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PART IV002

大理石砌成的壁炉里燃着微弱的炉火,房间里描了金边的家具映着跃动的火光,房间里有种令人安心、富有包容性的气氛,玛丽安娜认为在这里开展谈话再适合不过了。

她将九把椅子摆成了一个圆圈。

然后她在其中一把椅子上坐下来。她选了一个能看见壁炉上方的挂钟的位置。此时离五点钟还有几分钟。

玛丽安娜揣测着那些女生会不会来。如果她们不来,她丝毫不会觉得意外。

然而片刻之后,门开了。

一个接一个地,五个年轻姑娘鱼贯而入。根据脸上冷漠的表情判断,她们是被迫到这里来的。

“下午好,”玛丽安娜面带微笑说道,“谢谢你们赶来。大家请坐吧!”

几个女生看了一眼椅子的摆放位置,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半信半疑地坐下了。看样子,那个高个子的金发女生是这个小团体的领头人,玛丽安娜察觉到其他女生都遵照她的举动行事。她最先坐了下来,然后其他女生才接连坐下。

她们面对玛丽安娜一个挨一个坐着,两侧留出了空余的椅子。面对这一排石墙般不友善的年轻面孔,她突然生出了些许怯意。

这太荒唐了,她心想,自己竟然会被几个二十岁的孩子吓唬住,纵使她们再美艳聪慧也不至于如此。玛丽安娜感到自己仿佛又回到了校园,成了在操场边缘徘徊的丑小鸭,被人缘好的女生小团体排挤。玛丽安娜心中那个年幼的自己不禁有些害怕,她忍不住揣测这几个年轻姑娘心中那个年幼的孩子是什么样——她们溢于言表的自信会不会是在掩饰某种与自己相似的自卑感?在盛气凌人的外表之下,她们是否与曾经的她一样感到渺小?不知为什么,她觉得这有些难以想象。

几个女生当中唯一与她谈过话的是塞丽娜,而此刻她似乎难以直视玛丽安娜。莫里斯肯定把他们对质的事情告诉了她。她低垂着头,眼睛盯着自己膝头,显得很尴尬。

其他人面面相觑,面有惑色。她们似乎都在等着玛丽安娜开口,她不说话,她们便静静地坐着。

玛丽安娜看了一眼挂钟,已经五点十分了。福斯卡教授还没来——幸运的话,他已经决定不来了。

“我想我们应该开始了。”她终于说道。

“那教授怎么办?”金发女生问道。

“他肯定是有事耽搁了。我们先开始,不等他了。我们就从名字开始吧?我叫玛丽安娜。”

一阵沉默。金发女生耸耸肩:“卡拉。”

其他人也照做了。

“娜塔莎。”

“迪雅。”

“莉莲。”

塞丽娜是最后一个开口的。她瞥了玛丽安娜一眼,耸耸肩膀:“你知道我的名字。”

“没错,塞丽娜,我知道。”

玛丽安娜定了定神,然后对她们所有人说道:

“我很好奇,你们共同坐在这里,有什么感受。”

回应她的是一阵沉默。完全没反应,甚至没人耸一下肩膀。玛丽安娜感到她们冰冷的敌意压迫着自己。她不为所动,继续说了下去。

“我来跟你们说说我的感受吧。我觉得很怪异。我的目光总是被空着的椅子所吸引,”她向圆圈中空着的那三把椅子点点头,“这些人本该出现在这里,却没有出现。”

“比如福斯卡教授。”卡拉说。

“我说的不仅仅是教授。你觉得还有谁呢?”

卡拉瞥了一眼空着的椅子,嘲讽地翻了个白眼:“那两把椅子就是留给她们的?塔拉和维罗妮卡?这也太蠢了。”

“为什么太蠢了?”

“当然是因为她们来不了。这还不明显吗?”

玛丽安娜耸耸肩:“那并不意味着她们不是这个小组的一部分。你们知道吗,在团体治疗中,我们经常谈到这一点,有些人虽然已经不在我们身边,但他们依然是一种强有力的存在。”

说到这里,她把目光投向其中一把空着的椅子,看见塞巴斯蒂安坐在那里,正笑呵呵地望着她。

她把他从脑海中驱除,继续说了下去。

“我忍不住在想,”她说,“身为这样一个小组的成员是怎样一种体验……这对你们来说意味着什么?”

几个女生谁都没有回应,全都茫然地望着她。

“在团体治疗中,我们时常把小组类比成自己的家庭。有兄弟姐妹、父母的形象,也有叔叔姨妈。依我看,这个小组也有点像个家庭?从某种角度来说,你们失去了两个姐妹。”

没有回应。她保持谨慎,继续说了下去。

“我猜福斯卡教授就像是你们的‘父亲’?”她顿了顿,再次尝试,“他是个好父亲吗?”

娜塔莎重重地、烦躁地叹了口气。“这都是什么屁话,”她讲话带有浓重的俄语口音,“你的心思也太明显了。”

“什么心思?”

“你想鼓动我们说教授的坏话,想骗我们陷害他。”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想要陷害他呢?”

娜塔莎轻蔑地哼了一声,不屑于作答。

卡拉替她开了口:“听我说,玛丽安娜,我们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是教授跟这些凶杀案并没有关系。”

“没错,”娜塔莎用力点点头,“我们从头到尾都跟他在一起。”

她语气中带着强烈的愤慨,怨恨的火焰在其中燃烧。

“你很生气,娜塔莎,”玛丽安娜说,“我能感觉出来。”

娜塔莎冷笑道:“那正好——因为这怒气就是对着你来的。”

玛丽安娜点点头:“对我生气很容易,我对你们并不构成威胁。而对你们的‘父亲’生气——因为他害得两个‘孩子’丧生,是不是会困难得多呢?”

“看在老天的份儿上,她们俩死了又不是他的错。”莉莲说,这是她第一次开口说话。

“那是谁的错呢?”玛丽安娜说。

莉莲耸耸肩:“她们自己的。”

玛丽安娜盯着她:“什么?这怎么会是她们的错呢?”

“她们应该更谨慎才对。塔拉和维罗妮卡太傻了,两个人都是。”

“没错。”迪雅说。

卡拉和娜塔莎点头表示赞同。

玛丽安娜望着她们,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她知道与悲伤相比,愤怒更容易被人体会到,可是她——对他人的情绪向来十分敏感的她此刻却感受不到一丝悲伤。没有悲痛,没有懊悔,没有痛失亲友的感觉。有的只是鄙夷,只是轻蔑。

这实在奇怪。通常情况下,面对外来的攻击,这种团体会变得更加紧密,成员们会聚集起来团结一致,而玛丽安娜意识到整个圣克里斯托弗学院里唯一对塔拉和维罗妮卡之死流露过真情实感的人,是佐伊。

玛丽安娜霎时想起了亨利在伦敦参加的团体治疗。此刻的状况与那次治疗不无相似——亨利的出现由内而外撕裂了整个团体,对团体造成了攻击,使它无法正常运转。

在这个团体中也出现了这种情况吗?若果真如此,那便说明这个团体的反应并非针对外来的威胁。

这说明威胁已经存在于团体之中。

就在这时,响起了敲门声。房门打开——

福斯卡教授站在门口。

他微微一笑:“我可以加入吗?”

14

“请原谅,我来晚了,”福斯卡说,“我有点事情不得不处理。”

玛丽安娜微微皱起眉:“我们已经开始了。”

“原来如此,那我还可以加入吗?”

“这我说了不算,由整个小组说了算,”她瞥了一眼其他人,“有谁认为福斯卡教授应该加入?”

不等她把话说完,圆圈周围已经举起了五只手。除了她,所有人都举起了手。

福斯卡笑着说:“你还没有举手呢,玛丽安娜。”

她摇摇头:“我确实没有举手。但我只能服从多数。”

福斯卡走进圆圈加入了她们,玛丽安娜感到房间里的气氛发生了转变。她感觉到几个女生绷紧了神经,还注意到福斯卡坐下时和卡拉简短地交谈了几句。

福斯卡对玛丽安娜笑笑:“请继续。”

玛丽安娜稍作停顿,决定换一种方式。她故作无辜地笑笑。

“教授,你教这几个女孩希腊悲剧,对吗?”

“是这样。”

“那你们有没有研究过《在奥利斯的伊菲革涅亚》?也就是阿伽门农和伊菲革涅亚的故事。”

说这话时她仔细盯着教授,然而当她提到这部剧作时他并没有明显的反应。他点了点头。

“我们确实研究过这部剧。你也知道,欧里庇得斯是我最喜欢的剧作家之一。”

“没错。那好,你知道吗,我总觉得伊菲革涅亚这个人物有些奇怪……不知你的学生们对此有何感想。”

“奇怪?怎么说?”

玛丽安娜思索片刻:“这个嘛,我想不通的地方在于她太被动……太顺从了。”

“顺从?”

“她不肯为自己的生命而抗争。她没有被捆住、被控制住,而是自愿地任由父亲把她推向死亡。”

福斯卡微笑着环视所有人:“玛丽安娜的观点很新颖。有人想发表意见吗?卡拉?”

卡拉被教授点名,显得很是得意。她对玛丽安娜笑笑,像是在哄小孩:“伊菲革涅亚死亡的方式正是整部剧的重点所在。”

“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她正是通过这种方式树立起了自己的悲剧形象——英雄式的死亡。”

卡拉瞥了福斯卡一眼,似乎在征求他的赞同。他对她微微一笑。

玛丽安娜摇摇头:“很抱歉,但我不接受这种说法。”

“不接受?”福斯卡看上去很好奇,“为什么?”

玛丽安娜环视面前那几位坐成一圈的年轻姑娘:“我认为,要想回答这个问题,最好的方式就是把伊菲革涅亚带到这里来,加入这场谈话会——让她加入我们的小组,坐在其中一把空椅子上,你们觉得呢?”

几个女孩彼此交换了一个轻蔑的眼神。

“这也太蠢了。”娜塔莎说。

“为什么?她和你们年纪差不多大,不是吗?或许稍年轻一些,十六七岁?她是多么勇敢、多么了不起的一个人。试想,如果她活了下来,她会过上怎样的生活?会有怎样的成就?假如她坐在这里,此时此刻我们会对伊菲革涅亚说些什么?我们会告诉她什么呢?”

“什么都不说,”迪雅的神情很不以为然,“有什么可说的?”

“什么都不说?你不会试着提醒她提防她那个精神病态的父亲吗?你不会向她伸出援手,挽救她吗?”

“挽救她?”迪雅轻蔑地看了她一眼,“为什么救她?因为她的命运吗?悲剧不是这么一码事。”

“再说,她的死不是阿伽门农的错,”卡拉说,“是阿耳忒弥斯非要伊菲革涅亚死不可。这是神的意志。”

“假如没有神呢?”玛丽安娜说,“假如这只是一个女孩子和她父亲的事呢。那又如何?”

卡拉耸耸肩:“那就不是悲剧作品了。”

迪雅点点头:“只是个烂透了的希腊家庭而已。”

她们讨论的过程中,福斯卡始终没出声,只是饶有兴致地旁观她们的辩论。不过这时他显然无法再克制自己的好奇心了。

“那你又会对她说什么呢,玛丽安娜?对这个为了拯救希腊而献出生命的女孩?对了,她比你想的还要年轻——大约十四五岁。假如她此刻就在这里,你会对她说什么呢?”

玛丽安娜思索片刻:“我想我会询问她与她父亲的关系,以及她为什么会认为自己有必要为了父亲而牺牲生命。”

“你认为这是为什么呢?”

玛丽安娜耸耸肩:“我相信为了获得父母的爱,孩子愿意做出任何事。在孩子非常年幼的时候,他们首先谋求的是肉体上的生存,然后才是精神上的。为了获得父母的照顾,他们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她压低声音,不再对着福斯卡,而是对坐在他身边的那几个年轻姑娘说,“而有些人就会利用这一点。”

“具体说来是什么意思呢?”福斯卡问。

“意思就是,假如我是她的心理治疗师,我会试着帮助伊菲革涅亚看清一些事——一些她此前没有看见的事。”

“什么事?”卡拉说。

玛丽安娜小心地斟酌着字句:“那就是,在伊菲革涅亚年纪很小的时候,她错把虐待当作了爱。而这个错误影响了她对自己,以及对世界的看法。阿伽门农不是个英雄——他是个疯子,一个杀害自己亲生骨肉的心理变态。伊菲革涅亚根本不需要去爱、去敬仰这个男人。她不需要以死来取悦他。”

玛丽安娜直视着几个女孩的眼睛,迫切地想要触及她们的内心。她希望这番话能够说进她们心里。可是果真如此吗?她难以判断。她感到福斯卡的眼睛在盯着自己——她预感到他就要打断她了,于是加快语速继续说了下去。

“而且,如果伊菲革涅亚能够不再自我欺骗,而是直视她的父亲……如果她能醒过来,看清这个恐怖的、令人痛心的事实——也就是这并不是爱,阿伽门农并不爱她,因为他不知道如何去爱别人——在那一瞬间,伊菲革涅亚就不再是个把头放在祭坛上无力反抗的少女,她将夺下刽子手手中的利斧,化身为女神。”

玛丽安娜转头盯着福斯卡,她竭力保持自己的声音不带怒气,但她实在难以克制自己的愤怒。

“但伊菲革涅亚并没有这个机会,对不对?塔拉没有,维罗妮卡也没有。她们永远没有机会化身为女神,永远没有机会成长。”

她在圆圈另一侧怒视着福斯卡,她看得出他眼中有一星怒火。但是福斯卡跟她一样,也没有表露出来。

“按我的理解,在当前的环境中,你把我指派为父亲的形象、阿伽门农的形象?是这个意思吗?”

“说得正巧。在你赶到之前,我们正在讨论你作为这个团体的‘父亲’的价值所在。”

“哦,是吗?那大家的一致看法是怎样的呢?”

“我们的看法没能达成一致。但我询问过少女学社的成员,如今她们当中的两名成员已经去世,她们在你的照顾之下是否会觉得缺乏安全感。”

说到这里,她的目光飘向了那两张空着的椅子。福斯卡的眼睛也追随着她的目光。

“啊,现在我明白了,”福斯卡说,“空着的椅子代表缺席的小组成员……一张椅子给塔拉,另一张给维罗妮卡?”

“没错。”

“既然如此,”他稍作停顿,说道,“难道不是还缺少一张椅子吗?”

“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噢,她没告诉你。太有趣了,”福斯卡依然面带微笑,看上去自得其乐,“或许你应该把高强度的放大镜对准自己分析一下,玛丽安娜。你是个怎样的‘母亲’呢?”

“医生,你医治自己吧。”卡拉冷笑着说。

福斯卡呵呵笑起来:“对,对,正是这样。”

他转头望着其他人,模仿着心理治疗的语气说道:“作为一个团体——我们通过这种欺骗能看出什么呢?你们认为这意味着什么呢?”

“这个嘛,”卡拉说,“我认为这很好地揭示了她们之间的关系。”

娜塔莎点点头:“哦对,她们根本不像玛丽安娜自以为的那么亲近。”

“她显然不信任她。”莉莲说。

“我不禁在想,她为什么不信任她?”福斯卡脸上依然带着笑容,低声说道。

玛丽安娜感到自己脸红了,他们耍的这个小把戏气得她面颊发烫——这跟校园里的行为别无二致,福斯卡和其他霸凌者一样,操纵着团体中的舆论,让所有成员团结起来对付她。他们全都乐在其中,笑容满面地嘲讽她。她突然无比仇恨他们。

“你们究竟在说什么?”她说。

福斯卡扫视着圆圈说道:“好吧,谁来担此重任呢?塞丽娜?你来怎么样?”

塞丽娜点点头站起身,离开圆圈走到餐桌旁,搬来另一把靠背椅,把它塞在玛丽安娜椅子旁边的空当处,然后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谢谢,”福斯卡看了一眼玛丽安娜,说道,“你看,这个小组还缺少一把椅子,是留给少女学社的最后一名成员的。”

“那又是谁?”

不过玛丽安娜早已猜到了福斯卡即将说出口的话。只见他微微一笑。

“你的外甥女,”他说,“佐伊。”

15

谈话结束后,玛丽安娜跌跌撞撞地来到主庭院,心里的感受只有震惊。

她必须跟佐伊谈一谈,听听她的说法。少女学社向她披露这件事的方式虽然残酷,但她们说的话自有一番道理:玛丽安娜应该认真审视自己,还有佐伊,并且清楚佐伊为什么没有告诉她自己也是少女学社的成员之一。玛丽安娜必须知道其中的原因。

她不自觉地向佐伊的宿舍走去,想找到佐伊跟她当面对质。然而走到通往厄洛斯庭院的拱廊时,玛丽安娜忽然停下了脚步。

她必须谨慎处理这件事。此刻的佐伊不仅情感脆弱、容易受伤,而且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玛丽安娜忍不住猜测这跟福斯卡本人有关——她不愿意把真相告诉玛丽安娜。

而福斯卡刚刚故意出卖了佐伊——试图以此来挑衅玛丽安娜。因此玛丽安娜首先要注意的就是不能上钩。她决不能冲进佐伊的房间责备她撒了谎。

她必须支持佐伊,并且努力想出下一步该如何行动。

她决定先过一晚冷静一下,明天早上冷静些之后再跟佐伊谈话。玛丽安娜转过身,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并没注意到弗雷德从暗处走了出来。

他站在她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你好啊,玛丽安娜。”

她倒吸了一口气:“弗雷德,你到这儿来做什么?”

“来找你啊。我想看看你是不是一切都好。”

“哦,我没事,挺好的。”

“还记得吗,你说你从伦敦回来后会跟我联系。”

“我知道,不好意思。我——我太忙了。”

“你确定没事吗?看你的样子像是应该喝杯酒定定神。”

玛丽安娜忍俊不禁:“我确实应该喝上一杯。”

弗雷德也笑了:“既然如此,那我们走吧?”

玛丽安娜有些犹豫,举棋不定:“哦,这个嘛,我——”

弗雷德立刻补上一句:“我正好有一瓶上好的勃艮第红酒,是从学院的正式晚餐会偷偷拿回来的。我一直留着,想等到特殊场合的时候再喝……你觉得怎么样?就在我的宿舍。”

去他的,玛丽安娜心想。她点点头:“好,有什么不行的?”

“真的吗?”弗雷德的脸上焕发出光彩,“好啊,太好了。走——”

弗雷德向她伸出手臂,但玛丽安娜没有伸手挽住他。她径直向前走去,弗雷德加快脚步追上了她。

16

弗雷德的宿舍在三一学院,比佐伊的大些,但里面的摆设也更加破旧。玛丽安娜最先注意到的就是房间里十分整洁:没有成堆的杂物,没有脏乱的东西,只是到处都是纸,一张张草稿纸上写满了潦草的数学公式。这场景很像是疯子——抑或是天才在创作,纸的边缘画着连接用的箭头,写着难以辨识的字迹。

玛丽安娜目之所及,唯一的私人物品是架子上那几张装在相框里的照片。其中一张照片略微有些褪色,看样子像是八十年代拍的:照片上是一对俊美的年轻男女——想必是弗雷德的父母——站在尖木桩组成的篱笆墙前,背后是一片草地。另一张照片上是个小男孩和一条狗,小男孩剃了个瓜皮头,脸上的神情很是严肃。

玛丽安娜瞥了弗雷德一眼。此刻的他正聚精会神地点蜡烛,脸上依然带着照片上的表情。接着他放起了音乐,是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他收起沙发上散落的草稿纸,放在桌子上已经摇摇欲坠的纸堆上。“真抱歉,这里太乱了。”

“那是你的论文吗?”玛丽安娜朝那堆纸一点头,问道。

“不是,”弗雷德摇摇头,“只是——只是一些我写的东西。我猜可以算是某种……书吧,”他似乎不知该如何描述,“请坐吧?”

他指指沙发,玛丽安娜坐了下来,感觉到身下有根断掉的弹簧,便稍微挪了个位置。

弗雷德取出那瓶颇有些年岁的勃艮第红酒,自豪地拿给她看:“怎么样,不错吧?他们要是知道我把这瓶酒顺走,非杀了我不可。”

他伸手去拿开瓶器,跟瓶塞搏斗了好一会儿才打开。玛丽安娜一度以为他会失手把瓶子弄掉,好在他最终成功取出了瓶塞,听到了响亮的一声“啵”。他把暗红色的葡萄酒倒进两只不配套的豁口红酒杯里,把坏得没那么厉害的那只杯子递给了玛丽安娜。

“谢谢。”

他举起酒杯:“干杯。”

玛丽安娜喝了一小口——果然是上好的红酒。弗雷德显然也有同感。他欣慰地叹了口气,红酒在他嘴唇上留下了一圈印记。

“真好啊。”他说。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玛丽安娜听着音乐,沉浸在巴赫抑扬起伏的旋律之中,那曲调如此优雅,乐曲结构充满数学的美感,或许正因如此它才会打动弗雷德这个专注于数学的头脑。

她瞥了一眼桌上的那摞纸:“你写的这本书……是关于什么的?”

“说实话吗?”弗雷德耸耸肩,“我也不知道。”

玛丽安娜忍俊不禁:“你总该有点大致想法吧。”

“这个嘛……”弗雷德移开了目光,“从某些方面来说,我想……是关于我母亲的。”

他面带羞涩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担心她会嘲笑他。

但玛丽安娜并不觉得可笑。她好奇地看着他:“你母亲?”

弗雷德点点头:“没错,她离开了我……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她就——去世了。”

“真抱歉,”玛丽安娜说,“我母亲也去世了。”

“是吗?”弗雷德瞪大了眼睛,“我还不知道呢。这么说我们俩都是孤儿了。”

“我不是孤儿。父亲把我养大的。”

“是啊,”弗雷德点点头,语气低落了下去,“我也是。”

他伸手去拿酒瓶,又给玛丽安娜倒了一杯酒。“够了。”玛丽安娜说道,但弗雷德没有理会,径直把酒倒到了杯口。实际上玛丽安娜并不介意——这是她许多天来第一次感到放松,她不禁很是感激弗雷德。

“你知道吗,”弗雷德说着也给自己倒了些酒,“正是我母亲的死激励了我开始研究理论数学以及平行宇宙。我的论文就是关于这个的。”

“我不太明白。”

“说实话我也不太明白。不过假如其他宇宙存在,跟我们的宇宙一模一样,那就代表着在某个地方还有另一个宇宙——在那里,我的母亲没有死,”他耸耸肩,“既然如此……我便去找她。”

他的眼神里带着悲伤而遥远的神情,仿佛一个迷了路的小男孩。玛丽安娜不禁有些同情他。

“你找到她了吗?”她问。

他耸耸肩:“在某种意义上算是找到了……我发现时间其实不存在——不算真正存在——因此她其实哪里都没去,她就在这里。”

玛丽安娜还没想通这番话,弗雷德已经放下酒杯,摘掉了眼镜,注视着她。

“玛丽安娜,听我说——”

“拜托,别这样。”

“怎么了?你又不知道我要说什么。”

“你又要搞些浪漫的表白——我不想听。”

“表白?才没有。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那要看是什么问题。”

“我爱你。”

玛丽安娜皱起眉头:“这不是个问题。”

“你愿意嫁给我吗?这才是我的问题。”

“弗雷德,拜托你把嘴闭上——”

“我爱你,玛丽安娜,自从在火车上第一眼看见你我就爱上你了。我想跟你在一起,我想照顾你,我想保护你——”

他说错话了。玛丽安娜感到心中腾起一股火气,面颊也气得直发烫:“哼,我不需要别人保护!我想不出还有什么事情比这更糟糕。我不是落难的公主,不是……亟待解救的少女。我不需要身穿闪亮铠甲的骑士——我想——我想——”

“想什么?你想要什么?”

“我想一个人静静。”

“不,”弗雷德连连摇头,“我不相信,”接着他又快速接上一句,“还记得我的预感吗:总有一天我会向你求婚,而你会答应我。”

玛丽安娜忍不住笑了:“不好意思,弗雷德。在这个宇宙是不可能了。”

“这样啊,那你知道吗,在某个别的宇宙,我们已经结婚了。”

不等她反驳,弗雷德探过身,轻柔地把自己的嘴唇印在了她唇上,她感受到那个柔软的亲吻,也感受到了其中的暖意与温柔。她发现这个吻让自己变得越发惊慌,却也在同时卸下了防备。

这个吻的结束与开始同样突然。他撤回身,眼神追随着她的眼睛:“不好意思,我——我实在控制不住自己。”

玛丽安娜摇摇头,没有说话。她觉得自己受到了某种难以言喻的触动。

“我不想伤害你,弗雷德。”

“我不介意。就算你伤害了我也没关系,你知道的。毕竟——‘宁可爱过又失去,也不愿从未爱过’。”

弗雷德笑了。接着他看见玛丽安娜脸色一沉,他的脸色也随之忧虑起来:“怎么了?我说错话了吗?”

“没事,”她低头看了看表,“不早了,我该走了。”

弗雷德的表情很痛苦:“现在就走吗?好吧,我送你下楼。”

“不用了——”

“我想送送你。”

弗雷德的态度似乎产生了微妙的转变,他看上去尖刻了些,先前的温情似乎蒸发掉了一部分。他站起身,看也没看玛丽安娜。

“我们走吧。”他说。

17

弗雷德和玛丽安娜沉默地下了楼,他们一言未发,直到来到马路上。玛丽安娜看了他一眼:“那……晚安了。”

弗雷德没有动:“我出去散散步。”

“现在?”

“我经常在夜里散步。不可以吗?”

他语气里带着刺,有些许敌意。玛丽安娜看得出他感到自己遭到了拒绝。她不禁有些恼火,这对弗雷德来说或许不太公平,但是他伤不伤心不该由玛丽安娜来操心。她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要考虑。

“好吧,”她说,“再见。”

弗雷德站在原地没有动,只是望着她。接着他突然说道:“等一下,”他从裤子的后兜里取出几张折起来的纸,“我原本打算以后再给你的,不过——你还是现在拿着吧。”

他把那几张纸递给玛丽安娜。她没有接。

“这是什么?”

“一封信。是写给你的——解释了我的感受,比当面说得更清楚。读一读吧,读完你就会明白了。”

“我不想要。”

弗雷德把纸硬塞给她:“玛丽安娜,拿着。”

“我不要。你别这样。我不会由着你欺负我的。”

“玛丽安娜——”

可她已经转身离开了。她沿着街道越走越远,起初还感到很气愤,后来突然感到一阵意外伤感——接着便是懊悔。不是懊悔自己伤了他的心,而是懊悔自己拒绝了他,另一种可能性的大门就这样被关上了。

这可能吗?玛丽安娜真的可能喜欢上他,喜欢上这个一脸严肃的年轻人吗?她会在夜里抱着他,把自己的经历讲给他听吗?刚刚想到这里,她便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她怎么可能那样做呢?

她要讲述的故事太多。而她的故事只有塞巴斯蒂安的耳朵才可以听。

来到圣克里斯托弗学院后,玛丽安娜没有立刻回房间,而是在主庭院闲逛了一会儿……走进了餐饮部所在的那栋楼。

她在幽暗的走廊里漫步,直到来到那幅肖像跟前。

丁尼生的肖像。

这幅画始终在她头脑中萦绕不散——不知为什么,她时常会想起它。画中的丁尼生悲伤而英俊。

不,不是悲伤,用这个词形容他的眼神并不准确。那应该是什么呢?

她端详着丁尼生的脸,想要读懂他的表情。她再次产生了一种怪异的感受,仿佛他的目光超越了她,越过了她的肩头,盯着某种……某种位于画面之外的东西。

可那究竟是什么呢?

就在这时,玛丽安娜突然明白了。她知道了丁尼生在看什么,或者说在看谁。

是哈勒姆。

丁尼生望着哈勒姆——哈勒姆站在灯光之外……帷幕彼岸。那便是他眼中的神采。正在与已逝者沟通的人的眼神。

丁尼生已经迷失……他爱上了一个幽灵。他背弃了生活。玛丽安娜也是吗?

她曾经以为是这样。

然而现在呢——?

现在,或许……她不再那么确信了。

玛丽安娜在肖像前站了一会儿,陷入了沉思,然后转身打算离开。她忽然听见了一阵脚步声,便停了下来。

一双男式硬底鞋踏在石板地面上的声音沿着幽暗的走廊缓缓而来……

他越来越近了。

起初,玛丽安娜什么人也看不见。但随着那人越走越近,她渐渐看见阴暗处有什么东西在动……随之而来的还有刀刃的寒光。

她站在原地怔住了,几乎连气都不敢出,想看清来人是谁。接着,慢慢地……亨利从阴暗处走了出来。

他盯着玛丽安娜。

他的眼神十分可怕,丧失理智,略带一丝癫狂。他跟人打过架,鼻子还在流血。他脸上蹭了血,衣服也溅上了血。他手里拿着一把刀,约有七八寸长。

玛丽安娜竭力用平静、不带恐惧的语气对他说话,却无法克制住自己声音里那一丝轻微的颤抖。

“亨利?请你把刀放下。”

亨利没有回答,只是盯着她。他的眼睛瞪得老大,仿佛两盏明灯,显然吸食了什么东西。

“你到这里来做什么?”玛丽安娜问。

亨利沉默了一会儿没回答:“我得见你一面,不是吗?你在伦敦不肯见我,那我只好不辞辛苦地到这里来了。”

“你怎么找到我的?”

“电视上看见的。你跟警察站在一起。”

玛丽安娜小心斟酌着字句:“我不记得。我已经尽力避开镜头了。”

“你觉得我在撒谎?你觉得我是跟踪你到这儿来的?”

“亨利,闯进我房间的人就是你,对不对?”

亨利的语气带着几分歇斯底里:“你抛弃了我,玛丽安娜。你——你把我当成了祭品——”

“什么?”玛丽安娜盯着他,慌了神,“你为什么——要用这个词?”

“这是事实,不是吗?”

他举起刀,向她迈出一步。玛丽安娜站在原地没有动。

“亨利,把刀放下。”

他继续往前走:“我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了。我必须释放自我。我必须切断自己来释放自我。”

“亨利,求求你住手——”

亨利举着刀,仿佛随时要刺向她。玛丽安娜感到自己的心在狂跳。

“我现在就要自杀,就在你面前,”他说,“而你必须看着我。”

“亨利——”

亨利把刀举得更高了,这时——

“喂!”

亨利听见身后的声音,转身望去——莫里斯大步从黑暗处窜出来,扑向了亨利。他们翻滚成一团争夺那把刀,莫里斯没费多大力气便制服了亨利,把他像稻草人似的往旁边一扔。亨利颓丧地瘫在地上不动了。

“别碰他,”玛丽安娜对莫里斯说,“别伤着他。”

她快步走到亨利身边,想扶他起来——但亨利推开了她的手。

莫里斯打电话报了警,亨利被逮捕了,但玛丽安娜坚持说他需要心理干预——于是他被送去医院,关进了精神科。医生给他开了安定药物,玛丽安娜约了顾问医生第二天上午见面谈一谈。

当然了,发生这些事,她心里是自责的。

亨利说的没错:她献祭了亨利,以及其他心理脆弱、需要她照顾的人。假如她像亨利要求的那样留在他们身边,或许事情就不会发展到这个地步。这是事实。

而现在,玛丽安娜必须不惜一切代价,以确保这场巨大的牺牲不是在白费力气。

18

玛丽安娜回到房间时已经快凌晨一点了。她筋疲力尽,头脑却十分清醒无法入睡,紧绷的神经久久无法放松。

房间里很冷,于是她打开了墙上装的古旧电暖器。自上个冬天之后,这东西就没再用过,加热时灰尘燃烧,散发出浓重的气味。玛丽安娜坐在坚硬的木头靠背椅上,望着电暖器的加热管在黑暗中烧得通红,感受着它的热气,聆听它燃烧的嗡鸣。她坐着,思考——思考着有关爱德华·福斯卡的事。

他太得意、太志在必得了。他以为自己已经成功脱身,玛丽安娜心想,他以为自己已经赢了。

但他没有。目前还没有。而玛丽安娜下定决心要智胜他。哪怕要彻夜静坐不眠,钻研他的手段,她务必实现这个目标。

她坐了好几个小时,像是在通宵值守,处于一种入定似的状态——思索、思索——逐一回想自佐伊在星期一晚上给她打来电话之后发生的一切。她在头脑中梳理每一件事,千头万绪——从各个角度重新审视,竭力厘清头绪,想看清真相。

真相一定很明显,答案肯定就在她面前。尽管如此,她却迟迟无法看透——这感觉好像在黑暗中拼拼图。

弗雷德肯定会说,在另一个宇宙里玛丽安娜早已解开了谜底。另一个宇宙里的她更聪明。

不巧的是,在这个宇宙里并非如此。

她在椅子上坐到头都疼了,等到黎明时分,她筋疲力尽又郁郁寡欢,终于放弃了。她爬上床,立刻沉沉地睡了过去。

睡觉时,玛丽安娜做了个噩梦。她梦见自己置身于一个十分荒凉的地方,顶着风雪跋涉,寻找塞巴斯蒂安。她最终找到了他,在一间破旧的宾馆酒吧里,那是阿尔卑斯山区一座偏远的宾馆,外面下着暴风雪。她喜出望外地跟他打招呼,然而令她惊恐的是塞巴斯蒂安并不认识她。他说她变了,说她变成了另一个人。玛丽安娜反复向他赌咒发誓,说她还是原来的那个自己:是我啊,是我啊,她哭喊着。然而当她想要亲吻塞巴斯蒂安时他却抽身离开了。塞巴斯蒂安抛下她走进了暴风雪中。玛丽安娜情绪崩溃,抽泣不止,伤心欲绝——这时佐伊出现了,她用一张蓝色的毯子裹住玛丽安娜。玛丽安娜对佐伊叙说自己有多么爱塞巴斯蒂安——胜过呼吸,胜过生命本身。佐伊摇摇头,说爱只会带来悲伤,说玛丽安娜该醒过来了。“醒醒,玛丽安娜。”

“醒醒……醒醒!”

这时玛丽安娜猛地惊醒了——她浑身冷汗,心脏怦怦直跳。

有人正在用力敲门。

19

玛丽安娜坐起身,心依然狂跳不止。敲门声不绝于耳。

“等一下,”她高声说,“来了。”

几点了?明亮的阳光已经从窗帘的边角溜了进来。八点?九点?

“是谁?”

没人回答。敲门声越发响亮——跟她头脑中的感受别无二致。她脑袋跳痛,看来她昨天喝的酒比预想的要多。

“好了。稍等一下。”

玛丽安娜费力地从**爬起来,稀里糊涂,昏昏沉沉的。她趿拉着鞋来到门口,扭转门锁打开了门。

埃尔茜站在门外,正作势要再次敲门。见到玛丽安娜,她甜甜地一笑。

“早上好啊,亲爱的。”

她胳膊底下夹着一支羽毛掸子,手里提着一只装满清洁用品的水桶,眉毛画成生硬的拐角,看起来不免有些吓人——她眼里闪烁着激动的光彩,玛丽安娜觉得那眼神似乎不怀好意,仿佛是某种捕猎的动物的眼神。

“埃尔茜,几点了?”

“刚过十一点,亲爱的。我没吵着你吧?”

她探身进屋,从玛丽安娜身边挤过去打量着凌乱的床铺。玛丽安娜闻到她身上的烟味,她呼吸时散发出的那是酒味吗?抑或是玛丽安娜自己身上的气味?

“我没睡好,”玛丽安娜说,“做了个噩梦。”

“哦,亲爱的,”埃尔茜故作同情地咂咂舌头,“发生了这么多事,你会做噩梦我一点儿都不觉得奇怪。亲爱的,我还有一个坏消息,但我想你应该知道。”

“是什么?”玛丽安娜盯着她,眼睛睁得老大。她突然清醒极了,一种莫名的恐惧袭上心头,“出什么事了?”

“你总得容我说完才行啊。你不打算请埃尔茜进屋吗?”

玛丽安娜退后一步,埃尔茜走进了房间。她对玛丽安娜笑笑,放下了水桶。“这下好多了。亲爱的,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

“出什么事了?”

“他们又发现了一具尸体。”

“什么?什么时候发现的?”

“今天早上——在河边。又是个女生。”

过了一阵玛丽安娜才发出声音来。

“佐伊——佐伊在哪儿?”

埃尔茜摇摇头:“美女你不用为佐伊担心。她安全得很。以我对她的了解,说不定她还在睡懒觉呢,”她说着笑了笑,“我看得出来,这是家族传统。”

“别说笑了,埃尔茜。究竟是谁?快告诉我吧。”

埃尔茜微微一笑,表情中带着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意味:“是小塞丽娜。”

“噢,天啊——”玛丽安娜的眼里突然满是眼泪,她勉强忍住抽泣。

埃尔茜同情地咂咂舌头,“可怜的小塞丽娜。唉,是啊,天有不测风云……我该走了,这把老骨头可没时间休息。”

埃尔茜伸手从水桶里取出一样东西递给了玛丽安娜。

“给——”

是一张明信片。

玛丽安娜一眼便认出了明信片上的图片——一只黑白相间的古希腊花瓶,经历了上千年的岁月,描绘的是伊菲革涅亚被阿伽门农献祭的场景。

玛丽安娜把明信片翻到背面,手止不住地颤抖。正如她所料,明信面背面是一段手写的古希腊语引文:

τοιγα?ρ σε? ποτ ?ου?ρανι?δαι

πε?μψουσιν θανα?τοι?: ?? σα?ν

??τ ???τι φο?νιον υ?πο? δε?ραν

??ψομαι α??μα χυθε?ν σιδα?ρω?

玛丽安娜有种头晕目眩的怪异感觉,她望着手里的明信片,只觉得天旋地转,仿佛正从极高的地方俯视着它——随时会失去平衡,从高处跌落……跌进黑暗的深渊。

20

玛丽安娜好一会儿没动。她觉得自己僵住了,立在原地。她甚至没注意到埃尔茜已经离开了房间。

她怔怔地盯着手里的明信片,无法移开目光,古希腊语字母仿佛在她头脑里燃烧,熊熊烈焰烧灼着她的头脑。

她颇为吃力地把明信片翻过去,放在了桌上,魔咒这才得以解除。她必须厘清头绪认真思索——她必须考虑清楚自己该怎么做。

她必须通知警方,这是自然。就算他们觉得她疯了也无所谓,或许他们早就觉得她是个疯子,就算真是这样,她也不能再把明信片的事情藏在心里——她必须把这件事告诉桑加警长。

她必须去找他。

她把明信片放进口袋,离开了房间。

这天早上天色阴沉,上午的阳光尚未穿透云层,一缕缕的雾气编织成毯子,压盖在贴近地面的地方。借着昏暗的天光,在庭院另一头,玛丽安娜隐约辨认出了一个男人的身影。

爱德华·福斯卡就站在庭院里。

他来干什么?等着看玛丽安娜收到明信片之后的反应吗?品味她的痛苦能让他感到满足吗?玛丽安娜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她确信他肯定在笑。

玛丽安娜突然无比愤怒。

她不是个经常情绪失控的人——然而现在,由于她几乎彻夜未眠,也由于她太烦躁、太害怕、太气愤……她无法再控制自己的情绪。她的行为与其说是源自勇气,不如说是源自绝望:她的痛苦猛烈地迸发出来——指向了爱德华·福斯卡。

没等她反应过来,她已经穿过庭院冲到了福斯卡面前。他有任何一丝躲闪吗?或许吧。玛丽安娜突然冲向他,这显然出乎福斯卡的意料,但他站在原地没有动,玛丽安娜冲到他面前才停下脚步,离他的脸只有几寸远,面颊通红,眼神狂野,喘着粗气。

福斯卡不知所措地对她笑笑:“早上好,玛丽安娜。”

玛丽安娜举起那张明信片:“这是什么意思?”

“嗯?”

福斯卡接过明信片,瞥了一眼背面的文字,一边读一边低声念叨着希腊语,嘴角掠过一丝笑意。

“这是什么意思?”玛丽安娜又问了一遍。

“是欧里庇得斯的《厄勒克特拉》中的引文。”

“给我讲讲。”

福斯卡微微一笑,直视着玛丽安娜的眼睛说道:“这段话的意思就是——‘因此天上的神们将要给你死亡,我就将看见你,因了剑的一刺,从那颈子里流出鲜血来了。’[2]

听见这些话,玛丽安娜的怒火爆发了——燃烧的怒火翻涌着喷薄而出,她双手攥成拳头,使出浑身的力气向他脸上挥去。

福斯卡踉跄地向后跌去:“我的天——”

然而没等他喘过气来,玛丽安娜已经又挥出了一拳。紧接着又是一拳。

他伸手护住自己,但玛丽安娜不停地打他,一拳接一拳,高声怒吼。

“你这浑蛋——你这恶心的浑蛋——”

“玛丽安娜——住手!停下——”

但玛丽安娜无法停下,不肯停下——直到一双手从背后抓住了她,把她往回拉。

一名警察抓住了她,用力地制止了她。

周围聚集了一圈看热闹的人。朱利安也在其中,他看着玛丽安娜,满脸的难以置信。

另一名警察上前去搀扶福斯卡,但教授气恼地挥手赶走了他。福斯卡的鼻子鲜血直流,血滴溅在他笔挺的白衬衫上。他看上去又羞又愤,这是玛丽安娜第一次看见他失去潇洒自信的风度,这让她获得了一种小小的满足感。

桑加警长出现了。他十分震惊,对玛丽安娜怒目而视——仿佛眼前的人是个疯子。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21

不一会儿,玛丽安娜就被带到了院长办公室,被要求对自己的行为做出解释。她坐在桌边,对面是桑加警长、朱利安、院长——还有爱德华·福斯卡。

她感到自己难以组织起合适的语言。说得越多,反而越觉得没人相信她。当她把自己的经历用语言表述出来时,就连她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切听起来多么不合情理。

爱德华·福斯卡已经恢复了常态,从始至终面带微笑地望着她,仿佛她讲的是个冗长的笑话,而他正在等着她讲到笑点。

玛丽安娜也平静了下来,她竭力保持冷静,尽量用最简洁、最清晰的语言讲述自己的经历,尽量不掺杂个人情感。她解释了自己如何一步步通过推理得出了这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结论——教授谋杀了自己的三名学生。

她说最先引起她怀疑的是少女学社——由教授偏爱的学生组成的一个小团体,成员全部是年轻女生,没人知道在他们的聚会上发生过什么事。作为一名团体心理治疗师,也作为一名女性,玛丽安娜很难不为这个小组而担心。玛丽安娜说福斯卡教授与学生相处时,对她们有种精神导师般的诡异影响力,她自己也亲身体验过这种影响力——就连她的外甥女佐伊在涉及背叛福斯卡与这个小组的时候也是讳莫如深。

玛丽安娜解释说,像少女学社这样的小团体格外容易在不自觉的状态下受人操控,甚至遭到精神虐待。这些女孩子很可能不自觉地用年幼时对待父亲的方式在对待团体中的领头人——那就是依赖和默许。“如果你是个曾经受到过心灵创伤的年轻女孩,”她继续说道,“却又不愿承认自己在童年时代遭受过创伤,那么你很可能会服从于另一位虐待者,欺骗自己他的行为是完全正常的,以此来维持这种否认心态。假如你擦亮眼睛认清他的罪行,那就意味着你不得不同时认清生活中的其他人。我不清楚这些女孩子有过怎样的童年。要把塔拉归结为一个养尊处优、没有烦恼的年轻姑娘固然很容易,但在我看来她酗酒和吸毒的行为说明她其实深受困扰,而且心理十分脆弱。她美丽动人,生活却一团糟——而她是福斯卡教授最偏爱的学生。”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始终盯着福斯卡的眼睛,她觉察到尽管自己竭力控制,语气中的怒火依然难以遏制地涌了上来。福斯卡冷冷地望着她,面带微笑。她努力保持冷静,继续说了下去。

“于是我注意到自己对凶手的刻画出了错。这些案件不是疯子犯下的,不是一个心理变态的杀手在失控的狂怒状态下做出的行为——这些只是表象而已。这些女孩是被人用有条理的方式理智地谋杀的,凶手唯一真正想要杀害的人是塔拉。”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爱德华·福斯卡说,这是他第一次开口说话。

玛丽安娜望着他的眼睛。“因为塔拉是你的情人,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是她发现了你跟其他人上床吗?——然后她威胁说要告发你——那会带来怎样的后果?你会丢掉工作,被逐出这个你珍视的精英学术界,你会名声扫地。你决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于是你就威胁说要杀掉塔拉,后来干脆落实了这个口头威胁。不巧的是她已经把这件事告诉了佐伊……而佐伊告诉了我。”

福斯卡望着她,黑眼睛在灯光下闪闪发亮,仿佛黑色的寒冰:“这就是你的推断,对吗?”

“没错,”玛丽安娜毫不回避他的目光,“这就是我的推断。维罗妮卡和塞丽娜跟其他女孩共同为你做了不在场证明,但她们都着了你的迷,所以为了你这样做不足为奇——可是后来发生什么事了?是她们改变了想法,还是她们受到了威胁?抑或是你先下手为强,不给她们改变想法的机会?”

警长一言不发,倒了些茶。院长惊愕地望着玛丽安娜,显然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话。朱利安躲避着她的目光,假装在翻看自己的笔记。

最先开口的是爱德华·福斯卡。他对桑加警长说道:“很显然,我要否认这些,这一切。如果你们有任何疑问,我很乐意作出回应。不过我首先要问一句,警长,我是否需要请律师到场?”

警长抬起一只手:“依我看,事情还没到那一步,教授,请你先等一下,”桑加警长盯着玛丽安娜,“你提出的这些指控,有没有相应的证据能够印证呢?”

玛丽安娜点点头。“有——就是这些明信片。”

“啊,大名鼎鼎的明信片。”桑加警长低头看了一眼面前的明信片,拿在手里慢慢地翻看,像纸牌一样把它们逐一摆在桌上。

“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他说,“你认为这些明信片是凶手逐一发给被害人的,好比一种名片,宣告自己杀人的意图?”

“没错,我正是这么想的。”

“现在你也收到了一张,那么按照推测,你也即将面临生命危险。依你看,他为什么要选中你呢?”

玛丽安娜耸耸肩:“我想——是我对他构成了威胁。我走得太近,看穿了他的想法。”

她没看福斯卡,她怕自己无法保持镇静的情绪。

“你知道吗,玛丽安娜,”她听见福斯卡说道,“任何人都可以从书里抄一段希腊语。这不需要哈佛大学的学位就能做到。”

“这我自然知道,教授。但是我在你房间里的时候,在你本人的《欧里庇得斯悲剧集》里看见同样一段话下面也划了横线。这难道只是个巧合吗?”

福斯卡哈哈大笑起来:“如果我们现在就到我的房间去,随便从书架上拿一本书,你会发现我读什么东西都会划线,”他不等玛丽安娜开口,继续说道,“你真的以为假如是我杀死了这些女孩子,我会寄给她们一张明信片,上面写着我亲自教给她们的引文吗?你真的认为我会那么蠢?”

玛丽安娜摇摇头:“这并不蠢——你没想到警方,或者任何人会看懂,甚至会注意到那些文字。这是你以那些女孩子的生命为代价开的一个玩笑。正是由于这一点,我才坚信这是你干的。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这正是你这种人会做的事情。”

不等福斯卡说话,桑加警长先开了口:“这一次福斯卡教授很幸运,学院里有人看见了他,时间恰好是塞丽娜遇害的时间——午夜。”

“谁看见他了?”

警长停下来倒茶,却发现保温壶已经空了。他皱起了眉头:“门房主管,莫里斯。他遇见福斯卡教授在住处门外抽烟,他们聊了几分钟。”

“他在撒谎。”

“听我说——”

不等桑加警长阻止,玛丽安娜把自己怀疑莫里斯勒索福斯卡的事情全告诉了他,说她跟踪过莫里斯,见到过他和塞丽娜在一起。

警长隐隐流露出震惊的神情。他向前探过身,注视着玛丽安娜。

“你在墓地见过他们?你最好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你究竟干了什么。”

于是她全盘托出,把所有细节都告诉了警长,令她吃惊的是,随着谈话的主题与爱德华·福斯卡渐渐脱离关系,警长似乎越发激动,认定了莫里斯就是嫌疑人。

朱利安也表示赞同:“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凶手能够在校园里出没,却从来没人见过他。有谁能在校园里来去自如而不被留意呢?我们最容易忽视的人是谁?就是身穿制服的人——一个有正当理由出现在那里的人。一名门房。”

“正是这样。”警长思索片刻,然后叫来一名职级较低的警员,叫他把莫里斯带来接受讯问。

尽管知道自己的发言收效甚微,玛丽安娜还是忍不住想打断他们。然而就在这时,朱利安对她笑笑,说道:“听我说,玛丽安娜。我跟你是一伙的——所以我说这些话你千万不要生气。”

“什么话?”

“说实话,我刚在剑桥见到你的时候就注意到了。刚见面我就觉察出你的状态有点怪——有点过于多疑。”

玛丽安娜忍不住冷笑几声:“什么?”

“我知道这种话让人很难接受,但是你显然陷入了被害人的心态。你的状态不太好,玛丽安娜。你应该寻求帮助。我很愿意帮你,只要你——”

“滚一边去,朱利安。”

警长把保温壶用力往桌子上一敲:“够了!”

众人安静下来。桑加警长开口了,语气十分坚定。“玛丽安娜,你反复挑战我的耐心,毫无根据地指责福斯卡教授——更不必说你还动手对他造成了人身伤害。他现在要是控告你,完全合情合理。”

玛丽安娜想要插话,但桑加警长继续说道:“不用说了,够了——现在轮到你听我说了。我希望你明天一早就走,离开这座学院,离开福斯卡教授,离开这场调查,离开我。否则我会派人逮捕你,以妨碍公务为名控告你。你明白吗?听朱利安的话,好吗?跟你的医生见个面。向她寻求帮助。”

玛丽安娜张开嘴——然后咽下了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尖叫,咽下了沮丧的怒吼。她吞下了愤怒,沉默地坐着。再争辩下去毫无意义。她低下了头,愤懑不平却又无可奈何。

她输了。

[1] 引自《复乐园·斗士参孙》,[英]弥尔顿著,朱维之译,上海译文出版社。

[2] 引自《厄勒克特拉》,[古希腊]欧里庇得斯著,周作人译,上海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