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PART III

由此看来,一个构思精良的情节必然是单线的,而不是——像某些人所主张的那样——双线的。它应该表现人物从顺达之境转入败逆之境,而不是相反,即从败逆之境转入顺达之境;人物之所以遭受不幸,不是因为本身的邪恶,而是因为犯了某种后果严重的错误。

——亚里士多德《诗学》[1]

1

人们发现的尸体位于一片田野中,在天堂自然保护区的边缘地带。那里从中世纪起就是公用土地,当地农民自古以来便享有在此地放牧的权利,这天早上,一名来这里放牧奶牛的农民发现了这个骇人的景象。

尽管佐伊极力反对,玛丽安娜还是急切地想尽快赶到现场。她坚定地拒绝了佐伊的陪伴,下定决心要保护佐伊,不让她面对那些令人不快的事情。而这件事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她跟弗雷德同去,他用手机地图导航,带着她向那片田野走去。

他们沿着河岸前行,走过一座座学院、一片片草地,玛丽安娜呼吸着青草、泥土和树木的气息,思绪飘回了多年前的第一个秋天。当时她刚刚来到英国,用希腊潮湿的热浪交换了东英格兰深灰色的天空和潮湿的草地。

自那以后,英国的乡间景致总会让玛丽安娜心潮澎湃——至今依然如此。然而今天她没有丝毫心潮澎湃的感觉,只感受到恐惧带来的反胃。她深爱的田野和草原、她曾经与塞巴斯蒂安漫步的小道被永远地蒙上了阴影,不再是爱情与幸福的同义词——从今以后它们将只意味着血腥与死亡。

一路上他们几乎沉默不语。走了大约二十分钟后,弗雷德抬手指了指前方。“就在那儿。”

他们面前是一片田野,田野的入口处停着一排汽车——警车、新闻报道车一辆接一辆停在土路上。玛丽安娜和弗雷德从车旁走过,来到警戒线跟前,几名警察正在那里接待媒体,维持秩序。附近还有一小撮来看热闹的人。

玛丽安娜看了一眼看热闹的人群,突然回想起塞巴斯蒂安的尸体被从水里拖上来的那天,聚集在海滩上的那群食尸鬼般的旁观者。她记得那些面孔——关切的表情难以掩盖病态的兴奋。天啊,她恨死那些人了——此刻在这里见到同样的表情,她忍不住直犯恶心。

“走吧,”她说,“我们走。”

弗雷德站在原地没有动,看上去有些犹豫:“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玛丽安娜指指警戒线后面:“去那边。”

“怎么进去?他们会看见我们的。”

玛丽安娜环顾四周:“你过去转移他们的注意力,我趁机溜过去怎么样?”

“没问题,这我能办到。”

“不跟我一起过来,你不介意吗?”

弗雷德摇摇头,避开了她的目光:“说实话,我有点怕见血——尸体什么的。我宁愿在这里等着。”

“好的。我很快就回来。”

“祝你好运。”

“你也是。”玛丽安娜说。

他花了一点时间鼓足勇气,然后走上前去,跟那几名警察攀谈起来,向他们提问——玛丽安娜便抓住机会行动起来。

她走到警戒线前,抬起警戒线低头钻了过去。

接着她站起身径直往前走,然而没走几步便听见了呼喊声。

“嘿!你要干什么?”

玛丽安娜转过身,一名警察正向她冲过来。

“站住。你是什么人?”

不等玛丽安娜回答,朱利安打断了他们。他从法医的帐篷里走出来,对那名警员挥了挥手。“没事,她是跟我一起的,我同事。”

警察怀疑地打量着玛丽安娜,但还是退到了旁边。玛丽安娜望着他离开,然后转身对朱利安说:“谢谢。”

朱利安对她笑笑:“你还真是从不气馁啊,是不是?我喜欢这种性格。但愿我们不会撞上警长,”他对玛丽安娜眨眨眼,“你想不想看一眼?法医跟我是老朋友。”

他们向帐篷走去,法医正站在帐篷外面拿着手机发短信。他年过四十,个子很高,头发全秃了,湛蓝的眼睛仿佛能看穿人心。

“库巴,”朱利安说道,“我带了一位同事过来,不要紧吧?”

“你随意。”库巴看了玛丽安娜一眼。他讲话带有很轻的波兰口音。“不过我要提醒你,这可不是什么赏心悦目的场景。比上次还要糟糕。”

他戴着手套的手一比画,示意他们绕过帐篷往后走。玛丽安娜深吸一口气走了过去。

尸体就在那儿。

这是玛丽安娜见过的最骇人的景象。她甚至不敢直视。这场景看上去不像是真的。

一个年轻女子的尸体,或者说残骸,赫然躺在草地上,躯干被刀划得血肉模糊,只剩一团纠结不清的血液、内脏和泥土。头颅完好无损,双眼圆睁,注视着一切却又什么都没看见,那目光是一条通往虚无的通道。

玛丽安娜盯着那双眼睛,无法移开目光,美杜莎般的目光让她呆立在原地——即便是在死后,那双眼睛依然拥有将人石化的力量……

《马尔菲公爵夫人》中的一句台词忽然在她头脑中闪现——“盖住她的脸,晃着我的眼睛了——她死得很年轻。”

她确实死得很年轻,太年轻了。她才二十岁,下个星期她就要过生日,她打算举办一场生日聚会。

玛丽安娜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她立刻认出了那个女孩。

是维罗妮卡。

2

玛丽安娜离开了那具尸体。

她感到无法抑制的恶心,必须远离刚才看见的场景。她想要逃离,但她知道自己无处可逃,在她整个余生当中,刚才的景象都将在她心中萦绕不散。那鲜血、那头颅、那空洞的眼神……

停下,她心想,别再想了。

她不停地往前走,直到来到一道木栅栏跟前,栅栏把发现尸体的田野跟旁边的田野分隔开来,摇摇欲坠很不稳固,似乎随时可能坍塌,她倚着栅栏,支撑力很弱,但总比完全没有要好。

“你没事吧?”

朱利安来到她身边,关切地看着她。

玛丽安娜点点头。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眼里噙满了泪水。她很快擦掉了眼泪,有些难为情。“我没事。”

“等你见过的命案现场跟我一样多就会习惯了。说真的,我觉得你很勇敢。”

玛丽安娜摇摇头:“我不勇敢,一点也不。”

“而且关于康拉德·埃利斯的事情你说得没错。案发的时候他还在拘留当中,所以他的嫌疑也排除了……”说到这里,朱利安看了一眼刚刚来到他们身边的库巴,“除非你不相信杀死她们的是同一个人。”

库巴摇摇头,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电子烟:“不,肯定是同一个家伙。相同的作案手法,我数了一下,有二十二处刀伤。”他吸了一口烟,吐出一团云雾。

玛丽安娜盯着他:“她手里有样东西。是什么?”

“啊,你也注意到了?是颗松果。”

“我猜也是。真奇怪。”

朱利安瞥了她一眼:“为什么这么说呢?”

玛丽安娜耸耸肩。“只是这一带并没有松树,”她思索片刻,“不知你们有没有把在塔拉尸体周围发现的东西整理成清单?”

“你问得正巧,”库巴说,“我也想到了这一点,于是就查了一下。塔拉的尸体周围也发现了一颗松果。”

“松果?”朱利安说,“真新鲜。这个东西肯定对他有特殊意义……只是我想不出究竟是什么意义。”

朱利安说话时,玛丽安娜突然回想起福斯卡教授在有关厄琉息斯的课程上展示的一张幻灯片:大理石雕刻出的一颗松果浮雕。

没错,她心想,确实有特殊的含义。

朱利安环顾四周,看上去略显失望。他摇摇头。“他是怎么做到的?在这样开阔的地方杀死被害人,然后凭空消失,浑身是血却没有目击者,找不到凶器,也没有清晰的线索……什么都没有。”

“简直像是看见了地狱的景象,”库巴说,“不过有关血的事情你说的不对。他不见得浑身是血。毕竟那些捅刺都发生在被害人死亡之后。”

“什么?”玛丽安娜注视着他,“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他首先割断了被害人的喉咙。”

“你确定吗?”

“嗯,确定,”库巴点点头,“两起案件中的死亡原因都是一道深深的切口——切断了皮肉组织,一直切到颈部的骨头。被害人肯定是当场死亡的。通过伤口的深度判断……我猜他是从背后下手的。我能示范一下吗?”

他走到朱利安身后,假装手里的电子烟是一把刀,动作干脆利落地做了个示范。他作势划开朱利安的喉咙时,玛丽安娜忍不住直皱眉。

“明白了吗?动脉里的血液会向前喷射。然后他把尸体放倒在地上,在捅刺的过程中血液只会向下流淌,流进泥土里。因此他身上可能根本没有任何血迹。”

玛丽安娜摇摇头:“可是这说不通。”

“为什么说不通?”

“因为那不是**犯罪。不是丧失了理智,不是被愤怒冲昏了头脑——”

库巴摇摇头:“不是。恰恰相反,他非常平静,非常理智,仿佛在表演某种舞蹈。非常精准,非常……rytualistyczny[2]……”他努力思索对应的英文单词,“非常有仪式感?这个词对吗?”

“仪式感?”

玛丽安娜注视着他,一连串的画面在她脑海中闪现:在讲台上讲授宗教仪式的爱德华·福斯卡,塔拉房间里那张写着古希腊神谕者要求献祭的明信片,以及她头脑深处那难以磨灭的记忆——有关明亮的湛蓝天空、火热的太阳以及一座献给充满报复心的女神的破败神庙。

这其中有某种东西——某种值得她深思的东西。但还没等她进一步询问库巴,身后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

“这里是怎么回事?”

他们转过身,桑加警长正站在他们身后,面带愠色。

3

“她到这里来干什么?”桑加警长皱着眉头问。

朱利安上前一步说道:“玛丽安娜是跟我一起来的。我想她或许会对这个案件别有一番见解,而她已经为我提供了很大帮助。”

桑加警长拧开保温壶的壶盖,把盖子勉强放在栏杆柱子上保持平衡,倒了些茶。他看上去十分疲惫,玛丽安娜心想——她可不想跟他互换差事。他要做的调查刚刚翻了倍,而他唯一的嫌疑人也被排除了。玛丽安娜不想给他雪上加霜,但她别无选择。

“警长,”她说道,“你知不知道遇害者是维罗妮卡·德雷克?她是圣克里斯托弗学院的学生。”

警长略带惊异地望着她:“你确定吗?”

玛丽安娜点点头:“那你是否也知道这两位被害人的导师都是福斯卡教授?她们两个都是他特殊学习小组的成员。”

“什么特殊小组?”

“我真心建议你去问他本人。”

桑加警长把茶喝光之后才答道:“知道了。还有其他建议吗,玛丽安娜?”

玛丽安娜并不喜欢他的语气,但她还是礼貌地微微一笑:“目前就这么多。”

桑加警长把壶盖里残留的茶叶渣倒在地上,甩甩壶盖,重新拧了回去。

“我已经告诉过你,不要干涉我的调查。这么说吧。如果我再次发现你擅自闯进案发现场,我会亲自逮捕你。明白了吗?”

玛丽安娜刚要还口,却被朱利安抢了先。

“不好意思。不会再有这种事了。我们走吧,玛丽安娜。”

他带着满脸不情愿的玛丽安娜离开了另外两个人,回到了有警员守卫的警戒线旁。

“恐怕桑加警长盯上你了,”朱利安说,“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妨碍他。他这个人讲话不客气,办事更是毫不给人留情面,”他说着对她挤挤眼,“别担心,如果有进展,我会告诉你的。”

“谢谢,真的非常感谢。”

朱利安对她笑笑:“你住在哪里?他们把我安排在警局附近的一家宾馆了。”

“我住在学院里。”

“不错嘛。晚上要不要一起喝杯酒叙叙旧?”

玛丽安娜摇摇头:“不行,真抱歉,我走不开。”

“哦?为什么不行?”朱利安对她粲然一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发现玛丽安娜正望着弗雷德,他正在警戒线另一侧朝她挥手。

“啊,”朱利安皱起了眉,“我明白了,你已经有安排了。”

“什么?”玛丽安娜连忙摇头,“不是的。他只是个朋友——佐伊的朋友。”

“原来如此,”朱利安对她笑笑,显然并不相信,“没事,那我们回头见,玛丽安娜。”

朱利安看上去有些心烦,转身走开了。

玛丽安娜也有些烦躁——但是是对她自己。她低头穿过警戒线,向弗雷德走去。她忍不住生自己的气。她为什么要撒那么蹩脚的谎,说弗雷德是佐伊的朋友?玛丽安娜什么亏心事都没做,她没有任何事情需要掩饰——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要撒谎呢?

当然了,除非是她没有对自己说实话,没有直面自己对于弗雷德的感情。这可能吗?假如这是真的,那么这个念头实在令她不安。

还有什么事情,她没有对自己说实话呢?

4

当消息传开,又一名圣克里斯托弗学院的学生遇害,而且还是位美国参议员的女儿——这件事很快就成了世界各地的头条新闻。

伴着美国媒体的追踪报道与全世界媒体的关注,德雷克议员和夫人登上了最早一班从华盛顿出发的航班,几个小时后便抵达了圣克里斯托弗学院。

这场景不禁让玛丽安娜想到中世纪的围城战争,成群的记者和摄影师蜂拥而至,而阻挡他们的脆弱屏障仅由几名身穿制服的警员和学院门房构成。站在最前线的是莫里斯先生,挽起袖子,做好了挥起拳头守护学院的准备。

学院大门外的石子路渐渐变成了媒体驻守的营地,一路蔓延到国王街,那里成排停放着装有车载卫星天线的面包车,河边架起了一座媒体专用帐篷,德雷克议员和夫人在那里接受了电视采访,悲痛地呼吁知情人士提供一切有关线索,以便将杀害他们女儿的凶手捉拿归案。

应德雷克议员的要求,苏格兰场[3]也加入了调查。从伦敦派来了增援警力,架起路障,挨家挨户地上门排查,在街巷间巡逻。

人们得知作案的是个连环杀手,整座小城都随之警觉起来。与此同时,康拉德·埃利斯被释放,针对他的所有指控都撤销了。

空气中弥漫着紧张不安的气氛,一个手持尖刀的怪物潜伏在人们之间,潜行于街巷之间,却无人看得见他,他大可以再次出手,然后隐匿在黑暗之中……这种隐身的能力使得他变得超乎常人,变成了某种超自然的力量:一个源自传说的生物、一个鬼影。

但玛丽安娜知道,他并非鬼影也不是什么怪物。他只是个普通人,无须被神化,因为他不配。

他配得到的只有恐惧和鄙夷的怜悯——前提是玛丽安娜能够在自己的内心唤起这种情绪。而据亚里士多德说,悲剧正是通过宣泄这两种情感来净化心灵的。至于作案的这个疯子,玛丽安娜对他并无了解,不足以唤起对他的怜悯之心。

但是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恐惧。

5

我母亲常说她并不想让我过上这样的生活。

过去她常常对我说,总有一天我们会离开,她和我。但这并不容易办到。

我没受过教育,她时常这样说,我十五岁就离开了学校。答应我,你不会像我一样。你必须接受教育——只有这样才能赚到钱,只有这样才能生存下去,才能获得安全感。

我从未忘记她的话。我对安全感的渴望超乎一切。

即便是现在,我依然没有安全感。

我父亲是个身上暗藏着危险的男人,这就是我缺乏安全感的原因所在。接连喝了一阵威士忌之后,他的眼睛里会燃起小小的火苗,他会变得越发想与人争吵。要想避开他的怒火无异于在雷区里摸索前行。

在这方面,我比我母亲更擅长——我更善于保持事态平稳,与他拉开适当的距离,把对话控制在安全范围内,推测事态的走向,在必要时圆滑地应对他的怒火,引导他避开那些可能点燃他怒火的话题。而我母亲最终总会失败,只是迟早的事。无意为之也好,出于受虐心理有意为之也罢,她总会说出某些话或者做出某些事来,或忤逆他,或批评他,或者给他端上某种他不喜欢的食物。

他会双眼放光,下唇下垂,露出牙齿。她这才意识到他已经发怒,但为时已晚。桌子掀翻了,玻璃杯砸碎了。她会跑向卧室寻找藏身之地,而我无助地旁观,既不能替她还手,也没法保护她。

她会慌乱地试图锁门,但为时已晚,他会砸开房门,然后,然后……

我不明白。

她为什么不离开?她为什么不收拾好我们的行囊,在夜里带着我偷偷离开?我们原本可以一同离开的,然而她没有做出那样的抉择。为什么不呢?是她太害怕了吗?还是她不愿承认娘家人是对的,不愿承认自己犯下了一个巨大的错误,现在只能夹着尾巴逃回娘家?

抑或她不愿接受现实,抱着一丝幻想,认为局面会奇迹般地好起来?或许正是这样。毕竟她是那样擅长对自己不愿看见的事物视而不见,哪怕这些事物就在她眼皮底下。

我也学会了这样做。

我在年纪很小的时候还学会了一个道理,那就是我并非走在坚实的大地上,而是走在一片用隐形的绳索编织成的狭窄网道上,高悬于空中。我每迈出一步都必须极为小心,不能滑倒或者跌落。我的个性似乎也有着具有攻击性的一面。我的内心暗藏着可怕的秘密——就连我都不知道那些秘密究竟是什么。

然而我的父亲知道。他对我的罪孽了如指掌。

而他会相应地惩罚我。

他会带我上楼,把我关进卫生间然后锁上门——

惩罚由此开始。

现在回想起他——那个满心惊惧的小男孩,我会因为悲伤而心疼吗?会感受到同情带来的剧痛吗?他只是个孩子,我犯下的种种罪行都与他无关,他满心恐惧,痛苦不堪。我会有瞬间的感同身受吗?我能体会他所处的困境、他经历的一切吗?

不,我不能。

我会把怜悯之心从心底根除。

我不配。

6

维罗妮卡生前最后一次被人看见是她在六点钟离开了《马尔菲公爵夫人》的排练场地ADC剧院,也就是业余戏剧俱乐部剧院。在那之后她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直到第二天她的尸体被人找到为止。

这怎么可能呢?

凶手怎么可能凭空现身,在光天化日之下劫持她,既没有目击者也没留下痕迹?对此玛丽安娜只能得出一个结论:维罗妮卡是自愿跟着他离开的。她安静而顺从地走向了死亡,因为她认识并且信任那个把她带到案发地的男人。

第二天一早,玛丽安娜决定去维罗妮卡最后出现的地方看一看。于是她向位于公园街的ADC剧院走去。

这座剧院原本是一座古旧的驿站旅舍,十九世纪五十年代才改为剧院。黑色字母构成的标志写在入口上方。

大告示牌上贴着即将上演的剧目的宣传海报,是《马尔菲公爵夫人》。既然公爵夫人由维罗妮卡扮演,玛丽安娜推测演出不会举办了。

她走到大门前试了试,门上了锁,门厅里没有亮灯。

她犹豫片刻,然后转身绕过街角,来到剧院的侧面。两扇铸铁大门封住了一座庭院,那里曾经是马厩。玛丽安娜试了试这扇门——门没锁,轻轻一推就开了,她于是走进庭院。

院里便是剧院的后门,她走上前试了试,但是门上了锁。

她有些失望,正要放弃,忽然有了个主意。她看了看消防逃生梯,那是一条螺旋楼梯,直通往剧院二楼的酒吧。

玛丽安娜读书时,ADC酒吧最出名的一点就是它的营业时间持续到很晚。她和塞巴斯蒂安经常在星期六夜里赶在酒吧打烊之前最后点上一杯,在那里微醺地慢舞、接吻。

她登上台阶,盘旋拾级而上,来到楼梯顶端——安全出口出现在她面前。

玛丽安娜没抱太大希望,伸手拉动了门把手。令她吃惊的是门竟然开了。

她略微犹豫了一下,然后走了进去。

7

ADC酒吧是一间老式酒吧,高脚凳上包着天鹅绒,酒吧里散发着啤酒味和陈旧的烟味。

里面没开灯,幽暗的房间里影影绰绰,玛丽安娜有片刻的分神——角落里几个正在接吻的残影扰乱了她的心绪。

这时,一声巨响吓了她一跳。

紧接着又是一声巨响,整座楼似乎都在随之颤抖。

声音是从楼下传来的,玛丽安娜决定下去看看。她离开酒吧,向剧院深处走去,尽可能保持安静,顺着剧院中心的楼梯下了楼。

又一声巨响。

声音似乎就来自表演厅。玛丽安娜在楼梯底部等了一会儿,仔细倾听,剧院却又陷入了沉寂。

她蹑手蹑脚地来到表演厅门外,微微打开一道门缝向里面窥探。

表演厅里好像是空的。《马尔菲公爵夫人》的布景还立在舞台上,德国表现主义风格的布景展现的是噩梦般的监狱场景,倾斜的墙壁和栏杆被拉长、扭曲成怪异的角度。

舞台上有个年轻人。

他上身**,浑身是汗。他似乎正全神贯注地用锤子拆除整个布景。他的动作透着暴力,令人心生不安。

玛丽安娜小心翼翼地走下过道,走过一排排空着的红色座椅,来到舞台跟前。

直到玛丽安娜站在舞台下方,紧靠着他,他才注意到她。那个人约莫六英尺高,黑色的头发理得很短,脸上的胡茬约有一个星期没有刮了。他最多不过二十一岁,然而他看上去既不年轻也不友善。

“你是谁?”他瞪着玛丽安娜说。

玛丽安娜临时决定撒个谎:“我是——一名心理治疗师——来协助警方开展工作。”

“呃对。他们刚来过。”

“没错,”玛丽安娜听出了他的口音,“你是希腊人吗?”

“怎么了?”年轻人望向她的眼神多了一丝兴趣,“你也是吗?”

说来也怪,玛丽安娜在一念之间决定对他说谎。说不清为什么,她不希望这个年轻人知道任何跟自己有关的事情。不过若她跟他显得亲密些,或许能从他口中套出更多信息。“我是半个希腊人。”她说着微微一笑。接着她又换成希腊语说道:“我是在雅典长大的。”

听见这话,年轻人显得很欣慰,似乎平静下来,怒气也略有消散,“我的老家在萨罗尼加,很高兴认识你,”他对她一笑,露出了牙齿,他的牙齿很尖利,像剃刀,“我来拉你一把。”

接着,他突然猛地弯腰用力一拉,毫不费力地把玛丽安娜提了起来,把她放在了舞台上。她落地时脚下略有些踉跄:“谢谢你。”

“我叫尼科斯,尼科斯·库里斯。你叫什么名字?”

“玛丽安娜。你是学生吗?”

“对,”尼科斯点点头,“我负责这部剧,”他抬手指指周围毁掉的布景,“我是导演。你现在看到的就是我戏剧之梦的毁灭过程,”他说着无奈地笑笑,“演出取消了。”

“是因为维罗妮卡吗?”

尼科斯满面怒容:“我特地请了一位经纪人从伦敦过来看演出。忙了一整个夏天,筹备演出,全白忙了……”

他凶狠地扯下一大块布景墙,墙体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整个地面都随之颤抖。

玛丽安娜仔细观察着他,他整个人似乎都在因为愤怒而颤抖,充斥着几乎难以抑制的狂怒,他仿佛随时有可能失控,不分青红皂白地展开攻击——下一个被击倒的可能是玛丽安娜,而不是布景。他让玛丽安娜感到很害怕。

“我在考虑,”她说道,“我能不能问你几个有关维罗妮卡的问题?”

“什么问题?”

“我很好奇你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

“带妆彩排的时候。我给了她一些批评意见,她很不高兴。说实话,她是个很平庸的演员,远不如她自己以为的那么有天赋。”

“原来如此。她的情绪怎么样?”

“我告诉她批评意见之后吗?不好。”他说着露齿一笑。

“她是几点钟离开的,你还有印象吗?”

“我记得大约六点吧。”

“她说过她要去哪儿吗?”

“没说,”尼科斯摇摇头,“不过我认为她是要去见那名教授。”他转移了注意力,开始把椅子叠在一起。

玛丽安娜看着他,心跳得很快,说话时的声音似乎有些喘不上气。

“教授?”

“对,”尼科斯耸耸肩,“想不起来他的名字了。他来看彩排了。”

“他长得什么样子,你能描述一下吗?”

尼科斯思索片刻。“高个子、络腮胡、美国人,”他看了一眼手表,“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我挺忙的。”

“没有了,就这些,谢谢你。我可不可以去化妆室看一眼?维罗妮卡有没有在那里留下什么东西,你知道吗?”

“我记得没有。警察把东西全带走了。没剩下多少东西。”

“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想去看看。”

“去吧,”他往舞台侧面一指,“从这里下楼梯,在左边。”

“谢谢。”

尼科斯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若有所思,但他什么也没说。玛丽安娜快步向舞台侧面走去。

那里很黑,几秒钟后她的眼睛才逐渐适应了黑暗。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玛丽安娜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舞台——只见尼科斯在撕扯布景,玛丽安娜看见他的脸由于愤怒而扭曲。他受不了事态不按照自己的意愿发展,玛丽安娜心想。那个年轻人的心里涌动着真正的怒火,她暗自庆幸自己可以离开他。

她转身快步走下狭窄的台阶,来到了剧院的腹地——化妆室。

所有演员共用一间化妆室,里面颇为狭窄。成排的戏服跟假发、化妆品、道具、书本和梳妆台争抢着本就不宽裕的空间。她望着满屋的杂物,根本无从分辨哪些才是维罗妮卡的东西。

玛丽安娜不禁怀疑自己在这里找不到任何有用的东西。然而就在这时……

她向梳妆台望去,每张梳妆台上都有一面镜子,周围装饰着用口红潦草画下的爱心图案、亲吻的印记和演出成功的祝福语。镜子的边框上插着一些卡片和照片。

一张明信片立刻吸引了玛丽安娜的目光。它看上去和其他卡片截然不同。

她上前仔细查看。图片是宗教主题,上面是一位圣女的画像。画面上的圣女面容姣好,留着长长的金发,就像维罗妮卡一样。一支银色的匕首插在她脖颈里,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她手里捧着一只托盘,上面摆着两只人的眼睛。

这画面看得玛丽安娜想吐。她伸出颤抖的手,从镜框上扯下那张明信片,翻了过来。

跟上一次一样,上面是一段手写的古希腊语引文:

??δεσθε τα?ν Ι?λι?ου

και? Φρυγω?ν ε?λε?πτολιν

στει?χουσαν, ε?πι? κα?ρα στε?φη

βαλουμε?ναν χερνι?βων τε παγα??,

βωμο?ν γε δαι?μονο? θεα??

ρ?ανι?σιν αι?ματορρυ?τοι?

χρανου?σαν ευ?φυη? τε σω?ματο? δε?ρην

σφαγει?σαν.

8

第二桩谋杀案发生后,圣克里斯托弗学院内的氛围显得震惊而毫无生机。

这种气氛给人的感受仿佛一场瘟疫或者某种传染病正在学院里蔓延——就像希腊神话中那场摧毁了底比斯的疾病。看不见摸不着的毒素在空气中传播,弥漫在学院的庭院里,这些古老的砖墙曾经保护人们不受外界的纷扰,如今它们却已无法再为里面的人提供庇护。

尽管院长多次声明会保证学生的安全,依然有越来越多的家长选择接走自己的孩子。玛丽安娜不怪他们,她也不怪那些想要离开的学生。有时她也恨不得一把抱起佐伊,把她带回伦敦去。但她知道,这样的建议自己连提都不必提起。她们现在所处的状态是默认佐伊要留下来,玛丽安娜也一样。

维罗妮卡的遇害给佐伊带来的冲击尤为强烈。这件事给佐伊带来的困扰甚至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她说她觉得自己很伪善。

“我是说,我对维罗妮卡甚至连喜欢都谈不上,我也不明白我为什么哭得停不下来。”

玛丽安娜猜测佐伊是在用维罗妮卡的死亡表达自己对塔拉之死的一部分悲痛情绪,这种悲痛过于巨大,过于骇人,使她无法面对。所以此刻的眼泪其实是好的、是健康的。佐伊啜泣时,她把这些话告诉了佐伊,坐在**搂着她,前后摇晃着。

“没事的,亲爱的。没事的。哭出来就没那么难过了。”

佐伊的眼泪终于渐渐止住了,然后玛丽安娜坚持要带她去吃午饭。过去的二十四小时里她几乎什么都没吃,双眼通红、筋疲力尽的佐伊答应了。去食堂的路上她们遇见了克拉丽莎,克拉丽莎建议她们跟她一起到高桌餐区吃饭。

高桌餐区是食堂里专门留给教职工和访客的就餐区,位于宽敞的食堂大厅尽头,在一个舞台似的高台子上,桌子上方的橡木墙板上挂着历任院长的肖像。食堂另一头是为学生准备的自助餐区,由身穿整洁的马甲、打着领结的餐饮部门工作人员运营。本科生全都坐在长条桌边,桌子沿着食堂大厅的长边顺势摆放。

食堂里的学生不多,玛丽安娜忍不住打量里面的学生,只见他们纷纷压低声音交谈,神情焦灼,偶尔吃上几口饭。没有哪个学生的气色看起来明显比佐伊好。

佐伊和玛丽安娜跟克拉丽莎一起坐在另一头的高桌餐区,离其他教职工很远。克拉丽莎饶有兴致地仔细读着菜单。尽管发生了许多可怕的事件,她的胃口依然很好。“我要一份野鸡肉,”她说,“还有……再来一份红酒酿梨,或者太妃糖布丁。”

玛丽安娜点点头:“你呢,佐伊?”

佐伊摇摇头:“我不饿。”

克拉丽莎关切地看着她:“你得吃些东西才行,亲爱的……你的气色不太好。你得吃点儿东西才有精神。”

“来份清炖鲑鱼配蔬菜怎么样?”玛丽安娜说,“可以吗?”

佐伊耸耸肩:“行。”

服务员走过来记下了她们点的菜,然后玛丽安娜把自己在ADC剧院找到的那张明信片拿给她们看。

克拉丽莎接过明信片,细细查看上面的图片:“啊,如果我没看错的话,是圣露西。”

“圣露西?”

“你不知道她吗?作为一名圣人,她确实不太为人熟知。她是戴克里先迫害基督徒时的一位殉道者,大约在公元300年。她在被人刺死之前先被挖出了双眼。”

“可怜的露西。”

“确实非常可怜,因此她成了盲人的主保圣人。她的形象通常就是这样,用托盘端着自己的眼睛,”克拉丽莎把明信片翻到背面,默读上面的希腊语,嘴唇无声地嚅动,“好吧,”她说道,“这次的引文来自《在奥利斯的伊菲革涅亚》,是欧里庇得斯的作品。”

“讲的是什么?”

“讲的是伊菲革涅亚被指引着走向死亡的故事,”克拉丽莎喝了一口葡萄酒,翻译道,“‘头上戴着花冠,祓除的清水’……‘去用她涌出的血’……‘潮洒那渴血女神的祭坛’[4]。‘αι?ματορρυ?τοι?’在希腊语里的意思是‘在她那美丽的颈项切断了的时候’。”

玛丽安娜忍不住作呕:“天啊。”

玛丽安娜看了佐伊一眼:“你觉得如何?有没有可能是福斯卡寄给她的?”

“福斯卡教授?”佐伊查看明信片时,克拉丽莎带着惊讶的神情说道,“你该不会是说——你不会以为是教授——”

“福斯卡有一群他最喜欢的学生。这事你知道吗,克拉丽莎?”玛丽安娜说着短暂地瞥了一眼佐伊,“他们私下见面,不让外人知道。他管她们叫少女学社。”

“少女学社?”克拉丽莎说,“这是我头一次听说。或许是从‘使徒学社’借鉴来的?”

“‘使徒学社’?”

“丁尼生加入的秘密文学社团——他就是在那里结识哈勒姆的。”

玛丽安娜盯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她点了点头:“也许是吧。”

“当然了,‘使徒学社’的成员都是男性。我猜‘少女学社’的成员都是女生?”

“正是这样。而且塔拉和维罗妮卡都是这个小组的成员。你不觉得这个巧合很蹊跷吗?佐伊,你觉得呢?”

佐伊看上去有些不自在,但她也点了点头,看了克拉丽莎一眼:“说实话,我认为这正像是他会做的事情,寄一张这样的明信片。”

“你为什么会这样说?”

“因为这位教授就是这种老派的人——我是说寄明信片。他经常给人手写信件。还有上个学期他开过一门课,讲的就是信件作为一种艺术形式的重要性……但我知道,这什么都证明不了。”

“证明不了吗?”玛丽安娜说,“我看倒不见得。”

克拉丽莎敲敲手里的明信片。“你觉得这是什么意思呢?我——我不明白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意思就是这是一场游戏。用这种形式宣告他的意图,这是一种挑战,而他乐在其中,”她谨慎地斟酌着字句,“还有一件事,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之所以选择这些引文,其实是有原因的,这些文字对他另有一番深意。”

“怎么说?”

“我也不确定,”玛丽安娜摇摇头,“我也不理解——而我们必须搞懂这件事。只有这样我们才能阻止他。”

“这个‘他’,你说的是爱德华·福斯卡?”

“也许吧。”

克拉丽莎的神情显得极为不安。她摇摇头,但是没有继续说下去。玛丽安娜沉默地端详着面前那张明信片。

饭菜端上桌,克拉丽莎大口吃起了午饭,玛丽安娜的注意力则转向了佐伊,看到她也吃了点东西,她才放下心来。

吃饭的过程中她们没再提起爱德华·福斯卡,但他依然停留在玛丽安娜的思绪里——在阴影中徘徊不去,仿佛她头脑中的一只蝙蝠。

9

午饭过后,玛丽安娜和佐伊决定到学院的酒吧喝一杯。

佐伊点了两杯葡萄酒,与此同时玛丽安娜向酒吧尽头走去——塞丽娜就坐在那里的高脚凳上拿着手机发短信,面前的金汤力马上就要喝光了。

“你好啊。”玛丽安娜说。

塞丽娜抬头看了她一眼,没做任何回应,继续低头看手机。

“你还好吗,塞丽娜?”

没有回应。玛丽安娜向佐伊投去求救的目光,佐伊做了个喝酒的动作。玛丽安娜点了点头。

“我能再请你喝一杯吗?”

塞丽娜摇摇头:“不行,我马上就得走了。”

玛丽安娜微微一笑:“你的秘密心上人?”

这样说显然是个错误。塞丽娜扭头望着玛丽安娜,言辞之激烈令她大吃一惊。

“你到底有什么毛病?”

“什么?”

“福斯卡教授究竟哪里惹到你了?你好像中了邪似的。你在警察面前说他什么坏话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玛丽安娜私下却松了口气,桑加警长总算听取了她的意见,去盘问福斯卡了。

“我什么坏话也没说,”她说,“我只是建议他们问他几个问题。”

“好啊,他们确实问了,问得还不少。也问了我,这下你开心了吧?”

“你对他们说什么了?”

“说了实话,说星期三夜里维罗妮卡被人杀死的时候我跟福斯卡教授在一起——我整个晚上都在跟他上课。这总行了吧?”

“他没有离开过?就连吸烟也没离开过?”

“就连吸烟也没离开过。”

塞丽娜冷冷地瞪了玛丽安娜一眼,这时一条短信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读完短信,站起了身来。

“我该走了。”

“等一等,”玛丽安娜压低声音说道,“塞丽娜,你要格外注意安全,知道吗?”

“哼,滚一边去。”塞丽娜抓起包走出了酒吧。

玛丽安娜叹了口气。佐伊在塞丽娜空出的吧椅上坐了下来。

“看来不太顺利。”

“确实,”玛丽安娜摇摇头,“很不顺利。”

“现在怎么办呢?”

“我也不知道。”

佐伊耸耸肩:“如果维罗妮卡遇害的时候福斯卡教授跟塞丽娜在一起,那他就不可能作案。”

“除非塞丽娜在撒谎。”

“你真的认为她愿意为他撒谎吗?还是两次?”佐伊抛给她一个犹豫不决的眼神,耸了耸肩,“我觉得不好说,玛丽安娜……”

“什么?”

佐伊躲避着她的目光,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你对待他的方式——有点儿奇怪。”

“奇怪?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两桩谋杀案教授都有不在场证明,而你依然揪住他不放。这原因究竟在他还是在你呢?”

佐伊摇摇头:“算了。”

“你要是有话想对我说,直说就好。”

“说了也没用的。我知道,我越是劝你不要盯住福斯卡教授不放,你反而会把他盯得越紧。你太固执了。”

“我不固执。”

佐伊笑了:“塞巴斯蒂安常说你是他见过的最固执的人。”

“他从没对我说过。”

“但是他对我说过。”

“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佐伊。我不明白你究竟想说什么?我怎么盯住福斯卡不放了?”

“你自己说说看。”

“什么?你是在暗示我对他有好感吗——我对他没那个意思!”

她意识到自己提高了声音,酒吧另一头的几名学生听见了她说的话,纷纷向她这边张望。玛丽安娜徘徊在与佐伊争执的边缘,在她记忆中这还是头一次,她感到一种毫不理性的愤怒。怎么会这样呢?

有片刻的工夫,她们怒视着彼此。

是佐伊先让了步。“算了,”她说着摇摇头,“对不起,是我在胡说。”

“我也很抱歉。”

佐伊看了看表:“我得走了。我有一节讲《失乐园》的课。”

“那你快去吧。”

“晚饭见?”

“哦……”玛丽安娜有些迟疑,“我来不了。我——我得去见——”

她不想把自己跟福斯卡吃晚饭的事情告诉佐伊——起码现在不能说,否则佐伊又会联想到许多原本不相干的事。

“我——我得去见一位朋友。”

“是谁?”

“你不认识,大学时的一位老朋友。快去吧,不然要迟到了。”

佐伊点点头。她在玛丽安娜脸上轻快地吻了一下,玛丽安娜捏捏她的手臂:“佐伊,你也要注意安全,好吗?”

“你是说不要上陌生男人的车吗?”

“别说傻话,我是认真的。”

“我能照顾好自己的,玛丽安娜。我不怕。”

最让玛丽安娜担心的正是她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语气。

10

佐伊离开后,玛丽安娜又在吧台坐了一会儿,慢悠悠地喝着杯里的葡萄酒,头脑中不停地回想她们的对话。

如果佐伊说的没错呢?如果福斯卡果真是无辜的呢?

在两起谋杀案中,福斯卡都有不在场证明,然而尽管如此,玛丽安娜仍然在头脑里围绕着福斯卡编织出了一张疑虑之网,仅仅凭借着蛛丝马迹——究竟凭借什么呢?她甚至连事实依据都没有,没有那么实实在在的东西,只有细枝末节的小事:佐伊眼神里的担忧,他教过塔拉和维罗妮卡希腊戏剧,以及玛丽安娜坚信是福斯卡寄去了那些明信片。

直觉告诉她,给那两个女孩寄明信片的人正是杀害她们的人。这个想法在桑加警长那样的人看来或许只是不着边际的猜想,甚至像是妄想,但是对玛丽安娜这样的心理治疗师来说,直觉往往是她唯一的线索,尽管这看上去确实令人难以置信——一位大学教授用如此骇人、如此张狂的方式谋杀自己的学生,竟然还想逍遥法外。

那么福斯卡确实做到了逍遥法外。

可如果她的猜测是错的呢?

玛丽安娜必须厘清头绪,但她无法思考,她的头脑一片混沌,而且这并非是她喝了酒的缘故。近来发生的一切令她应接不暇,而且越来越缺乏自信。接下来该怎么办呢?她对于下一步要采取的行动感到茫然无措。

冷静,她心想,假如我是在为患者做治疗时有了这样的感受,感到难以理解、无力应对,我会怎么做呢?

她立刻有了答案。她会去寻求帮助,这是自然。她会寻求督导。

这个主意不错。

拜访督导老师对她有益无害,而离开这里去伦敦,逃离这座学院和这里有毒的气氛,哪怕只有几个小时的时间也足以让她好好地缓口气。

没错,她心想,就这么办——我要给鲁思打个电话,明天就去伦敦见她。

不过在那之前,今晚她还要赴约,就在剑桥本地。

她约了八点钟吃晚饭——跟爱德华·福斯卡一起。

11

八点钟,玛丽安娜向福斯卡的住处走去。

她望着那扇气派的大门。旁边挂着一块黑色门牌,上面用白色的花体字写着爱德华·福斯卡教授。

她听见房间里传来古典音乐的声音。她敲了敲门,无人应答。

她又敲了敲门,这次声音更大了些。起初依然无人应答,后来——

“门开着呢,”远处传来一个声音,“上来吧。”

玛丽安娜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然后打开了门。迎接她的是一座榆木楼梯:古老、狭窄,有些地方的木头变了形,凹凸不平。她上楼时不得不格外小心脚下。

音乐声越来越响了,有伴着乐声用拉丁语朗诵的宗教主题的咏叹调或者赞美诗。她依稀觉得自己听过这音乐,却一时想不起是在哪里。乐声优美,却似乎隐含着不祥的预兆,搏动的拨弦声仿佛心跳的声音,应和着玛丽安娜上楼时焦灼的心跳声,颇有些讽刺的意味。

来到楼梯顶端,房门开着。她走进房间,最先映入她眼帘的是过道处悬挂的巨大十字架。十字架的样式很精美——用深色的实木制成,上面带有做工精巧的哥特式繁复雕花——然而它过于巨大,给人带来了压迫感,玛丽安娜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她走进客厅,发现很难看清周围的环境,融化了一半、变了形的蜡烛零散分布在房间里,是屋子里唯一的光源。过了几秒钟,她的眼睛才习惯了这阴森幽暗、弥漫着熏香的环境,烛光中腾起黑色的烟雾,使她越发难以看清周围的环境。

客厅很宽敞,窗户可以俯瞰楼下的庭院,几扇门分别通往不同的房间,墙壁几乎全被画作覆盖,书架上也塞满了书本。墨绿色和黑色相间的墙纸上重复出现叶子和植物的图案,营造出一种令人不安的气氛——玛丽安娜不由得产生了一种置身于丛林的错觉。

玛丽安娜突然有种被人盯着的感觉——她感到一双眼睛的目光落在自己后脖颈上,于是连忙转过身。

爱德华·福斯卡就站在她背后。玛丽安娜没听见他走进房间的声音。莫非他一直站在阴暗处观察着她?

“晚上好。”他说道。

他乌黑的眼睛和雪白的牙齿在烛光中闪闪发亮,微乱的头发散落在肩头。他穿一件黑色的无尾晚礼服,挺括的衬衫纤尘不染,颈间系着一只黑色领结。他看上去英俊极了,玛丽安娜心想——又立刻为自己竟然会有这样的想法而气恼起来。

“我没想到我们要吃高端晚餐。”她说。

“不高端。”

“可是你穿得——”

“啊,”福斯卡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对她笑笑,“我不常有机会跟这样美丽的女士共进晚餐,所以才想打扮得正式些。我来给你倒点儿喝的。”

不等玛丽安娜回答,他取出了插在银色冰桶里那瓶已经打开的香槟,给自己添了一杯,然后为玛丽安娜倒了一杯,把酒递给了她。

“谢谢。”

爱德华·福斯卡站在原地没有动,望着玛丽安娜,乌黑的眼睛审视着她。

“敬我们。”他说。

玛丽安娜没有重复他的祝词,她把酒杯举到唇边呷了一口香槟。香槟冒着泡,口感清爽,颇为提神。这酒的味道不错,但愿它能平复紧张的情绪。玛丽安娜这样想着,又喝了一小口。

楼下响起了敲门声。福斯卡淡淡一笑:“啊,肯定是格雷格[5]。”

“格雷格?”

“餐饮部的。”

伴随着一阵轻快的脚步,格雷戈里——一个脚步轻巧、举手投足透着柔韧、身穿马甲、打着领带的服务生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一只手提着保温箱,另一只手则提着隔热箱,对玛丽安娜微微一笑。

“晚上好,女士,”他看了教授一眼,“要我来吗?”

“当然,”福斯卡点点头,“请吧。摆在桌上就好,我来布菜。”

“没问题,先生。”

格雷戈里走进餐厅不见了。玛丽安娜带着疑惑看了福斯卡一眼。他微微一笑。

“我希望我们能有一点私人空间,而食堂无法提供这种环境,我又不擅长做饭——所以我就劝说餐饮部把食堂送上门了。”

“你是怎么做到的?”

“通过一笔丰厚的小费。具体的数目我就不透露了,以免你说我是在恭维你。”

“太麻烦你了,教授。”

“叫我爱德华就好。而且我很乐意这样做,玛丽安娜。”

他微微一笑,静静地望着她。玛丽安娜觉得有些不自在,移开了目光。她的目光飘向了茶几……以及上面的松果。

福斯卡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你是说那颗松果吗?没什么,只是个能让我想起家乡的小玩意儿。怎么了?”

“我记得你的幻灯片里出现过一颗松果,在有关厄琉息斯秘仪的那堂课上。”

福斯卡点点头。“对,确实,你说得没错。每个新加入秘仪的成员在入场时都会得到一颗松果。”

“原来如此,为什么偏偏是松果呢?”

“这个嘛,其实跟松果本身的关系不大,而是有关它的象征意义。”

“什么象征意义?”

福斯卡笑笑,盯着她看了片刻:“是种子——松果里的种子。我们体内的种子——我们体内的灵魂。这象征着开放思想,专注于审视内心,寻找自己的灵魂。”

福斯卡拿起那颗松果,递给了玛丽安娜。

“我把它送给你。它是你的了。”

“不用了,谢谢,”玛丽安娜摇摇头,“我不想要。”

她说这句话的语气比她设想的更尖锐些。

“好吧。”

福斯卡似乎被她逗乐了。他把松果放回茶几。他们沉默了一会儿,不久,格雷格回来了。

“全都准备好了,先生。布丁放进冰箱了。”

“谢谢。”

“晚安。”他对玛丽安娜点头致意,然后离开了房间。玛丽安娜听见他走下楼梯,关上了门。

只剩下他们二人。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凝视着彼此,周围渐渐弥漫出紧张的氛围。玛丽安娜真切地感受到了这种气氛,但她不清楚福斯卡的感受——在他镇静而迷人的举止之下究竟隐藏着什么。这个人几乎叫人完全猜不透。

他抬手向隔壁的房间示意。

“我们走吧?”

12

餐厅里光线昏暗,墙面上镶着木墙板,长条餐桌上铺着雪白的亚麻桌布,长长的蜡烛在银烛台上燃烧,一瓶红酒已经倒进了醒酒器,放在餐边柜上醒酒。

在餐桌背后,从窗户向外望,长在庭院中央的橡树映着越来越暗的天色,星光在枝杈间闪烁。玛丽安娜心想,换作其他情况,在这个古朴华丽的房间里吃饭会是无比浪漫的一件事。然而此刻却不是这样。

“请坐。”福斯卡说。

玛丽安娜走到桌边,两个座位面对面。她坐下来,福斯卡则向餐边柜走去,饭菜已经摆在了柜子上——一条羊腿、烤土豆还有一盆青翠的沙拉。

“真香啊,”他说道,“相信我——吃这个绝对比我亲自下厨要好得多。我对美食还算有品位,不过论厨艺我就很平庸了。只会做一些家常意面,都是意大利母亲教给自己儿子的。”

他对玛丽安娜笑笑,拿起一把切肉用的大刀,刀子在烛光中闪着光。玛丽安娜望着他敏捷而娴熟地运刀切开了羊肉。

“你是意大利裔?”她说。

福斯卡点点头:“二代移民。我的祖父母是从西西里岛乘船来的。”

“不完全是,在纽约州长大。一座农场,四周很荒凉。”

福斯卡往玛丽安娜的盘子上放了几片羊肉、几颗烤土豆还有一些沙拉,然后开始为自己准备类似的食物。

“你是在雅典长大的?”

“是的,”玛丽安娜点点头,“就在市郊。”

“多有异域风情啊。真叫我羡慕。”

玛丽安娜笑笑:“在我看来,纽约州的农场也一样。”

“如果你去过那里就不会这么想了。简直是个垃圾场。我早就想离开那里了。”说这话时,他脸上的笑容退了下去,仿佛变了一个人,看上去更坚硬、更苍老了。他把盘子放在玛丽安娜面前,然后端起自己的盘子走到餐桌另一头,坐了下来。“我喜欢一成熟的肉。希望你不介意。”

“没事的。”

“开动吧。”

玛丽安娜望着面前的餐盘,薄如刀片的羊肉那么生、那么粗犷,亮闪闪的红色血液从肉里渗出,在白色的瓷盘上漫延开,积成一汪小小的血泊。看着那些肉,她忍不住有些反胃。

“谢谢你应邀来跟我吃晚饭,玛丽安娜。正如我在学院花园里说的那样,你让我很好奇。别人对你有兴趣,这肯定也会让你心生好奇的,你肯定也有过同样的感受,”他呵呵笑了几声,“今天的晚饭就是我对你的回报。”

玛丽安娜拿起叉子,却无法说服自己吃下那块肉。她转而吃起了土豆和沙拉,不时挪动绿色的菜叶,不让它们沾上不断扩大的血泊。

她感觉到福斯卡的眼睛在盯着自己。他的目光如此寒冷——仿佛蛇怪的目光。

“你还没吃羊肉呢,尝尝吧?”

玛丽安娜点点头,切下一小块肉,把鲜红的薄片送进嘴里。羊肉湿漉漉的,带着金属味,是血的味道。她用尽全力强迫自己咀嚼,然后咽了下去。

福斯卡微微一笑:“很好。”

玛丽安娜伸手去拿酒杯,用香槟冲掉了嘴里残留的血腥味。

福斯卡看见她的酒杯空了,于是站起身:“喝点红酒怎么样?”

他走到餐边柜前,倒了两杯暗红色的波尔多葡萄酒。他转身走回来,把其中一杯递给玛丽安娜。她把酒放到唇边,喝了一口。红酒入口,带着泥土的气息和沙砾感,十分饱满。她空腹喝了香槟,已有些许醉意,她不该再喝了,不然很快就会醉的。但她没有停下来。

福斯卡重新坐下,笑眯眯地望着她:“跟我讲讲你的丈夫吧。”

玛丽安娜摇摇头。不。

他显得很惊讶:“不行?为什么呢?”

“我不想。”

“就连他的名字都不想说吗?”

玛丽安娜低声说:“塞巴斯蒂安。”

说不清是为什么,仅仅是说出他的名字,玛丽安娜仿佛就凭空变出了他——她的守护天使——这让她感到安全了许多,也平静了许多。塞巴斯蒂安在她耳畔低语,不要怕,亲爱的,坚持自己的立场。不要害怕……

“叫我爱德华就好。你想知道些什么呢?”

“给我讲讲你的童年。”

“我的童年?”

“你的母亲是怎样一个人?你和她亲近吗?”

福斯卡笑了。“我母亲?你是打算一边吃晚饭一边给我做心理治疗吗?”

玛丽安娜说:“我只是好奇而已。除了做意面,她还教过你什么呢?”

福斯卡摇摇头:“很遗憾,我母亲教给我的事情非常少。你呢?你的母亲是怎样一个人呢?”

“我不了解我的母亲。”

“啊,”福斯卡点点头,“依我看,我也不能算真正了解我的母亲。”

他打量了玛丽安娜一会儿,若有所思,玛丽安娜看得出他的头脑在快速运转。他的头脑很敏锐,她心想,像刀子一样锋利,她必须小心行事。她换上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你童年过得快乐吗?”

“我看出来了,你是铁了心要把这顿饭吃成一场心理治疗。”

“不是治疗,只是闲聊而已。”

“闲聊是双向的,玛丽安娜。”

福斯卡面带微笑,等着她开口。见自己别无选择,她只好作答。

“我自己的童年不算特别快乐,”她说,“或者说,有时候不算特别快乐。我非常爱我的父亲,可是……”

“可是什么?”

玛丽安娜耸耸肩:“我生命里有太多的死亡。”

有片刻的时间他们四目相对。福斯卡缓缓地点点头,“没错,我在你的眼神里看得出,里面蕴藏着巨大的悲伤。你知道吗,你让我想到了丁尼生一首诗中的女主人公——在壕沟围护的庄园里的玛丽安娜:‘他不来了,’她说,‘我乏了,乏了。我宁愿我死了。’”

他微微一笑。玛丽安娜移开了目光,她感到自己被暴露在外,莫名地恼火。她伸手去拿酒杯,喝光了杯里的红酒,然后面对着他。

“轮到你了,教授。”

“好极了,”福斯卡呷了一口红酒,“我是个快乐的孩子吗?”他摇摇头,“不,我不是。”

“为什么呢?”

他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起身取来了红酒瓶,给玛丽安娜倒酒时他才开口。

“说实话吗?我父亲是个很暴力的人。我总在为自己的性命担忧,为我母亲的性命担忧。我不止一次亲眼见到他残暴地对待我母亲。”

玛丽安娜没有料到他会如此开诚布公。诚然,他说的话听上去很真实,然而他的语气极为冷漠,不带任何情感,他仿佛什么都没感受到。

“真抱歉,”她说,“这太糟糕了。”

福斯卡耸耸肩,没有回答。他重新坐下,说道:“你自有一套办法,能从别人嘴里套出自己想要的信息,玛丽安娜。我看得出来,你是一位优秀的治疗师。尽管我原本不想对你敞开心扉,但是最后,你还是成功地让我躺在了你的沙发上,”他笑笑,“我是说心理治疗用的沙发。”

福斯卡开怀大笑。“思路够连贯的。我们这是要从沙发转移到**了吗?”他对她笑笑,又喝了口酒,“不,我没结过婚。我从没遇见过对的人,”他注视着玛丽安娜,“目前还没有。”

玛丽安娜没有回答,福斯卡依然盯着她,目光沉重而热切,久久不肯移开。玛丽安娜觉得自己像一只被车灯照耀的兔子,她想起了佐伊曾经用过的词——“晃眼睛”。她终于无法承受这样的注视,移开了视线,福斯卡似乎觉得这样的反应很有趣。

“你很美,”玛丽安娜听见他说道,“但你拥有的不仅仅是美貌。还有一种特殊的气质——沉静的气质。就像海洋深处的那种沉静,远在波涛之下,万物静止。无比沉静……又无比悲伤。”

玛丽安娜没有说话。她不喜欢这场对话的走向——她感到自己渐渐失了上风,甚至可能从未占过上风。而且她有点醉了,福斯卡突然把话题从爱情转向谋杀,这令她措手不及。

“今天早上,”福斯卡说道,“桑加警长来找过我。他想知道维罗妮卡遇害的时候我在哪里。”

他看了玛丽安娜一眼,或许是在期待她的反应。玛丽安娜没做任何反应。“你怎么说的?”

“照实说的,说我在房间里给塞丽娜上私人辅导课。我还建议他,如果不相信我说的话,可以去问塞丽娜。”

“原来如此。”

“警长问了我许多问题,其中最后一个和你有关。你知道他问我什么吗?”

玛丽安娜摇摇头:“不知道。”

“他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对我有这么大的偏见。我究竟做了什么,才会让人对我有这种看法。”

“你是怎么说的?”

“我说我也不知道,但是我会问问你的,”他笑了笑,“所以我现在要问问你,玛丽安娜,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自从塔拉遇害你就开始四处奔走,鼓动大家怀疑我。要是我告诉你我是无辜的呢?我倒是可以配合你,做你的替罪羊,可是——”

“你不是我的替罪羊。”

“不是吗?一个外来人员——一个混进充斥着精英主义的英国学术界的蓝领美国人。我在这里太扎眼了。”

“当真?”玛丽安娜摇摇头,“我倒认为你完全融入了这里的环境。”

“这个嘛,我自然要尽最大努力融入环境,但归根结底,尽管英国人的仇外情绪比美国人含蓄得多,我依然永远是个外国人,也因此永远会被怀疑的目光审视,”他的眼睛紧盯着玛丽安娜,“你也一样——你也不属于这里。”

“我们谈论的对象不是我。”

“嗯,是你——我们是一路人。”

玛丽安娜皱起眉:“我们不是,完全不是。”

“噢,玛丽安娜,”他笑了,“你该不会真的以为我会杀害自己的学生吧?这太荒唐了。话说回来,有那么几个确实很该死。”他说着又笑了,那笑声让玛丽安娜不寒而栗。

“那么,我想知道的是,你认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杀害了她们?”

福斯卡看着她,这个问题似乎令他吃了一惊。但他点了点头。“说来也巧,我考虑过这个问题。”

“我也相信你考虑过。”

“在我看来,”福斯卡说道,“首先吸引我注意的是其中的宗教元素。这一点再清楚不过,他是个有宗教信仰的人。至少在他自己眼中是这样。”

玛丽安娜想到了悬挂在过道的十字架。跟你一样,她心想。

福斯卡呷了口红酒继续说道:“这些凶杀案不是随机发生的袭击事件,我认为警察还没有看透这一点。这些案件是一场献祭行为。”

玛丽安娜猛然抬起头:“献祭行为?”

“没错,这是一场宗教仪式——关于重生与复活的仪式。”

“我可没见到什么复活,只见到了死亡。”

“这完全取决于你从哪个角度看待它,”福斯卡笑笑,“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他是个演员,热衷于表现。”

跟你一样,玛丽安娜心想。

“这些凶杀案让我联想到詹姆士一世时期的悲剧作品,”他说,“凶残而恐怖——在震慑人心的同时达到娱乐效果。”

“娱乐?”

“在戏剧效果方面。”

他微微一笑。玛丽安娜忽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冲动,她想逃离他身边,越远越好。她把盘子一推:“我吃完了。”

“确定不要再来点吗?”

她点点头:“足够了。”

13

福斯卡教授提议去客厅里喝杯咖啡,吃点甜品,玛丽安娜不情愿地跟着他来到了隔壁。他抬手指指壁炉旁边的黑色大沙发。“请坐吧。”

玛丽安娜十分不想坐在他身边,离他这样近——说不清为什么,这让她很没有安全感。这时一个念头出现在她脑海里——与福斯卡独处时连她都感到如此不安,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又会有怎样的感受呢?

她摇摇头:“我累了。我不吃甜品了。”

“先别走,别急。我给你煮点咖啡。”

不等她拒绝,福斯卡已经离开了房间,走进厨房不见了。

玛丽安娜有种逃跑的冲动,她想不顾一切地离开这里。她感到头昏脑胀,满心挫败感,又为自己感到恼火。她什么收获也没有,没有了解到任何新的、此前不知道的信息。她应该趁福斯卡还没回来及时脱身,以免到时候被迫抵抗他展开的情欲攻势,或者其他更糟糕的状况。

她思考着下一步的行动,目光扫过整个房间,落在了茶几上的一小摞书本上。她盯着放在最上面的那本书,头偏向一侧,以便看清书名。

玛丽安娜回头向厨房的方向看了一眼,不见福斯卡的身影。她快步向那本书走去。

她伸手拿起那本书,夹在书里的红色皮书签露了出来。

她翻开夹着书签的那一页,是《在奥利斯的伊菲革涅亚》中的一场。书页的一侧是英文,另一侧则印着古希腊语原文。

其中有几行被划了线。玛丽安娜立刻辨认出了那段文字。正是寄给维罗妮卡的明信片上的那段引文:

??δεσθε τα?ν Ι?λι?ου

και? Φρυγω?ν ε?λε?πτολιν

στει?χουσαν, ε?πι? κα?ρα στε?φη

βαλουμε?ναν χερνι?βων τε παγα??,

βωμο?ν γε δαι?μονο? θεα??

ρ?ανι?σιν αι?ματορρυ?τοι?

χρανου?σαν ευ?φυη? τε σω?ματο? δε?ρην

σφαγει?σαν.

“你在看什么呢?”

玛丽安娜吓了一跳——福斯卡的声音就在她背后。她猛地合上书,转过身面对着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没什么,只是随便看看。”

福斯卡递给她一小杯浓缩咖啡:“给。”

“谢谢。”

他瞥了一眼那本书:“想必你也猜到了,欧里庇得斯是我最欣赏的剧作家之一。我时常把他想象成我的一位老朋友。”

“是吗?”

“嗯,没错。他是唯一敢道出真相的悲剧作家。”

“真相?关于什么的真相?”

“关于一切。生命、死亡、人类犯下的令人难以置信的暴行。他都会原原本本地呈现出来。”

福斯卡抿了一口咖啡,注视着她。玛丽安娜望着他乌黑的眼睛,不再有丝毫怀疑。她确信无疑:

与她四目相对的正是一名杀人凶手。

[1] 引自《诗学》,[古希腊]亚里士多德著,陈中梅译注,商务印书馆。

[2] 波兰语,仪式感的。

[3] 伦敦警察厅代称。

[4] 引自《在奥利斯的伊菲革涅亚》,[古希腊]欧里庇得斯著,周作人译,上海人民出版社。

[5] 格雷戈里的昵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