奥,谢谢你愿意跟我见面。”

“别客气。玛丽安娜,见到你我很开心……听鲁思说,你现在开设了自己的诊所?”

“都是我自找的,”西奥苦笑道,“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长时间。我在那里过得不是很开心,也想换一份工作,可是你知道的——没有时间。”

他说到这里,玛丽安娜忽然想起了什么。

“等一下。”她说。

她伸手从包里取出那本一直被她带在身上的《英国精神病学杂志》,在其中翻找一阵,终于找到了她要找的那一页。她把杂志递给西奥,指了指方框里的招聘信息。

“看这个。”

那是一则法医心理治疗师的招聘广告,招聘方是格罗夫诊疗所——艾奇维尔医院的精神病隔离诊疗所。

玛丽安娜看了他一眼:“你觉得怎么样?我跟迪奥梅德斯教授相熟,他是那里的负责人。他的专长是团体治疗,他曾经教过我一段时间。”

“没错,”西奥点点头,“我对他有印象,”他认真研读招聘广告,显然很有兴趣,“格罗夫?那不是艾丽西亚·贝伦森被送去的那家治疗机构吗?在她杀死她丈夫之后?”

“艾丽西亚·贝伦森?”

“那位画家……不肯说话的那个。”

“噢——我想起来了,”玛丽安娜对他鼓励地笑笑,“或许你可以应聘这份工作,让她重新开口讲话?”

“也许吧,”西奥微微一笑,沉思片刻,点了点头,“也许我会的。”

9

返回剑桥的旅途倏忽而过。

玛丽安娜一路都沉浸在思考当中,回想她与鲁思的谈话以及与西奥的会面。他有关谋杀的看法——凶手故意采用骇人的作案手段,借此转移人们对案件本质的关注——激发了玛丽安娜的好奇心,以某种难以解释的方式让她在情感上理解了这件事。

至于鲁思让她跟少女学社开展一次团体治疗的建议——唉,这恐怕没那么容易实现,甚至根本不可能做到。但无论如何总值得一试。

鲁思说的有关玛丽安娜父亲的那些话则要棘手得多。

她不明白鲁思为什么要把他牵扯进来。鲁思是怎么说的来着?

此时此刻这句话听起来或许毫无道理,但在将来的某一天,它也许会非常有道理。

没有比这更耐人寻味的话了。鲁思显然是在暗示某些事,可她究竟在暗示什么呢?

玛丽安娜望着窗外飞驰的田野苦苦思索。她想起自己在雅典度过的童年,想起了父亲:童年时她多么爱戴父亲——英俊、聪慧、充满魅力的男人,她崇拜他,视他为偶像。玛丽安娜花了很长时间才意识到父亲并不全然是她想象中的那个人。

她幡然醒悟是在二十岁出头时,她从剑桥毕业之后。当时她住在伦敦,正在接受教师培训。她之所以接受鲁思的心理治疗,是为了向她倾诉自己失去母亲的经历,然而她的倾诉却总是围绕着父亲展开。

鲁思听玛丽安娜述说了几个月,期间很少说话……终于有一天,她打断了玛丽安娜。

她说的话很简单,很直接,也很令人心碎。

鲁思用尽可能温和的言辞暗示玛丽安娜对父亲存在否认的心理。玛丽安娜认为父亲是个充满关爱之心的家长,而听过这一切之后,鲁思不禁对她的这种印象产生了怀疑。在鲁思听来,她描述的这个男人专横、冷酷、感情淡漠、对人挑剔而且极不友善——甚至可以说残酷。这些特质跟关爱毫无联系。

“爱是不讲条件的,”鲁思说,“它不需要你去跳火圈取悦对方——并且在这个过程中不断地失败。如果你害怕一个人,那你就没法爱他,玛丽安娜。我知道这些话听起来很难以接受。这就好比失明的双眼——除非你醒过来,看清眼前的一切,否则这种情况将会持续一生,不断地影响你对自己的看法以及他人对你的看法。”

玛丽安娜摇摇头。“关于我父亲,你说的不对,”她说道,“我知道他很复杂,但他是爱我的,我也爱他。”

“不,”鲁思坚定地说,“这充其量只能算是一种想要获得爱的渴望。往坏处说,这是对一个自恋男人的病态依恋:一种包含了感激、恐惧、期待、顺从的情感大杂烩,其中的真实情感与爱毫无关联。你并不爱他。你也不了解自己、不爱自己。”

鲁思说的没错——这话确实让人很难接受。玛丽安娜起身走了,愤懑的泪水顺着面颊流下来。她发誓永远不再回去。

然而在鲁思家门外的街上,一个念头让她停下了脚步。她忽然想起了塞巴斯蒂安——想起每当他夸奖自己,她总是觉得浑身不自在。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美。”塞巴斯蒂安常常这样说。

“别瞎说。”玛丽安娜总会这样回答,羞得满脸通红,频频挥手驱散他的赞美之辞。塞巴斯蒂安说的不对,她既不聪明也不漂亮——她眼中的自己不是那样的。

为什么不是呢?

她究竟在用谁的目光审视自己?是她自己的目光吗?

塞巴斯蒂安没有用她父亲的目光审视她,他没有用任何人的目光审视玛丽安娜,他看到的只是自己眼中的她。如果玛丽安娜也这样做呢?如果她像夏洛特夫人一样,不再通过镜子看待生活,而是转过身直面生活呢?

就这样——否认心态的幻象之墙裂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了一道光。虽然不多,但是足够她看清。这一刻便是玛丽安娜顿悟的瞬间,驱使着她踏上了原本想要回避的自我发现之旅。她放弃了教师培训,开始接受心理治疗师的培训。尽管已经过去了许多年,她依然没能彻底厘清自己对父亲的感情。如今父亲已经去世,也许她永远也无法做到了。

玛丽安娜在剑桥车站下了火车,依然沉浸在忧郁的思绪当中。她向圣克里斯托弗学院走去,未曾留意身边的环境。回到学院里,她见到的第一个人是莫里斯,他正跟几名警察一起站在门房办公室外面。看见他,玛丽安娜不禁回想起上一次碰面的冲突,她不由得一阵恶心。

她不肯再看莫里斯,而是径直从他身边走过,对他视而不见。她眼角的余光扫到莫里斯对自己抬了抬礼帽,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他显然觉得是自己占了上风。

很好,玛丽安娜心想,就让他这样想吧。

她决定对于发生的事情暂时绝口不提。其中有一部分原因是她猜得出桑加警长会是什么反应,她有关莫里斯是福斯卡的同伙的猜测只能引来怀疑与嘲讽。正如弗雷德所说,她需要的是证据。保持沉默对她更加有利,让莫里斯以为自己可以逍遥法外,放长线让他自投罗网。

她忽然忍不住想给弗雷德打个电话,跟他谈一谈——想到这里,她立刻停下了脚步。

她究竟在想什么啊?难道她真的对他——对那个半大孩子产生了感情?不,她决不允许自己有这种想法。这样不忠诚,而且令她十分惊惶。实际上,她还是永远不要再给弗雷德打电话的好。

玛丽安娜回到自己的房间,发现房门开着。

她怔住了,仔细倾听,却没有一丝响动。

她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推开了房门。房门嘎吱一声开了。

玛丽安娜向房间里望去,眼前的景象让她倒吸了一口气。似乎有人把房间翻了个底朝天:所有的抽屉和橱柜都敞着,被人翻动过,玛丽安娜的随身物品散落在房间里,衣服也被撕得稀烂。

她连忙给门房办公室的莫里斯打电话,让他叫警察。

片刻之后,莫里斯带着几名警察来到了她的房间,查看现场的破坏情况。

“你确定没有丢东西吗?”一名警察说。

玛丽安娜点点头:“我觉得没丢东西。”

“我们没有见到可疑的人离开学院,更像是内部人员作案。”

“像是某个对你心怀不满的学生干的,”莫里斯说着对玛丽安娜笑笑,“你跟什么人有过节吗,女士?”

玛丽安娜没理会他。她谢过警察,赞同说这或许并不是入室抢劫。警察说他们可以提取现场的指纹,玛丽安娜正要答应,忽然看见了一样东西,令她改变了想法。

一把刀,或者其他类似的尖锐的东西,在红木书桌上深深地刻下了一个十字架的图案。

“不需要了,”她说,“这件事我不会追究下去了。”

“好吧,既然你确定,那就这样吧。”

他们离开了房间,玛丽安娜用指尖抚摸着那个十字架的刻痕

她站在桌前,想到了亨利。

有生以来第一次,她对他生出了恐惧之心。

我在思考时间这个问题。

或许没有什么事物会真正消逝。它将永远存在——我是说我的过去——而它之所以紧追着我不放,是因为它从未离开过我。

从某种诡异的角度来说,我永远在那里,永远十二岁,囿于时空,被困在那个可怕的日子——我生日的第二天。就在那天,一切都天翻地覆。

写下这些的时候,这些事仿佛此时此刻就发生在我身上。

母亲坐下来,把消息告诉了我。我知道肯定出事了,因为她把我带到了家里的前厅,我们从来不用的那个客厅,叫我坐在那张不舒服的木头椅子上,开始向我讲述。

我以为她会说她就要死了,说她已经病入膏肓——她的表情让我以为是这种事。

然而实际情况比那更糟。

她说她要离开。那段时间她跟我父亲的关系尤其糟糕——她的黑眼圈和划破的嘴唇也佐证了这一点。她终于找到了离开他的勇气。

我感到一阵喜悦涌上心头——“欣喜”是唯一与之相近的描述。

但随着母亲一口气说出她接下来的计划,我脸上的笑容很快便退去了。她的计划包括在表亲家的沙发上借宿,然后去她父母家,直到她能够自力更生为止。她说话时躲避着我的眼神,事态变得清晰起来,根据她没有说出口的那些话判断,她并不打算带我一起走。

我震惊地望着她。

我陷入麻木,无法思考。我不记得她还说了什么,但是在最后,她向我保证,只要她在新家安顿好就会派人来接我。而在当时的实际处境下来看,谁知道她的新家会不会安到另一个星球去。她这是要抛弃我,把我丢在这里,跟那个男人在一起。

我成了牺牲品。被打入地狱。

接着,由于有时候她的头脑蠢笨得出奇,她提到了她还没有把离开的计划告诉我父亲。她想最先告诉我。

我不相信她会告诉他。这将会是她唯一的一次道别——对我,此时此刻在此地。在这之后,倘若她还有一丝理智,就应该装好行囊逃进夜色之中。

那也正是我应该做的事情。

她请求我替她保守秘密,让我许诺不会说出去。我那美丽、鲁莽、轻信的母亲——在许多方面我反而比她成熟得多、有智慧得多。我无疑比她狡猾得多。我要做的只是走漏消息,把她弃船逃生的计划告诉那个狂怒的疯子。那样她就无法逃脱,我就不会失去她。而我不想失去她。

抑或其实我想?

我爱她——抑或不爱?

我——我的想法正在经历某种转变。这种转变始于我与母亲的谈话,以及在那之后的时间——一种幡然醒悟的感觉在我心里缓慢地滋生——一种怪异的顿悟。

我本以为她是爱我的。

谜底揭开了,原来她也有不止一面。

她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也值得受到保护?

她曾经为雷克斯挺身而出过——她把刀子抵在我父亲的胸口威胁说要捅他,却从未为我这样做过。

我感到烈火烧灼着我——升腾的怒火,不肯熄灭的狂怒。我知道这是不对的,我知道我应该克制住它,不让它将我吞噬。然而我没有,我煽动火焰,沐浴在烈火之中。

我承受过那么多的恐怖——我为了她、为了保证她的安全而忍受了那一切,她却从未把我排在前面。看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父亲说的没错——她自私、娇惯、不顾他人的死活。残酷无情。

她必须受到惩罚。

彼时的我不可能对她说出这番话,我不具备那些词汇量。但多年以后我或许会与她当面对质——也许是在我二十出头的时候,年龄的增长让我变得更加善于表达。或许是我多喝了一杯酒,或许是在晚饭之后,我会质问她,会责难这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想要让她伤心,就像她曾经让我伤心那样。我会一一列举我的委屈,然后在我的想象中,她会情绪崩溃,匍匐在地乞求我的原谅。而我会仁慈地给予她谅解。

原谅别人——那是怎样一种奢侈的体验啊。然而我从未获得那样的机会。

那天夜里我上了床,怒火中烧,心中充满恨意……犹如火山里火红炽热的岩浆越升越高。我睡着了……我梦见自己下了楼,从抽屉里取出一把剔肉的大刀,用它割下了我母亲的头颅。我用那把刀在她的脖颈上劈啊,锯啊,直到头颈彻底分离。接着我把她的头藏在她那只红白条纹的针织收纳袋里,然后把袋子放在我的床下,我知道那里是安全的。我处理掉了身体的部分——就在堆满腐尸的大坑里——在那里,它将永远不会被人找到。

我从梦中醒来时,黎明时分黄色的天光难看透顶,我感到昏昏沉沉,十分迷茫,此外还很恐惧,我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我半信半疑地下楼来到厨房里查看。我打开了放刀的抽屉。

我取出最大的那把刀仔细查看,检查上面是否有血液的痕迹。什么都没有。刀锋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这时我听见了脚步声,连忙把刀藏在身后。我母亲走进了房间,活生生的,毫发无损。

说来也怪,见到我母亲的脑袋安然无恙,我并没感到放心。

实际上,我感受到的是失望。

12

第二天早上,玛丽安娜跟佐伊和克拉丽莎在学院里的食堂共进早餐。

教职工的自助取餐区在高桌餐区旁边的一个凹室里,有各式各样的面包、糕点,成罐的黄油、果酱和柑橘酱,银色的带盖大托盘里盛着炒蛋、培根、香肠之类的热菜。

她端详着面前的各色菜肴:“不过今天我不吃这个。今天我打算吃鱼肉鸡蛋烩饭,你们觉得呢?能够给人带来满足感的传统美食吃下去总是让人安心。黑线鳕鱼、鸡蛋、米饭,这个组合永远不会出错。”

克拉丽莎的判断很快就被证实是错误的。她们在桌边坐下,她只尝了一口便被哽住,憋得满面通红,接着从嘴里取出了好长一根鱼刺。她颇为忌惮地看了看那根刺。

“老天啊,看样子厨师想把我们害死。亲爱的,吃饭的时候千万要小心。”

克拉丽莎用叉子小心翼翼地拨弄着吃剩下的鱼,与此同时玛丽安娜向她汇报了自己在伦敦的见闻,也提到了鲁思建议她对少女学社进行一场团体治疗。

玛丽安娜看见佐伊扬起了一边的眉毛:“佐伊?你觉得怎么样?”

佐伊警惕地看了她一眼:“我不用去吧?”

玛丽安娜强忍笑意:“不用,你不用去,别担心。”

佐伊松了口气,耸耸肩膀:“那你就去吧。不过说实话,依我看她们不会同意的。除非是他授意她们参加。”

玛丽安娜点点头:“我认为很可能是你说的这样。”

克拉丽莎碰碰她的胳膊:“真巧,刚说到他呢。”

玛丽安娜和佐伊抬起头——爱德华·福斯卡刚刚来到高桌餐区。

福斯卡在三个女人所在的长桌另一头坐下。他察觉到玛丽安娜的目光,抬起头,眼神在她身上停留了几秒钟,然后转开了脸。

玛丽安娜突然站起身,佐伊惊讶地望着她。

“你要干什么?”

“只有一个办法才能确定。”

“玛丽安娜——”

玛丽安娜没理会佐伊,而是径直向桌子另一头走去。福斯卡正小口喝着黑咖啡,读着一本薄薄的诗集。

他察觉到玛丽安娜站在他身边,抬头看了一眼。

“早上好。”

“教授,”玛丽安娜说,“我有个不情之请。”

“是吗?”福斯卡诧异地看着她,“是什么呢,玛丽安娜?”

她迎着他的目光,有片刻的四目相对:“如果我跟你的学生谈一谈——我是说你的特殊门生,少女学社,你会反对吗?”

“我以为你已经跟她们谈过了。”

“我的意思是作为一个团体来谈话。”

“团体?”

“没错,一个心理治疗小组。”

“这难道不是应该由她们决定,而不是我吗?”

“除非你让她们参加,否则我认为她们是不会同意的。”

福斯卡笑了:“这么说,实际上,你要的不是我的许可,而是要我配合你?”

福斯卡依然盯着她,唇边带着一丝微妙的笑意:“你有没有决定这场团体治疗几点钟、在哪里举行呢?”

玛丽安娜稍加思索:“今天五点钟……在OCR怎么样?”

“玛丽安娜,你好像以为我对她们有很大的影响力。我可以向你保证事实并非如此,”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我能不能问一下,你组织这个小组的具体目的是什么?你想要达成怎样的目标?”

“我并不想达成任何目标,那不是心理治疗的作用所在。我只是想为这些年轻姑娘提供一个空间,以便她们消化梳理最近的种种可怕经历。”

福斯卡喝了一口咖啡,若有所思:“那么这个邀请也包括我在内吗?我也是小组的成员之一吗?”

“我更倾向于你不参加。你的出现可能会妨碍这些女生。”

“如果我说这是我答应帮忙的条件呢?”

玛丽安娜耸耸肩:“那我就别无选择了。”

“既然如此,我会参加的。”

福斯卡对她微微一笑,玛丽安娜没有回应他的微笑。

“教授,我忍不住在琢磨,”她眉头微蹙,说道,“你这么急切,究竟是想掩盖什么?”

福斯卡笑了:“我没有任何东西要掩盖。这么说吧,我之所以想要参加,是为了保护我的学生不受到伤害。”

“谁的伤害?”

“你的,玛丽安娜,”福斯卡说,“你的伤害。”

13

这天下午五点,玛丽安娜在OCR等着少女学社的成员。

她预定了五点到六点半的房间。OCR,也就是老活动室,是个宽敞的大房间,学院里的人把它当作公共休息室:里面有几张宽大的沙发、低矮的茶几,还有一张几乎和整面墙一样长的长条餐桌。历任院长的肖像挂在墙上,灰暗的画像映衬着金红相间的绒面墙纸,沉默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