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PART I003

20

门房主管莫里斯先生为玛丽安娜找了个房间。

玛丽安娜在门房办公室见到他时颇为惊讶。以前那位莫里斯先生给她留下的印象很深刻:一位慈爱的老人,在学院里人缘很好,对本科生是出了名的宽容。

然而这位莫里斯先生却很年轻,不到三十岁,身材高大健硕,下颌线条明朗,长着一头深棕色的头发,系一条蓝绿相间的学院领带,头戴黑色圆顶礼帽。

见到玛丽安娜惊讶的神情,他微微一笑。

“看样子你没想到见到的会是我,女士。”

玛丽安娜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我,其实——莫里斯先生——”

“他是我爷爷,他在几年前去世了。”

“哦,我明白了,抱歉——”

“没关系。我经常遇见这种事——我比不上他,其他门房时常提醒我不要忘记这一点,”他说着对她眨眨眼,扶了一下礼帽,“这边请,女士。跟我来。”

他行为举止既有教养又有条理,仿佛是来自另一个时代的人,玛丽安娜心想,或许那才是更好的时代吧。

尽管玛丽安娜谢绝,他还是坚持要帮她提行李。“在这里,我们向来这样处事。你知道的。在圣克里斯托弗学院,时光止步不前。”

他对玛丽安娜微微一笑,全然是怡然自得的样子,举手投足透露着自信,显然是自己这一方天地的主人——所有的学院门房都是如此,而在玛丽安娜看来,他们也有权如此:若没有他们维持学院的日常运作,一切很快就会垮台散架。

玛丽安娜跟着莫里斯去往位于加百列庭院的房间。这座庭院是她在学生时代最后一年里居住的地方。走过时,她瞥了一眼熟悉的楼梯——她曾经和塞巴斯蒂安上上下下跑过几百万次那些石阶。

她跟着莫里斯走到庭院的角落,来到一座用饱经风霜、污迹斑斑的大块花岗岩建成的八角形角楼跟前,角楼里有一座楼梯,通往学院访客的房间。他们走进角楼,沿着螺旋橡木台阶拾级而上,来到了三楼。

莫里斯开了锁,打开房门,把钥匙递给了玛丽安娜。

“就是这里了,女士。”

“谢谢。”

她走进房间环顾四周,房间不算大——一扇飘窗、一座壁炉、橡木四柱床的四角立着麻花形的床柱。**悬挂着厚重的印花棉布床篷,四周垂挂着床帷。看上去叫人有些透不过气,她心想。

“这是我们这里条件比较好的房间之一,为校友准备的,”莫里斯说,“房间也许有点小,”他把玛丽安娜的包放在床边的地板上,“希望你在这里住得舒适。”

“谢谢,你太客气了。”

他们没有谈及凶杀案,但玛丽安娜感觉自己有必要提一句——或许是因为这件事一直在她头脑中挥之不去吧。

“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可怕了。”

莫里斯点点头:“是啊。”

“学院里的人肯定都为这件事感到非常难过。”

“确实如此。幸好我爷爷没有活到这一天,不然他肯定会伤心得要命的。”

“你认识她吗?”

“塔拉?”莫里斯摇摇头,“只是有所耳闻。她很……这么说吧,出名。她和她的朋友们都是。”

“她的朋友?”

“没错。她们实在是一群……特立独行的姑娘。”

“‘特立独行’?这个词用得很有意思。”

“是吗,女士?”

他的言辞有意地回避,玛丽安娜不禁纳闷为什么。

“你用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呢?”

莫里斯笑笑:“只是说她们有点儿……闹腾而已,你明白我的意思。我们总得留意着她们,还有她们办的聚会。有几次,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我不得不关停聚会。”

“我明白。”

玛丽安娜读不懂他的神情,她不禁琢磨,莫里斯彬彬有礼的举止和友善的风度之下究竟隐藏着什么?他实际的想法又是什么呢?

莫里斯笑笑。“如果你对塔拉好奇的话,建议你去跟她的铺床员谈谈。她们对学院里发生的事情似乎总是一清二楚,什么闲言碎语都知道。”

“我记着了,谢谢。”

“没有其他事情的话我就不打扰你了,女士。晚安。”

莫里斯走到门口悄无声息地出了门,在身后轻轻关上了门。

经历了漫长而疲惫的一天之后,玛丽安娜终于又得以独处。她坐在**,只觉得筋疲力尽。

她看了一眼手表,九点钟。她应该直接上床睡觉,但她知道自己不可能睡得着。她太焦虑、太苦恼了。

接着,在整理过夜的行李的时候,她发现了克拉丽莎送给她的那本薄薄的诗集。

《悼念集》。

她坐在**翻开了书。岁月让纸页失去了水分,纸张变形,变得僵硬,呈现出水纹、波浪的样子。她翻开嘎吱作响的书本,用指尖抚摸着粗糙的书页。

克拉丽莎说什么来着?现在玛丽安娜会对它有全新的认识。为什么?因为塞巴斯蒂安吗?

玛丽安娜还记得学生时代读到这首诗的感受。她跟许多人一样,都被它惊人的长度所震慑。这首诗有三千多行,仅仅是通读一遍已经足以让她获得巨大的成就感。当时她对这首诗没有太深的感触,但当时的她还年轻,正沉浸在爱情当中,她的生活中不需要悲伤的诗歌。

通过阅读某个老学究写的导读,玛丽安娜得知,阿尔弗雷德·丁尼生的童年过得很不快乐。丁尼生家族的“黑暗血统”广为人知。他父亲酗酒、吸毒,而且有暴力虐待行为,丁尼生的兄弟姐妹全都遭受着抑郁和精神疾病的折磨,不是被送进精神病院就是自杀。丁尼生十八岁时逃离了原生家庭。跟玛丽安娜一样,他也跌跌撞撞地闯进了一个充满自由与美的世界——剑桥。他也遇见了自己的爱情。无论亚瑟·亨利·哈勒姆和丁尼生的关系是否涉及性关系,其深刻与浪漫都显而易见:自相遇的那天起,直到他们共度的第一年结束,他们在醒着的每一刻都形影不离,人们经常见到他们牵着手并肩而行——直到几年后的1833年,哈勒姆突然死于脑溢血。

据说丁尼生终生未能走出失去哈勒姆的阴影。丁尼生深陷抑郁,衣冠不整,不梳不洗,彻底被悲痛击垮,精神崩溃。接下来的十七年里,他不断地哀悼,只留下零星的诗作——几行、几节诗歌,几段悼文——无一不与哈勒姆有关。最终这些诗节被收集起来,集结成一首篇幅惊人的组诗。这首组诗以《悼念集》的题目出版,很快便被公认为最了不起的英语诗歌之一。

玛丽安娜坐在床边读起了诗。她很快便意识到诗人的声音多么真实而熟悉,又多么令人痛苦——她忽然有种灵魂脱壳般的怪异感受,仿佛说话的是她自己,而不是丁尼生,仿佛他只是在替她表达难以言说的感受:“将自我感受的哀痛付诸文字/我有时以为这仿佛是一种罪愆/因为语言,犹如自然,半是呈现/半是将那内在的灵魂藏匿。”跟玛丽安娜一样,在哈勒姆去世一年后,丁尼生也曾重返剑桥。他走过曾经与哈勒姆并肩走过的街巷,发现它们给人的感受“一切重现,又有所不同”——他在哈勒姆曾经的房间外驻足,看见“另一个名字在门上”。

这时,玛丽安娜撞见了那几行诗,这诗句如此著名,以至融入了英语这语言本身——在众多其他诗句的掩映下,它们在此处与她偶遇,诗句重新获得了直击内心的能力,趁她不备,令她屏息语塞:

我坚持这一点,无论发生什么;

越是悲痛,我对此感受越深;

宁可爱过又失去

也不愿从未爱过。

玛丽安娜眼里涌起泪水。她放下书本向窗外望去,但天色已暗,窗子映出自己的脸,回望着她。她望着泪水止不住地顺着面颊往下流。

现在呢?她想,现在你要去哪里?

你在做什么?

佐伊说得对——她确实是在逃避。可是逃到哪里去呢?逃回伦敦吗?逃回樱草花山那座回忆萦绕不散的房子里去吗?那里已不再是个家——仅仅是一个供她逃避的洞穴而已。

而佐伊这里需要玛丽安娜,无论她承不承认这一点,玛丽安娜不会弃她于不顾——那是不可能的。

她忽然想起了佐伊在教堂外面说过的话——塞巴斯蒂安会劝玛丽安娜留下来。佐伊说的没错。

塞巴斯蒂安会希望玛丽安娜坚定信念,奋起抗争。

既然如此,该怎么办呢?

她的思绪飘向了福斯卡教授在庭院里的表现,或许“表演”这个词才更贴切。他说的那番话是否有些过于流畅,甚至有演练过的痕迹?即便如此,他依然拥有不在场证明,除非他说服学生们替他撒谎,而这看上去不太现实,他一定是无辜的……

然而——?

有些事不对劲。有些事说不通。

塔拉说福斯卡威胁要杀死她。接着……几个小时之后,塔拉就死了。

在剑桥暂住几天,打听一下塔拉和教授的关系也无妨。福斯卡教授这个人显然值得调查。

即便警方不会追查他,出于对佐伊的好友的道义,玛丽安娜也应该倾听并且认真对待这个年轻姑娘的故事。

因为除了她,没有人愿意倾听。

[1] 引自《卿卿如晤》,[英]C. S. 路易斯著,喻书琴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2] 引自《悼念集》,[英]丁尼生著,张定浩译,上海文艺出版社。本书中对《悼念集》的引用,均引自该版。

[3] 莎士比亚的喜剧《驯悍记》中的人物,在剧中,彼特鲁乔想尽办法驯服了他所追求的悍妇凯瑟丽娜。——译者注

[4] 引自《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奥德赛(套装合卷本)》,[古希腊]荷马著,陈中梅译,上海译文出版社。

[5] 蒂莫西·米勒的昵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