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PART II

我并不赞同一个许多精神分析秉承的观念,那就是痛苦被视为一种错误,是软弱的象征,甚至是疾病的表现。实际上,我们所知道的最伟大的真理可能就源自痛苦。

——阿瑟·米勒

莱斯特律戈涅斯巨人,独眼巨人,

愤怒的波塞冬海神——你将不会跟他们遭遇

除非你将他们带进你的灵魂,

除非你的灵魂将他们耸立在你面前。

——卡瓦菲斯《伊萨卡岛》[1]

1

今夜我又无法入眠。太激动,太执着。过于兴奋,我母亲会这样说。

我索性不再尝试,出门散步。

漫步在城里空无一人的街巷,我遇见了一只狐狸。它没听见我走近,抬头望着我,很是吃惊。

这是我距离狐狸最近的一次。多么华丽的生物啊!——那皮毛、那尾巴、那深邃的眼睛直直地回望着我。

我与它四目相接……看见了什么?

难以描述——我看见了世界上、宇宙中的一切奇观,在那一秒,它们尽在那只动物的眼眸里。那体验犹如直视上帝。然后——在某个瞬间——我有种怪异的感受,仿佛感受到某种事物的存在。上帝仿佛也在那里,在那条街上,在我身边,握着我的手。

突然间,我感到安全。我感到平静、安宁,仿佛狂热的高烧退去,极度的兴奋消耗掉了精力。我感到自己的一部分——善的那一部分,正随着朝阳一同升起……

然而就在这时,狐狸消失了。它消失在阴影里,太阳升起……上帝离开了。我孤身一人,一分为二。

我不愿分裂为两个人。我想做一个人,一个完整的人。但是看样子我别无选择。

太阳升起,我站在街上,有种似曾相识的恐怖感——回忆起多年前的另一个黎明。另一个清晨——就像现在这样。

相同的黄色晨曦。相同的一分为二的感觉。

可那是在哪里呢?

在什么时候?

我知道,只要努力回忆我便能够回想起来。可我真的想那样做吗?我隐约觉得那是自己努力想要遗忘的事情。我究竟在害怕什么?父亲吗?莫非我还相信他会像滑稽剧中的反派那样,突然从活板门里钻出来将我击倒?

抑或是警方?我害怕的是被人突然拍拍肩膀,逮捕,处罚——为我犯下的罪行赎罪吗?

我为什么如此恐惧?

答案一定隐藏在某个地方。

而我知道应该去哪里寻找。

2

第二天一早,玛丽安娜去找佐伊。

佐伊刚睡醒,昏昏沉沉的,一只手抓着斑马,另一只手正推开脸上的眼罩。

她眨眨眼,看着玛丽安娜拉开窗帘让阳光照进房间。佐伊的状态看上去很不好——眼睛充血,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

“不好意思,我没睡好。一直在做噩梦。”

玛丽安娜递给佐伊一杯咖啡:“关于塔拉的梦吗?我好像也做梦了。”

佐伊点点头,喝了口咖啡:“这整件事都像是一场噩梦。我无法相信她真的——不在了。”

“我明白。”

佐伊眼里泛起了泪光,玛丽安娜一时不知该安慰她还是该转移话题。她决定选择后者。她拿起桌上的那堆书,看了看标题——《马尔菲公爵夫人》《复仇者的悲剧》《西班牙悲剧》。

“让我来猜猜看,这学期修的是悲剧?”

“复仇悲剧,”佐伊的语气里带着抱怨,“太蠢了。”

“你不喜欢?”

“《马尔菲公爵夫人》还行……有点儿意思——我是说这个故事挺疯狂的。”

“我记得,涂有毒药的《圣经》还有狼人。但不知为什么总体效果很不错,不是吗?”

“他们这个学期要在ADC剧院演出这部剧。你来看吧。”

“我会来的。这部剧很不错,你怎么没参加试演呢?”

“我参加了,没选上,”佐伊叹了口气,“我这辈子总是这样。”

玛丽安娜笑了。接着,假装一切如常的假象破灭了。佐伊望着她,眉头蹙得越来越紧。

“你要走了吗?你是来道别的吗?”

“不,我不走。我决定留下来,至少先待几天打听打听,看看我能不能帮得上忙。”

“真的吗?”佐伊眼睛一亮,皱着的眉头也舒展开了,“太好了,谢谢你,”她稍作犹豫又说,“听我说,昨天我说的那些话——希望塞巴斯蒂安在这里之类的——对不起。”

玛丽安娜摇摇头。她能理解。佐伊和塞巴斯蒂安的情感纽带一向深厚。佐伊小时候,每当她擦破膝盖、切到手指或者需要人安慰时,她永远会跑向塞巴斯蒂安。玛丽安娜并不介意——她知道拥有一位父亲的重要性,而自从佐伊的父母去世后,对她来说,塞巴斯蒂安是最接近父亲的人。她微微一笑。

“你不用道歉,塞巴斯蒂安确实比我更擅长应对危机。”

“过去他总是把我们照顾得很好,而现在……”佐伊耸耸肩。

玛丽安娜鼓励地笑笑:“现在我们要照顾彼此,好吗?”

“好的,”佐伊点点头,接着她又振作精神,坚定地说,“给我二十分钟时间,冲个澡收拾一下,我们可以订个计划——”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今天没有课吗?”

“有,可是——”

“没什么可是,”玛丽安娜严肃地说,“去听你的讲座,上你的课。我午饭时跟你碰头,到时候我们再谈。”

“噢,玛丽安娜——”

“不行,我是认真的。在这个时候你尤其要保持生活充实——集中精力学习。好吗?”

佐伊重重地叹了口气,但是没再反对:“好吧。”

“很好,”玛丽安娜说着在她脸蛋上亲了一口,“一会儿见。”

玛丽安娜离开佐伊的房间,下楼来到河边。

她走过学院的船库——属于圣克里斯托弗学院的那排平底船泊在岸边,用绳子拴在河岸上,在水中微微摇**。

玛丽安娜一边走,一边给患者们打电话取消了这个星期的治疗。

她没有告诉患者们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说家里出了急事。大多数人都表示理解——唯独亨利是个例外。玛丽安娜本来也没指望他会欣然接受,他的反应果然很差。

玛丽安娜想向他解释自己有急事,但他并不感兴趣。亨利就像个孩子,只看得到自己的需求没有得到满足,他现在只想让她心里难受。

“你在乎我吗?你他妈的在乎过一丁点儿吗?”

“亨利,这件事不是我能控制——”

“那我呢?我需要你,玛丽安娜。这也不是我能控制的。这边要出事了,我——我快不行了——”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我不能在电话里说。我需要你……你为什么不在家?”

玛丽安娜怔住了。亨利怎么会知道她不在家?他一定又去监视她的房子了。

她头脑中顿时警铃大作——她和亨利的这种状态不应该出现。她不禁恼火自己竟然任由事态发展到了如今的地步。她必须想办法应对这个局面——应对亨利。但现在不是时候,今天不是时候。

“我得走了。”她说。

“我知道你在哪儿,玛丽安娜。你不知道,是不是?我看着你呢。我能看见你……”

玛丽安娜挂断了电话,心里有点儿发毛。她环顾河岸,又看看两岸的步道,却没见到亨利的身影。

她当然不会看见他——亨利不过是想吓唬她而已。她不禁有些懊恼,自己竟然上钩了。

她摇摇头,继续往前走。

3

这是个美好的早晨。在河流沿岸,流转的阳光穿过柳树,玛丽安娜头顶的树叶绿得发光。在她脚下,步道旁长着成簇的野生仙客来,宛若小巧的粉色蝴蝶。眼前的美景很难与她此刻出现在这里的原因联系在一起,也很难与她围绕着谋杀与死亡的思绪联系起来。

我到底在这里干什么呢?她心想,这太疯狂了。

她很难不沉浸在负面的想法里,沉浸在一切不为她所知的事物中。她对于如何抓捕凶手一无所知。她不是犯罪学家,也不是朱利安那样的法医心理学家。她有的只是对人类本性与行为的直觉认识,来自多年来的心理治疗工作。这应该就够了,她必须摆脱这种自我怀疑,不然这种心态定然会妨碍她。她必须相信自己的直觉。她思索片刻。

该从哪里开始呢?

这个嘛,首先——这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她必须了解塔拉: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喜爱什么人,厌恶什么人,又害怕什么人。玛丽安娜隐约觉得朱利安说得对:塔拉认识凶手,因此玛丽安娜必须发掘她的秘密。这应该不会太难,学院是个封闭的小团体,在这样的环境中,流言蜚语传播得很快,人们对彼此的私生活了解得很是详尽。比方说,如果塔拉所说的她与福斯卡的情感纠葛不是空穴来风,那么一定会有相关的传言,通过学院里其他人的谈论肯定能了解到许多信息。玛丽安娜打算就用这种方式开始——从提问开始。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倾听。

她来到了河边较为热闹的一带,在米尔巷附近,前面不远处便是散步、跑步、骑车的人们。玛丽安娜望着他们,凶手可能是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此时此刻他或许就站在这里。

他可能正在看着她。

她怎么才能认出他呢?其实最简单的答案是她不可能认出他。虽然朱利安宣称自己是这方面的专家,但他也不可能认出凶手。玛丽安娜知道,若你询问朱利安有关精神病态的问题,他会谈起大脑的额叶或颞叶受到的损伤,或者引用一堆无意义的标签式描述——反社会型人格障碍、恶性自恋症——并且口若悬河地描述各种特征,比如高智商、外在魅力、浮夸自大、病态说谎、蔑视道德……这些说法能给出的解释十分有限。它们无法解释一个人怎么会,或者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变成一个毫无慈悲之心的怪兽,将其他人当作残破的玩具,可以肆无忌惮地砸碎。

在很久以前,精神病态被简单地称为“邪恶”。邪恶的人便是那些以伤害、杀害他人为乐的人,关于他们的记载古已有之,早在美狄亚对自己的孩子挥起斧头的时候,甚至在更早的时候,这种人就已经存在。“精神病态的”这个词是一位德国精神病学家在1888年——也就是开膛手杰克的恐怖阴影笼罩伦敦的那一年创造的,德语里写作psychopathisch,词根的原意是“饱受折磨的灵魂”。在玛丽安娜看来,这正是线索所在——折磨——这些怪兽也承受着痛苦。把他们视为受害者能让她更理性、更有同情心地看待这件事。精神病态和施虐狂不是凭空冒出来的,这不是病毒,人们不会偶然地染上它,而是在童年时代便早早地埋下了伏笔。

玛丽安娜认为童年是一种被动的经历,也就是说,要想同情另一个人,我们必须先见识过他人如何表露出同情——家长也好,其他看护者也罢。杀死塔拉的那个人也曾是个小男孩——一个从未体验过同情与善意的小男孩。他曾遭受痛苦的折磨——可怕的痛苦。

不过,在糟糕的虐待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孩子有很多,可他们并没有全部成为杀人凶手。这是为什么呢?对此玛丽安娜曾经的督导老师会说:“挽救一个人的童年并不难。”一点善意、一些理解或者认同:只要有一个人愿意承认、认同孩子所处的真实情况,就足以挽救他的心智。

在这个案件中,玛丽安娜猜测没有这样一个人存在——没有慈祥的祖母,没有宠溺的叔叔,也没有善良的邻居或老师看见他的痛苦,为他指出并承认这种痛苦的真实性。唯一真实的是虐待他的人以及这个孩子感受到的耻辱、恐惧和愤怒。让他独自消解这些感受过于危险——他不知道该怎么做——于是他索性不去消解这些感受,不去体会它们。他祭出了真正的自己,所有未感受到的痛苦与愤怒都被他送去了冥界,送去了昏暗的无意识世界。

他与真正的自己断开了联系。那个把塔拉引诱到荒凉地带的男人在他自己眼中与别人眼中的他同样陌生。他一定是个绝佳的表演者:礼数周到无可挑剔,个性欢乐,充满魅力。然而塔拉不知怎么激怒了他——内心深处那个充满恐惧的小孩子肆无忌惮地展开反击,把手伸向了刀。

可究竟是什么事情刺激了他呢?

这就是问题的症结所在。要是玛丽安娜能深入他的头脑,读懂他的想法就好了——无论他是谁。

“你好啊。”

背后传来的声音把玛丽安娜吓了一跳。她连忙转过身。

“对不起,”那人说,“我不是故意要吓唬你的。”

是弗雷德,她在火车上遇见的那个年轻人。他推着一辆自行车,胳膊底下夹着一沓纸,正在吃苹果。他咧嘴一笑。

“还记得我吗?”

“没错,我记得。”

“我说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对不对?我预测得没错。早就跟你说过了,在这方面我有点特异功能。”

玛丽安娜微微一笑:“剑桥这地方本来就不大。巧合罢了。”

“相信我,在物理学家看来世上并没有巧合这种事。我这篇还没写完的论文就是在证明这一点。”

弗雷德对夹着的那沓纸一点头,纸从他胳膊底下滑落了——写满数学方程的纸页倾斜而下,落满了小路。

“糟糕。”

他把自行车往地上一扔,跑过去捡纸,玛丽安娜也跪下来帮忙。

“谢谢。”他们收好最后几张纸,年轻人说道。

他的脸离她只有几寸,望着她的眼睛。他们对视了一秒钟,玛丽安娜心想,他的眼睛很漂亮,接着便驱散了这个念头。她站起身。

“你还在这里,我很开心,”他说,“你要多留一段时间吗?”

玛丽安娜耸耸肩:“我也不知道。我是为了我外甥女来的——她——她得知了一些坏消息。”

“你是说那场凶杀案?你的外甥女在圣克里斯托弗学院,对吗?”

玛丽安娜眨眨眼,有些困惑:“我——不记得跟你说过这个。”

“哦——你说过,”弗雷德语速很快地继续说道,“所有人都在谈论这件事——最近发生的事。我也在琢磨这件事。我有几个想法。”

“什么样的想法?”

“关于康拉德的想法,”弗雷德看了一眼手表,“我现在得走了,你想不想喝一杯?比如——今天晚上?我们可以谈谈,”他充满期待地望着她,“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想去的话——这是自然,你不要有压力,没什么的……”

他越描越黑,玛丽安娜忍不住想替他把话说完,又说不清是什么东西阻止了她。他知道哪些有关康拉德的事?或许玛丽安娜可以跟他打听打听,说不定他知道一些有用的东西。总归值得一试。

“好。”她说。

弗雷德显得既惊讶又激动:“真的吗?太好了。九点钟怎么样?在老鹰酒馆?我把我的电话号码给你。”

“我不需要你的电话号码,我会去的。”

“好的,”他笑着说,“一次约会。”

“这不是约会。”

“不是,当然不是。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说这种话。好……那回头见。”

他跨上了自行车。

玛丽安娜望着弗雷德沿着河边的小路骑车离开,转身向学院的方向走去。

是时候开始了。是时候挽起袖子行动起来了。

4

玛丽安娜脚步匆匆地穿过主庭院,朝一群中年女人走去,她们都捧着热气腾腾的杯子正在喝茶,交换饼干和闲言碎语。她们是正在茶歇的铺床员。

“铺床员”是这所大学特有的一个词,称得上是学校的习俗——数百年来,成群结队的当地女性受雇于大学,负责铺床、倒垃圾、打扫房间——不过必须要说明的一点是铺床员每天都要跟学生们打交道,这就意味着她们的作用不仅限于家政服务,有时也要提供关怀教导。有段时间,玛丽安娜每天唯一与之说话的人就是她的铺床员,直到后来她遇见了塞巴斯蒂安,这种情况才有所改变。

铺床员是个不容小觑的群体,玛丽安娜向她们走去时甚至有些许的胆怯。她不禁琢磨——这不是她第一次琢磨这件事——这些铺床员究竟如何看待学生们。这些养尊处优、经常被宠坏的年轻人所拥有的优势是这些工薪阶层女性所不具备的。

或许她们其实恨所有的学生,玛丽安娜突然想到。即便真是这样,玛丽安娜也不怪她们。

“女士们,早上好。”她说。

交谈声渐弱,她们安静下来。那些女人打量着玛丽安娜,眼神中带着好奇和些许怀疑。玛丽安娜对她们笑笑。

“不知你们能不能帮我一个忙?我在找塔拉·汉普顿的铺床员。”

几个脑袋转向一个站在后面正在点烟的女人。

那女人六十多岁,或许还要更老些,身穿蓝色的工作服,提着一只水桶,里面装着各种各样的清洁用品和一只羽毛掸子。她身材不胖,神情冷漠,长着圆脸盘。她的头发染成红色,发根处已经长出了白色,眉毛是画上去的,今天画成了在额头上高高挑起的样子,使她看上去有些吃惊。她被单独拎出来,显得有些恼火,很勉强地对玛丽安娜笑了一下。

“是我,亲爱的。我叫埃尔茜。什么事?”

“我叫玛丽安娜。我曾经是这里的学生。我……”她灵机一动继续说道,“我是一名心理治疗师。院长让我跟学院人员谈一谈,了解一下塔拉的死给大家带来的冲击。我在想,我们能不能……简单地聊两句。”

这段话结束得很潦草,她没抱什么希望,埃尔茜不会上钩的。她猜得没错。

埃尔茜抿起了嘴唇:“我不需要心理咨询,亲爱的。我的头脑没问题,多谢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这其实是为了我自己。其实——是我在做调查。”

“这个嘛,我实在没时间——”

“花不了多长时间的。也许我可以请你喝杯茶?吃块蛋糕?”

提到蛋糕,埃尔茜的眼睛一亮。她的态度缓和下来,耸耸肩,长长地吸了一口香烟。

“好吧。那我们得动作快点儿。午饭之前我还有一座楼道要打扫呢。”

埃尔茜踩灭了石子路上的烟头,扯下身上的围裙塞给另一名铺床员,那人没吭声,接过了围裙。

然后她走到玛丽安娜身边。

“跟我来,亲爱的,”她说,“我知道哪家店最好。”

埃尔茜大步往前走。玛丽安娜连忙跟上去,转身的那一刻,她听见留下的那些女人立刻激烈地交头接耳起来。

5

玛丽安娜跟着埃尔茜走过国王街。她们穿过集市广场,广场上架着绿、白色的帐篷,摊位上卖的是鲜花、书本和衣服;又走过评议会大楼,白得发光的大楼矗立在亮闪闪的黑色栅栏背后。她们走过软糖店——糖果和热巧克力软糖的香味从敞开的店门溢出,香气扑鼻。

埃尔茜在铜茶壶茶馆红白相间的凉棚底下停下了脚步。“这里我常来。”她说。

玛丽安娜点点头,她对学生时代的这家茶馆也有印象。“你先请。”

她跟着埃尔茜进了屋。店里熙熙攘攘,有学生也有游客,全都操着各种各样的语言。

埃尔茜径直走到摆着蛋糕的玻璃柜台前,仔细打量着里面的布朗尼、巧克力蛋糕、椰蓉蛋糕、苹果派和柠檬蛋白派。“其实我不该吃的,”她说道,“好吧……只吃一块应该不要紧。”

她转头对柜台后面的那位上了年纪的白发女店员说:“一块巧克力蛋糕,再来一壶英国早餐茶,”她朝玛丽安娜一点头,“她付钱。”

玛丽安娜点了茶,她们在靠窗的桌边坐了下来。

沉默了一会儿,玛丽安娜笑了笑,说道:“不知你认不认识我的外甥女,佐伊?她是塔拉的朋友。”

埃尔茜哼了一声,看上去很不以为然:“哦,原来她是你的外甥女啊?对,我照顾她。那可真是个少奶奶啊。”

“佐伊吗?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对我很没礼貌——有好几次了。”

“噢——真抱歉。这实在不像她的处事风格,我会跟她谈谈的。”

“你是该跟她谈谈了,亲爱的。”

气氛有些尴尬。

服务员的出现打破了尴尬的气氛——那是位年轻漂亮的东欧姑娘,手里端着茶和蛋糕。埃尔茜的脸色顿时晴朗多了。

“保利娜,最近怎么样?”

“很好,埃尔茜。你呢?”

“你没听说吗?”她瞪大了眼睛,声音发抖,带着虚伪的情感,“埃尔茜照看的小家伙当中有一个被人杀了——大卸八块扔在河边。”

“是,是,我听说了。真为你难过。”

“你可要照顾好自己。外面不安全,像你这样的漂亮姑娘夜里出门千万要小心。”

“我会小心的。”

“那就好。”埃尔茜笑笑,望着服务员走开。然后她把注意力转回了蛋糕,起劲地吃了起来。“真不赖,”她说道,紧接着又吃下一口,嘴角还有残余的巧克力,“要尝尝吗?”

玛丽安娜摇摇头:“不用了,谢谢。”

蛋糕成功哄好了埃尔茜,她一边嚼着蛋糕一边若有所思地打量着玛丽安娜。“好了,亲爱的,”她说,“我知道你没指望我会相信那套心理治疗的瞎话,做调查倒是真的。”

“你很有观察力,埃尔茜。”

埃尔茜呵呵笑了几声,往茶里放了一块方糖:“什么都瞒不过埃尔茜。”

埃尔茜喜欢用第三人称指代自己,这个习惯叫人不太适应。她目光敏锐地看了玛丽安娜一眼。“说说吧——你究竟要干什么?”

“我只是想问你几个有关塔拉的问题……”她换上颇为神秘的语气,“你跟她很亲近,是不是?”

埃尔茜有些警惕地看了她一眼:“谁告诉你的?佐伊吗?”

“没有,是我猜的。你是她的铺床员,肯定经常见到她。我就非常喜欢我的铺床员。”

“是吗,亲爱的?那可真不错。”

“没错,你们其实承担了一份很重要的职责……在我看来,人们经常认识不到铺床员的价值。”

埃尔茜热切地点点头:“你算是说对了。人们总觉得铺床员的工作只不过是擦擦灰,偶尔倒倒垃圾,但这些小家伙都是第一次离开家,不能就这样对他们放任不管,得有人照顾他们才行,”她甜甜地一笑,“照顾他们的正是埃尔茜。是埃尔茜每天去看望他们,每天早上叫他们起床,或者发现他们的尸体——如果前一天夜里他们上吊了的话。”

玛丽安娜吃了一惊,犹豫着问:“你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

“就是她死的那天,当然了……我永远也忘不了。我是亲眼看着那个可怜的女孩去赴死的。”

“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个嘛,我在院子里等另外几名铺床员——我们总是一起坐公交车回家。我看见塔拉离开了房间,看上去心情非常不好。我对她挥挥手,叫她的名字,但是不知为什么她没听见。我看着她走开,然后她就再也没回来……”

“当时是几点钟?你还记得吗?”

“七点四十五分。我记得很清楚,因为我正在看表——我们快要错过公交车了,”埃尔茜咂咂嘴,“不过公交车从来不准点。”

玛丽安娜拿起茶壶给埃尔茜倒了些茶。

“你知道吗,我对她的朋友们有点好奇。你对她们的印象怎么样?”

埃尔茜挑起一边的眉毛:“哦,你是说那伙人,是不是?”

“‘那伙人’?”

埃尔茜笑笑,没有回话。玛丽安娜试探着继续说了下去。

“我跟康拉德谈话的时候,他管她们叫‘巫婆’。”

“是吗?”埃尔茜呵呵笑起来,“亲爱的,叫‘贱人’才更合适。”

“你不喜欢她们?”

埃尔茜耸耸肩。“她们不是她的朋友,起码不是真正的朋友。塔拉讨厌她们,你外甥女才是唯一对她好的人。”

“那其他人呢?”

“噢,她们欺负她,可怜的小家伙。她有时会趴在我肩头哭诉:‘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埃尔茜,’她总这么说,‘我太喜欢你了,埃尔茜。’”

埃尔茜擦去一滴根本不存在的眼泪。玛丽安娜忍不住有点儿反胃:这番表演跟埃尔茜刚刚吃掉的那块巧克力蛋糕一样甜得发腻,而玛丽安娜一个字也不相信。埃尔茜要么是个异想天开的人,要么就是个老派的撒谎精。无论是哪种情况,玛丽安娜与她相处都感到越来越不舒服。尽管如此,她还是继续问道:

“她们为什么要欺负塔拉?我不理解。”

“她们嫉妒她,不是吗?因为她太漂亮了。”

“我明白了……我在想其中会不会还有别的原因……”

“这个嘛——你最好去问佐伊,不是吗?”

“佐伊?”玛丽安娜大吃一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佐伊跟这有什么关系?”

作为回答,埃尔茜对她神秘一笑:“问题就在这儿,是不是,亲爱的?”

她没再说下去。玛丽安娜不禁有些恼火:“那福斯卡教授呢?”

“他怎么了?”

“康拉德说他暗恋塔拉。”

埃尔茜的神情既不在意也不惊讶:“教授也是个男人,不是吗?——跟其他人没什么两样。”

“这是什么意思?”

埃尔茜吸吸鼻子,没有答话。玛丽安娜感到谈话即将走到尽头,继续追问下去只会被她冷冰冰地回绝。于是她换上尽可能轻松随意的语气,装作不经意地提出了自己把埃尔茜带到这里,又用花言巧语和蛋糕哄劝她的真正目的。

“埃尔茜,你说……我可以去看看塔拉的房间吗?”

“她的房间?”看埃尔茜的样子好像打算拒绝,但她耸耸肩,“依我看不会有什么坏处。警察已经彻底搜查过了,我原本打算明天彻底打扫一番的……这样吧,我先把这杯茶喝完,然后我们可以一起走过去。”

玛丽安娜满意地笑了:“谢谢你,埃尔茜。”

6

埃尔茜打开塔拉的房门,走进房间开了灯,玛丽安娜跟在她身后。

这个房间跟其他十几岁年轻人的房间没什么不同,算是比较凌乱的。警察的搜查完全没留下痕迹——这个房间给人的感受像是塔拉临时出去了一会儿,随时都有可能回来。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她的香水味,家具隐约透出大麻的麝香味。

玛丽安娜也不知自己要找什么。她在搜寻警察遗落的某种线索——可究竟是什么呢?佐伊寄希望于发现线索的那些电子设备已被警察全部带走——塔拉的电脑、手机、iPad都不见了。她的衣服还在,挂在衣柜里,扔在椅子上,堆在地上——昂贵的服饰被当作破布一样对待。书本也遭到了相似的冷遇,读到一半便扔下了,摊放在地上,书脊被折裂。

“她总是这么邋遢吗?”

“哦,没错,亲爱的,”埃尔茜咂咂舌头,宠溺地笑笑,“真拿她没办法。要是没有我的照顾,真不知她该怎么办。”

埃尔茜在**坐下来。她显然已经不把玛丽安娜当外人,说话也不再心存戒备,反而唠叨起来。

“她父母今天就要把她的东西打包了,”她说,“我主动提出替他们收拾,免得给他们添麻烦,不知为什么他们不肯让我做。有的人就是不领情。我其实不惊讶,我知道塔拉是怎么看待他们的,她跟我说过。那位汉普顿勋爵太太是个彻头彻尾的贱人——跟你直说吧,她可算不上什么名门太太。至于她那位丈夫……”

玛丽安娜半信半疑地听着,盼着埃尔茜快点离开,好让她集中精力。她来到小梳妆台前看了看上面的东西,桌上有一面镜子,镜框上别着几张照片,其中一张是塔拉和她的父母。塔拉美得令人难以置信,几乎散发着光芒。她留着红色的长发,五官精致——那是一张希腊女神的脸。

玛丽安娜打量着梳妆台上的其他东西。几只香水瓶、一些化妆品、一把梳子。她看了看梳子。一缕红色的长发缠在梳子上。

“她的头发很漂亮,”埃尔茜看着玛丽安娜说,“我以前经常帮她梳头发。她喜欢我这么做。”

玛丽安娜客气地笑笑。她拾起一只小小的毛绒玩具——一只毛茸茸的兔子,立在镜子旁边。与佐伊那只饱经岁月**的旧斑马不同的是,这只毛绒玩具新得有些异常——几乎没被人碰过。

埃尔茜很快解开了谜团。

“那是我给她买的。她刚到这里的时候太孤独了,需要一点软乎乎的东西搂在怀里,于是我就给她买了那只小兔子。”

“你心地真好。”

“埃尔茜这个人没别的特点,就是心地善良。我还给她买了个热水袋。到了晚上这里特别冷,学院发的那条毯子没用的——薄得像纸板一样,”她打了个哈欠,看上去有些无聊,“你还要在这里待很长时间吗,亲爱的?我或许该走了,我还有座楼道要打扫。”

“我不想占用你的时间。或许……或许我可以过几分钟自己出去?”

埃尔茜认真思考片刻:“好吧,我出去抽根烟,然后就回去工作。你走的时候把门关上。”

“谢谢。”

埃尔茜离开房间,在身后关上了门。玛丽安娜舒了一口气,谢天谢地。她环顾四周,无论她要找的究竟是什么,到目前为止她依然还没找到,她希望当自己看见要找的东西时能够辨认出来。某种线索——通往塔拉内心世界的渠道。某种能帮助玛丽安娜理解她的东西——可那究竟是什么呢?

她来到抽屉柜前,挨个拉开抽屉查看里面的物品。这个过程令人消沉而沮丧,有种动手术似的感觉,仿佛她正在划开塔拉的身体,翻看她的内脏。玛丽安娜查看着塔拉最私密的物品——她的**、化妆品、护发用品、护照、驾照、信用卡、孩提时代的照片、襁褓中的快照、她写给自己用来提醒的小纸条、旧的购物小票、单支的卫生棉条、装可卡因的小空药瓶、散落的烟草和残留的大麻碎屑。

这实在怪异。塔拉不见了,跟塞巴斯蒂安一样——只留下她的全部私人物品。我们死后,玛丽安娜心想,留下的关于我们的一切都是个谜,至于我们的私人物品,自然会被陌生人把玩、挑拣。

她决定放弃,无论她要找的是什么都不会出现在这里,或许她要找的东西根本不曾存在过。她关上最后一个抽屉,准备离开房间。

她伸手去开门,就在这时,她忽然停下来……转过身,再次环顾整个房间。

她的目光落在那块悬挂在写字台墙面上的软木板上,上面用别针别着通知、宣传单、明信片。

玛丽安娜认识其中一张明信片上的画:那是提香的画作《塔昆与卢克丽霞》。玛丽安娜停下来,更加仔细地查看那张明信片。

卢克丽霞在她的卧室里,赤身**躺在**,无法反抗。塔昆站在她面前,举起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正要刺向她。那画面很美,却让人感到深深的不安。

玛丽安娜从软木板上取下明信片,翻了过来。

明信片的背面有一段用黑色墨水手写的引文,是四行古希腊语:

??ν δε? πα?σι γνω?μα ταυ?το?ν ε?μπρε?πει:

σφα?ξαι κελευ?ουσι?ν με παρθε?νον κο?ρη?

Δη?μητρο?, ??τι? ε?στι? πατρο?? ευ?γενου??,

τροπαι?α? τ ? ε?χθρω?ν και? πο?λει σωτη?ριαν.

玛丽安娜盯着那段文字,困惑不解。

7

玛丽安娜找到克拉丽莎时,她正坐在窗边的扶手椅上,手里拿着烟斗,身边烟雾缭绕,正在批改一沓放在膝头的论文。

“我能跟你说句话吗?”玛丽安娜在门口说。

“噢,玛丽安娜?你还在啊?请进,请进,”克拉丽莎招手示意她进屋,“坐吧。”

“不会打扰你吗?”

“只要能打断我给本科生批改论文,什么样的打扰我都欢迎。”克拉丽莎笑着放下手里的论文。她略带疑惑地看着玛丽安娜在沙发上坐下。“你决定留下了?”

“只待几天。佐伊需要我。”

“好,非常好,我很欣慰,”克拉丽莎重新点燃烟斗吸了一口,“那么,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玛丽安娜把手伸进口袋,取出那张明信片递给克拉丽莎:“我在塔拉的房间里找到了这个。不知你怎么看?”

“这是什么内容?”玛丽安娜问,“你认得出吗?”

“我觉得……是欧里庇得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是《赫剌克勒斯的儿女》。你熟悉这部剧作吗?”

玛丽安娜心中闪过一丝羞愧,她连听都没听说过这部剧,更不要说读过了:“我不了解,你说说看?”

“故事的背景是在雅典,”克拉丽莎说着伸手去拿烟斗,“国王得摩丰正在备战,保护自己的城邦不受迈锡尼人的侵袭,”她把烟斗稳稳地叼在嘴角,划着一根火柴,重新点燃烟斗,一边吞云吐雾一边继续说道,“得摩丰去请示神谕……想询问自己的胜算……这段引文就出自这一部分。”

“我明白了。”

“对你有帮助吗?”

“不太有。”

“没有吗?”克拉丽莎挥挥手拨开烟雾,“问题出在哪儿?”

玛丽安娜听见她问话,不禁笑了。克拉丽莎的才华有时反而让她显得有点愚钝。“恐怕我的古希腊语有点生疏了。”

“啊……对,当然了,抱歉——”克拉丽莎看着明信片,翻译出了上面的文字,“简单地说,上面写的是……神谕认为:为了击退敌人,挽救城邦……必须献祭一名少女——一名贵族出身的少女——”

玛丽安娜惊讶地眨眨眼:“贵族出身?果真是这么说的?”

克拉丽莎点点头。“名叫πατρο?? ευ?γενου??的贵族的女儿……必须被献祭给κο?ρη? Δη?μητρο?……”

“‘Δη?μητρο?’?”

“就是得墨忒耳女神。当然了,还有‘κο?ρη?’,意思是——”

“女儿。”

“没错,”克拉丽莎点点头,“必须献祭一名贵族出身的少女给得墨忒耳的女儿,也就是普西芬尼。”

玛丽安娜的心跳得很快。这只是个巧合罢了,她心想,并不能代表什么。

克拉丽莎把明信片还给她,微笑着说:“普西芬尼是个睚眦必报的女神,我相信你知道这一点。”

玛丽安娜没敢出声,点了点头。

克拉丽莎看了看她:“你没事吧,亲爱的?你看起来有点儿——”

“我没事……只是——”

有一瞬间,她在考虑要不要向克拉丽莎解释自己的感受。但她能说些什么呢?说她有种迷信的猜测,认为这位睚眦必报的女神与她丈夫的死有关?若她说出这样的话,怎么可能不被人当作彻底的疯子?因此她只是耸耸肩,说道:“只是觉得有点讽刺而已。”

“你不认为这背后另有深意吗?”

“什么意思?”

“我也不确定,只是……它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在她的房间里?这张明信片究竟是哪里来的?”

克拉丽莎不以为意地挥挥手里的烟斗。“哦,这个很容易解释……塔拉这个学期在写有关希腊悲剧的论文。抄写一段剧本的引文算不上什么不寻常的事情,不是吗?”

“不算……我猜不算。”

“这不太像她的办事风格,我承认……我相信福斯卡教授也能证实这一点。”

玛丽安娜眨眨眼:“福斯卡教授?”

“他教塔拉希腊悲剧。”

“是吗,”玛丽安娜竭力保持着轻松随意的语气,“原来如此。”

“哦,没错,毕竟他是这方面的专家。他很有才华。你既然要留下,不如去听听他的课,非常有感染力。你知道吗,他的课是学院里最受欢迎的课程,学生们为了听他的课,经常排队排到下一层楼,有时座位不够用,大家就坐在地上。谁听说过这样的事啊?”克拉丽莎笑了,又紧接着说道,“诚然,我自己的课程出勤率也不错,在这方面我很幸运。但我必须承认我的课远不及他的课那么受欢迎……我说,既然你对福斯卡这么好奇,那你更应该跟佐伊好好谈一谈了。她最了解他了。”

“佐伊?”玛丽安娜吃了一惊,“真的吗?为什么?”

“这个,因为他毕竟是佐伊的导师嘛。”

“哦——原来如此。”玛丽安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错,我确实应该跟她谈谈。”

8

玛丽安娜带佐伊出去吃午饭,去的是附近新开的一家法式小餐馆,这家店颇受饥肠辘辘的大学生和来看望学生的亲友的欢迎。

这家餐馆比玛丽安娜学生时代常去的那些饭店光鲜得多,店里生意很好,交谈声、笑声和餐具碰撞的声音彼此交织。大蒜、葡萄酒和滋滋作响的肉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弥漫在店里。一名穿着马甲系着领带、仪态优雅的服务员引着玛丽安娜和佐伊来到角落里的一个卡座,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座位是黑色的皮椅。

玛丽安娜点了半瓶桃红香槟,略显铺张。这不像她的风格,佐伊也挑起了一边的眉毛。

“怎么,为什么不行?”玛丽安娜耸耸肩说道,“我们也该振作起来了。”

“我没意见。”佐伊说。

香槟送来了,酒里冒着粉红色的泡泡,在厚实的水晶玻璃杯里滋滋作响,闪着光亮,让她们俩的心情都改善了许多。她们起初没有谈论塔拉和凶杀案,而是从一个话题跳到另一个话题,拉着家常。她们谈到了佐伊在圣克里斯托弗学院的学业,谈到了她对于即将升入第三学年的感受,还有她对自己不甚明朗的未来的展望,以及随之而来的失落感。

“当然没有,这里的男生都太幼稚了,”她摇摇头,“我跟自己作伴开心得很。我永远也不会爱上别人。”

玛丽安娜忍俊不禁。她这样说话,显得太年轻莽撞了,她心想,静水流深。她猜测佐伊虽然嘴上这样说,等她真的爱上某个人,她的爱必定是热烈而深沉的。

“总有一天,”玛丽安娜说,“你会明白的。会有那么一天的。”

“不用了,”佐伊摇摇头,“谢谢你,但是大可不必。依我看,爱情带来的只有悲伤。”

玛丽安娜忍不住笑出了声:“你这话说得有点悲观啊。”

“是现实才对吧?”

“算不上。”

“那你和塞巴斯蒂安又怎么算?”

玛丽安娜没有料到这一击,这句漫不经心抛出的话结结实实地击中了她的痛处。她缓了一秒钟才开口。

“塞巴斯蒂安给我带来的远远不止悲伤。”

佐伊立刻显得十分惭愧:“对不起,我不是有意惹你不高兴的……我……”

“我没有不高兴。没事的。”

然而她并不是没事。身处此时此地,在这家漂亮的餐厅里喝着香槟,让她们得以逃避片刻——抛却凶杀案与种种令人不快的事物,沉浸在此时此刻的欢乐的气泡之中。但佐伊戳破了气泡,玛丽安娜感到自己全部的悲伤、担忧、恐惧尽数涌了回来。

她们沉默地吃了一会儿东西。接着玛丽安娜低声开了口:

“佐伊,你还好吗……关于塔拉的事?”

佐伊有一会儿没回答。她只是耸耸肩,没有抬头。

“还行吧,不太好。我总忍不住在想——她死亡的方式。我没法把这个念头从头脑里赶出去。”

佐伊望着玛丽安娜。玛丽安娜感到一种失落与同情引发的心痛,她想让一切恢复原状,想要带走佐伊的痛苦,就像佐伊童年时那样——给伤口贴上创可贴再亲一下就不痛了——但她知道自己做不到。她把手伸过桌子,用力捏了捏佐伊的手。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难以置信——但是慢慢会好起来的。”

“真的吗?”佐伊耸耸肩,“塞巴斯蒂安去世已经一年多了——并没有好起来,还是让人难过。”

“我明白。”玛丽安娜点点头,不忍心反驳佐伊。何况她说得没错,本来就不需要反驳。“我们能做的,”她说道,“就是尽我们所能,不要辜负他们。”

佐伊与她目光相接,点了点头。“好吧。”

玛丽安娜继续说道:“而不辜负塔拉的最佳方式……”

“就是抓住那个人?”

“没错,我们一定能抓住他的。”

这个念头似乎给佐伊带来了一丝安慰,她点了点头:“这么说,你那边有进展吗?”

“说实话,确实有进展,”玛丽安娜微微一笑,“我跟塔拉的铺床员埃尔茜谈过了,她说——”

“哦,真的吗?埃尔茜说她们的关系很亲近……埃尔茜还说你对她的态度很粗鲁。”

“因为她就是个精神病,就是因为这个,她总叫我瘆得慌。”

玛丽安娜倒不会用“精神病”这个词,但她并不完全否认佐伊对埃尔茜的印象。“就算真的是这样,待人粗鲁也不像你为人处世的风格,”她犹豫了一下,“埃尔茜还暗示你知道一些事情,没有告诉我。”

她仔细观察着佐伊的反应,但佐伊只是满不在乎地耸耸肩。

“随她怎么说。她有没有告诉你塔拉禁止她进入自己的房间?因为埃尔茜总是不敲门就闯进来,想撞见她刚洗完澡的样子。她差不多是个跟踪狂。”

“我明白了,”玛丽安娜思索了一阵,把手伸进了口袋,“这个你怎么看?”

她取出在塔拉房间里找到的那张明信片,翻译了上面的引文,询问佐伊的看法。“依你看,这有没有可能是塔拉写下的?”

佐伊摇摇头:“我看不像。”

“你怎么知道?”

“这个嘛,说实话,塔拉才不管什么希腊悲剧呢。”

玛丽安娜忍不住笑了:“那你能不能想到什么人有可能寄出这张明信片?”

“想不出来。这种做法太蹊跷了,引用的句子也瘆人。”

“福斯卡教授呢?”

“他怎么了?”

“你觉得有可能是他吗?”

佐伊耸耸肩,看样子并不信服:“我是说,有这种可能——但他为什么要用古希腊语呢?又为什么非得是这段话呢?”

“确实,为什么呢?”玛丽安娜点点头,她打量了佐伊一下,“给我讲讲这个人吧,这位教授。”

“讲他什么?”

“就是——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佐伊耸耸肩,微微皱起了眉头。“你知道吗,玛丽安娜,其实我跟你说起过他,就在他刚刚开始教我的时候,我告诉过你和塞巴斯蒂安。”

“是吗?”玛丽安娜也想起来了,点点头,“哦,没错——那位美国教授。确实有这么回事,我想起来了。”

“真的吗?”

“没错,不知为什么,这件事我一直记着。我还记得塞巴斯蒂安猜测过你是不是暗恋他。”

佐伊做了个鬼脸:“他猜错了。我没暗恋过他。”

佐伊的语气惊人地坚决,颇有为自己辩护的意味,玛丽安娜不禁怀疑佐伊会不会真的暗恋过他——若真是这样呢?学生暗恋导师并不少见——特别是当导师像爱德华·福斯卡一样充满魅力、相貌英俊的时候。

不过也有可能是她理解错了佐伊的意思……或许她关注的方向完全是错的。

她决定暂时不理会这件事。

9

佐伊买了一支巧克力冰激凌,全神贯注地吃着。她们走了一会儿,没有人说话,但是气氛很融洽。

一路上,玛丽安娜的头脑里始终有两幅画面——眼前的场景之上叠加了一幅更浅淡的画面:那是她记忆中的佐伊,她还是个小女孩,走在眼前这条破败碎裂的石子路上,也吃着冰激凌。当时玛丽安娜还在上学,小佐伊来拜访她时第一次见到了塞巴斯蒂安。她还记得佐伊非常害羞,而塞巴斯蒂安变了个小魔术,从佐伊耳后变出了一枚一英镑的硬币,用这个办法哄好了她。在那之后的许多年里,这个魔术屡试不爽,总是能逗她开心。

而此刻塞巴斯蒂安自然也与她们在一起,眼前的场景又叠加上了一个幽灵般的画面。

人们记在心底的那些事真的说不清楚。玛丽安娜走过一张饱经风霜的木质旧长椅,瞥了它一眼。他们曾经坐在那里,她和塞巴斯蒂安——就在那张长椅上——喝着气泡酒和黑醋栗甜酒,抽着塞巴斯蒂安前一晚从聚会上偷拿的蓝色包装的高卢牌香烟,庆祝玛丽安娜期末考试结束。她还记得自己吻了他,他的吻何其香甜,微弱的甜酒味与他唇上的烟草味混合在一起。

佐伊瞥了她一眼:“你很安静。你没事吧?”

玛丽安娜点点头。“我们能坐一会儿吗?”接着又快速补上一句,“不在这儿,”她指指远处的另一张长椅,“在那里。”

她们走到长椅前坐了下来。

这里安静祥和,长椅就安放在水畔,被柳树斑驳的树影笼罩。微风拂动柳树的枝条,树梢懒散地在水中漂**。玛丽安娜望着一艘平底船从桥下驶过。

一只天鹅随即游过,玛丽安娜的目光追随着它。

天鹅长着橘黄色的喙,眼睛周围有黑色的印记。它的样子不甚光鲜,曾经光洁闪亮的羽毛有些脏,脖子附近的羽毛也变了颜色,被河水染得发绿。即便如此,它依然十分优雅——羽毛蓬乱但举止泰然自若,气度颇为傲慢。它转过长脖子,望向玛丽安娜的方向。

是她的想象吗——还是天鹅真的直勾勾地盯着她?

有一瞬间的工夫,天鹅与她四目相对,黑眼睛似乎在打量她,眼神中带着冷酷的睿智。

接着,对视结束。天鹅转过头去,不再理会玛丽安娜——遗忘了她。她望着天鹅消失在桥下。

“跟我说说,”她看了佐伊一眼,“你讨厌他,是不是?”

“福斯卡教授?我可没说过。”

“这只是我的印象而已。所以说你讨厌他吗?”

佐伊耸耸肩。“我也不知道……教授——我觉得他有点儿晃眼睛。”

玛丽安娜很惊讶,不太明白她的意思:“而你不喜欢晃眼睛的人?”

“当然不喜欢了,”佐伊摇摇头,“我想看清自己要往哪里去。他身上有种特质——我不知该怎么形容——他像是在表演——我觉得他实际上并不是外人看见的那个人,他似乎不想让人看清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不过也许是我看错了……所有人都觉得他棒极了。”

“你都不知道,简直像邪教一样,尤其是女生。”

玛丽安娜忽然想起塔拉的悼念会上那几个穿着白裙子围在福斯卡身边的女生。“你是说塔拉的朋友?那几个女生?她们难道不也是你的朋友吗?”

佐伊用力摇了摇头:“没门儿。我躲她们还来不及呢。”

“原来如此。看来她们不太受欢迎。”

佐伊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这要看你说的是哪方面了。”

“什么意思?”

“这个嘛,她们是福斯卡教授最喜欢的学生……他的崇拜者小组。”

“崇拜者小组,这话是什么意思?”

佐伊耸耸肩。“她们都在他的私人授课小组里,一个秘密社团。”

“为什么是秘密社团?”

“因为这个小组只对她们几个开放——他的‘特殊’学生,”佐伊翻了个白眼,“他管她们叫‘少女学社’,你听过比这更蠢的名字吗?”

“少女学社?”玛丽安娜皱起眉头,“只有女生吗?”

“嗯哼。”

“我明白了。”

玛丽安娜确实明白了——或者说,至少开始对事情的走向以及佐伊不愿谈及此事的原因有了一丝预感。

“塔拉也是少女学社的成员之一吗?”

“对,”佐伊点点头,“她也是。”

“我明白了。其他人呢?我能见见她们吗?”

佐伊做了个鬼脸:“你真的想见她们吗?她们可不是特别友好。”

“她们现在在哪里呢?”

“现在?”佐伊看了一眼手表,“哦,过半小时福斯卡教授有课,所有人都会去听的。”

玛丽安娜点点头:“那我们也去。”

10

玛丽安娜和佐伊来到英语系的时候,离上课只剩下几分钟的时间了。

她们去查看报告厅所在的教学楼外的告示牌,看到了当天的课程安排。福斯卡教授下午的课程安排在楼上最大的报告厅,她们于是上了楼。

报告厅宽敞、明亮,成排的深色木桌向下延伸到报告厅底部,那里立着一座立式讲台和一只话筒。

有关福斯卡课程的风靡程度,克拉丽莎说得没错——听众席上坐满了人。她们俩在大厅后排找到了几个空位。听众翘首以待,玛丽安娜暗想,与其说他们是在等待一堂希腊悲剧课开始,不如说更像是在等待音乐会或者剧院的演出开始。

这时,福斯卡教授入场了。

他穿一套时尚的黑色西装,头发梳到脑后挽成紧紧的发髻。他手里拿着一本文件夹,穿过舞台,走到讲台跟前,调整了话筒的位置,环视整个房间,然后低下了头。

听众席上漾起一阵激动的涟漪,谈话声渐渐转成了交头接耳的低语声。玛丽安娜不禁心存怀疑——团体心理治疗理论的背景使得她心里清楚,总的来说,她不能对任何一个迷恋导师的团体掉以轻心,这种情况往往不会有好的结局。在玛丽安娜看来福斯卡不像一名讲师,倒更像一位正在沉思的流行歌手,她几乎相信他会突然唱起歌来。然而他抬起头后并没有放声高歌,令玛丽安娜惊讶的是,他的眼里噙满了泪水。

玛丽安娜听见四周传来窃窃私语声,看见学生们纷纷转头,彼此交换眼神——这正是他们所期待的话题。玛丽安娜甚至看见几名学生哭了起来。

福斯卡自己的眼泪也夺眶而出,顺着脸颊倾斜而下,他没有擦掉泪水。他拒绝对泪水做出任何反应,声音也保持着平稳镇定。他的声音传得很远,玛丽安娜心想,他其实并不需要用话筒的。

佐伊说什么来着?他总好像是在表演?若果真如此,这番表演未免也太高超,玛丽安娜跟其他听众一样,忍不住受到他的感染。

“相信你们当中许多人都知道,”福斯卡说,“塔拉是我的学生之一。此刻我站在这里,完全处于心碎的状态——我几乎差一点就用了‘绝望’这个词。我本想取消今天的课程,但是塔拉身上最令我欣赏的一点就是她的意志力、她的无畏——而她肯定不希望我们屈服于绝望的情绪,被仇恨所征服。我们必须继续前行。面对邪恶,这是我们唯一的防御措施……也是我们纪念朋友的最佳方式。今天我站在这里,是为了塔拉。你们也一样。”

听众席上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其中夹杂着喝彩声。福斯卡微微颔首表示领受了听众的反馈,他归拢了笔记,重新抬起目光。“现在,女士们先生们——言归正传。”

福斯卡教授可谓是个杰出的演讲者。他很少看笔记,给人的感受仿佛整场讲座都是有感而发。他充满活力、引人入胜、诙谐幽默、慷慨激昂——最重要的是富有参与感,他仿佛能够与每一位听众直接进行交流。

“今天,”他说道,“除谈到的事物以外,我认为也很适合探讨希腊悲剧中的阈限这个概念。它是什么意思呢?这个嘛,请大家想一想安提戈涅,被迫面对死亡与耻辱的抉择;或者伊菲革涅亚,为了挽救希腊慨然赴死;或者俄狄浦斯,痛下决心刺瞎双目,踏上流亡的旅途。阈限介于两个世界——处在生而为人的意义的边沿——剥离你生命中的一切,超越眼前的人生,让你获得超脱于人生的体验。而好的悲剧能让我们对这种感受略见一斑。”

接着福斯卡把一张幻灯片投放在他身后的大屏幕上。画面上是一幅浮雕,两个女人分别站在一个身体**的年轻男子两侧,各自向他伸出右手。

“有人认识这两位女士吗?”

台下的人海纷纷摇头。玛丽安娜对这两个人的身份隐约有种预感,又无比希望自己的猜测是错的。

“这两位女神,”他说道,“即将邀请一名年轻男子参加一场厄琉息斯秘仪。而她们的身份当然就是得墨忒耳和她的女儿,普西芬尼。”

玛丽安娜倒吸了一口气。她尽可能不受干扰,保持注意力集中。

福斯卡讲话时与玛丽安娜有过片刻的目光相接。他微微一笑,笑容令人难以察觉。

他知道,玛丽安娜心想,他知道塞巴斯蒂安的事,他之所以这么做,就是因为这个。为了折磨我。

但这怎么可能呢?他怎么可能知道?他不可能知道。这不可能。她从没对任何人说起过,就连佐伊也不知道。这只是个巧合——仅此而已,并没有特殊含义。她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把注意力集中在福斯卡讲话的内容上。

“在厄琉息斯失去了女儿之后,得墨忒耳令世界陷入了黑暗的寒冬,后来宙斯不得不出面调停。他准许普西芬尼从冥界返回,每年六个月,这便构成了我们的春天和夏天。而她居住在冥界的那六个月里,我们便会经历秋天和冬天。光明与黑暗——生命与死亡。普西芬尼的经历——从生到死再复生——孕育了厄琉息斯秘仪。而在厄琉息斯当地,在冥界的入口,你也有机会参与这种秘密宗教仪式,它将使你体验与女神相同的经历。”

他压低了声音,玛丽安娜看见听讲者纷纷向前探头,伸长脖子聆听他说的每一个字。听众的注意力被他牢牢地捏在手心里。

“厄琉息斯秘仪的具体流程是个流传了数千年的秘密,”他说道,“这套仪式、这套秘仪是‘无法言说’的——因为它们会试着向我们传授某种超脱于言语的东西,一旦经历过这种仪式,人们便再也无法回到从前,世间流传着关于幻象、鬼魂现身以及游历死后世界的传说。任何人都可以参与秘仪——男人、女人、奴隶甚至是孩子——参与者甚至不必是希腊人,唯一的要求是必须能够听懂希腊语,以便明白自己听见的内容。在准备过程中,参与者要喝下一种大麦制成的、名叫凯肯(kykeon)的饮料。制作这种饮料的专用大麦上长有一种黑色的真菌,叫作麦角菌,有着致幻的功效,数千年以后,致幻毒品就是由它制成的。我们不清楚古希腊人是否知道这种物质能够致幻,总之他们喝下饮料后都有些神魂颠倒,这也足以解释他们看到的一些幻象。”

说到这里,福斯卡使了个眼色,听众不禁笑了起来。他等笑声平息下来,然后用更严肃的语气继续说道:

“请大家想象一下,只要片刻的工夫就够了,想象自己置身其中——想象着你感受到的激动与忐忑。许许多多的人在午夜聚集在死亡神谕周围,在祭司的带领下步入石殿,进入其中的洞穴。唯一的光亮来自祭司手中的火炬。那将会是怎样一片幽暗、烟雾缭绕的景象啊。寒冷、潮湿的石头,逐渐步入地下宽敞的密室——冥界边缘的阈限空间。秘仪的举办地泰勒斯台里昂神庙异常开阔——四十二根参天大理石立柱宛若石头丛林,足以容纳上千名秘仪参与者,甚至容纳得下另一座神庙——也就是‘宫殿(Anaktoron)’,那里保存着少女之神的遗迹,只有祭司本人才能进入其中。”